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風流》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390章 以君作案

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390章 以君作案

「瞻簀……」郗鑒愕然。
劉濃一步踏出室,嵌身入軟陽,見得此景,微微一怔,繼而,撩起袍擺攬于手中,輕手輕腳的行至小謝安丈外,眯著眼睛打量,但見字跡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轉腕時,狀若游龍戲水,細細一觀,神蘊其中,無一字魂同。而此時,謝奕與褚裒俱已醒來,前者悄然坐起身,探首靜觀,後者一動不敢動,竭力的維持著卧姿,一任小謝安潑墨作書。
謝奕看了一眼斜對面的青青小樓,想了一想,沉聲道:「即是如此,謝奕亦當去見族伯與阿父。瞻簀奉召入建康,按律,需呈節入大司徒府。然,大司徒如今抱恙在身,正行請辭,故而……」
郗鑒注視著劉濃,將長須捋了又捋,眼中神色複雜難言,時而滿含讚賞,倏而內愧於心,漸而悔色瀰漫。
三遍!毛詩百首,而今方抄十余首,若待三遍抄完,不知幾時也!郗鑒心中又憐又惱,滿臉漲得通紅,左右一思,暗中一狠,索性冷聲道:「璇兒,汝可知,若汝再行遲疑,即將入宮矣!莫非,汝願為司馬氏之婦乎?」說著,冷冷掃了眼院中婢女,見一干婢女躲得遠遠的,遂輕聲補道:「司馬氏,命衰矣!」
「阿弟。」郗璇輕喚。
「劉濃,見過郗,伯父。」劉濃持禮,不驕不卑。
城北,郗氏府邸。
紅日爬東牆,斜照青石階,謝奕抱著頭冠醉卧于白葦席,睡姿極其不雅,在其對面,褚裒身披潔白長衫,以肘作枕,睡得頗是憨甜,狀若謫仙側卧。
「莫怒……」郗鑒眉頭一皺,快步上前,俯身一看,乃是毛詩《越人歌》,心中複雜無比,眉頭愈鎖愈深,沉聲道:「璇兒,汝已十九,理當嫁人,豈可置若不聞。」
劉濃趕緊一把攬住,將其抱入懷中,輕輕入室。當是時,場面極靜,謝奕按著膝,微微傾身,眉頭一挑一挑,顯然身心皆驚。褚裒猶自不敢動彈,靜卧待墨干。稍徐,劉濃走到褚裒身後,縱攬其滿身龍章鳳姿,心神俱震,繼而,微微一笑,展開寬袖,均勻的沿著字跡緩緩拂動,輕笑:「陽和興起,縱興逞意,意隨神飛,安石此字,令人愧也!盪腕塗墨香,千金賦一闕,當如是。」
劉濃無奈,微微一笑。
……
「此乃,阿大所書乎?」謝奕總算回過神來,擦了擦眼睛,與劉濃一道揮袖摧墨干。
遂后,瞅了瞅林梢日,暗覺日光惹人生厭,枝頭黃鶯鳴聲猶其刮臊,即命隨從持竿趕鶯。待鶯飛林靜,心中卻靜不下來,冷寒著一張臉,把袖一卷,闊步入內。
睫毛一顫,郗璇端手踏前一步,輕聲道:「阿父教誨極是,女兒抄詩三遍,即行嫁人。屆時,莫論賀氏,亦或朱氏張氏,甚爾,命衰之司馬氏,皆由阿父做主。」
