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風流》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58章 譬如朝露

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58章 譬如朝露

啊?辯論么……
聞言,顧薈蔚眸子悄亮,掠眼見劉濃凝著眉頭似乎猶豫難決,頓時惱了,朝著劉氏淺淺一個萬福,淡聲道:「不必了!劉伯母,薈蔚尚要趕路,就此別過!」
顧薈蔚被她看得略窘,多少亦明白一些,暗中稍稍穩住複雜的思緒,見劉氏仍只顧著愣笑,便看著那像個木頭一般佇著的劉濃,淡聲道:「劉郎君,伯母身子弱尚未盡好,家中若是備得石斛,可作其為茶飲。若無,地骨皮、竹葉心亦可……」
顧薈蔚在她肩上借力一按,紫裙輕皺款款飄下,右手則捏著一把桐油簦,漫不經心掠得劉濃一眼,順手便想將簦撐開,不知是否因簦骨卡住,竟幾番也撐不開。侍墨趕緊幫忙,兩人合力仍是不開。
言罷,看向李催。
話剛出口便後悔,掩著嘴偷瞧,果然,自家小娘子凝著眉不樂了,只得咬著唇再補道:「應該不會的,他有兩枚雞蛋呢,肯定先吃別的……」
嗯?怎會!
「嗯……」
翹檐如彎刀,半斬月角!
劉濃目送牛車遙杳,轉身行向自己的牛車。待至車旁,驀然恍覺,自己手中竟尚捉著桐油簦,剛才竟忘記將它歸還顧薈蔚了,此時再追已然來不及。
面上依舊縛著絲巾,眼睛是黑與白的純粹,不見任何雜色。徐徐踏上水階,緩緩的將室內一掃,在劉濃身上凝住,淡聲道:「娘親徹夜未歸,為何不送信回庄?」
唉!
想著想著,突地再想起一件事,嘟嚷道:「唉呀,小娘子,不知道這劉郎君,會不會把咱們上巳節的祈福雞蛋給吃了呢?」
劉濃緩緩點頭,稍作沉吟,淡然道:「張芳此人狼子野心,數度欲謀我華亭劉氏。是可忍孰不可忍,烏程必然前往,一則:探知其與江東張氏牽聯在何;二則,羅其不法,以待時日!不擊則矣,若擊,務必一擊而中!」言至此處,稍稍一頓,漫眼掠過案前三人,笑道:「應讓誰往?」
李催稍作盤算,按膝闔首,沉聲道:「小郎君,這些年來,李催與江東庶族打的交道不少,但凡這些家族皆有不法暗例在身。與其待他來,莫若咱們先至烏程。」
劉濃趕緊伸手接過,再不接來福就要去摘荷葉頂著了,那像啥!待侍墨取得水來,兩個人捧著水囊便是猛地一陣灌,什麼風儀亦顧不得了!
「謝謝!」
劉濃揮著大袖,疾行在華麗的牛車三步之外,淡定笑道:「嗯,心靜自然涼!來福,徐徐吐氣和練劍一樣。等咱們回去,我便讓碎湖製作些白紗袍,你們夏日披著便不會過熱了。」
怎生一個人哪!
「快快起來!」
「咕嚕嚕……」
墨璃知意退卻。
「吱吱!」
將筆一擱,十指交叉向外用力緩推,便聞得指節格格作響。碎湖、來福、李催三人由前院而來,碎湖剛一進室,便朝著墨璃點頭示意。
侍墨猶豫道:「可是,可是小娘子,不怕把他曬壞么?」
「小娘子,等等!」侍墨見小娘子皺著眉看了看,沒看見小木凳,好像欲跳下來,趕緊上前將肩一矮。
仿若一滴水凝致最極,隨後至荷葉尖墜落潭中,「哚兒」一聲將凝固的畫面滴破。
顧薈蔚微微點頭,接簦時撇見他眼底藏著笑,正欲作惱;卻見因天熱他出了些汗,顆顆晶瑩汗珠滾在微紅的臉頰兩側,真若紅玉一般,美不可言。心中頓生莫名羞意,臉上越來越燙,悄然撇向荷潭,淺聲道:「走吧,車裡悶,我,我想走一走!」
半晌,劉濃才回過神來,壓住混亂的心神,揖手道:「家中石斛亦有,顧小娘子勿需掛懷。小娘子相救家母之恩,劉濃謝過,這便帶母親回庄中煮茶褪署!」
「噗嗤……」
劉濃緩緩沉得一口氣,見那叢大紫已飄幔而出,幾個疾步追上,在身後揖手道:「顧小娘子急欲歸家,援手之恩無以為謝,容劉濃送餞十里,可否?」
兩目相對,各生驚疑,隨後兩眼撤走。
兩把桐油簦分離。
劉濃扶著娘親的手一頓,神色頗是尷尬。
顧薈蔚嗔道:「侍墨!!」
劉濃道:「此事,我已告知丁府君。擇日,便將田籍更改,該補則補!」
那我呢?莫若夏風驚不得蟬,仿若朝露聞不得鳴。亦或許,兩般皆不是……
咦!
