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45章 吳郡妙音
劉濃皺著的眉散了，決定讓娘親再問問，總得讓來福隨了心愿才成。此時，來福已至近前，面上帶著笑，神神秘秘的湊過來，笑道：「小郎君，有人來了！」
盡皆不作聲，氣氛微妙！
劉濃稍覺驚奇，適才尚暗自戒備，忽地落空反倒有些惴惴；伸出手去接錦囊，不經意間手指莫名一抖，竟觸到幾許微涼，涼意陡現即逝；隨後那幽涼緩緩撤回，疊至顧薈蔚腰間時猶在輕顫。劉濃心中頗窘，竟亦不看錦囊，慌亂將其揣入懷中，面呈澀然。
劉濃轉身看向兩個女婢，那兩個女婢指著他正準備哼，卻不知怎地齊齊唰紅了臉，至其身側竄過，追著自家小娘子去了。
劉濃更奇，朝著羅環與來福點頭示意。待二人離去后，那人左右一看，見確已無人，方才低聲道：「劉郎君，我家小娘子來了，就在庄外！」
「汝，有何意？」
……
真美！
題還沒見，答甚？
涼而不滲，如其人矣！
自那夜作別朱燾，劉濃心生慚愧每日縱筆不絕，以期能書而得神。別的倒也無甚，只是卻苦了白大將軍，終日被婢女們趕至潭中浮水，好讓小郎君辯其姿態而點「之」！懸腕行書，旨在神韻；劉濃雖日日苦練，奈何進展卻不佳，揉著手腕暗道：看來不得名師指點，若想形神皆俱難矣！阿姐書法亦不怎樣，會稽，不得不行啊！
久居其威，顧淳豈敢頂嘴，忽見阿姐眼眸晶亮，一回首，泄氣道：「知，來了！」
劉濃洒然而笑，縱腕一撩，然後提筆眯眼而視，但見左伯紙上字跡飛舞，沉而若渾，點撩之時稍見靈動，喃喃念道：「何以罰？與之奪；何以怒，許不允；思省所示報權疏，曲折得宜，以神聖之慮……」
默而無聲！風亦靜！
顧淳跳下車，疾步行至後車，笑道：「阿姐，到了！」
許是羞澀！
「無妨！」
「是，小娘子！」
行至風亭時，顧薈蔚漫眼而觀，但見六角朱亭孤懸于潭，潭中游魚往來，非是觀賞魚種，竟是條條碩長雪白鱸魚。再細辯亭中，見得琴台，淺聲問道：「劉郎君可是常於此處鳴
唉，還是欠缺啊！
「果真？」顧薈蔚細眉飛揚，嘴角微微翹起。
兩個近婢悄悄對視一眼，暗中偷笑，自車中抱出絹席而隨。她們倆早就被小娘子給收買了，各自心照不宣，知道小娘是來見誰的。
那人竟識得劉濃，上前三步，深深一個揖首道：「見過劉郎君，可否借一步說話？」
齊家，不可事事過問啊，鍛鍛碎湖吧……
顧淳不以為然的撇著嘴，嚷道：「不然，我看定是那劉濃憊懶不通園藝，若說園藝，誰能勝過阿姐的百花園呢！阿姐，此次為何來見他呢？照舊以書錦折服他便可嘛……」心裏則道：這個劉濃，居然來和我搶阿姐！！
「哼！」
正思著，迎面一聲喚：「小郎君！」
來福疾疾行來，劉濃心中卻想起一事，前日讓娘親問巧思心事，巧思這妮子顧左右而言它，就是不點頭，莫非，她心有別屬？
劉濃抬首，從顧淳的頭頂穿過去，望向樹下顧薈蔚，卻恁不地看見她仿似正悄悄掂著腳尖，亦朝自己投目。心中好笑，暗自忍了，再度一個揖手道：「請顧小娘子示論！」
「正是！」
其極擅清談辯論，心思自然細密如發、既慧且敏；明眸俏然微轉，劉濃的所行盡皆落入其眼中，睫毛幾翻撲爍，心中淺嘗略甜，駐足山顛，放眼望著身前桃林。
少傾，顧薈蔚漫不經心的轉目投向遠方，待臉頰淺紅褪盡，漫聲道：「天時尚早，桃林亦甚美，劉郎君身為地主，不知可否帶我姐弟一游？」
顧薈蔚眼漫林中之景，見得落紅滿地亦無人打掃，四處皆是隱約，如此一來，倒反增幾許味道，贊道：「這桃園倒是不錯，天生地養而自落，浸色無聲亦徐徐。」
劉濃一眼望去，腳下不由得放緩；但見一蔟晚桃放得正艷，襯著絳紫深衣女郎嬌媚花；她極喜紫色，深衣更多兩卷，由下環繞而上，寥寥直至肩。未作巾幗髻，一束紫蘭將滿頭烏雪俏俏而壘，半在腦後，半在額間，梅花步搖斜斜一貫，作鳳髻。前翻不曾仔
