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55章 彼心可誠
劉氏鄭重道：「今日與你說話的道僮，原來便是下一任道首啊。嗯，他是三官大帝侍童，所有的道信皆要稱其為師兄呢！其法術亦極是精湛……」
故作未知，扶著娘親邊行邊打量景色，但見沿著青石路兩側皆植著翠松，在其樹桿則掛著別緻的小木牌。走近一觀，但見木牌上拓著列列字跡，細細一瞅，竟是道家玄論：不欲視之，比如不見，勿令心動；此「動」何解？翻開木牌，只見牌下擱有符籙。
這小道僮是怕我偷窺呀！
「且慢！」
待行至一座青山前，車隊停頓。
心界？石界吧！
小道僮眼睛一轉，脆聲笑道：「可則可矣，然，劉郎君需知：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既見三官，若心中無存，何意？不若至清風亭飲茶吧。」
「止步！」
牌樓極是清奇，不著琉璃色彩，反倒頗似潑墨山水，只作黑與白。劉濃淡然而笑，此道觀的觀主倒是個人物，不知是為迎合世家投其所好呢，還是自身便是個風雅人士。
領頭的中年俊婦笑道：「虎頭，到得三官大帝面前，自然得上山盡柱香，只是你尚有事在身，若是耽擱不得，待回來時再去亦不遲，娘親有巧思她們陪著就成！」
劉濃細細的打量著這個小道僮，年約十三四歲，長得眉清目秀，眼睛烏溜溜的極是靈動；有心嘗試其中不同，遂笑道：「先拜三官大帝再飲茶，可否？」
車夫面上神色一喜，疾疾將車趕至近前，將將頓住牛，隨即從車廂中便傳出一個清冷的聲音：「常聽人言珠聯生輝，再聽人言華亭美鶴，復聞人言琴音冠絕可比嵇叔夜。不知，可否，得聞一曲？」
劉氏唯恐兒子說錯話，便搶先笑道：「華亭劉氏，前來供奉三官大帝！」
來福高聲回道：「正是！」
劉濃漫掠一眼，見最邊緣處尚有一方小亭空著，便度步而至。來福將葦席鋪了，再將便攜矮案擺上，笑道：「小郎君，要煮茶嗎？尚有一個時辰！」
「噼啪！」
咦！
「罷了，娘親！」
這群人正是華亭劉氏，此番劉氏母子皆至，劉
小道僮笑道：「若劉郎君是道信，可由左側入三元殿進奉三官大帝；若劉郎君只是攜家眷前來，便可由右側而入，至清風亭飲茶安待！」
言罷，急急的向中庭而去。
許是三官大帝聽見他的祈禱，女郎漸漸的穩住身子，雙手緩緩的端在腰間，平視著前方；或許亦有些怕，亦或許正在給自己打氣。
劉濃心中微奇，面色卻絲毫不改，淡然笑道：「不知，道僮何意？」
洒洒不見色，悠悠卻忘情，一曲落盡余日，一曲綿盡清殤。聽琴人忘返，鳴琴人未歸。
劉濃心驚，探目而視，只見此時她慢慢站起身子，身後四個女婢欲扶，不知其說了甚，女婢們小心翼翼的退卻，她則抓著裙擺，踏向飛石邊界。而那飛石常年累月顯露在外，再經雨水打磨，上面長滿碧綠青苔，極滑！
極靜的十息，劉濃仿似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有種直覺：她尚會往前……
此時雲霧極深，飛石上的青苔綠亦隱隱約約，逐漸的，雪白襦裙仿若被霧海所淹，只餘一頭青絲梳作墮馬髻，兩邊各插一枚雪蓮步搖。
「嗯？」
劉濃高聲問道：「敢問道僮姓名？」
車夫面色一紅，神色訕然，趕緊提了小木凳想迎郎君下車。誰知那美郎君卻洒然一笑自車轅一躍而下，隨後便朝著後面一群鶯紅燕綠迎去，邊走邊道：「娘親，兒子陪你上山！」
首車轅上的高大白袍，抬首看了一眼前方，濃眉盡舒，回頭笑道：「小郎君，到咯！」
