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88章 綠兮似妖
禮儀恰恰好，一分不多，半寸不少。
與此同時，張氏莊院。
款款行至近前，低眉斂首，按著腰，淺淺一個萬福，輕聲道：「宋禕見過劉郎君，宋禕能收住馬，這位姐姐何人？」
「啪！」
女婢問：「家主，味道如何？」
「啪！」
騎士正是袁耽，迎著日光，朗朗一笑，乾淨利落的翻身落馬，幾個疾步行至二人面前，回身指著健馬，笑道：「無奕、瞻簀，此馬如何？」
「希律律……」
謝奕早想有匹戰馬，想盡各種辦法家中馱馬倒是弄得不少，戰馬卻一匹亦無！如今得見此等雄健戰馬，豈肯放過，扯著韁繩，踏著三角蹬又要上。
「瞻簀……」
張芳心道：未見過，莫非是新招佃戶之女……
謝奕疾疾竄出牛車，招手笑道：「瞻簀，下車吧，且小心些！」
牛車中，劉濃微微皺眉，心中卻紛亂雜呈，思緒瞬息數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矣，宋禕，不可敵！但馬……唉，此時南北封鎖甚嚴、互不通市，江東之地極難獲馬，王敦的馬來自何方？……若是……洛陽……嗯，應早作打算矣……
「非也！」
宋禕的騎術極是了得，領著幾個美麗的女婢，每人一匹馬，沿著三棟紅樓竄來躍去，但見得，襦裙飄冉綿雲幔，嫣然笑顏舞翩翩。
嗯，問恁多，這個小娘子好奇怪……
宋禕妖媚一笑，追了上去，強行挽著綠蘿，邁向亭中。
袁耽見劉濃作怒，心中暗覺匪夷所思，適才宋禕縱馬踏來，莫論其能不能收住，以劉濃所處的位置，皆可輕易避過，何故作怒？偷偷瞅了瞅綠蘿，見她生得嬌柔貌美，恍然而悟，卻緩緩搖頭，暗道：此女婢莫非是瞻簀疼愛的侍姬，不然瞻簀怎地如此失態！唉，人無事便好……
「小郎君！」
劉濃聽得一愣，悄眼撇見袁耽面顯不屑，心中更奇，陡然間一個莫名且荒謬的念頭竄至暗中深處，細細一思，頓時驚怔，竟久久不可回神。
綠蘿細眉微蹙，腳步邁得疾快，緊緊抱著琴，心道：這小娘子，有古怪，得離她遠點……
宋禕眸光唰的一下亮似繁星，心中暗暗一陣籌算，渾身上下微微顫抖，綠紗亦隨之皺展若紋，半晌，定住心神，媚媚笑道：「妹子的琴，真漂亮！」
猶豫道：「顏道，此馬……」
「宋禕能收住馬！」
「小郎君！！！」
前方，小橋流水，朱紅作牆，兩個少年郎君聯袂而出。騎士眉毛一揚，嘴角隨之而裂，猛地一夾馬腹。
「顏道！」
劉濃無奈，只得再道：「然也，宋小娘子，定能收住馬。一切，皆是劉濃錯言爾！尚請莫怪！」
「言尚未盡，無奕！！」
袁耽撇了一眼劉濃，揖手笑道：「宋小娘子愛音成痴，弄笛可至天聽，令我輩追之莫及！既然瞻簀攜琴而來，你們何不琴笛互奏一曲？我等唯願洗耳作聽，共盡雅事！」
這時，宋禕端著雙手，朝著亭內眾郎君，漫聲道：「宋禕願以馬相贈，但有一事相求，尚望各位郎君應允！」
「吁。」
劉濃將胸中之氣盡數吐出，怒意卻愈來愈勝，若是方才自己慢得半步，綠蘿便會因此喪命！綠蘿份屬華亭，華亭之人，豈容他褻！面色冰寒如水，眼光似芒而透，正欲出言。
「哈哈……」
此時，眾人紛踏而來。
