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納步成城
第115章 求仁得仁
而此舉，無疑便是車馬已列于楚河漢界，任君作決！
二人並肩而行，入亭對坐于案。
周札立於轅上，回望了一眼山陰城，踹簾入內……
琴音漸低，劉濃微凝劍眉，似與伯夷、叔齊身同，采青薇于首陽山中，依枯樹遙望商丘。目呈蒼涼。待至低不可聞時，倏地飆飛，琴音于霎那間驟變，悠悠之雨化作傾山之洪。若奔馬脫韁，若箭雨離弦。而天地乾坤間，再無容身之處，再無可棲之樹，頓時覆沒于蒼茫。唯餘一聲長絕，魂裂。
半炷香后。
半晌，無聲。
「仙嗡……嗡……」
城東門駛出一隊牛車，當行至無人之處時，後車簾開，幾名隨從自內抬出兩具衣衫不整的屍體，往草叢中一扔，大步而去。
琴聲刺耳如針，未驚著人卻駭了牛。魯西牛驚駭之下，斜斜地撒腿便奔，眼見即將撞上巷子口的槐樹，轅上的車夫大驚失色，拚命的回拉韁繩，欲將牛制住。
「仙嗡！」一聲尖越！
周札眼底藏鋒，注視劉濃之眼，身子微微前傾，問道：「鳴此《採薇操》。不知劉郎君何感？」
《採薇操》，伯夷、叔齊之悲歌，周武滅殷商，二人採薇于首陽山中，餓死不食周粟，世人稱讚其高風亮節，孔聖人曰：「求仁得仁，是為賢人。」
周札攜琴而出，劉濃將其送至院門口，負手立於檐下，目逐其離去。
歸靜于無。
這時，隨從去而復返，手中持著一封信，邊行邊道：「郎君，族中有信至！」
劉濃道：「伯夷、叔齊，賢人高士也！商亡而不食周，此舉見忠見誠，見仁見義也！劉濃不才，但取其忠誠仁義，除此之外尚需何物？」心中則道：善者不來。來者非善。周札今日能來尋我，多半已經篤定周義已亡，且為我所殺，而後續如何，當在此時見分曉。
瞬間，靜到極致！
劉濃思續電轉之間，將盤著的袍擺一拂，發出「噗」的一聲輕響，身子微
少傾。
隨從急急的踏入後院，穿過院中天井，踏著木梯直入二樓，沿著楠木迴廊行向自家郎君的居室。
隨從道：「周太守獨返，自那日後，小人們便再未見過周義！」
周札在眾隨的扶攜下邁入後院，隨後摒退了左右，緩緩向院內行去。今日諸事不遂，先是在謝氏面前頗受冷遇，再與那劉氏子撕破顏面，更險些命喪于驚牛，而現下驚魂猶未安定，便是步伐亦略顯蹣跚，邊走邊想：稍後讓姚姬好生服侍，多使些花樣……
劉濃深深吸得一口氣，將心神徐徐導回，雙手在琴之尾端一按，順勢一拂袍袖，淡然一笑，揖手道：「昔年劉濃懵懂，蒙太守饋贈而不知，而今琴猶在案。理當物歸原主！」言罷，雙手緩緩下沉，落膝作按，身子挺直若松，眼光則似平瀾，直視對面的周札，不避不掩。
隨從頓步于室外，朝內一探，輕聲道：「郎君，吳興周太守出城了！」
然也，直白無華，那華亭劉氏子恰若此名，臨危不亂，直在曲中！
曲盡，繞樑不歸。
劉璠正在室中揮毫就墨，行的是鍾繇之草，翻腕如走蛇時，突地聽見室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眉頭微微一皺，懸著的手腕便忍不住輕輕一抖
秋風驟起，掠卷滿空落葉，如絮亂飄。牛車穿行於森森弄巷之中。車軲轆輾過漸腐之葉，發出沉悶的「噗、噗」聲響。周札坐于車中，目光凝視橫陳于腿上之琴。渾身烏紫，形美若鳳身，長有三尺六寸五分，寬約六寸。此乃焦尾琴。又作焦桐琴，再名：直白無華。
一個時辰后。
這時，周札沉聲道：「登彼高山，言采其薇；以亂易暴，不知其非！劉郎君僅取忠誠仁義固然是好，然則，莫非不聞其間滔天之洪，是為武周之亡商，亦為亂秦之亡周？若是如此，不知劉郎君之仁義為何物？飽學詩書之輩，怎可不知其由，而以亂易暴！」
待得撩袍落座后，劉濃投目案上焦桐琴，雙手緩緩捺過琴弦，將心中雜念徐徐一盪，面上神情夷然自若，微微一個闔首，笑問：「太守欲聞何曲？」
自此一別。吳興周氏已然成仇，但劉濃卻不覺有礙，反倒心中悶意盡去、如釋桎梏。自己昔日太過求全，竟指望周札棄子！而今觀之度之，世家便是世家豈會做此自損之事！周義，殺得好！而殺周義一事，周札只得默吞，定不會愚蠢的將此事喧之於眾，日後便是世家間的暗中博弈！若言博弈，吳興周氏早已日落西山。尚能蹦躂幾年？三年後，周札便將亡王敦刀下，且周氏亦會隨其消匿於世，有何懼之？！
車隊繼續起行，直抵驛棧。
「快快呈來！」
周札淡聲道：「願聞《採薇操》，尚請劉郎君鳴來！」
終於挑明了？周札擇《採薇操》一曲，無非是以此指責劉濃以亂易暴！劉濃本不想與其啰嗦糾纏，但亦心知切不可大意，若是周札持著今日之言喧之於野，指不定便會使自己聲譽大損，而這正是世家對案相博時慣用之伎倆！先毀其名，再誅其族，便是如此！