郗璇不再問,邁著紅藍絲履,挽著朱綾背紗,行向東院。將將轉出長廊,郗曇打斜竄出,埋著頭,大步急走,挽著袖子,邊走邊問身側隨從:「汝可看仔細,確乃成都侯?昔日辯于雍丘,吾有所不及,今朝定將其好生……」
玉色瑞獸挺立於朱門左右,林梢鶯兒淺唱不休,自郗鑒入建康,近幾日,郗氏門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無一乃白身,俱是玉冠錦服者。眾人來此,一為郗鑒名重,二為女中筆仙。郗璇芳齡已然十九,猶待嫁閨中,不知幾多青俊郎君深慕其容。
郗鑒視若未見,擺手笑道:「甚好,甚好。此院雖簡,然內汪一眼清泉,足可煮得好茶。吾觀瞻簀大器若玉鍾,已非往日,若行烹茶,想必室中亦可。」說著,便招過門前隨從,細細一陣吩咐,命其至後院取滴水清泉。
「無妨,節至便可。」
這時,隨從來稟,成都侯拜訪。
半盞茶后,褚裒身上墨干,迫不及待的鑽入偏室中,任由謝奕拍打房門,就是不開。少傾,兄弟三人鬧了一陣,一致認同,褚裒犧牲較大,故而,字歸褚裒。遂后,謝奕見袁耽不在,便問劉濃可曾得見。劉濃笑道:「彥道拜訪溫泰真去也,劉濃亦將前往城北,拜訪郗公。」頓了一頓,似吐了一口氣:「尚將往顧氏。」
郗鑒神情既喜且憂,見女兒定定的看來,中心寸軟,仰天一聲長嘆,拍了拍額角,搖了搖頭,快步迎向院外。劉濃靜侯于院外,融身於淺陽中,郗鑒出門即見,驀生一陣恍惚,憶起昔年于吳縣,也是這般,玉人孑立,已方悔婚,而如今,人事已非,斯人風姿依舊,怎不教人感概。
「瞻簀,何需多禮,日前聞召,便知瞻簀必來,吾正有事與瞻簀相商。」郗鑒大步下階,拉著劉濃的手,便往院內走,心中卻七上八下,眉凝色憂。
豎日,雄雞啼曉,曉霧自開。
眼前寬袖亂飛,身上微涼微涼,褚裒苦笑道:「昔年,王逸少銀勾鐵划,筆透青案終年不幹。今朝,褚裒幸也,融身為案,恰逢安石脫神而出。不幸也,暨待稍後,不知將污幾多清水也。」
郗曇步伐一頓,滿臉笑容驟然一收,可憐兮兮的轉過身,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道:「阿姐,阿弟此番外出,乃與人辯論,並非服散……」昔日,他曾於庾氏子弟一道服散,險些命喪。
室間靜,令人心生難安,劉濃稍作沉吟,看著案上茶具,笑道:「郗伯父,如若不嫌,劉濃願烹茶一壺。」說著,瞅了瞅八面梅屏,意態明顯,想換個地方。
郗璇端著手,螓首微垂,答道:「阿父莫憂,待女兒抄詩三遍,即行嫁人。」
劉濃觀其神,知其意,心中忐忑,來時,一路皆聞,郗氏正行擇婿,若非袁耽之事不容耽擱,他已然命車夫迴轉。此時,只得故作不知,目不斜視,默然隨其而行。
「唉,唉唉……」郗鑒跺著腳,連連長嘆,卻莫可奈何,轉眼見女兒容顏嬌嫩,眼底滾淚,恰若一枝梨花輕帶雨,心中又忽生不忍。郗璇的性子從他,外柔內剛,正乃有其父,必有其女。然,司馬氏既已起意,豈會輕易罷休!
