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397章 烏衣緋裳
桓彝頓了一頓，冷冷瞥了一眼兒子，拾起茶碗，抿了一口：「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新皇並非先皇，先皇仁厚，而仁厚者，必眷于內。當今聖上，其人難度，其意難測，然，唯有一願，乃眾所周知，汝可知，乃何？」
王羲之靜坐于室，眼觀鼻、鼻觀心，心觀族伯。
室中極靜，可聞輕微火舌聲。桓彝凝視兒子已久，桓溫按著膝，微微傾身，眼光開闔，冷鋒乍射。
月，月浸西窗。
劉濃笑道：「有何不可？」
王羲之送于門口，恍覺族伯的身影愈發佝僂……
王導捉起另一盞，吹了吹盞中浮沫，淺抿一口，笑道：「處仲雖亡，亡得其時，亡得其所。我琅琊王氏之所存，並非在處仲，亦非在吾，當在汝輩爾。汝輩若不自棄，我琅琊王氏即可簪纓不替，冠冕不替，世祿不替。」一連三個不替，道盡世家本質。遂后，大司徒看了看侄兒，嘆道：「身為世家子，當為家族謀。逸少意不在功名，王氏卻需立足於朝堂，如此，方可安享山川日月……」
燭火輕舔，沉香徐冉。
台城，燈火輝煌，猶勝天上華月。
「兒子知也。」桓溫迎著桓彝的冷眼，一步一步走到屋檐下，抬頭望月，聲音平靜：「阿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瞻簀即若一星，勾連於眾星，根深葉茂若網織，非一月可盡。然，兒子之所謀，乃為庾氏也。如今，我庾氏實為月側一星，既不容於網，理當伴于月。暨待一日，或於日月爭輝。」
牛車輾影而走，待至府門前，車夫頓住牛，挑起前簾。刁協捋著鬍鬚踏步出簾，站在轅上看了看門前燈籠，微微一笑。
「然也。」王
成百上千的宮女提著蛾燈，秀立於太極殿兩側。宮人穿梭于殿中，布置著各色物什。內有九儐相往來奔走，時而指東，倏而言西。在太極殿的外圍，尚有數百宮廷騎士、步甲正行操練，皆為明日大朝覲而忙碌紛紛。此事，關乎天家顏面，萬萬不容有失。
桓彝與桓溫對座。
劉濃順著她的眼光一瞅，只見小樓依月光，夜燈繚月窗，中有一人，正悄悄探望。四目一對，雖是隔得老遠，成都侯也仿若聽聞一聲冷哼，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淡然道：「入內，入內……」
卻於此時，司馬紹重重咳嗽起來，直咳得面紅耳赤亦收不住，繼而渾身痙攣，眼淚鼻涕一起流。刁協大驚失色，當即便命宮人延醫。片刻后，數名御醫提著藥箱匆匆而來，細細一把脈，面面相窺，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郎君……」
紅筱莞爾一笑，掩嘴道：「郎君，莫非意欲對月著裝乎？」
夜，皓月當空。
司馬紹靜坐于偏殿中，未著朝服，僅著一身寬袍，手裡捧著一紙諫書，此書來自太學博士阮放，內中言辭犀利，字句若箭直刺人心，尚且引經據典，駁盡皇家不應將草率公主下嫁，此舉，有失顏面。
桓彝挽了挽袖子，長身而起，度步至門外，仰望天上星辰，但見星光黯淡，月色皓潔，深深凝視一陣，回首道：「恰若乾之星相，月輝其光，星黯其色。然，月僅其一，繁星難數。若吾料非差，汝之所謀，興許，將適得其反。」
刁協看著硃色地板上的玄色諫書，目中精光一陣閃爍，捋了捋須，
「然也……咳，咳咳……」
水色浸信，潔白若玉，刁協接過信，見未具名，淡然問道：「投信者乃何人？」
「陛下聖明！」
「不可。」紅筱輕輕嬌笑，螓首微垂，卻匆匆瞥了一眼不遠處。
「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思及如泥潭般的朝局，劉濃搖了搖頭，悵然一嘆，心中卻更為思念豫州，暗自作決，待大朝覲畢，迎出宋禕之後，即行北回。
「清河不肯嫁朱燾，又當何為？」司馬紹暗覺心中煩躁，揉了揉脹痛的眉心，將手中諫書一扔，輕飄飄的落於案下。
「流光附銅影，歲月逝容顏，昔日烏衣子，而今緋裳臣……」劉濃微微一笑，把手張開，狀若套甲木人。
刁協眉頭一皺，當即拆信一閱，繼而，神情大變……
近幾日，建康城南來北往，士族雲集，驅著牛、趕著車，穿行於大街小巷，恰若靜水流深。
「侄兒知也。」王羲之深深抿了一口茶，細細咀嚼著其中滋味，暗覺苦中有甘，甘中存苦，一時盡顯迷悵。
