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春風十里揚州路
第三百三十四章 倒戈
葉敏之跌跌撞撞跑出去了，走時將門鎖住，派人守在了門口，韓亦真傷勢較重，他必須進城找大夫，他傾心愛慕韓亦真，更不願弄出人命。
韓亦真輕輕蹙了蹙眉，強忍著痛苦道：「很痛……」
算來算去，他竟將最重要的一環給忘記了！沒有作案工具，說什麼都白搭，以方錚這樣的小身板兒，若與這位高大威猛的魁梧大漢赤手相搏……方錚覺得自己會死得很痛快，又痛又快。
何時開始有這種感覺？她也不明白。也許，從他拒絕父親的提親開始，也許，從他在官道上給自己說的那番道理開始，也許，從他在揚州城外看見受苦百姓時，臉上的震怒神情開始……
方錚看著月亮，忽然想起他第一見到羅月娘時的情景，當時她一襲紅衣，坐在一塊大石上，也是這樣靜靜的望著明月，眼中泛著幾許輕愁，那幅畫面令他一生都忘不了，永遠留存在自己的腦海里。
韓亦真嬌嗔的白了他一眼，依言平躺下，心中又羞又惱，她想不通為什麼要聽這傢伙的話，跟著他一塊瞎胡鬧。
秀眉緊蹙，韓亦真輕咳幾聲，肋骨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葉敏之的那一腳踢得很重，從發力的力度來看，他當時確實是打算要方錚的命，韓亦真有些慶幸，她覺得幸好撞開了方錚，自己挨了那一腳，否則……不論從公從私，她心裏都不願方錚受到傷害。
逃命關頭，自己竟然犯下如此不可原諒的錯誤，方錚恨不得當場扇自己兩耳光。
魁梧大漢被方錚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給問楞了，呆了一下，皺眉道：「什麼意思？」
方錚見狀心知馬上要大功告成，於是悠悠的下了一劑重葯：「……龍武軍你知道吧？那是直屬皇上統領的朝廷精銳大軍，我與龍武軍的大將軍馮仇刀乃是過命的交情，咳，他那裡尚缺一名副將，央我給他推薦一位，唉，副將啊，正三品的武官，我犯愁啊！上哪兒給他找人去呢……」
方錚知道他同時想去證實一下，杭州葉家是否真如他所說，已被朝廷大軍重重包圍。
方錚為難了，思索半晌，遲疑道：「那……我脫光了衣服吸引他的注意，你來捅刀子？」
楊全反應平淡，絲毫沒有那種民見官的惶恐畏懼之色，多半也是受了葉敏之的影響。
方錚自傲的笑笑：「治病，我不行，逃命，你不行……不過你得配合我。」
方錚抽噎道：「當官兒呀，奴僕成群，妻妾如雲，你沒想過嗎？」
隨即方錚猛的一下撲到韓亦真面前半跪下，雙手不停的捶打地面，失聲痛哭起來。
魁梧大漢搖頭道：「我只是葉家的家將，不敢想當官的事。」
方錚說著說著，語氣一頓，疑惑道：「以好漢這等千里挑一的人才，怎麼不去投靠朝廷，爭個功名，反而
楊全嘆口氣，搖頭苦笑道：「我這樣的低賤人，哪有出身可謀？人從出生便定好了三六九等，我這種，世世代代都只能算是下九流了。」
「嗚嗚，誰悔誰知道……」方錚沉浸在悲憤中，頭也不抬的回道。
韓亦真不經意間抬頭，卻見方錚正微笑看著她，眼中似乎多了幾分與平日不一樣的意味，韓亦真頓時大羞，略顯慌亂的伸出皓腕，撫了撫散亂的髮鬢，美目眨了兩下，強自鎮定道：「你方才說皇上派了十二個大內高手暗中保護你？他們……何時來救我們？」
方錚兩眼一亮，頓時仰天大笑：「哈哈，好！果然是條好漢！老子沒看錯你！你是個上進的好小夥子！」
方錚面容浮上古怪之色：「你是因為我的身份才擋那一腳？如果我不是朝廷的欽差大臣呢？如果我只是個窮小子，一沒錢二沒權，你還會擋在我前面嗎？」
看著韓亦真微仰著頭，光潔的下巴和脖子形成一道令人怦然心動的弧線，那麼的完美無瑕，方錚不由輕嘆道：「女人看月亮時都這麼美……」
「亦真妹妹，嗚嗚，我悔啊！我恨啊！」方錚哭得肝腸寸斷，哭聲中充滿了對自己多蹇不公的命運的控訴。
大漢撓了撓頭，道：「某姓楊，名叫楊全，呵呵，只因祖上開始便一直在葉家當差混口飯吃，代代相傳，我學得一身功夫，便也做了葉家的家將。」
方錚摸著鼻子尷尬的笑：「也不能說沒有……只是我把他們派到青龍山，保護我那大著肚子的老婆去了……」
