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風流》第一卷 風起於茫

第14章 新亭畫柳

第一卷 風起於茫

第14章 新亭畫柳

建鄴之南,出城十二里,突有山峰奇秀,驟起於平展四闊的江南田壠。山勢由低至高,呈三環而疊圍,就若一道天然屏障,護著煙雨初歇的城郭。
石頭城、朱府君,江東朱氏。衛夫人眉宇不作色,細長的眼隨著劉濃小小的身子行得一陣,收回了目光,引著身後兩名衛氏子弟繼續前行。
言罷,他轉身,踏著木屐,揮著風袖,雙眼平視前方,直步行至飛石之末。站定,徐風剎那作疾,裂得渾身白袍如旗而展。負手而立於危崖之邊,冠帶飄飄,縱目極視北方。北方之地,狼煙四起,雖不可眼見,卻逐一呈於心海。
烏衣俊顏正是朱燾,他聽得此言,眉頭一皺,隨後揮袍而行,邊行邊道:「我興已至,乃天地之賜,豈待王公至焉!」
王導欲於今日南赴新亭,登高而望遠。
眾人聞聲而觀,只見在那山頂突石之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展開雙手作翅飛翔。其狀危危,其色蒼蒼,其意惶惶。
「吁……」
貴人笑而不答,倒是那青袍小郎君,眉眼飛挑,一雙眼睛大放光芒,似見到了極為好奇之事。
相攜上山,一路都有人在山中盤旋,白袍鋪滿青綠,烏衣深飛林間。將將行到山顛,還沒來得及展目望遠,便聽見有人在遠處的潭邊互辯。
作畫之人叫郭璞,字景純。郭璞好古奇,精天文、歷算,極擅賦詩。最擅占卜,曾於王導佔得一卦,為雷。說王導要被雷劈,需得西行十里,找株柏樹,截取合身長短,放在枕頭之側。王導聽從,果然,不出幾日,那株柏樹便被雷劈了,一時名聲極隆。
衛協正在窮索心辭,經他一扯,便附身下耳,得其耳語之後,臉上喜溢於表,上前一步,昂首道:「我也不與你爭辯,我師承曹師,現便作畫一幅,仍是這《秋柳映潭圖》。」說著,也不顧他人的眼光,竟提起郭璞擱在案上的筆,重展畫紙,便行描述。
突地,有人驚呼:「王公,快看!」
於是,倆人便行互辯。幾句交鋒下來,那庾亮口齒伶俐,豈是他這久居深門,只知閉門作畫的人可比。不多時,便敗在下風。
辯難因畫而起,郭璞畫作剛成,庾亮便大聲稱讚,一再拿這幅《秋柳映潭圖》與曹不興的《山溪雨霽圖》相比。更笑言,其中那映潭之燕,有曹不興誤筆成蠅之妙。衛協師承曹不興,聽見有人這樣比較,當然驚奇。上前一觀,畫的確實不錯,畫中有孤燕投潭,似欲棲潭中之柳,而忘岸上真柳。可若說能比曹師,那可不敢恭維,此畫妙雖妙矣,但形神轉換之間,總著痕迹。
有人行於山腰,左右皆是俊顏,他的右手,則牽著一個青袍小郎君。那小郎君長得極是神秀,一對卧蠶眉,顧盼生風。雙眼則似點漆,中有一點星透。唇薄似紙,開合即剪。登山極耗腳力,此時這小郎君額上滲著細汗,被陽光一輝,更見珠潤。
素白美婦眉間微疑,朝身後的小郎君微一歪頭,問道:「你認識?」
劉濃大窘,箭在弦上,亦不得不發,只好昂首疾詠:「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哞……」
後來者見之,以為此地便是王公欲行雅集之所,更是招朋喚友,將那清潭環環一圍。當此時,潭中映有蒼穹碧樹。樹影搖曳之時,又有游魚穿梭其間。清風徐徐而來,拂水撲面,微涼微涼。
「妙哉!」
劉濃把那《秋柳映潭圖》撇了一眼,他不懂畫,可知道衛協畫得極好。庾亮得勢不饒人,仍舊窮追直打,把個老實人辯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心中微惱,他與衛氏一同前來,實是榮辱皆共,略一沉吟,便輕輕的扯了扯衛協。
