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風雲起兮
第151章 誰心寄魂
劉濃心細，便請祖盛落座于北，又命白袍與大婢們列侍于北，這樣放眼看過，也就不是那麼突兀了。橋然汗顏而感激，人情冷暖、如鵝浮冰，他不是未請昔日來往之族，而是……
劉濃笑道：「我自去見過府君。」
晴焉吹了吹冒著熱氣的葯碗，見小娘子看著帷幄上的薔薇出神，細聲笑道：「小娘子，咱們不就是在北樓么？」
晴焉奇道：「那是何樓？」
橋游思睜開眼，雙手捧在眼前，緩緩展開，只見在掌心中卧著一枚玉雕，乃是一隻小兔子……
高台鑄在院外，高三丈，寬十丈。
「府君！」劉濃高聲喚道，朝著朱燾迎去。
「可是，小娘子……」
橋游思脫口道：「晴焉，鴻鵠是一對……」
便在此時，劉濃與橋然的聲音低低傳來。
橋游思道：「此樓，乃是心中之樓。心中若存高樓，便有鴻鵠自心底而生，振翅鳴啼，引朋遠來。」
碎湖自廊外而來，站于門口問道：「小郎君，丁府君問見證之人可至？」
丁晦領著其餘四支族人，俱是盛裝，丁青矜藏在人群中，時不時偷看美鶴，在她的心裏，對美鶴與阿父平輩論交，極不認可。當然，她也無權反對。
劉濃頭戴青冠，一身重裘，面色略顯蒼白，負手立於眾人之前。至今日後，華亭劉氏之主，便正式歸屬於他。經得一翻商議，他與丁晦平輩論交。
「唉！」橋然一聲長嘆，站起身，自從來到華亭，他才知曉劉濃的不易，而華亭劉氏能有今日的昌盛，便是來自這位未及弱冠的美郎君終日操持。說起來，華亭劉氏與吳縣橋氏何等相似，都是獨木一枝，闔族榮辱聚在一身。
華亭劉氏、吳縣橋氏、餘杭丁氏締結通宜。
吳縣橋氏族譜極簡，唯存橋然與橋游思；華亭劉氏亦同，唯有劉氏孤兒寡母，楊少柳自雪夜匆匆一現后，便隱匿在西樓，劉氏未提，劉濃未言，橋然與祖盛心中好奇，卻知不可多問，默而不宣；餘杭丁氏一門五支，族譜上記載著近百人，不過，丁氏人丁
晴焉瞅了瞅裝睡的小娘子，再瞥了瞥手中的葯碗，皺眉簇成了一團，而這時，大郎君的聲音已然響起：「小妹，可醒了？」
兩個郎君說著話，行向內室，並沒有改日再來的意思。晴焉急了，腳步斜斜一邁，端著雙手萬福道：「大郎君，劉郎君，小娘子歇下了。」
「哼！何來府君？」朱燾勒馬于崗，面色不喜。
「玉鞠兄，劉濃……」
北綉樓，壁爐內火光燎亂，矮案上沉香清緩。
朱燾，朱中郎，益州刺史。
劉濃見了丁晦，只見其一身盛裝，面上神情卻略帶緊張，知他在擔心甚，揖手笑道：「府君勿憂，稍後，見證人必至。」
「無妨，橋小娘子身體要緊，若是病情生變，劉濃這便遣人至吳縣。」劉濃一邊脫著木屐，一邊說著，心中既驚且憂，橋游思這病確屬罕見，若說是寒疾，卻又似是而非，而吳縣橋氏之所以人丁常夭，根結便在於此。恰若憂曇，匆匆夜綻，盛放之時驚鴻怯雁，凋零之時無人聞知。
丁氏原本欲請餘姚虞喜做見證人，丁晦弱冠之時與虞喜有舊，他知道劉濃也算是虞喜的弟子，兩般齊下，估摸著能請來。此次典禮在華亭而非餘杭，丁氏族內原有些許不滿，但丁晦乃是強權人物，力排眾議，可也希望這見證人由丁氏來請，面上也有些光顏。
「哦？不是會醒一個時辰的么，怎地又歇，莫非有變？」橋然脫著腳上木屐，眉頭一挑，心中卻有些擔憂，回頭道：「甚是不巧，小妹又歇了。」
「瞻簀！美酒備好乎？」
劉濃道：「然也，病急如侵火，慢去如抽絲，急不得、緩不得，卻不可輕怠。」
「噗嗤！」俏麗的鶯雪剛剛揭開簾便聽得此言，一聲嬌笑如鈴轉，滿臉歡顏。