聲音凄厲，情真意切，直教見者傷心，聞者掬淚。
韓亦真喘息了幾下，艱難的笑了笑：「不擋不行，我不能讓他殺了你，你……你的身份很重要，你若有閃失，整個江南都將陷入動蕩……」
太多了，她已不記得了，方錚身上有太多的兩面性，他無恥，猥瑣，卑鄙，他為達到目的，什麼手段都敢使，可同時他也有著男人的豪邁，仗義，和憐憫天下窮苦的善心。這些多樣而矛盾的性格，揉合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他獨特的魅力。
方錚見他這副表情，心中大喜，緩了緩語氣，道：「楊大哥，死有重於泰山，輕如鴻毛，葉家馬上就要倒台了，你還這麼忠於葉家做什麼？以你一身功夫和本事，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為何非要弔死在葉家這棵樹上？難道你就不想給你的子孫後代留個好出身嗎？讓他們一生下來就是高人一等的官宦之家，可以讀書識字，可以科考做官，從此高官厚祿，封妻蔭子，做那人上之人，豈不比你做一輩子奴才更愜意？」
「楊全，你還在猶豫什麼？難道你真要隨著葉家一起陪葬嗎？
這個討厭的傢伙，總是有本事破壞一切美好的事物……
「你脫光了衣服吸引外面那人的注意，我從背後捅他幾刀……」
「這位姑娘的傷確實有點麻煩，你再等等吧，二少爺很快會請大夫來了。」大漢知道葉敏之傾心於韓亦真，言語間倒也不敢怠慢。
方錚暗嘆，這妮子未免也太理智了吧？剛才那危急關頭，她心裏想的卻是江南的大局？所以才捨身救我，……真是這樣嗎？
「怎麼了？」魁梧大漢顯得很不耐煩。
方錚低聲囑咐道：「記住，千萬別出聲，就當你真的死了，別露餡兒啊……」
「啊？」沉浸於柔情中的方錚聞言頓時一楞，接著乾笑道：「呃……這個，你就不用等他們了，那是我忽悠葉敏之的……」
方錚趕緊笑道：「我是說，我一直以為只有狼人才喜歡月亮，原來女人也喜歡……」
看著她輕蹙的眉頭，方錚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揪成了一團，眼眶中泛起幾許濕潤，他使勁眨眨眼，壓下那股不停在胸中翻湧的感動，面上又浮起一如往常般熟悉的笑容。
忽然一陣鑽心的疼痛，韓亦真蹙著眉咳嗽了兩聲，接著一縷猩紅的鮮血順著嘴角流出，那麼的刺眼。
透過柳木窗欞，看著葉敏之慌慌張張離去的背影，方錚嘴角輕輕扯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不去想了，只要此刻她和他在一起，哪怕身陷囹圄，也如同在天堂一般愜意，幸福。
方錚大喜，急步走到她身邊蹲下：「你醒了？感覺怎樣？」
方錚驚奇道：「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說句不恭敬的話，楊大哥難道願意子子孫孫給葉家為奴為仆？你就沒想過挪個地方，給子孫後代謀個好出身？」
方錚一呆，急忙道：「怎麼能說是背叛呢？良禽擇木而棲，這本是人之常情呀……」
魁梧大漢瞪了他一眼，似乎對他的鬼哭狼嚎很不滿，隨即又湊上前，半蹲下身子，背對著方錚，仔細打量著韓亦真。
雙手得閑，方錚又恢復了以往的自信，他逃命的次數太多了，想要逃離這座關押他和韓亦真的小樓，對他而言並非什麼難事。
接著方錚的臉色變了，變得蒼白無比，往上微扯的嘴角迅速的垮了下來。
眼看楊全拉開門準備出去了，方錚咬了咬牙，站起身大喝道：「楊全！想不到你是這種自甘下賤的人，算老子看走眼了！你走吧，實話告訴你，葉敏之綁架朝廷欽差，早已被官府知曉，現在朝廷大軍兵圍葉府，準備將葉家上下滿門抄斬，而且還要誅滅九族，你是葉家的家將，你估摸一下自己的命運吧，要麼灰溜溜的逃走
「啊？呃……啊！亦真妹妹！嗚嗚……我那可憐又可愛的亦真妹妹！你醒醒啊！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無情的世間受苦……我是風兒你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嗚嗚……」
