第五卷 春風十里揚州路
第三百二十四章 城外臨別
揮了揮手，方錚制止了侍衛跟上前保護，他和泰王肩並肩，徐徐向官道外的沃野走去。
泰王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老天爺還立下了一個規矩，不知方兄可有聽說？那就是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先皇駕崩之前，身為嫡長子的太子起兵謀反，自然要廢黜，皇二子壽王欲圖不軌，將他削去王爵，貶為庶民自是應該，可是為何先皇卻偏偏跳過我這皇三子，立了四弟無病為儲？莫非先皇根本就不記得他還有我這個兒子嗎？古人云：長幼有序，便是順位而即，也該由我這皇三子為儲才對，方兄，以為然否？」
「上帝，跟咱們玉皇大帝平級，不過人家管西邊兒的……」
方錚和泰王沿著農梗緩緩而行，二人盡皆沉默，久久未發一語。
泰王情動，抽了抽鼻子，展顏笑道：「一定的，我若回京，第一個便去看你，你也多保重，方兄，再會了！」
「還是掰不動……」
「泰王哥哥不用太傷感，你這是去揚州，又不是去死……」見泰王臉色有些發黑，方錚急忙笑道：「好好，一起走走吧，就當咱們郊遊踏春了……」
數百名侍衛神情凜冽的立於官道兩旁，將方錚和泰王團團保護在中間，來往的客商和百姓見城外居然擺出這副架勢，明眼人都知道，這定是比蘇州知府更顯赫的朝中顯貴在此，百姓們也不敢多言，紛紛神色畏懼的遠遠繞開。
「泰王哥哥，公不公平我說了不算，這事兒得先皇說了算，如今先皇仙逝，大行前指定了無病作為皇位繼承人，你我皆是先皇臣子，當無條件服從先皇的旨意才是，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泰王展顏笑了，笑得很開心的模樣：「我與方兄一見如故，所以忍不住掏心窩子說了幾句，我今生只說這一次，以後再也不提，都過去了。」
方錚從青史留名的美夢中回過神，聞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那是瞎說的，呵呵，你別當真，真要改良這些東西，哪有那麼容易，你就當我胡說八道吧……」
泰王深深呼了一口氣，扭過頭展顏笑道：「我華朝以農為本，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鄉野老農，皆重農事，看著這一片綠意盎然，寓意著秋日的豐收，實在讓人煞是歡喜啊！」
方錚對泰王的印象固然不錯，可朋友之間所言所行還是有底線的，方錚平日再沒原則，再嬉皮笑臉，可他也有他的底線。胖子是他費盡了力氣才抬上皇位的，名正言順，臣民景從，從來無人質疑胖子皇家正統的地位，今日泰王的這番話，令他有些惱怒
「你……太無賴了！」
二人對視良久，泰王徐徐嘆了口氣，蕭然道：「也許過分了吧，我只是有感而發，如今四弟已經即位，再說這些很不應該了……其實我也只是泄一口心頭的怨氣罷了，我從小懦弱，不喜爭執，在父皇眼裡，在兄弟眼裡，我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庸才，他們從來就不拿正眼看我，成年之後，我雲遊天下，父皇更是對我不聞不問，權當他沒生過我這個兒子，呵呵，封我王爵，予我鍾粟，然後便放任逐流，由我自生自滅，雖說貴為皇子，可除了這個王爵的身份，我比那些被貶謫流放的罪臣好不了多少，如今父皇仙去，逝者已矣，今日與方兄所言這些，算是泄一下多年的鬱結之情吧，呵呵，方兄莫怪……」
「我真沒偷……」
一直保持著淡淡微笑的泰王，在方錚開口唱歌后，臉色終於變了。
泰王聽得兩眼有些發直，盯著方錚半晌，這才嘆道：「今日方知方兄大才，竟然深藏不露……實在佩服！」