口瞪目呆！
「啊？！」
「小郎君，累了且歇會！」
簾張，顧薈蔚提著裙擺，輕盈下車，扶了小婢的肩，打量著桃林之景，漫聲說道：「阿弟，此乃何處？怎地有此芳綽桃林？嗯，咱們進去歇會再走……」
「哦？」
顧氏家隨在前，劉濃隨後；二人繞過了道旁的僕婦部曲，行小道而至。
往日皆是匆匆而來，疾疾而去，這回怎地卻要見過？劉濃心中生奇，沿著廊上一陣疾行，將將行至正院，便見羅環正陪著一名家隨打扮之人寒喧。
劉濃搖頭笑道：「阿姐時常在此操琴！那鱸魚倒是稀奇，非是近海所產……」言即此處稍頓，這鱸魚是楊少柳飄海帶回，他早已辯過，屬東瀛鱸魚。
庄外桃林甚大，兩側各有數十頃。其間又有風亭、碧潭、假山，皆為楊少柳所建，因其思念洛陽北地，是以不論亭潭、假山皆是北地風格。
劉濃悄悄鎮神，將尷尬拂於一旁，笑道：「桃林簡陋，不過亦尚有幾處可稱雅緻，願請一觀！」
「呱，呱呱！」
自劉濃此次經吳縣而回，劉氏得知碎湖尚未得逞，心中憔急啊，便再給他指使了一個美婢，心想：碎湖顏色好，學識啥的樣樣亦強，奈何有些情怯羞澀。虎頭未通人事，她再一羞，可怎生是好。嗯，綠蘿是個嬌媚的，說不定能讓虎頭得趣呢……
綠蘿指著案上沉香，軟聲道：「小郎君還得練字呢，尚未至兩個時辰呢……」
顧淳心裏腹誹，嘴上卻正色道：「正該如此，遊園游春遊桃紅！」轉身對領事部曲道：「汝等在此看車，勿須跟隨！我和阿姐稍後便回！」
碧潭浮柳影，白鵝游蓮波。
又哼？！
心中怦怦亂跳！
阿姐，你這亦太作偽了，你怎會不知此乃何地！
顧薈蔚聲音若喃，幽幽一嘆，隨即恍然醒悟，轉身急急向假山行去。劉濃、顧淳緊隨其後，知其所言為何，她一個高門大閥女郎，豈能隨意至年輕郎君莊園中；若
劉濃淡然笑答：「自然是真，小娘子妙論，劉濃佩服之極！」
顧薈蔚微眯著眼，似在辯其所言真假，半晌，方才遞過一枚錦囊，淡然說道：「這是我剛注之論，待劉郎君日後解得，可遣人再送來！」
身後再度傳來一哼，顧淳眉毛挑得老高，大步至其身旁踏過，木屐聲又重又沉。
一個僕婦道：「小娘子，小郎君，須得帶上近婢！」
暗暗告戒自己，不可多想，不可深思，這小女郎只是一時傷春悲秋爾。
得此一打岔，劉濃心中反而鎮定下來，隨即哂然一笑，揮著寬袖，幾個疾步追上顧薈蔚，低聲喚道：「顧小娘子！」
劉濃驀然頓住，緊皺著眉、俯逐著片片紅葉飛繞，久久不可言語。再回首時，那叢大紫已慢慢的往山下飄去，紫蔻抓著裙角，淺露著青絲履。
來福道：「余嬸賞了三百錢，可人未走，說是要見小郎君！」
顧薈蔚身子微微一震，徐徐回過頭來，眉色淡定，眸子里藏著恰到好處的疑問，可那猶自抓著裙擺的十指卻陷得深深。
非不可見，乃不能見矣！
白將軍拔弄著潭水，引頸放聲高歌，轉目時，突見遠處划來一群鴨子。大怒，卧池之側，竟容它鴨褻瀆，縱水而出，撲扇著翅膀四下追逐。
半晌，不聞聲。
紅一片，黯一片！
「嘿，你走不走？」顧淳在身後叫道。
劉濃心中暗贊，邁步迎上，朝著二人揖手道：「劉濃，見過顧小郎君，顧小娘子！」
柳樹下，美婢綠蘿在侍奉劉濃練字，見得混戰四起，忙揮著絲帕，嬌聲呼道：「唉呀，白將軍，別打架啦！你這一鬧，小郎君如何練字呢……」
「錦囊！」
狐媚子！
「嗯？」
「又來了？」
顧薈蔚見其眉間輕顫，心中稍窘，略一沉神轉瞬即安，巧挪幾步，斜身喝道：「阿弟，如此豈是求知之道！」
劉濃徹底蒙了，木然的看著紫裙飄入桃紅，他尚以為顧薈蔚是想藉此辯論，其言隱含道家玄說《以無為本》、《以有為末》；是以才會如此作答，暗指庄論：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焉知，得來一哼！