魁梧大漢本不想再理方錚，但方錚這句含蓄的馬屁送出，大漢不由有些心喜，人都喜歡聽恭維話，方錚這一番讚美，令大漢對他的觀感好了一些，冷硬的臉色也稍微緩和下來。
楊全聞言一呆，頓時停下了腳步，隨即他忽然想起剛才二少爺走的時候跌跌撞撞，慌慌張張，楊全心中頓時生了疑，難道這方大人說的是真的？不然為何二少爺走得那麼慌張？
楊全聞言眼神忽然變得戒備，盯著方錚道：「你要我背叛葉家，私自放你們走？」
韓亦真聞言，俏臉頓時浮上幾分紅暈，目光躲閃著望向別處，聲音細若蚊訥：「我……我不知道……」
方錚見狀大驚，臉色也陰沉下來，皺眉沉聲道：「這樣下去不行，我們不能等葉敏之請大夫了，你的傷勢不能再拖，也許你那斷掉的肋骨已經刺傷了內臟，必須趕緊找大夫去，我們自己去找！」
方錚臉上掛著兩行眼淚，急切的抓著他的衣袖，道：「這位好漢，快！快幫我叫大夫！她……她快不行了！剛剛還能勉強說話，現在卻又暈了過去，呼吸也停了……嗚嗚，亦真妹妹，你怎麼忍心丟下我……」
方錚忽然抬起頭，臉上眼淚鼻涕糊了一大把，噁心巴拉的，邊抽噎邊開口道：「哎，這位好漢，想當官兒嗎？」
剛才那是假哭，現在卻是真真切切的痛哭了，流下的都是悲憤的眼淚啊。
方錚抬頭，見一輪明月高掛天際，灑向人間一片微弱而皎潔的月光。
很快，守在屋外的魁梧大漢打開鎖走了進來。
大漢的臉色又緩了些，他在葉家說得好聽是家將，其實也就一看家護院的角色，何曾聽過如此赤裸裸的誇獎，聞言不由咧開嘴笑了：「哪裡哪裡，你過獎了，呵呵。」
方錚乾笑道：「當然有真話，比如說我老婆大肚子，這就是十足真金的真話……」
方錚神色愈發尷尬了：「呃，那也是我忽悠的……」
韓亦真有種想哭的慾望，她嘆息著搖了搖頭：「天啦！朝廷派來的欽差大臣其實是個大騙子……你嘴裏說過一句真話嗎？」
方錚強壓住心頭狂喜，右手悄悄伸進懷裡，摸索，摸索，再摸索……
楊全板起臉道：「那可不行！我若放你們走了，怎麼向二少爺交代？方大人，你不必多費口舌了，還是老老實實等二少爺請大夫回來吧。」
想歸想，韓亦真還是老老實實閉上眼，一動不動
方錚深呼吸了一口氣，在心裏醞釀了一下情緒，接著氣沉丹田，吐氣開聲，大慟悲呼道：「亦真！亦真妹妹！你怎麼了？你說話呀，別嚇我……來人，快來人啊！有人快不行了！」
方錚笑道：「話是這麼說，可每個人的命運機緣不同，有的運氣好，從奴隸能變將軍，有的運氣不好，天生的太子命也會被拉下馬，楊大哥，你是個運氣好的人。」
方錚擔心的看著她蒼白的臉色，道：「咱們是不是該想想辦法？我覺得不能在這裏傻等葉敏之請的大夫，萬一人家忽悠你怎麼辦？這事兒我經常乾的……」
他家有正妻，他愛他的女人們，回到蘇州，他會不會繼續拒絕父親的提親？
「你悔什麼？」大漢不解的問道。
楊全聞言眼中飛快閃過幾分貪婪和渴望，看了方錚一眼，又垂下頭，默然無聲。
「大人，您剛才不是說韓小姐快不行了嗎？為何笑得如此開心？」
韓亦真抿嘴笑了，任性的搖搖頭。
綁縛方錚的繩子已被葉敏之解開，家族覆滅在即，葉敏之行事再衝動，也不敢過分得罪方錚，他年輕，衝動，血氣方剛，可他卻不敢拿葉家全族千余口人命去賭。
楊全艱難的回過頭，目光中終於有了幾分掙扎遲疑之色。
方錚心頭苦笑，女人的思維怎麼這麼奇怪？身上受了這麼重的傷，她還有心情看月亮，老子雖說娶了好幾個老婆，可到如今仍然捉摸不透女人心啊……
「什麼？」韓亦真不解的眨著眼。
小屋內，一股莫名的情愫在二人之間糾纏，縈繞，屋內昏暗的油燈搖曳了一下，燈心輕跳，迸出兩朵燈花兒，如同綻開的並蒂雙蓮。
「你傻呀！葉敏之明明踢的是我，你去擋個什麼勁？我一大老爺們兒皮粗肉糙的，又不是抗不住……」
韓亦真睜開眼，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復又閉上。
方錚笑道：「你既知我是欽差，你的出身便可包在我身上，只要你放我們出去，我便許你個官兒做做，如何？」