「蹄它，蹄它……」
劉濃一愣，笑著揖道：「處仁兄長！」
世人皆知、世人皆言：義陽
「也好，明日典禮之事……」橋然見小妹無恙，心下稍安，抬頭見劉濃的面色蒼白、不見血色，遠不及小妹，便打住話頭，憂道：「病急如火，慢去似絲，我觀瞻簀面色若紙，定未痊癒，莫若再將養些時日，何苦帶病操累，需得惜身啊。」
「瞻簀來得極巧，這個時辰，小妹定然醒著。」
高台之下，矮案錯擺，盡鋪葦席，婢女穿梭如燕。觀禮席中，與華亭劉氏到有來往的寒庶之族落座于東，有由拳焦氏、蘇氏、齊氏等。西面，丁氏紮根餘杭百年，來往之族最眾，一眼看去，儘是人頭簇擁。再觀北面，寥寥幾人。
劉濃看著急奔而來的李寬，側首一個長揖，笑道：「已至。」
劉濃自是喜聞樂見，本欲修書一封助丁晦請來虞喜，殊不知卻臨時接到一封信，有人要途經華亭，而他若來此，莫論名望尚是親疏，皆要勝過虞喜，便婉言告知丁晦，已請得見證人。丁晦知道劉濃與上等門閥來往甚密，便問何人，劉濃但笑不語。
劉濃心中一軟，走上前細看，真是個白玉無暇的小女郎，眉色淡若雲煙，乖乖巧巧極是惹人憐。
劉濃闔上丁氏族譜，心中極奇，若非親耳聽劉誾說起，教人如何敢信？雖然丁青矜僅是暗中操持，明面上則是其兄丁異。但劉誾是何等精明人物，他一言斷定主事之人是丁青矜，那便定是那個會彈錚且言辭犀利的小女郎了。
……
他在看我……
然，朱燾便是朱燾，同類相從、同聲相應，義陽兒郎便若鷹隼，當與鶴齊，豈可與雞同！
她在裝睡……
朱燾放聲狂笑，猛地一抽鞭，縱馬飛馳，至劉濃三十步外勒住韁繩，「希律律……」渾身套著絨甲的戰馬揚蹄狂嘯。
朱燾著軟絨于身，緩緩邁上高台，身上的大紅長氅裂展于風中，昔日的溫雅盡去，唯存而今冷顏如鐵，三寸濃須迎風不飄，話語似鼓作捶
當浩蕩鐘聲響起，天地也彷彿隨之而肅穆。
橋然皺眉道：「事急從權，瞻簀非外人，便是歇下了，亦可探視。」
來不及了，晴焉把葯碗往案上一擱，迎到門口，回道：「大郎君，小娘子剛歇下。」
聞言，橋游思險些睜開了眼，現露在外的手指顫抖不休。
劉濃笑道：「無妨，些許小傷算不得甚，年歲已近，不可再行耽擱。」
丁氏擅商，族中盛產錦鍛，雖說東晉乃是莊園經濟，一切所需皆可在庄中尋獲，但丁氏桑麻確有獨到之處，別地之錦，華有同之，柔則不如，柔有同之，華則不及。是以，各大門閥世家雖不屑與庶族來往，卻不拘寒門所產之物。這不足為奇，奇的是，主掌丁氏商事的，居然便是丁青矜。
晴焉歪著腦袋，把那聲「哦」拖得極長。橋游思微微一愣，不知想到了甚，腮角浸紅，羞得不行，悄悄的捧起竹簡擋住臉，不讓晴焉看。
「哦……一對！」
橋游思道：「此樓非彼樓。」
「這……」晴焉無奈，讓開道路。
眼看時辰將至，三方族人共聚，高台已鑄，而見證人卻遲遲不顯身，丁晦按耐不住，便幾度問詢。此乃大事，豈可兒戲。
想起那日她說的羞憤之言，劉濃不禁裂嘴一笑。
劉濃笑道：「府君何急，稍後便知。」言罷，瞅了瞅室外，見日已初起，灑得滿眼光輝，便辭別丁晦，至中樓尋劉氏去了。
「然也！哈哈……」
「美郎君，可還記得妾身否？」
劉濃輕咳一聲，說道：「玉鞠，橋小娘子面色盡好，可見病情並無大礙，且讓小娘子安歇，劉濃尚有事要與兄商議。」
祖盛告辭離去，劉濃修書一封，言年後必至婁縣。朱燾來了便未走，整日泡在酒罈里，不是醉在鶯雪之懷，便是卧在冰潭之側，極盡逍遙之能事。
……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不惜