刁協沉沉一揖，遂后，想起一事，眼底精光不住亂閃，嘴巴張來闔去，幾番欲言又止，終是一狠，死死忍住，笑道：「如今唯餘一事，即乃高平侯。若高平侯體察聖意，晉室之天下，固若鐵壁矣！」
「嗯，愛卿所言甚是……」司馬紹單掌據案，微微傾身，想了一想，冷然道：「益州尚為氐胡所竊，荊、湘乃重地，不容輕忽，若清河嫁陶氏或甘氏
月浸林梢，投影若碗蝶。
城內，劉氏酒肆，劉濃獨自一人跪坐于月下，略顯冷清。朱燾等人俱已離去，無它，因明日即乃月半望日，魏晉承漢制，每月朔望日行大朝覲，而此番大朝覲乃司馬紹繼位首覲，是故，江東諸朝臣皆至，卯時即需入台城靜待天明。
門隨搖頭道：「不知。」
桓溫道：「集權于內，安定社稷。」
紅筱一手托著錦盤，一手拽著裙擺，淺淺萬福，嫣然道：「小娘子言，卯時即需入台城，此地距台城尚需半個時辰，故而，寅時即需著裝。」言至此處一頓，飛快的瞥了一劉濃，輕聲道：「婢子從未服侍郎君著朝服，思量著，莫若……莫若先行試試……」說著，說著，臉頰紅透了，這套二品武官緋服，佩飾繁複，她已然琢磨了半宿，其中有幾件，委實不知該如何穿戴。
諸此種種，劉濃有所耳聞，心中自知，司馬紹已然迫不及待，新皇大朝，按律遵禮，當行台議、庭議、大筵群臣。台議乃三公與帝議，庭議則是五品入殿共議，其後，則乃九品以上盛筵。待至盛筵之時，朝中格局即現。
「甚好，甚好……」王導提起竹勺，攪了攪壺中水，未看侄兒，注視著茶水起伏，淡聲道：「道徽既已提親，且待來年，汝當於深猷一道完婚。暨待朝議畢罷，汝當出仕會稽。」（深猷，王允之的字）
「不知……」
月影婆娑，一半灑牆，一半泄入室中。
「唉……」殊不知，大司徒卻搖頭長嘆，漸而，微微咳了兩聲，接過婢女遞來的絲巾抹了抹嘴，悵然道：「陛下意在皇權，帝室若固，社稷即安。而此，卻非
紅裙飄搖，紅筱踩著水月長廊而來，懷中捧著錦盤，內置衣衫與頭冠，色呈緋紅。
刁協坐于斜對面，瞥了一眼司馬紹，見其面紅如朱染，心知皇帝已怒，暗自一陣盤桓，待司馬紹氣色稍緩，輕聲道：「荀氏已獲，沛郡劉氏亦從，陛下大計，功成一半矣。」
自晉室復立於江左，帝室衰微致極，外不掌軍權，內不控朝局，司馬紹乃有識之帝，豈會任由世家掌權，故而，其人之作為雖溫和，卻與司馬睿大相炯異，奈何，操之過急。休言其他，世家自在慣了，豈容皇權鼎盛？亦如賈後，亦如王八之亂，今朝頭頂玉冠，明日顱掛市口，朝不保夕！
這時，門隨疾步上前，捧出一封信，恭聲道：「家主，有信至。」
大司徒氣色極好，正行擺弄案上茶具，壺中水已沸，淺聞噼朴聲，王導不慌不忙的拾起竹勺，于壺中微微一攪，細觀茶色，碧綠若玉，輕輕一嗅，濃香盈透，淡然一笑，以勺勾得七分滿，徐徐注入竹盞中，聲音平淡：「煮茶需隨心，意至則茶醇。常聞人言，成都侯擅烹清茶，惜乎，未嘗其味。然，茶色有濃淡，茶意有諸般，其人所行之志，未必適於汝。」
……
……
「然也。」
刁協怔了一怔，隨即，小眼睛一眯，揖道：「陛下勿憂，江東十州，揚州暫且不
……
「兒子知也。」桓溫微微一笑。
王敦與司馬睿前後歿亡，司馬紹繼位后，不顧皇家顏面，大肆下嫁公主與諸世家聯姻，時有荀氏荀羡逃婚，匿藏於鐘山野寺，奈何天不從人願，其人外出遊玩時，恰逢尋陽公主，終為監察府捉回，勒令擇日成婚，並拜駙馬都尉。待嫁罷先皇之女，司馬紹復召沛郡劉耽入宮，意欲將年僅十三歲的女兒司馬南弟嫁予劉耽之子劉惔……
劉濃按膝而起，笑道：「時辰尚早，何需現下便著裝。」
……
陡然間，桓彝眼睛猛地一眯，定定的看著兒子，半晌，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兒子的肩，哈哈一笑，闊步入內。
稍徐，桓彝將案上竹簡一卷，淡然道：「縱然汝所言乃真，亦難以成事。」
司馬紹冷聲道：「若是如此，為何不嫁朱卿？」燈火舔舌，映著皇帝半張臉，陰沉若水，暗思：「尋陽嫁荀羡，南弟嫁劉惔，朝中稍固，然則，尚需節外軍權，若無軍權在手，即若先皇縱容逆臣犯上，一旦事臨，無力持正！」
「顏面乃何物，司馬氏尚有顏面乎……」
盞茶后，刁協一步步退出偏殿，扭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太極殿，復望了望蒼穹圓月，搖了搖頭，悵然一嘆，隨著宮人捲袖而走。待至青巷深處，正欲鑽入牛車，忽見華燈浮深巷，一群宮女擁著南康長公主入宮面聖……
「是，族伯。」王羲之挽袖于眉，遮掩住眼底的無奈，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