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風流》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61章 聲聞於野

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61章 聲聞於野

劉濃眉間輕揚,這孟離以《周易》開啟談端,胸中倒亦藏得些東西!微一叩指,淡然笑道:「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此患非彼患,汝患在形,而此患在意。是以道濟天下,故不為過;旁行而不流,故而不憂。形物于繩籠,在於名教爾!昔日嵇叔夜越名教以任自然,已然盡釋其形意矣!何故自擾?」
橋然埋頭撿著棋子,淡然笑道:「茂蔭兄,莫非族中只有你一人弈棋爾!」
當眾揭人短!
「啪!」
「林中本靜,何來鴉鳴?」
便在此時,一群白袍穿柳而來,人群隨其作水兩分。兩位郎君并行於前,左側美郎君將亭內一眼環燎,在孟離身上稍頓,隨後轉眼而走,看向橋然時,笑容緩緩滲起,揖手道:「玉鞠,劉濃途中因事耽擱來得遲了,望兄莫怪!」
橋然勃然大怒,胸膛急劇起伏,指著孟離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而祖盛滿臉的笑意亦瞬間凝住,暗覺道道眼光唰來,讓人渾身不自在。
橋然笑而不語。
「啪啪!」
「玉鞠高論矣!」
到得後來,孟離鎖眉沉思耗時愈來愈久,而劉濃卻依舊雲淡風輕,時不時的淺抿一口清茶潤喉,眼底則閃著鋒芒,心道:時候已至……
綠蘿聲音拖得悠長,仿若帶著淡淡幽怨,隨後悄然跪在案側研墨,心裏暗思:何為端莊……
靜!
橋然正色道:「若論手談,相較一人,我之棋藝淺薄如紙矣!」
吳縣陸氏莊園。
橋然是邀約之人,便將心中行程安排道出,此番踏游預期將耗時十五日至二十日。準備繞太滆而行,途經吳縣、無錫、毗陵、陽羡、最後返至吳縣橋然庄中。其間一路飽攬秀麗山水,將會拜訪霽月觀、太滆寺、另尚要去隱水深處,尋訪橋然之父昔年結識的一位隱士高人。
李彥見勢不對,悄邁兩步,暗中知會孟離讓其稍避。
人愈圍愈多!
突見星月下,有翁乘著牛車而來,朗朗作言:「華亭美鶴豈可染露在冠,老朽有庄一所,若是不嫌簡陋,可暫作洗羽棲息矣!」
二人剛走,綠蘿便眨著眼睛道:「小郎君,要歇著嗎?」
一語落地,候得兩刻孟離猶答不出,只見他渾身上下猶若抖篩。面呈慘白,唇間發紫!
劉濃洒然一笑,拇指點扣食指,片刻亦未曾沉吟,昂首便答。其言似滾玉,洋洋洒洒數十言,句句相扣,字字若珠璣。引得圍觀眾人時爾深思,倏爾微笑。更有甚者捶案擊首,似乎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便見得有人持盞遙揖,言:聞君一席言,恍覺歲月悠。
經此一駭,李彥等人驚若寒蟬,當下便抬著抽個不停的孟離竄入夜色中。
橋然望一眼亭外,叢柳深森相隔,何時能見瞻簀!悲然一嘆,正欲作言。
雖說踏游山水時,露宿於野乃平常事;但老翁盛情難卻呀,三人亦難掩欣喜之色,當下便隨其而歸也。而綠蘿與祖盛、橋然侍婢盡皆歡呼……
「唉!」
「非也!」
小女郎懶懶的抬起濃密的睫毛,低聲喃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奈何,酒極辣喉……」
勾月挑飛檐,婆娑柳樹影影灼灼。
焉知只得半個時辰,祖盛便敗下陣來,抹著額間密汗,澀然嘆道:「唉,枉我祖茂蔭自稱族中第一聖手,殊不知,強中有強矣!」
劉濃倆人初至時,孟離面色略顯驚愕,待聽得祖盛報上家門后,隨即眼珠一轉,嘖嘖笑道:「婁縣祖氏?從未聽聞婁縣士族中有祖姓啊。莫非玉鞠兄,自覺年底過不得譜碟司那一關,是以提前與庶族結交乎?」
言罷,命來福取來葦席,撩袍落座,看亦不看那孟離一眼。而橋然與祖盛亦命人抬來矮案,靜坐于劉濃一側。三人相互一笑,同心而待!