車夫心下霍地一沉，顫抖著挑開簾，手腕卻
「固所願也，何當請爾？」劉濃稍稍一頓，隨後劍眉輕揚、唇左微笑，朝著周札再次輕闔其首，隨即緩緩閉上了眼睛，斂心靜神。
周札身子緩緩一放，單手捋著尺長之須。慢聲道：「願聞其詳！」
呼……
劉濃道：「劉濃鳴琴而知音，除音之外，別無它物！」
良久。
如此一想，下腹似有火灼，腳步便加快，疾疾地行至室前，脫了腳下木屐，踏入室中。
「哦？」
「撲通，撲通！」兩聲悶響。
將將行至中室，突聞異聲傳來，身子猛地一頓。
稍後，周札狼狽不堪的爬出來，高冠歪斜，額頭見血；揉著生疼的腰身，狠狠地盯了一眼車夫，冷聲道：「待歸家后，自討責罰！」言罷，拂袖邁向後車。
周札掃了一眼姚姬，眼神厭惡之極，隨後沉沉邁向室外，扔落一字：「死！」，身後二人聞言，臉色灰暗若死，姚姬妖嬈不再，「呀！」地一聲慘呼，爛泥般塌匐在地，進出之氣似斷若絮。而周福雙手按地，肩頭顫動不休，眼中則光芒幾吐，終是咬著牙幫，狠狠地捶地不言。闔家皆在吳興庄中，自己一人身死，尚可保得全家，若敢恣意妄為，天上地下尚有何處可以藏身！
周札沉聲道：「劉郎君可知一意孤行之由來？莫非欲效漢時酷吏否？」
亭中肅靜，針落有聲。
說著，捧起案上之琴，向對案一遞，不再作言。此事絕無可能善了。何必心存僥倖而事畏！一切但憑君意作決，劉濃將持劍以待。
「哞！！」
其間未作一言。
「仙嗡……」
「嗯……嗯……」
周義已亡，我終是未能保住玘兄僅余骨血，昔日江東豪強、吳興周氏，一門三支，如今分棲一支，斷絕一支，莫非此乃天意，欲絕我周氏乎？
「吁，吁，吁！」
聞言，劉濃朝著亭外正陽之日深深一個揖手，對著周
「家主，家主！」車夫從地上掙扎而起，滿臉是血的奔向側翻的車廂，朝著車內連聲大喚。
周札豎發欲狂，眼生赤光若吐，面上神色卻極是平靜，手掌在屏風上用力一按，借力直起身子，一步一步踏入內室，朝著帷幄內冷聲道：「起來！」聲音極低，冷淡不具魂！
劉璠接過書信，細細一閱，面呈喜色，哈哈一笑，大步踏入室中。
須臾之間，兩人滾落於床。一人正是姚姬，而另一人則是隨從首領周福。
恰於此時，秋風悄起，捲起美郎君的袍角，如旗紋展。半晌，美郎君徐徐將目光至柳道收回，伸手拂落肩上兩片流蘇葉，隨後將袖一卷。背負在後，大步踏入院中。
周札閉著眼睛，慢慢撫過琴身，熟悉的觸覺由指肚滲透入神，混亂的頭緒則隨之而靜，良久，緩緩開眼，精芒倏閃，尾指則在弦端一勾。
聲聲嬌喃似喜似泣，膩而不絕、綿而不斷，其中更有粗氣疾喘如牛，伴隨著「吱吱吱！」的老鼠偷油聲。
二人面無人色，磕頭如搗蒜：「家主，饒命，饒命！」
便在此時，琴起。
……
……
十指修長似玉，拔弄著琴弦，撩動著音階。劉濃半眯著眼，由著思緒與心潮奏著《採薇操》，眼光幽深若湖，視三尺外之人于不見，直直穿其而過，不知暢遊何方。
車夫一疊連吼，控制著牛，險險地與樹身交錯而過。焉知車頭剛過，車軸之端卻撞上樹桿，「碰」的一聲巨響，車廂猛地一歪，側翻在地。
「嗯，知道了！」
周札撫須之手頓在
劉璠問道：「周義可有同行？」
悔則悔矣，卻亦不得不承認，此時的劉濃已然難以一舉制之。
思及至地，眉頭緊皺，以手擊拳，低首徘徊。
劉璠隨聲而應，將筆往紙上一扔，揮袖踏出室來，憑欄斜眺謝氏水庄方向，心道：周札匆匆而來，急急而去，周義卻未與他同歸，莫非早已離去？果真是淺積不過百年之族，皆是鼠須短視之輩，見勢略難，便惜身而退！視族人之辱若未見，徒惹人笑爾！如此之族，不亡，豈合天理！不過，劉氏子現下有謝裒與紀瞻作依，以我之力，若與其為難，委實有些捉襟見肘……
山陰城，劉氏莊院。
華亭劉氏子安敢如此，悔不當初啊……
倏爾，女子一聲長嚶，男子一聲悶哼。
許是氣氛過於沉凝，跪侍於左的綠蘿瞄著葦席上斜斜的影子，心想：「我就看一眼，應該無妨吧！」越想越是不耐，終是忍不住顫動了下右肩，隨後悄悄抬起頭來，把小郎君與那白鬍子老頭偷偷溜了一眼，但見小郎君闔著眼睛，按著琴弦之尾，微仰著頭似在沉吟，好看的下巴被陽光一煜，如玉光輝。暗喃：「小郎君就是好看啊……」當掠過周札時，眸子突地一滯，急急的低下了頭，心道：「這人好凶……」
身側環侍的來福、綠蘿、墨璃緊緊相隨。
一語鏘鏘，言至最後，聲音雖依舊平穩未見高低，但氣勢已若海傾山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