「嗯……」
行至屏風時回首，見那素白的小手飛快的把東西抓在手中，美郎君微微一笑，快步疾去。
橋游思飛快的瞅了一眼榻側的銅鏡，只見鏡中的小女郎髮髻不整，只著輕褻衣，此時想換已然來不及，乾脆順著高枕往下一縮，順手扯過衾角蓋在胸口，竹簡「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睫毛輕輕顫動，細聲道：「晴焉，我睡了。」閉上了眼睛，呼吸均勻。
丁晦見劉濃依舊雲淡風輕，心中暗讚美郎君氣沉如淵、非同尋凡，又問：「來者到底何人？」
雪色帷幄里，橋游思散著青絲，背靠著高高的軟枕，捧著一卷青簡，正在輕聲細讀。經得十來日將養，顏色盡復，小唇作櫻點、嬌嬌嫩透，十指若瑩雪、根根玉白。
晴焉本想問小娘子鴻鵠為何一定要飛高樓，但轉念一想，改了口：「咱們小娘子居北樓，心中定是高高的，那，那劉郎君居東樓，便若，便若鴻鵠鳥兒，定會來飛……」瞧了瞧背依高枕的小娘子，心想：可不是嘛，這軟枕還是劉郎君遣人送來的呢。
朱燾翻身落馬，拉著劉濃大步邁向震驚的眾人。
公元318年，十二月二十。
一聲呼喚，一聲長笑，朱燾身披殷紅大氅，騎著絨甲駿馬，浮現於山崗，在其身後，上百著甲騎士簇擁著一竄華麗的牛車，漫下來。
倆人身後傳來一聲嬌呼，朱燾大笑，劉濃並未回頭，揚聲道：「醉時卧雪枕冰膽，醒時作嘯氣慷慷，此雪，乃鶯雪。」
劉濃斜讓一步，讓橋然先行，待橋然轉過帷屏，看了一眼橋游思，輕步上前，將一樣物什放在她的手指邊，轉身便走。
待得朱燾致畢辭，三族之人共聚高台，互換族譜以彰其跡，再拜祭天地以昭告天下，至今而後，三族之人共進同退，若有背離，人可唾之！隨後又告祭祖廟，華亭劉氏無祖廟
橋游思雖然閉著眼睛，但心裏卻知道，劉濃在靠近、在看她，她嗅到了那若有若無的芥香，感覺到了臉頰兩側的微燙，眼皮要動，忍住！快走，快走……
劉氏今日打扮的極盡雍容，梳著盤恆髻，插著金步搖，渾身襲著淡紅對襟襦裙，披著銀白狐裘，滾邊絨毛廝磨著臉頰，端著雙手笑盈盈的站著。巧思與留顏侍於她左右，卻絲毫奪不走她的艷光。惹得人暗贊：怪道乎美鶴清美至斯，原是因此。
見證人已至，全場起身而注目，此時的朱燾剛剛晉陞益刺史，聲名如日中天，莫論家世門楣，便是朱燾自身已足以令人敬仰。匡複北土，江東士族大多只是說說而已，誰個真願舍下一身榮華，放著五石散不服，捨去青山綠水不看，去著鐵裳，飲雪戰胡狼？！
腳步聲漸遠，不可再聞。
通宜雖不若聯姻至親，但卻勝在目的明確，一切但為相輔相承。是以，通宜之典，極盡浩盛，禮儀繁瑣，需得交視族譜、拜祭天地、告祭祖廟、尚需請得久負盛望之人見證。
橋然身著華袍，腰纏玉帶，盡顯溫文儒雅，但他卻是孑然一人，橋游思並未在身側，她仍在夢中。
三方之人盡皆朝著觀禮之族作揖，觀禮之人離案而起，還禮。丁晦趁勢靠近劉濃，低問：「怎地，見證人還不至？」
橋然行進內室，見小妹果真睡下了，疾步行至床榻邊坐下，細細查探小妹的神色，若是寒疾有所反覆，小妹于睡時便會呈現痛苦之色。
劉濃輕步慢行，目光在案上一頓，晴焉趕緊遮住葯碗，怯怯的看著劉濃，懇切的搖了搖頭，劉濃會心默笑，點了點頭，眼光看向榻上的橋游思，但見小女郎滿把青絲泄在衾外，一半在床，一半在榻，布衾的一角，淺淺露著潔白的小手，手指在輕輕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