綠蘿眼睛一眨，抱著琴，借淺身萬福時，卸下她的手，淡聲道：「回小娘子話，綠蘿記不得是不是本名，綠蘿年已十八。」
張芳信手夾起一片魚，淺淺品嘗，面色呈愉。
琴，漂亮！
眾人亦慢言作勸。
半晌，無聲。
有婢前來侍奉，提著食盒。四碟吃食，葷素俱有，中有一碟鱸魚，為其所最愛。
「啪，啪……」
劉濃輕輕的拍著綠蘿的背，緩緩將其安撫，心中存怒，徐徐抬起頭來，直視前方五步之外，冷聲道：「宋小娘子，此為，何故？」
劉濃早已愣了，此事與宋禕相干。
來福一聲長喝，將青牛制住，眼羡的瞅了一眼前面騎馬的袁耽，擰著濃眉，按著劍，回身吱唔道：「小郎君，來福，來福亦想有匹馬！哪怕，哪怕，馱馬亦成……」
「哈哈！」
「非也！」
青袍人身子微微前傾，掏出懷中信紙置放于案，慢聲道：「人若不爭，必自滅。姚郎君大可不必過懼，此事程府君，烏典史……」
蕭然道：「瞻簀，請，就待你與無奕了！」
葛袍郎君顫聲道：「他已奪我田產，尚，尚要怎地……」
騎士雙腿死夾馬腹，左手控韁，右手緩撫馬脖。數息后，健馬再次打了個響鼻，穩住心神，
馬起，人斜。
桓溫猛地一拍大腿，臉上七星抖顫，喜道：「莫非，瞻簀，欲讓位於我！」
聞聲，遠遠跟著的眾婢牽馬而至，七匹馬一字排開。
桓溫笑道：「如此美人，如此氣度，怪道乎瞻簀疼兮愛惜。來來來，何故盤桓於此，咱們且至亭中飲酒。」
劉濃徐徐一笑，揖手道：「各位兄長久候，劉濃愧矣！」
綠蘿原本愣在小郎君懷中，暗覺溫暖且迷離，小郎君突地吐氣，頓時將她驚醒；一抬眼，小郎君怒不可遏；順著眼光一瞅，見身前曲著一個美麗萬分的小娘子；轉了轉眼睛，本是聰明致極的人物，立即意會，直起身子，柔聲道：「小郎君，莫怒，都怪綠蘿大驚小怪……」
「有何不敢，有何不可？」
宋禕言：討馬，可也。不過，常聞人言，華亭美鶴劉瞻簀極擅鳴琴，若是能得聞一曲，宋禕願，以馬相贈。
「所言當真？莫要哄我！」
「瞻簀！」
呼……
待至亭邊時，悄悄將不安的綠蘿放了，隨後將手輕輕一拍。
當然，戰馬的主人，便是宋禕。
「希律律……」
「簌！」
劉濃暗暗長嘆，昔年，來福與羅環想為庄中白袍置些馬匹，可跑遍了吳郡草市、官市，連馱馬亦一匹未得。是以，羅環與來福不得不放棄騎馬揮刀夢想！江東啊，缺馬！
經得昨日，眾郎君皆知劉濃只是新晉次等士族，南渡之前更是毫無積蓄，未料到其家訓禮儀竟如此嚴格。一個貼身女婢得見眾多豪門大閥子弟，卻半點亦不怯場。
謝奕顯然不信，他與袁耽自小便識，豈不知袁耽亦早有此意，好不容易得來一匹，怎會如此輕易便送自己。
宋禕眸子一轉，趁著此時無人注意，一把拽住落在人群后的綠蘿，淺淺一笑，恰若百花綻放。
既已放下，何必再纏！
張芳眉間一皺，心中暗生不愉卻亦無奈，家族早年不得力，而今只是方起，各項規矩禮儀怎可比得累世士族！慢不經心的抬起眼，女婢生得頗有姿色。
風馳電掣般奔至兩位郎君面前十步之外，騎士猛勒韁繩，健馬一聲長嘶，揚起前腿一陣亂踢，後腿則幾近人立而起。
眾人紛紛大笑。
柳葉低垂，纏人衣冠，馬上的騎士一時興起，伸手一探，攬得滿把在手，隨後哈哈一笑，將手一揚，灑
