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納步成城
第123章 有棋無藝
雖然，劉濃自忖即便並無陸納幫攜，自己也能憑著聲名才華奪得四品，但仍然心存感激，欣然謝過陸納，依倆人的關係，劉濃自不會藏著掖著，便將一應綢繆與他道盡。
初時，劉濃下得極快。甚少思索，幾乎手到子落，而清風老道則跟隨他的節奏落子，不快一分、不慢一步。一時間。但聞落子聲「啪，啪」不絕。
黑白較勁之時。劉濃目光如電，落子越來越快，誰也不知下一步，黑子將飛向何方。而清風老道面凝如水。尺長銀須無風自動，白子則宛若一柄巨斧，只顧窮追猛打。
陸舒窈嫣然笑道：「不許傷著它。」
若是高門精英子弟及冠，朝庭多半會立即征僻，但高門子弟豈會貪戀俗世？一般皆會宛拒辭任，繼續遊山玩水、四處行雅，做出樂乎于山水之間的姿態，慢慢積蓄聲望，待得時機一至，千呼萬喚始出來，一出來便身居高位。
陸納雙手把著撫攔，目光逐著雲海，悵然道：「瞻簀，身為世家子弟，婚姻之事，實難自主。小妹能慧眼得識瞻簀，瞻簀能憐惜小妹，陸納甚羡。」
說話之時。陸納按膝而起，將對席讓出，緩緩坐于側案。
清風老道長長喘出一口氣，他總算領教了劉濃的棋藝。果真是只有棋而無藝。
劉濃微微一笑，沖陸舒窈點了點頭，徐步而行。
清風老道笑道：「汝雖洒脫，卻不若令夭聰慧，她所擇之人，自是當得！吾修書一封，日後，若是時機得至而士瑤阻遏，可持信於他閱之。」
清風老道淡然落子，棋子一落，一黑一白，兩軍對陣之勢便成。
劉濃撩袍落座，默默撿子不語。
「退而結網？談何容易？唉，你我不再言它……」陸納將手一揮，似想揮去那惱人的惆悵，隨後又道：「瞻簀而今名滿吳郡、會稽兩地，來年鄉評無需言，定為四品。不知瞻簀幾時入仕？欲行何徑？」
「唉！」
少傾。待心懷平靜時，劉濃深深一個揖手，笑道：「劉濃謝過尊長，此局，令人酣甚，暢甚！」
而陸納如此肯定劉濃會被定為次等士族中的最高品，一者：劉濃自身才華無可挑剔，青俊一輩中鮮有人能與其比肩，二
「咦？！」
唉……
清風老道微微一笑，第一次認真的打量劉濃，半晌，側首對陸靜言笑道：「靜言，且讓我來行這一局，何如？」
四野不聞聲，唯余落子脆響。
等得半晌，清風老道扔下一句話：「潛龍藏淵，若遇風雲時機，或為阿瞞，或為孔明……」語不驚人死不休！
聞言，陸納、陸舒窈、陸靜言三兄妹齊齊把眼光投向清風老道。
棋譜，乃橋游思所贈。
酒壺擱在案上，陸納搓著雙手注目于盤，心裏不斷的重複著：「幾時沉？五手？」但無數個五手過去，黑子猶在戰鬥……
陸納大驚，隨後狂喜，心想：「他與阿父交情非同一般，若得他修書相勸，瞻簀與小妹之途，暢順許多也！」當即拜謝，轉念細細一思，復又持續先前之問。
稍後，各據陣勢。兩兩對望。
落子不斷，清風老道的棋風瞬間一變，不再是適才那般溫和若春風，猶若寒雪冰劍般四下肆掠，步步驚雷、殺伐盡顯。劉濃面上神情亦漸顯沉凝，落子愈來愈慢，數番被清風老道逼得無處可退，但偏偏就是在這般緊鑼密鼓的殺戮之下，黑子猶自頑強無比，履出怪招衝破重圍。往往在白子眼看即將獲勝之時，黑子又在他處另起爐灶。
陸納持著酒壺的手猛地一頓，疑惑的投目劉濃；而陸舒窈眨了兩下小梳子，也歪著腦袋看向心愛的郎君，神情略顯不解；小郎君陸靜言則撇著嘴巴，心道：呀，真笨，真笨……
三面掛著畫作，皆是水墨山川。
清風老道笑道：「藝乃何物。清風不知！清風只知棋，棋也，弈也！弈也，圍而博也！堯帝制黑白子教導丹朱，便在此理！」
「啪……」
這一幕，正如孤舟行於怒滔狂浪，而令人震驚的是，那葉孤舟隨著浪翻浪卷，傾刻便有覆沒之險，但它就是不沉啊……
陸舒窈格格亂笑：「舒窈又畫了一幅《雙鶴杳亭》，待日後畫成，贈之以君，盼君莫棄！」適才