泰王是當今皇上的兄長，親王之尊，車輦自是豪華無比，只不過泰王向來為人處世低調，很少乘坐這副豪奢的車輦。
方錚嘻嘻一笑，忽然緊緊抱住泰王大哭起來：「嗚嗚……泰王哥哥，我捨不得你呀，你要好好保重，有空來京城看我，我請你吃飯喝酒逛窯子……咱們的友誼地久天長……」
這是方錚穿越以來第一次提出如此超時代的觀點，以前不提，是沒這個身份，或者沒這個機會，如今胖子即位，方錚他自己手掌重權，說著說著，他不由心中一動，對呀，火槍火藥什麼的，他不懂，也不想去發明，可改良農具稻種之類的，他多少還是從書本上看過一點資料，雖然僅僅懂得皮毛，但多少也能給百姓們提供點幫助，老天既然安排他穿越了，總得在這個原本不屬於他的時代留下點什麼吧？
「拜拜……」
方錚對泰王的這個決定感到很意外，當初一起從京城出來的時候，泰王曾表示過要陪著方錚一起巡視江南，遊覽江南風景，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方錚繼續抽噎：「啥意思啊？」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方錚紅著眼眶，情不自禁的開始深情吟唱，唱到忘情處，竟然語聲哽咽起來。
「我知道，這關你屁事啊？快點走，只當沒看到他，快！」
「大人，泰王殿下好象又回來了……」
泰王兩眼發直，愣愣看著這棵可憐的小楊柳，久久不發一語。
良久，泰王忽然
泰王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問道：「方兄，你老實告訴我，……你最近是不是在練一門魔音穿腦的邪門兒功夫？這會兒你拿我做試驗呢吧？」
如果將來改良的農具改名叫「方錚鋤頭」或「方錚水車」，改良后的稻種改名叫「方錚稻」，這些東西搞不好會流世千年，那該是多牛逼的一件事呀。
「泰王殿下，你的話，過分了。」方錚沉下臉，冷冷道。
方錚微微皺了皺眉，泰王今兒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問皇家正統幹嘛？
官道正中靜靜停著一副豪華至極的車輦，四匹馬並排站立，車轅固定在馬背上，馬兒頗有幾分不耐，不停的以蹄刨地，不時噴兩聲響鼻。
「什麼玉佩？我見都沒見過，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方錚滿意的笑了，舉著楊柳樹苗雙手遞給泰王：「給！一路保重！」
方錚正在送別。
「咳，方兄，這句話你剛才說過了……」
泰王哭笑不得，小心將這棵柳樹遞給了隨從。
泰王一楞，眼中不由浮上幾分溫暖，望著方錚點頭笑道：「也好，我遊歷天下，遍識詩文之友，可真正能說心事的朋友卻很少，你是其中一個，為我離別折柳的，也只有你一個，弟銘記在心。」
「嗯？掰不動……」
方錚看了看，選了其中一棵樹，抓住一根柔軟的枝條，然後微微用力一折……
這番話往重了說，可以算是大逆不道了，沒想到會從慣來溫文儒雅的泰王嘴裏說出來，反常，太反常了，泰王到底想說什麼？
所謂「皇家正統」，這個字眼兒比較含蓄，其實說白了，就是皇帝繼承人的問題，如今胖子才剛登上皇位，這位泰王殿下素來與世無爭，幹嘛又問起這個？
方錚臉黑：「……」
「你還裝！玉佩！剛才一不留神，又讓你摸走一塊……」
二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泰王又停下，神色肅穆道：「方兄，我想聽聽你對皇家正統的看法。」
儘管最終的結果是為百姓謀福，可這廝的出發點卻只是為了給自己青史留名，實在令人鄙視。
「方兄，方兄！停，停！打住！」泰王有扁人的衝動。他覺得彷彿有人拿一把生了銹的鐵錐子，不停在他耳膜里刮來刮去，那種滋味……很不好形容。