攜著幾個女婢,梳著墮馬髻,渾身襦裙作雪白,左肩嵌著一朵碗大的粉色薔薇,拂得半張臉頰小小的,裙擺邊角則是點點怒放的海棠。
顧薈蔚靜靜的坐在車中,兩眼若明湖,清澈有靈。五層滾邊的深衣,襯得她的腰身如水洗,婀娜多姿,而此時她的食指正伏在腰間緩扣、緩扣。
女婢侍墨緩緩揮著絳紫小團扇,替自家小娘子逐暑,幾番欲言又止后,終是低聲問道:「小娘子,真要讓他步行十里嗎?」
匆匆恍然!猶若驚鴻!
言罷,便欲攜劉氏出帳。
待至十里,顧薈蔚朝著劉濃緩緩一個萬福,隨後便由侍墨扶著跨上了牛車,其間未作一言,未觸一眼。
錯身而過,良久良久,侍墨仍然未將那半眨的眼睛眨下來,驀然驚讚:「小娘子,此人好美!是仙子下凡么?」
侍墨面色一喜,至廂角拿出兩把桐油簦(傘),命車夫停住車,隨後下車將簦遞給劉濃,笑道:「劉郎君,拿著擋擋日光吧,若是渴了,婢子給你拿水。」
劉濃目逐其走,淡然而笑繼續練字;身側的墨璃瞄一眼被蟬所污的梅花墨,見墨已將盡,低聲道:「小郎君,莫若將墨換了吧?」
立於轅上,遙望。洒然一笑,入簾。
車裡悶?走一走?
蟬隱夜中。
「不用,尚有他事!」
李催正欲自告前往,碎湖卻搶先道:「小郎君,此番前往烏程怕是得耽擱不少時日,而由拳這邊,縣丞、主薄、典史等人亦需結識打點,是以阿爹不可至烏程。剛才碎湖來時見楊小娘子來尋主母,咱們何不問問楊小娘子的意見?」
一隻孤蟬振動著翅膀,挑過廊角竄入室中,正欲上樑,卻見面前多了一堵牆,被其一拂落入案左梅花墨。用袖將它拂落的郎君捏起它,細細一陣打量,嘴角一彎,隨後曲指一彈。
「咕嚕嚕……」
劉氏趕緊將顧薈蔚扶起來,微笑著細細打量,真是個美麗的世家女郎,不論身姿尚是儀態皆若晶露薄透,嬌艷中帶著明媚。攝人心魄的眼睛,黑白瑩澈;神態則嫻靜若畫、端莊典雅。越看,劉氏心中愈忐忑,心道:唉,就是家世太高啊,上回郗氏女兒便嫌我劉氏,這顧氏亦半點不比郗氏差!虎頭,可再經不得人嫌了……
牛車內。
剛才她行的是手拜禮,為女子見長輩所行最隆重之禮節。雖說他們二人常有錦囊來往,可仍未交好至這般地步啊!況且她尚是顧氏女郎,江東頂級門閥,而華亭劉氏只是次等士族。
「嗯!」
侍墨瞪大了眼睛,胡亂的想著,卻突然從邊簾看見對面行來兩輛牛車,略一細辯,驚道:「小娘子,薔薇暗紋,是劉郎君的車!」
「啊,小娘子,我又錯了嗎?」
直至此刻,眾人才回過神來!
罷!許是別人根本不是那意思呢,未見她亦顧著名聲急欲離開么!
顧薈蔚微頓,紫蘭步搖叮鈴輕響,少傾,緩緩轉身面對劉濃,淡然道:「送餞,亦有目送、車送、步送,目送十里是不可能了。不知,劉郎君意欲何送?」
劉氏搖頭微嗔:「虎頭!!」
碎湖等則萬福的萬福,闔首的闔首,齊聲道:「見過楊小娘子!」
劉濃正想答車送,一眼瞅見她細眉欲凝,趕緊改口。果然,一聽步送,正在暗聚的鋒銳慢慢散去,隨後聽見她輕聲道:「我行車,你步送!」
「說甚?」
「好的!」
來福因披著白袍更熱,摸得一把臉手心儘是汗,卻不願脫下白袍,待瞅見道旁兩側有荷潭,綻得青葉幽涼喜人,遂笑道:「小郎君,莫若來福弄點荷葉來頂著?」
說著,挑幔而出。
「嗯……」
日紅勝火,投在眼前成光暈。幸而柳葉茂密遮得些許,縱是如此,只得半個時辰,劉濃的額間便盡布密汗。江南,真熱!