劉濃笑道：「祖言與其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祖言以為然否？」
清風老道眉梢微凝，這一子有避戰之嫌，暫且不管它，但行棋以觀後續。
陸舒窈定定的看著劉濃，眯著眼笑語：「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君若為喬木，妾甘作絲蘿。」說著，將雙手悄悄的從案下遞過去。
中規中矩，無甚出奇之處。
清風老道白眉跳了兩跳，酣甚？暢甚？若言棋局，黑子早就該投，但劉濃就是不投！而他也想盡了各種辦法追殺堵截。最後竟被此子帶動心弦，有好幾次他都想憤而離席。但是而今脫身離局，再觀面前的美郎君，面上帶淡淡的微笑。恰若無暇美玉，溫文儒雅，教人委實不敢相信，適才棋局竟是此人所行。
酣甚……暢甚？……
陸納眉梢一挑，沉聲道：「然也。」
半晌，清風老道渭然嘆道：「美玉也，不經得千垂百鍊怎可成就光輝！美玉也。恰若磐石藏玉於懷也！」說著，深深地看了一眼陸舒窈，嘴角浮笑。隨後叫過陸納，二人朝著觀內緩緩而行。
陸納微驚，轉而笑道：「世伯亦知瞻簀？」
劉濃面紅如坨玉，星目璀璨閃爍，緩緩將手中黑子投入壺中。這一局二人戰得足足兩個時辰，他摒棄了所有的束縛，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只圖痛快一戰。未料果如橋游思所言，一旦心不存物，便似脫去渾身枷鎖，諸般妙想也紛踏紜來，竟硬生生與清風戰成這般模樣……
「祖言，對棋于席，唯有黑白二軍，並無尊長。」清風老道撿子不停，頭亦不抬的說著，隨後撇了一眼劉濃，笑道：「汝可喚我清風。」
劉濃自然知曉老道此意為考究他的棋弈，若論行棋，莫論今生尚是後世，劉濃皆是會而非精，便是連陸納亦有不如，而適才那記妙著，不過是因為一本棋譜。
陸舒窈心思七巧玲瓏，知道七哥與他有話要說，便並未跟著，而是命婢女將案上棋盤撤了，鋪上了畫紙，默然勾勒。
突地，手腕一緊，側頭一看，陸舒窈正恬恬的笑著，衝著自己緩緩搖頭。
陸納知曉清風老道出塵拔俗，慣以棋觀人
這時，陸舒窈與陸靜言雙雙而至，坐於陸納對面。
清風老道眯了下眼，再開之時精光一閃即逝，笑道：「華亭劉氏子？」
「哦？」
「啪！」白子一記，絕殺。
陸靜言嘆了一口氣，心想：「美鶴真笨……」
待得黑白子盡歸於壺，清風老道將黑棋壺往案中一推，劉濃伸手接過，順手將面前白子壺奉上。雖說對席無尊長，但清風老道年長劉濃甚多，自然是劉濃執黑先行。
半炷香后，局勢漸烈。
陸靜言一瞬不瞬的盯著劉濃，突然喃道：「美玉乎？臭石頭也！」說著，深怕劉濃反駁，騰地起身，一溜煙跑了，跑到一半，又回頭叫道：「阿姐，可否讓靜言與呦呦說會話？」
「噓……」對面的陸納伸手靠唇，將其默然制止。
陸靜言無聲地做了個鬼臉，隨後瞅了瞅劉濃，又看向棋盤，死死的盯著自己認為該落子的地方，卻半天也不見劉濃落在那裡，心中猶若貓抓，嘴巴便越翹越高，最後實在耐不住了，身子朝前一傾，便欲伸手點向棋盤。
嗯……
「咦……」
執手相看，嬌盈盈而無言。
清風老道按落一子，這一子落下，白子便已然占憂。半眯著眼斜挑對席，細觀劉濃神情。劉濃自然也看出局勢不妙，但面上神色自若，三根手指摸索著溫潤而圓溜溜的棋子，星目開闔似在沉吟。
烏桃矮案擺在正中，無名清香徐燎。青葦席中，清風老道與陸納對座于案。老道抱著麈看著燎煙，神情與身姿不動如山。陸納按著膝，目不斜視，神色正然。
「啪！」
劉濃看著眼前老道，只見老道目光既不是葛洪那般藏鋒于內，更不似神棍夏侯弘那般作態。雖是鶴髮童顏，但面相卻平淡無奇，若將這一身墨白水火袍脫下，換上斗笠蓑衣，再持一柄漁桿坐于江邊，便恰作一漁翁。而正是這樸實與平淡，使劉濃心中好感大增，微微一笑。揖手道：「劉濃棋藝淺漏，與人對弈多行歪舉，若藝有不當之處，尚請清風莫怪。」