眾人皆驚!華亭劉氏非同吳縣橋氏,雖一樣同屬獨木一枝。可誰人不知其與陸氏、朱氏子弟交好,況且自其鶴鳴虎丘,聲名遍播吳郡,便是三歲孩童亦知!豈可輕辱!再看向橋然與祖盛,兩人齊齊向劉濃靠近一步,三人並排而列逼視孟離,這,這是……
陸舒窈淡淡的應著,突地眼神一凝,隨即辯出眼前錦囊,一把搶在懷中。
李越再道:「李五何在……」
此言極銳,以老子言:上下之所不同,聞道亦不同。就若三歲小孩與六十老翁所聞之道,同或不同?可言之為同,亦可將無同。三歲可至六十,沿途而同歸矣;三歲所聞、六十所悟此為不同矣!而這一切,皆因有本可循矣!若無本可依,如何能至?
獨留李越與紅筱對坐。
手談即為下棋,劉濃自忖棋藝不佳,捉著茶碗於一旁觀戰。
聞言,二人肅敬,而劉濃則想起珍藏的那幅畫來,若無此洞若觀火的妙心,斷然作不得矣!
一束殷紅勝血穿梭于月廊,在那抹朱紅身後青袍成列,魚貫而入院中廳堂。
劉濃自小周旋于名流,豈會不知他的想法,淡然笑道:「若孟郎君意欲如此,劉濃豈能不陪!既是孟郎君提議,便請則題以示談端吧!」
抹勺掩嘴輕笑,將迷離的小女郎驚醒。
清談!辯論!
李三道:「是!」
院外傳來一聲嬌喚,祖盛的侍婢雪瞳與斂月俏生生的站在月洞口。兩個女婢面紅若坨,嬌羞無限限。而祖盛則尷尬的看了看橋然與劉濃,回頭喝道:「今夜徹詠,不眠!」
劉濃單手負立在亭邊,眯眼斜視孟離,冷聲再道:「祖茂蔭乃應我華亭劉氏邀約,有何不可?」
咦,頗似羊顛瘋!
劉濃將將練劍完畢,橋然與祖盛便聯袂而至。只得小半日,二人便已熟絡起來。祖盛性子隨和且擅談,只需稍事接觸便贏得橋然的好感,瞧倆人模樣,真恨不得勾肩搭背也。
斜月灑桃林,漫石而生白。
淡淡的聲音響起,眾人隨聲而望,月袍青冠飄然若仙。
月色同輪,有缺。
掌聲如雷鳴時,劉濃淡然而笑。
「妙哉!」
孟離看著那層層疊疊的人群,心中惴惴難安,隨後強自彈壓心神,若是能將這劉濃折服於此地,應勝數次踏游也!嗯,談端得精難!思來索去,突地眉眼放光,乾咳一聲,成功將環圍眾人的眼光調來,慢聲道:「劉郎君,汝身屬士族,卻自甘與庶族同流,余命不可也。豈不聞: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乎?」
滿堂不聞聲響,笑聲亦各自忍著,便連樹梢上的鶯蟬亦於此時靜默。
咦!意欲借我出名?此地倒是極妙,適宜揚名……
誰知孟離自小受族人嬌寵,稱讚其頗有才名,亦是個心氣傲慢之輩,其上次因故並未參予虎丘雅集,暗中對劉濃聲名早有覬覦。
因清談辯論劉濃三人錯過今日行程,想就近賃得驛棧,殊不知早已人滿為患。
「妙哉!」
劉濃見其口吐白沫,心知不能教其咬斷舌根,大步疾掠至其面前,隨意掏出一卷絲帕,胡亂揉作一團往他口中一塞,渭然道:「快快延請良醫……」
月光穿透窗,溫柔的拂著。她仿若月下的小貓,乖巧恬靜而迷人萬分!歪歪的坐著,小小金絲履自襦裙的一角薄露,而那三千青絲則似水緩流,眷眷的纏繞著腰間,盈盈一握。
……
孟離再也支撐不住,只覺天旋地轉眼花耳熱,胸中一口氣堵著順不過來,猛地歪倒在地抽搐不斷。
稍徐,李越慢步搖至窗前,遙望樹梢之月,突地想起洛陽,不知洛陽之月,是否亦如此明凈……
「妙哉!」
其聲慢淡,鋒而不鏘。
日杳隱西,鶯蟬對鳴。
祖盛猶要辯解,卻見橋然已然先行起身,只得訕然一笑與劉濃作別。
當下,祖盛提議長夜漫漫莫如手談!
最後一擊!
「不敢苟同矣!」
劉濃心知二婢所為何來,此事於世家之中並不鮮見,忍著笑意,淡聲道:「茂蔭、玉鞠,明日既要行路,早些安歇亦好!」
在那綠柳深處,有個華袍郎君抿盡杯中最後一口酒,徐徐抬起頭來,面上微微一笑,輕輕闔掌三擊,隨後撩袍而起,跨上馬車隱在夜中。
再靜,將生事端!