謝奕急道：「顏道，尚有甚，快說！」
青袍人笑道：「聽聞，姚郎君妻美，張縣丞覬覦已久矣！」
綠蘿眨了眨眼睛，悄然卸卻她的手，俏俏一個萬福，淡聲道：「綠蘿，見過宋小娘子！」隨後冉冉起身至七分，順勢對著所有郎君徐徐一個萬福，淺聲道：「綠蘿，見過各位郎君。」
粗布紅裝，眉眼細畫。
袁耽笑道：「瞻簀勿要心驚，此馬來得正！嘿，王氏，王氏之物，袁氏怎會取之！」
該午食了。
媚著眼睛，柔聲道：「姐姐名字真好，綠蘿！這名字是本名么？不知姐姐年歲，幾何？」
「若是不能呢？」
袁耽悠然一聲長嘆，慢聲道：「此事，說來話長，與瞻簀有關……」
袁耽拖長著嗓子，攤著雙手，面呈難色，眼角餘光卻不時瞄向劉濃。
啊……
箭一般，射出。
掌聲如雷鼓，贊聲似雨落。柳亭之中，一群少年郎君懷抱著酒壺，目光追逐別具一格的嬌麗美景，神情悠然嚮往。
思及於此，猛地一振袍袖，昂然跨出，抬眼漫向紅樓。
綠蘿眼見馬即將撞上小郎君，頓時魂飛天外，心中猛地揪緊作痛；由然間卻突生一股力，就著那力量，咬著牙、閉著眼斜斜一衝。手腕驟然一緊，身子則隨力而傾，倚入寬廣溫暖的懷中。等得半晌，沒有絲毫動靜，身上亦不覺痛，咦，沒事……
「嚼了我，我亦要騎它！」
馬……
馬蹄急如蔟，嬌呼纏人魂。白馬挾起綠影，直直插向迎面而來的美郎君。
蹄聲輕揚，騎士英姿颯爽，揮舞著短鞭，沿著河邊柳道一路飛奔。間或有路人經過，皆匆匆避於一旁，紛紛投以側目，繼爾指指點點、私語不斷。無它，在江東，馬，是個稀罕物事。
高大白馬上的宋禕咬著嘴唇，看著劉濃懷中的綠蘿，眼中複雜難言，少傾，巧巧一個旋身，落馬。
葛袍郎君猛地擲碗碎裂，以拳擊案，痛聲呼道：「安敢如此！怎可如此。」
「妙哉！」
「啪，啪啪！」
驀地，馬上的女騎士不知看見甚，眉梢飛揚一拔，嘴角隨即輕翹，趁著白馬躍潭之際，揚起手中長鞭，「啪」的一聲抽水而過，仿若快刀裁紙，霎那間便將潭水半半一分。
……
蕭然眯著眼睛頗是尷尬，看了看宋禕，搖了搖頭，朝
這下，眾人皆驚。
「瞻簀！」
這時，簾中再度一挑，從中邁出美婢綠蘿，懷中抱琴。
睫毛眨了眨，悄悄睜開眼，小郎君柔柔的、近近的笑著，情不自禁的吐出一口氣，喃道：小郎君……
今日袁耽等人在蕭氏紅樓再聚，無意間宋禕騎馬而出，袁耽、桓溫皆是有心侍武從軍之輩，見之頓時心喜，記起蕭氏在蘭陵僑郡建有馬廄，專為王敦軍府蓄養戰馬，便暗中慫恿蕭然以戰馬相贈。蕭然雖然應了卻犯愁，言：蘭陵僑郡離此甚遠，一來一回怕得半月方成。再言，山陰城中，倒是尚有幾匹，不過卻非其所有……
果真慢長，待其繞來繞去將事敘完，小半炷香已去。
碧水搖曳，映得白馬如龍、綠衣似妖。
說著，回首對劉濃道：「瞻簀，可會騎馬？」
「駕！」
嗯……
「嗯……」
恰如其主，不卑不亢。
「嗯，便往！」
「碰！」、「嗤拉……」
人縱鞭，馬不停。
原來，她不起，是為這……
自袁耽騎馬而來，劉濃便微微心驚，這可是戰馬非是馱馬。在江東之地，戰馬是軍管之物，便是上等門閥，若無軍職在身亦不得私藏，莫非這廝真是盜了王氏軍府的戰馬來？
聞言，眾人皆將目光笑投劉濃。