劉濃慢聲而應，忽覺額間微涼，伸手一抹，竟已滿頭細汗，見那小道僮仍在，遂揖手笑道：「敢問道僮，心界之石，在於何方？」
來
眾婢皆笑。
慢慢的，她穩住了，拍拍胸口繼續往前。
劉濃松得一口氣，靠在亭角徐徐呼吸。
劉濃按膝點首還禮，隨後抱琴而起，揚長而去。簾中人挑簾，目逐那月白的身影隱在城門中，渭然嘆道：「往返千里，聽此一曲，足矣！走吧！」
劉氏見兒子似乎挺感興趣，便笑道：「這些符籙皆得三官大帝賜福，若是有人自問能答木牌所問，便可伸手取至觀中對答。虎頭，你要不要試試？」
一個打扮與別婢不同的美婢踏前半步，淺身道：「是，小郎君！」隨後再向中年俊婦萬福道：「主母，碎湖先行告辭！」說著便向後車碎步行去，身後跟著兩名帶刀白袍。
遙遙的，有雁成行。
正閑漫著，突地眼神一凝，只見在右下方，飛瀑突瀉激得潭水漫霧似潮，在那瀑邊一側有人正跪於飛石上朝著雲海頓拜。其極是虔誠，每一跪拜皆是深深，山風掠起雪白襦裙，欲飛。
其車轅上的車夫大聲叫道：「可是華亭劉氏？」
別再往前，你已經夠虔誠了，心揪！
「哦！」
時光漫流，墮馬髻終於不再前浮，慢慢的埋在雲海中，起伏。
劉氏樂得眼睛都開了花，而劉濃已被看的習慣成自然矣。
《廣陵散》！
三三兩兩相聚，皆是男子，或對弈、或交談，應是攜家眷前來的世家子弟。
一聲空鞭清脆如簧！
道僮一頓，轉身答道：「杜炅！」
慢慢的倚在亭角，眼光則逐著山間野景。此亭建得頗險，突出懸崖一半，可如此一來視野卻極闊，但見雲蒸霞蔚，灑落山顛作青黃。
危危！
劉濃稍愣，隨後微笑道：「娘親說的是，奈何，我非道信啊。」語音慢慢，最後一句卻突地輕快。如此反差下，意味頗是深長。
聽琴？
藍絲履挪得極慢，卻極堅決。
杜炅！杜子恭！
十息！
一禮長長。
車夫摸著頭嘿嘿笑道：「可
聞言，劉氏暗中松得一口氣，此觀極講心誠，兒子未受三官大帝心印，是以算不得道信。深怕他與人爭辯，衝撞了三官大帝，趕緊拉著他笑道：「虎頭，你在亭中稍候一個時辰，若是不耐亦可四處走走，清風亭有幾處地方景色頗是雅緻呢……」
劉濃無需回禮，洒然而笑，指尖一挑，音飛！
劉濃奇道：「娘親，我怎不知？」
來福不懂，不過小朗君懂就行，摸著腦袋吩咐白袍鋪席置案，自己則去車上將焦桐琴抱出來擺上案。
此地離由拳不過二十里路程。
別，別掉下去！
來福抹了一把汗，笑道：「小郎君，那小娘子膽子可真大！」
劉濃猛然一聲大吼，吼聲出口方覺是自己呼出。而下方的女郎被他一驚，更加亂顫，藍絲履歪來歪去，兩隻手擺來擺去，險到極致。
劉濃笑道：「聖人言：不成其為大，終為大！若心中無物，何來壁壘？」
小道僮淡聲再道：「原是華亭劉氏，不知劉郎君可是我三官大帝道信？」
果然，十息后她再次抓起裙擺邁步。
恰逢此時，有隨從疾來，請道僮前去，說是其家主願侍奉三官大帝，接受心印。道僮面色悄然而喜，轉眼一看，但見中亭幾個世家人物正在私議紛紛，便轉身朝著劉濃一禮，笑道：「劉郎君，侍奉大帝為重，改日再論！」
翠燕卷飛，沿著柳樹兩側婉轉追逐，四輛牛車穿行於其中。趕車的車夫精神抖擻身披白袍，劈啪空鞭你起我伏，來回盤旋于青綠叢中。
道僮在前，劉濃在後。
驟然，不知她踩到甚，身子一陣亂晃，眼看便要跌落深淵。女婢們掩嘴驚呼，劉濃心中一緊，情不自禁的抓緊撫欄，指節作白。
道僮怔住。
山林清幽，寬闊整齊的青石階上，往來皆是士庶秀麗女眷。因見劉濃風姿絕美，便紛紛駐足觀看，幸而此地乃是三官大帝道場，不然又定是一場圍觀
劉濃笑道：「既是如此，便至清風亭吧！」
美郎君笑道：「無妨，碎湖持我名刺去即可。」