「還狡辯，上次在宮裡你已經摸走一塊了，這次又被你摸走一塊，我說你見不
「父終子繼，這是老天爺定下的道理，呵呵，泰王哥哥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泰王兄，等一等……」方錚叫住了登輦的泰王，目注他半晌，忽然笑道：「有詩云：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古人高雅，以折柳寓離別，我與兄也算是至交，不如由弟為兄折柳一枝，以盼你我早日再聚，如何？」
「我沒偷！」
方錚笑道：「首先當然得要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哦，不懂是吧？就是通過改良農具，稻種等等辦法，使咱們老百姓能夠空閑出一批人來，讓他們去經商，去做工等等，比如以前一家五口人，耕三畝田都覺得很吃力，可改良了耕田的農具后，也許一個人就能耕五畝田，又比如現在的稻種是一年一熟或兩熟，經過水稻雜交改良之後，也許能達到一年三熟甚至四熟，另外，還可以引種一些域外的高產農作物，比如紅薯，玉米棒子等等，這樣，咱們華朝百姓就不怕挨餓了……」
泰王深深看了方錚半晌，目光很是複雜，看得方錚直發毛。今天的泰王哥哥貌似很不正常啊，這傢伙不會一夜之間忽然變成了玻璃，看上了本少爺的美色吧？
再用力。
「莫名其妙！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來人啊，回城……」
再掰，使勁掰，繼續掰，拳打腳踢，用牙咬……
泰王車駕遠去，方錚擦了擦鼻涕，眨了兩下眼，很快又恢復正常，看著車輦已消失在官道盡頭，方錚沉重的嘆了口氣，揮手道：「走，回城。」
「不行！」方錚憋得滿臉通紅，咬著牙繼續掰，今兒老子跟它耗上了！
他送的人是泰王。泰王今早來找方錚，忽然提出要離開蘇州，東上揚州去訪友。
泰王嘴角挑了挑，臉上浮現幾分詭譎難明的神情：「父終子繼？說得好，可先皇有五個皇子，怎麼就偏偏輪到了四皇弟？老天爺定下的道理，方兄覺得公平么？」
方錚大讚：「泰王兄多年來雲遊天下，寄情山水，胸懷自是比一般人寬廣得多。」
臨登車輦，方錚忽然多了幾分不舍，其實泰王挺好的，皇族之人無一不覬覦皇位，為爭儲奪嫡而拼得頭破血流，惟獨泰王是個例外。他與泰王從相識到現在，一直保持著君子淡然如水的交情，泰王喜雲遊，而他呢，辦完江南稅案后便打算辭官，帶著老婆們逍遙自在去也，那句話本沒說錯，今日一別，真的不知何年何月再見了，想到這裏，方錚心頭不由多了幾分悵然的愁意。
離愁在即，方
官道邊草木蓁蓁，野花飄香，襯映著江南溫婉柔和的迷人春色，深深吸一口氣，滿腔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令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我不管啊，把玉佩還給我，那是我花一千兩銀子買的，很貴呢……」
楊柳枝很有骨氣，任憑方錚使足吃奶的力氣，仍是紋絲不動。
「別說得那麼曖昧，又是摸又是佔便宜的，倆大男人惡不噁心？」
「我上衙門告你去！」
方錚心虛的回頭望了望，急忙招呼侍衛道：「快！快點走……」
泰王和他的隨從，還有自己的數百侍衛都在官道旁眼巴巴的瞧著他，方錚有些惱怒。
「哇！氣死我了！」方錚勃然大怒，一扭頭，發現旁邊新栽了一棵楊柳樹苗，樹苗很細小，手臂粗細。
本是一句閑聊，泰王卻彷彿來了興趣，聞言盯著方錚道：「哦？想不到方兄竟有如此想法，依你所見，朝廷能為百姓謀什麼別的出路呢？」
泰王黑著臉走下車，見方錚朝他嘿嘿直笑，泰王臉一沉，道：「哎，方兄，過分了啊，趕緊還給我……」