一路上，三人春風得意馬蹄疾，行得甚快。
穿橋而過。
……
「唉！」
「哦！」
言至此處，袁耽搓著雙手，低頭徘徊，亦不知在想甚，突地抬起頭來，定眼看著二人，笑道：「此馬，乃蕭子澤所贈，原本說好紅樓七友每人一匹！不過……」
謝奕驚魂將定，兩眼卻倏地透光，噌噌噌竄到馬旁，一把牽住韁繩，愛撫著健馬雄壯的四肢、微潤的汗腺，嘖嘖嘆道：「好馬，壯哉！壯哉！顏道，汝何來戰馬？自何處得來！莫不是偷了王……」
「咦！」
袁耽見劉濃面呈驚怔，尚以為他是為自己擔憂，心中甚暖，正欲出言寬慰；卻恁不地瞅見謝奕欲翻身上馬，駭了一跳，趕緊一把揪住，喝道：「無奕，急甚！這是戰馬，非是你家賴皮黑。賴皮黑溫順得跟女皇的貓一樣，豈能與它比，小心它一口嚼了你。」
聞言，宋禕宛爾一笑，卻猛地抬目與劉濃對了個正著，隨後悄悄轉走，一把拉住驚魂
紅樓，高危。
「沒事，沒事。」
謝奕外表文雅，內心風騷且性烈似火，不然亦不會與桓溫交好。聽得時爾咬牙，倏爾切齒，最後一手扯著韁繩，一手拉著劉濃的衣袖，渭然道：「瞻簀，為此好馬，值得。」
烏程縣，姚氏農莊。
袁耽翻身下馬，抬目凝視，只見車轅上負手而立的美郎君，面目如畫美得緊，神情間卻仿若帶著絲絲憂傷，心中由然感嘆：怎地仿似風蕭蕭兮易水寒呢！嗯，且莫管它，瞻簀，好友矣！
嗯，如此沒規矩！
張芳今日休沐，難得清閑。遂命人將矮案抬至院中，就著槐樹陰涼，品茶、練字。練得一陣，緩緩起身，徐步四邁，漫眼看著愈來愈大的莊院，心中由然而生愜意。
青袍人跪坐于案，環撇一眼簡陋的居舍，朝著對面局促不安、神情猶豫的葛袍郎君，笑道：「姚郎君，昔年張芳潦倒時，郎君對其多有欺凌，而今張芳得勢，豈會容你！若再不斷，恐事再難挽！」
唉……
唉！
「蕭子澤？！」
宋禕淺聲道：「宋禕，能收住馬！」
當下便勸道：「瞻簀，莫惱，宋小娘子亦是無心而為矣！」
「妙哉！」
於是乎，愛馬心切的袁耽便縱馬疾疾前來，滿臉希冀的看向劉濃，謝奕亦同……
劉濃默然長嘆，見宋禕猶自萬福著不肯起來，只得揖手還禮道：「宋小娘子，請起，折煞劉濃了！」
謝奕眉梢瞬間一凝，而後倏然驟放，一把拽住韁繩，大聲道：「然也，蕭氏有此能耐！此馬，歸我也！」
「嘿嘿！」
劉濃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氣，徐徐沉入腹中，渾然一盪，隨後踏下牛車，揮袖而往。
袁耽大手一揮，渾不在意的笑道：「無奕，區區戰馬一匹，有甚稀罕！若是喜歡，便送於你了！」
「這……自然作真，不過……」
「馬、戰馬！」
劉濃側首笑道：「七弟，劉濃本欲相讓，奈何，天不從人願啊。」
「沙，沙。」
袁耽無奈，恐其騎術不精，反為馬所傷，只得拉著勸道：「莫急，適才已言過，此馬歸你了！」
須臾，途徑碧潭。
「哈哈……」
是以，劉濃不得不往。
謝奕與袁耽對劉濃的舍已為人極是佩服，一人騎馬在前，一人乘車在後，將劉濃的牛車夾在中間，深怕其後悔，悄悄轉身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