二人就著微微清風，侃侃而言。待得日
「好勒……」陸靜言大喜，鑽入黑牆白瓦中。
劉濃到底佔了便宜，有心解開這若有若無的沉悶，便揖手笑道：「聽聞祖言年後將迎娶新婦，屆時，劉濃贈君竹葉青三百壇，以滋其賀。」
古松下，唯余劉濃與陸舒窈靜對，抹勺她們則遠遠的避著，她們都知道小娘子喜愛美鶴，而小娘子要見美鶴甚難，理應讓小娘子與美鶴多聚會。
劉濃未料到竟被她看透，頓時澀然又情動，趁著無人，輕輕吻了她的眼帘，低語：「便讓它跟著舒窈，亦讓劉濃平添諸多想念。」
便在此時，劉濃落子了，並未落在陸靜言心中的地方，而是落在遠遠的邊角處，與清風老道大龍隔得十萬八千里。
「啪！」
老道乃何人？劉濃懶得去猜，但相逢樹下棋局，便是棋中人，故而，揖手答道：「劉濃不精棋弈，適才妙著來自一部棋譜。」
半個時辰后，陸納緩步踏出道觀，朝著松下叫道：「瞻簀，且隨我來！」說著，向山側懸亭邁去。
廝殺？這已經不再是廝殺，而是追殺……
兩人相識於四月晚春，而今是八月深秋，短短四個月里，他們從相互陌生到至交好友，再牽扯著與陸舒窈的情事，彼此間難免有些尷尬。
按晉律：九品官人法分三步而行：郡小中正登記、訪問、核查；州大中正考核定品；入司徒府，經吏部審核，最終定職。
清風老道笑道：「華亭美鶴、醉月玉仙劉瞻簀，如今之山陰，尚有何人不知？老道雖棲居山林，但亦聞其名，更于蘭亭見過此人。然，始今方知，劉瞻簀為何許人也！」
清風老道問道：「祖言此來山陰，便是因為此子？」
若是次等士族或是寒門子弟及冠，大多因為家學原因而鄉評不足，家世微寒者便只能入仕做濁吏；而家世稍好一些的，則砥礪詩書，期待為人所拔擢。
陸靜言瞅了瞅老道，又瞄了瞄斜對面的劉濃，眼珠骨嚕嚕一陣亂轉，亦不知想到甚，嘴角一翹，將手中棋子往案上一拍，笑道：「自無不可，我去
陸納道：「正是。」
半個時辰后。
如此一來，陸納豈會不暗中幫攜？
清風老道再問：「令夭愛幕於他？」陸舒窈之字，令夭。
陸納綳了半天，終是忍不住的放聲大笑，而劉濃也朗聲長笑。倆人的笑聲穿林而出，直直向山間雲煉盪去，此起彼伏，仿若吟嘯。
「啊？！」
二人並肩立於亭中，一時無言。
陸納眉梢一挑，自打老道落座，他便知道老道何意，淡淡一笑，捉起酒壺抿了一小口，對劉濃笑道：「瞻簀，此乃陸納之尊長……」
而其時，世家子弟並非都是及冠便入仕。
劉濃注目面前黑玉棋壺，半晌。雙手徐徐往上，正了正頭頂青冠，待心意歸靜、氣納淵湖之時，從棋壺中捏起一枚黑子，按盤中一按。
蒼松拔雲，清風老道抱著麈，眼光猶凝于棋盤。
若無較大差池，四品應是囊中之物也。
「啪！」
劉濃踏入車中，挑邊簾回望，但見那一簇金艷斜依著翠柳，美目流盼，嬌顏無邊……
陸靜言掃了一眼盤中局勢，皺著細眉一陣思索，而後，眸光盯著盤中某處，嘴巴一嘟便欲作言。
殊不知清風老道將將落座，便用手中雪麻麈將盤中殘局掃亂，而後徐徐撿著黑子，笑道：「祖言，棋趣豈可獨享，何不教汝之好友同樂？」
劉濃落子已慢，但慢而有度，清風老道仍是不徐不急。
陸舒窈身子微微前傾，端著雙手，十指互握，捏得根根指節泛白，襯得蔻丹更嫩更艷。她的額間，則布著顆顆細汗，被陽光一輝，泛著晶瑩光澤。而她卻已然顧不得，眸子投于棋盤中，隨著黑白廝殺，時爾在東，倏爾在西。
至於小郎君陸靜言，她早就驚呆了，瞪著點漆如墨的雙眼，嘴巴張成了可愛的模樣，像是在感嘆：哦……又跑了……
觀中，靜室。
經此一笑，兩個少年郎君胸懷盡暢，那微弱的不適宜，瞬間一掃而光。
「若是如此，怕是新婦將怨恨瞻簀也！」「哈哈……」
陸納聽得劉濃及冠便會入仕，並不繼續養望蓄名，心中頓鬆一口氣，若劉濃不加快步伐，豈非要小妹久等？畢竟江東陸氏與華亭劉氏之間，猶若雲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