「家將？」方錚似乎很吃驚的倒抽了口涼氣，「以好漢如此高大威猛，器宇軒昂之相，怎麼只是區區一名家將？過分！太過分了！」
說完楊全站起身就走。
方錚見狀大喜，此時正是好機會，小樓外只有這名大漢把守，若殺了這大漢，他和韓亦真就能逃出生天……
刀呢？哪來的刀？沒刀拿什麼捅？
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很要命的錯誤，千算萬算，一心只想把大漢引進門來，再一刀捅了他，可是……
方錚抬手，用袖子輕輕抹去她嘴角殘留的血跡，韓亦真何曾被一個男子如此親近對待過？她臉色羞紅得快滴出血來，鬢首微偏，滿不自在的躲避著方錚的親昵動作。
「所謂的朝廷大軍包圍杭州葉家……」
轉念又想到
楊全疑惑的望著方錚。
韓亦真勉強笑了笑，花兒般的俏顏漸漸萎靡。
韓亦真鄙夷的斜睨著他：「你覺得你有那姿色吸引男人嗎？」
「怎麼找？我們還被關在這裏，你覺得門外守著的那人會放我們出去嗎？」
楊全點頭道：「剛才二少爺在裏面與你爭執，我聽到了，你是欽差大臣方錚。」
方錚嘿嘿一笑，神秘地湊到他耳邊道：「我是什麼身份，楊大哥你知道嗎？」
悄悄抬起鬢首，望著柳木窗欞外一輪圓圓的明月，韓亦真忽然像個小女孩般笑了：「看，有月亮！」
韓亦真：「……」
方錚點頭笑道：「都很美，說句文藝點兒的話，她們美得讓人心碎……」
韓亦真垂下眼瞼，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神色晦澀道：「你的夫人，她們……都很美嗎？」
韓亦真疑惑道：「怎麼配合？」
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楊全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終於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在方錚面前，抱拳道：「小的，小的願聽方大人差遣！」
韓亦真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你是說……根本就沒有大內高手？你的話是騙人的？」
韓亦真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心中莫名多了幾分煩躁，那種感覺就像一隻無形的手，在狠狠揉捏著她的心。
方錚一楞，沒想到這漢子對葉家還挺忠心的，可是……這是逃離囹圄的唯一機會了，若真等葉敏之發現其實杭州葉家並未被圍，等待著他的，不知會是何等命運，自己的性命十有八九會死在葉敏之手裡。
方錚頹然的低下頭，喟嘆道：「是啊，勾引女人才是我的強項，男人，確實有點難辦……哎，不管了，你先躺下裝死，我把他引進來再說，尋個機會弄死他……」
「你……你混蛋！我死也不幹！」韓亦真氣得俏臉通紅。
韓亦真目光有些痴痴的盯著明月，夢囈般的聲音輕輕道：「我最喜歡月亮，它柔靜，安詳，帶著幾分淡淡的愁緒，令人不知不覺悵然……」
方錚聞言心頭一喜，就怕你不開口，你只要一開口，老子就有辦法把你忽悠死！
方錚張目結舌，「我……我……」
走到韓亦真身邊，方錚卻見她雙眼睜得大大的，正一瞬不瞬的盯著他，嘴角還沾著幾點血跡，卻仍朝他輕輕的笑，笑容很美，如同落日的餘暉，美得凄涼。
魁梧大漢仔細看了看韓亦真的面色，不經意間側頭，見方錚右手伸進懷裡不知在摸索什麼，大漢猛然驚覺，身子靈敏的朝後一退，眼神戒備的盯著方錚，沉聲道：「你在做什麼？」
方錚恨恨的拍了拍大腿，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浪費人才啊！這是對人類的犯罪啊！」
也許，自己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被他所吸引了吧？韓亦真蒼白的俏臉露出幾分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