泰王車輦很快便在方錚身邊停住。
「巧了，蘇州城內如今我暫代知府一職，呵呵……」
方錚一直陪著泰王步行到車輦邊，看著面上帶著淡淡微笑的泰王，不由深深喟嘆一聲：「泰王兄，此去一別，不知何年再見，小弟實是捨不得你啊……」
說話間，二人已走回了官道。
方錚抽噎道：「還有幾句呢，你等我唱完它呀……」
方錚一驚，臉色忽然變得難看起來。
嗯，回去就跟胖子說說。
泰王失笑道：「你都已是國公了，這愛銀子的毛病怎麼老改不了？」
泰王要走了，方錚語氣沉重道：「此去一別，來日相見不知何年何月……」
笑眯眯的拍了拍泰王的肩，方錚笑道：「泰王哥哥言重了，世間本就沒有絕對公平的事，我與你是好友，在我面前說說無妨，不過以後可別在外人面前說了，你與無病自小相交甚厚，莫要為了這身外名利，壞了你們的兄弟之情啊。」
泰王苦笑：「方兄，求你收了神通吧……你若唱完，吾命休矣！」
沉默良久，泰王忽然道：「方兄，你對天下大勢如何看？」
方錚憤憤吐了口唾沫，走到那棵小楊柳邊，蹲身，運氣，使力一拔……
方錚嗤笑道：「說得多新鮮吶，這天底下誰不喜歡銀子？你別說你不喜歡啊，我記得有位先賢曾說過：『你們中誰若說自己沒有罪的，大家
方錚點頭笑道：「以農為本，就得靠天吃飯，老天爺不給面子，今年一個澇災，明年一個旱災，咱們可憐的老百姓就頂不下去了，老百姓不願餓死，就得去逃荒，逃荒的人聚集多了，隨便一個什麼人煽動幾句，難民就變成了亂民，江山社稷就不穩當了……千百年下來，哪朝哪代更迭跟天災沒有關係？所以說，以農為本沒錯，但咱們朝廷還得多想法子為老百姓謀點別的出路才是……」
「還給我！」
「方兄，這個……折柳枝，和拔柳樹，意思完全不一樣啊……」
方錚有些理解泰王的感受。大內深宮由來腌臢之事甚多，像泰王這般遭遇的，對皇家心有所怨也在情在理，泄泄怨氣倒也無妨。
「還你什麼啊？」
「有什麼不一樣？你瞧這楊柳長得多好，上面那麼多柳枝條，你拿回去，想怎麼折就怎麼折，多實惠……」
泰王無所畏懼的直視方錚，臉上仍留著淡淡的微笑，目光中流露出來的神色很複雜，方錚看不懂。
「方兄，這個……心意到了就行，不用一定要折柳的……」泰王滿頭黑線，身邊所有人皆滿頭黑線。
方錚朝他笑了笑，轉身走到官道邊，官道邊栽種著一排楊柳，在春日的陽光下，正抽出了嫩綠的新芽。
時值盛春，春播的秧苗早已種下，農田內鬱鬱蔥蔥排成一列列，遠處農人扛著農具，滿是皺紋的老臉含著期待，彎著腰伺弄著秧苗，春風拂過，帶來一陣泥土的芬芳，放眼所及，儘是一片生機盎然。
臨登車輦前，泰王動作忽然頓了頓，然後轉過身，向方錚笑道：「方兄，正如你所言，今日一別，不知何日相見，我還真有點捨不得你，呵呵，可願陪我走一走？咱們兄弟之間這樣的機會恐怕不多了……」
方錚一楞，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這位泰王哥哥今兒很反常啊，一下問我天下大勢，一下又問皇家正統，跟他以前淡然無爭的性子完全不符，莫非他嘴裏不說什麼，可對胖子即位當皇帝還是心懷怨尤的？
蘇州東城門外的官道上。
「……」
泰王楞了：「這句話……是哪位先賢說的？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剛往回走沒多久，泰王的車輦竟又去而復返。
「……」
「還給我！」
方錚扯著嘴角笑了笑：「天下大勢你別問我，問你弟弟去，他才是皇帝，我就一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這趟江南的差事辦完，我就告老還鄉了。在我眼裡，所謂天下大勢，還不如一錠雪花白銀來得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