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風流》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403章 月下別君

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403章 月下別君

數日後,建康城東,柳渡口。
「妙光,妙光!!」袁耽震驚,想放聲大喊,喉嚨滾動,卻無聲,眼睜睜看著那黑白驚心的身子,飄飛于風中。
……
遂后,袁耽總算回過神來,放開懷中人,訕訕起身,朝著劉濃深深一揖,繼而,又轉身看著劉妙光,目光吞吐難言。劉妙光盯著自己的腳尖,心亂如麻,既羞又慚復微甜,轉念又是苦澀一片片。
袁耽未看劉濃,深深凝視著懷中人,將她摟得極緊,深怕一鬆手,即不見了,嘴裏則亂嚷:「妙光也妙光,若是不喜袁耽,告知袁耽即可,何需,何需自輕自賤!」說著,摟得更緊了一些。
「珍重!」劉濃劍眉微皺,遂后,深深注視華亭方向,目光深情而溫柔,嘴裏也喃喃有聲,良久,良久,閉了下眼,慢慢開眼,徐徐拔轉馬首,縱入船艙中。
放眼看去,柳道中停滿了牛車,華冠玉帶,無一白身,俱乃名士俊彥。樹影深叢中,尚有幾輛華麗的牛車,半挑著簾,宋禕趴在窗棱上,眸子注視著亭中烏墨甲,今日劉濃將赴豫州,而她將去華亭遊玩,是以前來送餞。
「妙光,莫怕,莫怕。」袁耽傻了,心中狂跳如擂,眼中閃現的,唯有方才那一幕,瞳孔越縮越緊。
畫卷展盡,淚水盈顏。
劉妙光被他摟得太緊,暗覺快喘不過氣來了,柔聲道:「袁郎君,蔑兒,蔑兒已然死過一回,再,再……」
曹妃愛眯了眯眸子,淡聲道:「若是有朝一日,他可復洛陽,理當入洛陽一觀。」
「哈,哈哈……」笑聲狂放,繼而,稀稀月影中搖出一人,頭戴高冠,身披華袍,卻敞胸露腹,手裡猶提著一隻酒壺,朝著半月窗徐徐一邀,遂后,一仰脖子,傾酒入喉。
革緋俏步而來,淺淺一個萬福,微笑道:「果不其然,幸而,革緋未辱郎君之命。」
綠柳簇煙雲,火甲透紅日,巨舟飄浮於江面,「劉」字旗裂響于風中。炎鳳衛連人帶馬,踏著長長的船板魚貫而入。江岸畔,謝奕、袁耽、褚裒、祖盛諸人環繞于亭。柳樹下,陸玩、郗鑒、謝裒、蔡謨等人正捋須寒喧。
喃聲若葦葉,飄飛于舊夢中。舊夢亦如煙散,唯有人影徘徊不去,畫面一轉,蔑兒日盼夜盼,終有一日,小荷已露尖尖角,蔑兒褪卻了總角頭,梳著垂環髻,與阿姐一道,侍墨于那人身側。那人習書,習歌,每日笑呵呵,眼底卻凝著鋒芒,開闔之時,逼得蔑兒縮手縮腳,暗恨不如阿姐端莊大方。
「兗州相逢!」謝奕昂然一揖。
思及此處,劉妙光微微一笑,抬頭望月,嘴裏輕喃:「虹梁疏曉月,淥水泛香蓮;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壚前;花將面自許,人共影相憐;回頭堪百萬,價重為時年……」