朱燾濃眉豎擰,佯怒道:「上次郗公說你作得好詩,如今你卻說不會。怎地,莫不是看不起我朱燾?」
另有一位貴人,眯著眼睛一陣打量,撫著三寸短須而笑,眼目轉向了青袍小郎君,笑問:「此子,譬之……如何?」
逐目其上,山巔有水潭一方,微風徐拂,碧綠盎盎滲幽。有人早行此地,吩咐隨從置案而畫秋柳映潭圖。每每勾勒出妙筆,身旁的俊美郎君便搖頭稱讚:「景純兄,此筆極妙!」
妙賞,這便是妙賞了。賞其妙,而攜其人,晉時名士,大都愛好此等行為。
朱燾笑道:「彼已非此,彼時,我只為附王公殷切之心而至。此時,虎頭妙才深得我心,怎可不隨他一同上山乎。」
劉誾隨著劉濃一起上的山,怕小郎君久站不適,便拿出早已備好的方毯,細細的沿著潭水,鋪了一地。衛氏隨從則在其間擺上矮案,與各色吃食瓜果。劉濃去請衛夫人和朱燾先行落座,衛夫人抬眉深視他幾眼,默然落座。
隨從奇道:「郎君,王公還未至,為何此時便要作詩?」
這時,上山之人,看見這裏聚眾而圍。人皆有好觀之性,便魚貫而行,前來瞻觀。不多時,潭邊便圍滿了人。有人嫌站著不雅,便讓隨從抬了案椅,擺上酒食,邊看邊飲邊論。如此一來,大家紛紛效仿,幸好這清潭四周皆是青草平地,又方圓頗廣,方才能容得下。
作畫極是耗時,郭璞和庾亮早已來此,方才潦作此畫。而他卻畫得更慢,每一筆都似沉有千斤,可每一筆亦都若天外飛勾,了了數筆,便勾勒出了截然不同的神韻。郭璞只觀得一會,便將自己的畫抽出來,隨手遞給身旁隨從,嘆道:「此畫一成,我畫則可附火飛灰矣!」
劉濃無奈,只得深深作稽,言:若作得不好,府君別怪。隨後抬目而視臘梅,半晌,又垂首,踏步曰:「冰雪林中著此身……」
有人揮著寬袍大袖,棄車而步行,一身昂昂;有人在牛車上開了天窗,置身於其中,琴鳴蕭蕭;更有人敞胸露肚,與左右嬉笑無忌,自詡洋洋;還有一個,居然躺在羊車中打呼嚕,有蒼蠅撲鼻而來,大怒而起,拔劍斬之。
劉誾道:「小郎君,東西都備好了,你也坐吧。」
「哦!」
其中又以北地南渡的世家居多,江東本地的顧氏與賀氏,在顧毗和賀循的帶領下,遙行而往。諸如陸氏、張氏則不見,朱氏亦只有寥寥前往。陸玩自稱抱病不予前行,更叮囑自家子弟不得前往。北地之傖,洶湧而來,我江東陸氏豈可於其同棲於林。
聲音頗熟,是衛氏子弟。劉濃心中微奇,朝著那碧潭一瞅,只見衛夫人正端立於潭邊,唇間帶著冷笑,不言不語。而辯論之人,一個年約二十有許,面目俊美,雙眼有神。另一人,則是衛氏子弟衛協。
貴人驚問左右:「此乃何人之子?」
劉濃探著身子行向水潭,朱燾亦是一個曬脫好辯之人,自是含笑而往。
夜雨潤無聲,青草泛淺香。牛鳴皺皮濕道,人行蒙蒙薄霧。
懸崖之側,有婢女來尋劉濃,說是衛夫人相喚。劉濃行至飛石這一頭,呵呵一笑,縱身便跳。嚇得劉誾急步沖前,想要接住他。他卻早已站得穩了,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袍冠,木屐踏得清脆,追初日而去。
朱燾眉頭一跳,拍掌大讚:「妙哉,第一句便如此奪魂,願聞下文!」
劉濃微微一笑,看著那環圍成圈的世家子弟們,心中暗嘆:也不知道這裏面,都有些什麼人物。王羲之有蘭亭雅集,名傳千古。今王導攜北地士子聚在新亭,不知能不能見到那位人物。如若見到了,他又會不會臨場作書,惹得衛夫人為之而泣。哦,對了,這裡是新亭,新亭對泣,不知就是現在,還是四年後。
劉濃退後一步,答道:「府君,小子不會作詩!」