清風再漫時，轉目投向下方，那虔誠的女郎已然遠去，青叢間只餘一抹雪白時隱時現。
劉濃撩袍落座，徐徐沉神，十指左右一分，沿著琴弦緩緩捺過。此乃楊少柳秘傳，欲鳴琴需知琴，視琴為已身而融，每一根琴弦皆如己心，知其瘦如骨，知其魂似伶。
「嗯……」
曲案，琴在！
簾張。
這時，劉氏笑道：「虎頭，你遇貴人了！」
來福加鞭趕得牛車飛快，不消一個時辰便遙遙可見由拳縣城門。天色已昏，正準備喝止青牛下車備檢，轉頭卻見自家車隊後有牛車追趕。
徐徐入內，但見其中建築亭台迂迴，青潭四布，不似道觀更若莊園。前後共計三進三落，東西兩方皆有廂房，唯余正中內腹為三元正殿。
三官大帝：天官、地官、水官，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最早的道教天神）。初為東漢張陵創立天師教所供奉，再經由其子孫張衡、張魯承揚。張魯更是以教首身份自治益州漢中等地長達二十來年，最後為魏武曹操擊破其政權。張魯雖降曹，天師教徒卻得以離開益州，向洛陽長安等地漫延，分為兩個派系：天師，五斗米。衣冠南渡后，天師教入江南，統稱五斗米道。
劉濃笑道：「不必了！」
「哦，主母……」
劉濃微笑搖頭，攜著娘親繼續往上，一路所見這種木牌，皆是張陵所著《老子想爾注》內容，摘取的言論亦不與老、庄衝突，容易被世家門閥接受。便見已有不少世家子弟皆在看牌凝思，或有人取，或有人搖首而走。心道：難怪五斗米道在江東發展至鼎盛，看來已將眼光由平民轉移至世家，而這山中往來之人已有不少世家女眷。嗯，潤物細無聲哪……
劉濃暗暗點頭，心道：原來是你，怪道乎這道觀極擅經營，先以術法而懸人心神；再嚴分信眾，不授心印者不入。如此一來頗具神秘，反倒教人心生往慕，皆入壺中爾。
出山，劉氏想回華亭
月白單衫自簾中飄出一角，隨後踏出一個絕美郎君，縱著劍眉抬眼四掠，見得山前青石道邊熙熙攘攘停著不少牛車，微微一笑，說道：「三官大帝香火好旺！」
道僮微微一愣，隨後還禮答道：「在於生死之間，往返壁壘之處！」
半個時辰后，有道僮前來，言劉氏進香已畢。劉濃長身而起，大步邁至前山牌樓時頓身，回頭環顧這偌大的道觀一眼，隨即洒然一笑，轉身疾去。
劉濃問小道僮：「此意為何？」
似乎能聽見步搖的叮鈴！
言罷，便向後車行去，讓娘親先進城。又見來福猶自面帶忿忿，便笑道：「他來聽琴，只為琴音，非為其他。我自鳴琴，只為酬音，非為其他！」
清冷的聲音再度幽響，隨後重簾挑開，獨留紗簾，簾中人于車中，揖手。
小道僮時不時的回頭，似乎深怕其突地闖至三元殿去。劉濃心中好笑亦不與其計較，五斗米道傳道時，常演示以術法，非道信不可觀之。
穿弄出巷，猛地入眼清涼，呈現一片曲水環繞的亭台，其間古松隱隱，鳥棲於上嚶嚶清鳴。亭中不見帷幔，陣陣清風徐拂，撩得亭中之人袍角紋展如旗。
這時，小道僮伸手一招，再度跑來個小道僮，朝著劉氏行了個道禮，便引著劉氏與巧思四婢由左側而入三元殿。而那眼睛晶亮的小道僮則將手一擺，笑道：「劉郎君，且隨我來！」
「來福，三官大帝面前休得胡言！」一個聲音自車後傳來。
半晌，簾中人幽然一嘆，再揖！
尚區別對待！
女婢們歡呼！
前進院落有巨大香爐，一大群信眾在此供香，辯其穿著皆是平民。此時，一個小道僮迎上前來，笑問：「敢問道信是那家郎君？」
小道僮正欲離去，轉身瞅得一眼，淡然答道：「此乃祈福石，若是道信虔誠，便可於此為家人祈福！越是臨近心界，愈是靈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