彼時,蔑兒尚且年幼,踩著木凳,隔著半條街凝視月下人。月華如水泄,酒水灑滿襟,那人卻滿不在乎,抹了把嘴,朝著月窗,當街放詠。時至今日,她猶記得,那爽朗的笑聲,那嘩嘩的酒水聲,以及,那星輝般的眼睛。
「咳,咳咳……」劉妙光羞澀難耐,掙又掙不脫,反使袁耽抱得更緊,臉頰通紅如櫻染,眸子躲躲閃閃,不敢與宋禕相對。
待袁耽一去,劉妙光暗吐一口氣,掌著矮案緩緩起身,輕步走向室外,暗覺心中空餘一絮,伴隨著晚風斜斜亂飛,待至廊上,低頭一看,只見袁耽正甩著袖子闊步而行,面上洋滿笑意。
「哎……」劉妙光輕輕回應,抬起衣袖拭去眼角的淚,睜著淚霧蒙蒙的眼看向樓下,只見袁耽正提著食盒,攬著袍角,朝著樓上微微笑著。
「瞻簀,切莫忘記年底之約。」袁耽裂著嘴角,訕訕一笑,他與劉濃有約,年底將迎娶劉妙光,劉濃當回江南。不知何故,劉妙光與宋禕相處一夜后,待他極好,溫柔而多情,判若兩人。為此,袁耽曾問劉濃,奈何,成都侯亦不知。
「暨待他日,兗州相逢。」劉濃豁然一笑。
琵琶如鈴轉,滾落大珠小珠入月盤,蔑兒香腮枕著琵琶首,感觸著夜風溫柔,玉指時而輕緩,俄而拂影成片。稍徐,就著最高之音,單掌輕輕一按顫動的弦,淺音,淺音潛入草芥。蔑兒徐徐開眼,一眼即見,落魄孤魂坐在對岸,目光如海,泛著心悸之浪。兩兩相顧,默默無言。至此而後,每逢月臨,蔑兒即在樹下彈琵琶,那人即在對岸,傾耳聆聽。忽而,忽而……
「哎!」袁耽下意識的點頭,大眼晶亮。
劉妙光眨了眨眼睛,挪了挪身子,輕聲道:「袁郎君,且放開蔑兒。」
「唉……」劉妙光幽幽輕嘆,看著袁耽翻飛的袍角,腦海中卻浮現出往事如畫卷。
「嗖!」
這時,宋禕已知事情原由,眸子汪起漣漪如湖泛,對劉濃輕聲道:「這有何難,君且勸袁郎君寬心,待月落復日出,此事即解。」言罷,款款走向劉妙光,小手兒一揚,即攬住了劉妙光的腰,璇即,螓首一歪,對劉妙光附耳一陣低語,璇即,手掌微一用力,攜著劉妙光向小樓走去。
一聲長號,青牛啼哞,牛車頓止於華亭劉氏莊園,璇即,車簾一卷,婢女立於轅上,看了一眼那高大危聳的白牆,回頭笑道:「家主,娘子,華亭至也。」
袁耽與劉妙光對座,袁耽柔柔笑著,劉妙光眸影顧盼,時而望向浮月疏影,倏而凝注窗前燭火。稍徐,袁耽肚子咕嚕嚕一陣響,方才想起,終日朝覲食不知味,此時心懷洞開,飢意便難忍,憨憨一笑,遂快步下樓,命婢女擺食。
一時靜默,各自尷尬。
「噗嗤……」一聲輕笑響起,劉濃身後走出一人,渾身綠衣隨風冉,手裡捉著青玉笛,歪著腦袋走向月下一對小鴛鴦,繞著袁、劉二人轉了一圈,以笛擊掌,漬漬嘆道:「奇也,奇也,此乃何人也,袁氏郎君乎?為何魂不附體也?」說著,瞥了瞥袁耽懷中的美人兒,嘴角一翹,鼻子皺起來,淺淺笑道:「袁郎君若再不放手,美人兒即香消玉絕也!」言罷,敲了敲袁耽僵硬的手臂。
月浮林梢,淺映半月窗。
亭中。
「吁……」、「哞……」
稍遠一些的山坡上,曹妃愛也在看亭中烏墨甲,微風掀起絲巾一角,淺露傾國嬌顏。革緋俏立於車邊,微笑道:「經此一別,興許來年方可見,小娘子珍重。」言罷,深深萬福。她將入壽春,劉誾將隨劉濃入上蔡,而此時,她已嫁於劉誾。