這一行人,邊走邊看,邊走邊言,盡皆在稱讚貴人身側的那個小郎君。而那小郎君受人稱讚,面不改色,直若不聞。
朱燾隨著劉濃而至,此時他已知道這個素白美婦是誰,朝著衛夫人便欲行禮。衛夫人挑眉眯眼,卻緩緩搖頭。
朱燾的隨從問道:「郎君,你不是說咱們今日不上山,只在這山下作詩幾首,便要離去的嗎?」
朱燾正在臘梅前,幾翻搖頭苦思而無果,猛地一個轉眼,看見了美婦身後的一個小郎君,神色一愣,隨後大喜。
俊美郎君眉鋒拔挑,再贊:「此舉,魂似曹不興!沒想到景純兄不僅擅詩賦、卜算,更有此神來筆鋒啊。」
劉濃回身笑道:「既是登高,豈可不至其極。放心,我腳下穩著呢!」
倚著梅樹,大聲喚道:「虎頭……」
朱燾隨著詩句的節奏,掌拍臘梅,一贊再贊。最後提起狼豪奮筆而書,將這一首七言絕句透于紙背。
「小郎君,不可!」劉誾見他欲踏上飛石,趕緊在身後疾呼。
這時,有一隊牛車行至山下,挑簾而出幾個人,一名渾身素白的美婦遙領於前,踩著藍絲履,拾青石而上。
劉濃已把朱燾認出,笑著答道:「他是石頭城的朱府君,對劉濃多有幫攜。尊長還請緩行,待小子前去見過,便來相尋。」
在場之人,都是世家子弟,對琴棋詩書畫自幼便習,聽得此語,皆是深有同感。而那庾亮一雙精亮的眼睛,繞著劉濃打了個轉,面上雖然亦在笑,可暗地裡卻泛著冷。劉濃一眼便已瞅得,顧作未知,只顧專心看衛協作畫。
朱燾也不羞窘,哈哈一笑,把手中的狼豪一擱,笑道:「興起之時,覓得幾許,落筆之時,卻悠然忘返。罷罷罷,我不是作詩的料。來來來,你來做上一首,就以此臘梅為題,可好?」
稱讚之人叫庾亮,字元規,建威將軍庾琛之子,南渡江東剛滿兩個月。因郭璞為他占卜,說他有福氣籠身,日後定有一場極貴,他便與郭璞交好。今日天還未亮,他們便已來到這山顛,擺案作畫,以待王公。
如此種種,有美有瑕,不一而足。
豎日,一夜微雨放晴,晨露吻著芭蕉尖欲落未落。秋風徐徐,激得柳絮飄漫,撩起衣冠皺展冉冉。
……
作畫之人不語,淺笑。提筆一勾,筆下飛出一隻秋燕。
青牛憨啼,牛車從竹林溪邊駛出,車夫一聲吆喝,驚得林中夜棲之鳥叢飛。
一大早,等待已久的世家子弟們,紛紛束髮結冠、整衣飄帶。三三兩兩的坐著牛車,行出各大森門府第,前往新亭。
「嗯!自去山頂。」
有人趁勢而吟,有人撫琴而歌。
想到這裏,心中猛然生起一種心緒,極想登高北望,制都制不住。悄悄走到了潭側,引叢而遠,來到一處懸壁之前。懸壁有飛石,突飛于深淵之上。崖前,則是縱目遼闊,山川大地都被一眼盡收,不遠處的建鄴城靜伏于茫茫。略一轉眼,便放目往北。
那俊美的郎君手裡捏著一柄白毛麈,揮來揮去,侃侃而言。居於他面前的衛協則紅著臉,欲辯無言,顯然是言辭不及。劉濃對這衛協極有好感,他便是日前在衛府,贊劉濃的那人。衛協擅畫,師隨曹不興,一路而來之時,兩人已有些相熟。
郭璞被王導僻為參軍,庾亮則在鎮東將軍府任職,而他的老爹正在謀取會稽太守。
劉濃快步踏著山間青草,行至朱燾面前。在那臘梅下,有一方矮案,案上置著文房四寶,而朱燾手中亦提著筆,但左伯紙上卻潔白如雪,未落一筆。稽首笑道:「劉濃,見過朱府君。府君,在作詩還是作畫?」
牛車嘎然而止,從車中跳出一個烏衣俊顏,指著那道旁一株臘梅,笑道:「快快與我拿得筆墨紙硯,我要就此臘梅作詩四首。」
將筆一扔,牽著劉濃的手,笑道:「如此佳才,豈可湮湮於人海。走吧,咱們山上,讓那些濁濁之子,都識得你的風彩!」
紅日初升,掛在東角,投下道道彩虹銜著新亭翠峰。山道多柳,柳夾青石宛轉而呈上,隨路漫延的儘是風度翩翩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