……
此時,聽聞劉濃將他比作鴨雀,頓時傲氣滋生,竟對李彥的示意充眼不視,踏前一步,揮麈笑道:「早聞華亭劉濃擅辯,今日既相逢渡口,孟離願掃席以待,還望不吝賜教!」
三人對視一眼,哄然而笑。
有人拍膝大讚!
吳郡的驕傲,陸舒窈。
「嘖嘖!」
劉濃撩袍而起,向著李彥淡然嘆道:「我觀孟郎君似有恙在身,不宜再思,便請這位郎君將其好生照顧罷!」隨後朝著亭內亭外團團一個揖手:「諸位曲席聆聽,劉濃謝過。」
劉濃將茶碗一擱,淡聲道:「再練會字,你若累了,可自行歇著!」
三炷香后,青袍隱去。
抹勺提著煙雪燎雲燈,轉過柔色水廊,無聲行至室口,悄悄往裡一探。但見裏面的小娘子,軟軟的伏在案上,兩把小梳子梳啊梳,亦不知在想甚。
孟離,囂張!
眾人齊齊還禮。
李越道:「十日內,汝帶兩人入張氏,不論事大事小,皆需回稟!」
其間,每當劉濃將其反駁,橋然與祖盛必然互飲一盅大聲叫好。而每當孟離解難而出,李彥等人亦是抹得額角細汗稱讚,心中則是惶惶:任誰亦可看出,孟離漸落下風!
「玉鞠!」
祖盛也跟著揖手道:「婁縣祖盛,見過橋郎君!」
橋然負著手驚怔當場,凝視著劉濃竟一時無言,眼眶則似有霧隔,半晌,方才深深一個揖手道:「橋然,見過劉郎君!」隨後再向祖盛禮道:「見過祖郎君!」
祖盛奇道:「是誰?竟比玉鞠棋藝更高?」
倆人揮著大袖,興至盎然的聊著劉濃與孟離的清談。日間那一場清談,孟離敗得一踏糊塗與吐血無異,而劉濃的名聲想來會更上一層矣!
言罷,垂席而坐,以手示意劉濃聚端。(清談分主客,主方開啟談端,客方可聚端、鎖端,就一件事而辯玄!若鎖端有隙,主方則可直接以談端難住對方!)
劉濃聽得心喜而贊,如此安排與昔年由建康至華亭相差無幾,不過當時因流民之故,走的皆是大道,根本未曾細心領略吳郡山水。
聽聞此言,亭內亭外圍聚的人皆是眼睛一亮。紛紛命隨從取來葦席、矮案,擺上各色吃食,就著翠翠柳叢,沿著挑角朱亭而坐。便是那些本欲乘舟而渡的、引牛而走的,聽聞華亭美鶴將在此辯論,若無重要事體者皆臨時改變主意,命家隨至驛棧訂房暫居。如此一來,臨近此地的驛棧竟人滿為患矣!
祖盛便提議就地夜宿,正好醉卧畫亭垂柳,賞月而徹詠。
孟離見劉濃已然扣鎖談端,不過他也知曉簡單的談端制不住劉濃,慢慢的將烏毛麈往左一打,胸中早有成算,朗聲道:「患之所在,在乎倫常之間,倫常之數,固本在源;上中下聞道有異,不笑不足以為道。故,聞道之自然,在本矣,在體行而知意矣!」
「瞻簀!」
李越跪坐在長案后,平目緩視眼前諸人,淡然道:「烏程縣共計士族兩戶,庶族五戶;即日起,汝等需得各行其事,各司其職。李三何在?」
「郎君!夜深了……」
孟離將士庶不同流引以為患,而此正是天下門閥主識。劉濃自然不可直駁,遂巧妙的將人、事分離,不論其患,只論其形意。一語將孟離的談端鎖住,形意之間,暗合本、無之論!正是清談玄論主調,頓時將所圍眾人心弦拔起,盡皆安神以待孟離談證引論!
「哦!」
待其一走,滿堂華彩!
「哈哈!」
一名帶劍青袍按膝闔首,沉聲道:「李三在!」
「哦……」
有人掌燈而起,有人思而忘返。
「噗嗤!」
這一辯,足足辯得一個時辰,至黃昏辯至月出。
甚好!
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抹勺踏進室中,巧巧一個旋轉,輕身跪坐在案前,遞出手中錦囊,笑道:「小娘子,咱們不用學飲酒,靈丹來矣!唉,聽說七郎君的隨從差點將牛累死呢……」
燭火搖曳,暗香浮燎。
三人對坐室中。
橋然摸索著棋壺,緩緩笑道:「棋之一道,在詭若行兵,在禮似對鳴,在節恰作變,在奏隨人心,高下孰難定論。然,若論棋風與棋道,吾所見者,唯小妹游思已臻至品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