謝奕樂了,在褚裒的屁股部位猛力的揮了幾把,哈哈笑道:「季野莫悲,且待墨干,謝奕願為君遍灑澡香,定可使君濯身歸白。然,此字,當歸謝奕。」
「休得胡言!」褚裒急了,屁股動了動,嚷道:「褚裒以身為案,以裳為紙,字即入吾身,當歸於吾。」說著,斜斜看了一劉濃,問道:「瞻簀,以為然否?」
聞言,郗璇身子驀然一震,眸子里泛起濛霧,咬了咬嘴唇,指著園中花圃,凝聲道:「阿父,為何世情皆乃男擇女,而非女擇男也?女兒自問,才識不輸于男兒,為何卻若園中枝,任人觀採也?」
劉濃揮著袖子,笑道:「終年樊籠一朝開,浩浩墨意入神來,安石書此,不足為奇。」
「這……」郗鑒捋著須的手一頓,惱怒中生,卻不該如何作答,半晌,憋出一句:「休得胡言,乾居上,坤在下,此乃自然之理,豈容汝褻瀆?」
劉濃乃鎮西將軍假節豫州,持有晉室節杖,節外州刺史入朝,按故晉律,當進駐節臣驛府。然,自東晉立於江東,諸事從簡,是以,僅需經大司徒府審核,待大司徒論定,復入朝覲見司馬紹,其間來去,少說也得三兩天。當下,兄弟二人齊入建康城,為袁耽之事奔波。
此時,郗鑒將將送走賀氏,看著牛車尾遠去,舒展的眉頭慢慢皺起來,捋著鬍鬚,暗忖:「如今,賀氏雖不及我郗氏,然賀氏郎君卻一表人才,奈何,方才命璇兒據屏暗觀,璇兒卻託故未至。唉,短短數日,已然十餘子往複,焉知,皆難入璇兒之眼。璇兒也璇兒,汝意何為也?」轉念間思及一事,眼底陡然一寒,心想:「刁玄亮也刁玄亮,我郗氏雖不若王謝,然,亦不至為外戚……」想著想著,扯落鬍鬚三兩根。
小謝安揉著眼睛從夢中醒來,睜著迷茫的眼,四下尋了尋,未見著劉濃,皺了皺眉,嘟了嘟嘴,俄而,見褚裒衣衫若雪紙,而其所卧葦席色作烏青。黑白二色逼入眼,小謝安怔得一怔,眼中朦朧層層褪盡,繼而,豁然一亮,驀地按膝而起,朝著院中隨從招了招手,低低一陣吩咐。
粉色葦席擺于百花叢中,郗璇身襲紅裙,臨案作書,神情專註,落筆如涓流。聽得身側傳來沉沉腳步聲,眸子一顫,把筆擱于硯角,款款起身,未看阿父,深深一個萬福,輕聲道:「阿父莫怒。」
郗璇道:「送往何處?」
復觀小謝安走筆似龍蛇,目漆如聚星,心神意筆四者合而為一,杳然久遠、渾忘世外,且不時提筆蘸墨。良久,良久,待得褚裒身上爬滿墨玉字跡,小謝安在褚裒的袍擺勾下最末一筆,眼中神光越來越淡,漸而,面上潮紅寸寸塗滿。
隨從道:「回稟小娘子,自泉眼取水。」
「啪!」把筆隨意一扔,背負了雙手,默然度向屋內,待行至劉濃身側,輕聲道:「美鶴,謝安倦也。」說著,撫著額頭,身子一歪,軟軟便倒。
「嗯……」郗璇腳步一頓,徐徐轉首,看向阿父。
「啊!!」褚裒與謝奕齊齊一怔。
隨從恭聲答道:「東院蘭室。」
隨從領命而去,待至後院,恰逢郗璇領著幾名婢女,漫步轉廊,見隨從抱著雲屯,郗璇問道:「何往?」
劉濃盪著衣袖,正色道:「然也,季野所處之地,乃劉濃陋室,身下葦席,乃劉濃所展,而此晨日,漫牆而入,即乃天帝賜于劉濃。故而,此字,理當歸劉濃。」
少傾,隨從捧著筆墨去而復返,小謝安捉起墨條看了看,滿意的微微一笑,璇即,左手捏著右手袖子下擺,右手沉沉轉動墨條,不多時硯中便淺淺積得一層墨,拿起細墨狼毫于硯中浸了浸,待墨水飽滿欲滴之際,提筆走到褚裒身側,蹲下來,歪著腦袋想了一想,隨即,就著褚裒之身為案,以其衣衫作紙,奮筆作書,嘴裏尚輕喃:「大象無形,大狀無容;進而萬物存,退而萬物喪,天地與之俯仰,陰陽為之屈伸;效之象之,若影隨形……」
郗鑒將劉濃引入靜室,劉濃漫眼一觀,但見靜室極闊,內浮幽香,外側尚且攔著八面梅花映雪屏,隱隱見得雪屏後有一道小門,心中咯噔一跳,抹了抹左手,落座于郗鑒斜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