綠蘿悄悄行至劉濃身後，跪在葦席中，伸手替他輕輕捏著雙肩。軟玉溫香俏襲來，肩上非麻似酥，妙不可言。劉濃微微一笑，今日已然練字一個時辰，索性閉目養神，突聽碎湖的聲音由遠而近，遂睜開雙眼。碎湖稍稍一愣，隨後腳步加快，行至近前，笑道：「小郎君，初茶剛曬好，要不要煮一壺？」
劉濃劍眉一簇，嘴角浮笑，自吳縣回庄，不日顧氏便遣隨從來送錦囊，劉濃解后再遣人送至吳縣，焉知那顧氏小女郎性子亦極為好強，沒幾日又來。本不想再解，奈何顧薈蔚題注確實精湛，不看便罷，一看便抵不過誘惑，只得再解；如此這番，已往來三回矣！遂笑道：「賞了沒？」
車隊杳然遠去，劉濃負手于離亭中，手指摸索著錦囊的紋路。
碎湖逐著劉濃漸去的背影，回眸一眼，柳眉輕挑輕挑的；綠蘿不甘勢弱，軟軟的從地上撐起來，淺淺一笑，微微一個萬福，竟轉身去了。
碎湖恨得牙痒痒的！
她回頭，見阿弟鼓著腮幫子，一眼便知他在想甚，冷聲道：「知不知，尚矣；不知不知，病也！莫非汝亦病了？我今日來此，只為知不知也！」
這下可真把劉濃給驚了……
言罷，長長一個揖手。此言非虛，劉濃雖承後世之所思、所想，但論儒道經玄終不及累世門閥融匯精通，顧薈蔚深諳其道每多妙言，有些甚至連楊少柳亦未曾提及，時常令劉濃擊節而贊爾。
顧淳踏前一步，攔住阿姐的視線，昂聲道：「見過便見過，快快回答我阿姐之論，若答不出，趁早認輸；若可答出，我們亦好早走！」
呃？！
芳心悠悠，竟不知何解，趁著阿弟離得尚遠，悄聲喃道：「去年今
老大不小了，來福她亦不願嫁，她想作甚呢？
碎湖稍稍皺眉，正欲說話，卻見劉濃按膝起身，笑道：「碎湖，你撿些新茶，稍後幾日，我要帶至陸氏莊園！嗯，再備些頭酒！」
劉濃正色道：「何需迷傷，殘紅褪盡乃正景，春風拂欄燕已回！」
不知過得多久，顧薈蔚眸子緩緩凝住，隨後冷冷一哼，提著裙擺碎步急奔，顯得甚是氣惱！
劉濃側身微避，笑道：「玄理皆在自然，然自然之物，若不以心作聲，以言而辯，不可明矣！劉濃學識淺薄，受顧小娘子慧啟多矣，就此謝過！」
莊園之外，桃林之中。早發桃夭已凋，晚出絳紅正盛。三輛華麗的牛車停靠在路邊，車旁圍著六名部曲，四個近婢，五個僕婦。
……
顧淳眼尖，撇見了這一幕，嘴巴翹得老高，心道：還說不是故意來見他的，知，知了么？哼！
「哦！」
何意？
「是，小郎君！」
登臨假山，清風遙徐，顧薈蔚的紋幀絲帶隨風飄冉，頗顯幾分危意。因道狹窄，只能容一人，劉濃恐其像上次郗璇一般，悄然繞過顧淳護在其後，亦步亦趨。
不是現解嗎？
吳郡妙音顧薈蔚！
微涼！
嗯？
人面若隱，桃花未紅！徒留春風……
「誰？」
顧薈蔚頭亦不回的說著，提著裙角避過一處落花成堆之所，不忍踩之。
聞言，顧薈蔚未曾覺察有異，稍稍回首，正聲問道：「是否就是昔日虎丘對琴之人？」
徒留一個劉濃，仿若孤零春風……
至此，碎湖、綠蘿便暗中較勁，碎湖勝在情舊，人聰慧，庄中之人皆需顧得；綠蘿勝在嘴巴甜，一身柔媚勁兒，委實難敵。對此，劉濃當然知道，他亦不是老學究，奈何自己身子尚幼不可胡亂行事，只得一忍再忍；索性便讓她們斗去，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
「哼！」
「唉，惜不能見爾！」
聞言，顧淳欲怒，顧薈斜掠一眼，將其制住，淡然道：「如此也好，侍墨，卷欄，你們隨我去！」
身後尚有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