「不放!」袁耽胡亂搖頭。
卻於此時,藍影忽閃,仿若湛藍的海將投水葦葉巧巧一攔,繼而,藍紗翻卷,革緋環摟著劉妙光輕輕落地,裙紗繚得院中落葉打著璇兒飛。袁耽呆了半晌,璇即,「啊」的一聲大叫,扔掉食盒,踉踉蹌蹌的奔過來,一把接過劉妙光,亂喃:「妙光,妙光……」
「唉……」劉濃悵然一嘆。
「別過!」褚裒深揖。
革緋抿嘴笑道:「小娘子,郎君定可復洛陽。」
「嗯,嫣醉,走吧。」曹妃愛眸子一低,放下了簾,命車夫迴轉建康,身側四婢,唯余嫣醉了,紅筱亦將隨劉濃入上蔡。
……
「華亭美鶴,劉瞻簀……」車中傳出一聲長嘆,繼而,葛袍一閃……
「朴嚨,朴嚨……」音猶在耳,劉妙光嘴角浮笑,慢慢轉身,長腿斜伸,背倚撫欄,俏望天上月,冷月依舊,終年未改,投影入目,各作流連。
「格,格格……」嬌笑婉轉,兩個美人兒肩並肩,裙繚裙,互相攜著轉梯而走。
「妙光可喜食……」袁耽揚了揚手中食盒,仰著頭在說甚?劉妙光未聽見,趴得低一些,仍未聽見,繼而,莞爾一笑,喃道:「郎君何多情,蔑兒何其難,今日與君別,望君莫眷戀。」說著,淺淺一笑,踩著雕欄往上爬,伸出右手,五指微微一轉,好似在捕往日夜風,須臾,「格格」一笑,張開雙手,往下一躍!
得見此幕,眾人面面相窺,盡皆不解。俄而,綠衣妖精行至一半,忽又回頭,嫣然一笑:「且備些食來。」
與此同時,台城深宮中,輕風拂華裙,霧影隔雲叢,無載站在高台上,凝目城東,恍似看見了那騎白馬的,一身墨甲,白袍裂風,嘴角,嘴角,理應帶著那微微的,若有若無的笑容。然也,然也,即去還留,蘊繞於心,教人悵然。
「妙光,妙光。」袁耽在樓下喚。
時光荏苒,阿姐隨風化去,那人奔波于沙場,縱馬揚韁、揮斥方酋。然,每每夜時,那人總會提著酒壺,孤坐于月下,凝視著案上琵琶,不聞悲嘆聲,唯聞灌酒如水酒。蔑兒心痛卻難言,忽一日,壯著膽小邁下小樓,抱起了案上琵琶,閉著眼睛,習著阿姐的模樣,輕輕拔弄。
間隔極遠,四目一對,伊人匆匆撤走眸光,念了聲:「珍重!」轉身,踩著紫心蘭,款款走向牛車。
當下,劉濃大步若流星邁出朱亭,走向一干尊長,細細聆聽了一番翁丈大人的教誨,復與諸位尊長一一作別,而後,跨上飛雪馬,一抖肩上白袍,反身插向巨舟。待至舟首,回眼望向江岸,綠柳悠悠,冠闕浮雲,驀然間,目光一滯,只見在遠遠的柳叢深處,有一蓬大紫俏立於樹下。
「彥道,何事?」劉濃一步踏入院中,即見此景,袁耽獃獃的坐在地上,懷裡抱著劉妙光,黑白美人兒斜卧于袁耽懷中,眸子一閃,一閃,好似尚未回過神來。
昔年,她本是飄零一歌女,不知來自何處,亦不知已身為何人。與阿姐一道,抱琴獻歌于酒壚。那一夜,月光如銀盤,冷灑長街,阿姐擅琵琶,梳著水月長辮,坐在半月窗畔,輕吐芳歌,拔落滿夜玲瓏聲。殊不知,卻聞窗下有人大笑。
謝奕道:「君且先行,謝奕隨後即攜鎮北軍入徐州。」
劉濃見炎鳳衛俱已入舟,朝著諸好友團團一揖,笑道:「諸君,就此一別,他日再逢。」
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