劉濃暗自好笑,不動聲色的上前,接過桐油簦,稍一用力,「啪」的一下打開,笑道:「鎖得死了,待日後潤些桐油吧!」
「甚好!」
侍墨捏著小團扇,眼睛亂眨,真想說一句:小娘子,咱們車裡不悶!
便在此時,有人漫月而來。
顧薈蔚看著前方,淡聲道:「十里!」
魂似這蟬,雜中應有靜矣!
……
來福按劍笑道:「小郎君,可惜劉誾不在,不然此事由他去最合適!」
突地,簾內傳來一聲壓抑的輕笑,劉濃心中澀然卻故作未知,飽飲后將水囊遞迴,正欲說話,只見前簾再挑,隨後紫絲履探出來,兩朵紫心蘭輕顫。
「送餞?十里?」
顧薈蔚心中生奇,隨聲而望;與此同時,兩車交錯,來車側面的邊簾挑開,清風撩起絲巾漫飄,車中,盛開著絕色薔薇!
……
在盡與不盡之間,這便是渾然么?
「無妨!」
劉濃笑道:「言十里,便應至十里!顧小娘子請上車吧,若是覺得悶,將邊簾開著應能好些。」
烈日懸著,此地有荷潭夾道于兩側,恰逢一陣池風襲來,熱氣竟消得不少。二人並排而行,間隔三步。兩把桐油簦,一束絳紫,一闕月白。
聽得此言,顧薈蔚微微一愣,疊在腰間的手指虛扣,稍稍作想:日頭毒著,獃頭鵝像玉一般白凈,若是曬壞了亦不美呀!便輕聲道:「侍墨,簦!」
步行慢慢,一時皆無言。
恩若不謝,豈可為人!
顧薈蔚目逐著倆母子的神態,冷聲道:「劉郎君,你方才已經謝過一回,再謝不過是借口相避,莫非,是怕薈蔚向你討診金?」
劉濃率先回神,用手輕輕一揮盤在膝上的袍擺,隨即按膝而起,微微低頭,笑道:「阿姐,是我疏忽了!」
待其一走,劉濃便將張芳之事緩聲道出。三人皆不料那張芳居然再度冒出來,竟意欲對華亭劉氏不利,稍事驚愕后,便也逐一鎮靜下來。
劉濃眉鋒微凝,碎湖所言中肯且周全,應作幾手準備,烏程得去由拳亦不可放任。現下,華亭劉氏人手是不少,可若論八面玲瓏則非劉誾莫屬,但總不可因此事將他至建康喚回。而這般長期暗中行事非同上陣廝殺,羅環、高覽、來福皆不可,胡華是匠人更不必說,李寬、李健畢竟年輕氣盛亦不可。如此一來,便只有李越!他肯離開楊少柳嗎?若是他肯,再帶上些青袍劍衛,此事便……
……
碎湖最懂小郎君心意,細聲說道:「小郎君,雖說那張芳要年後才至由拳,但咱們切不可等待。依碎湖之見,需得速速將田籍改報,以至無錯可漏!」
「當然!」
海棠翻飛時,青絲履,若隱若現。
「劉伯母……」
絳紫小女郎忍不住的幽然一嘆,待見身側人轉首目光似詢,卻見荷潭已至盡頭,熱風將來。捏著簦柄的手指微一作白,遂漫聲道:「劉郎君,送至此處便可,請回吧!」
唉!
侍墨揮著小團扇,看著小娘子美麗無暇的側臉,兩眼眨個不停,心道:論才論貌,我家小娘子皆是最好的,可就是這性子容易吃虧,明明是特地來的嘛,趕什麼路呢……往哪趕呢……
「吱!」
「小娘子,為何不告訴他呢?」
楊少柳?她幾時來的!
林間有蟬鳴,理應吵雜。可顧薈蔚心中卻極靜,悄悄瞥一眼三步外的人,見他嘴角仿若永遠帶著那淡淡的笑意,亦不知在想甚!若說這笑,她是不喜的,有時作真有時作假,教人很難辯出真偽。一如他的玄談,時爾深邃讓人捉摸不得,倏爾執迷教人感概不得。明明君子如玉,卻一眼不可洞盡。
顧薈蔚疊在腰間的十指顫動不停,半晌,淡然道:「理應如此……」
「車……步送!」
何需行得此等大禮……
劉氏心中惴惴難言,瞅得兒子神情,眼睛一轉,便知兒子亦在避諱,可是這顧小女郎真不錯啊,就算要避……亦需顧及別人恩惠才是,遂笑道:「虎頭,顧小娘子醫術精湛與柳兒相差彷彿呢,若是柳兒在,倒可互相切磋醫術,可惜柳兒不在。嗯,恩不可不謝,我看小娘子似在趕路,莫若你便代為娘送一程,了盡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