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帝都篇
第八章 疏遠
可是她在季澈眼裡，似乎還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他同她說話，也還是你應該如何不應該如何的口吻……果然，流光容易把人拋，小時候再如何親密，長大以後還是會變得生分，這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事。
他略微低下頭想要看清她半垂著的臉，她卻突然朝旁邊退了一步，說道：「我、我突然想到還有些要緊事，得先走一步，不能陪你吃午飯了。」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晚飯也不去了。」
「不同意就不同意唄。我喜歡什麼人，本來也不需要你同意的，你就當我沒跟你說過那些話……」
說完這句，魏南歌正要起身倒茶，手背上突然一暖，卻是被殷紫蘭按住了。看著那隻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雪白漂亮的小手，他不由一愣，殷紫蘭已柔聲道：「讓我來。」
「下官已經安排妥當，如果沒有意外，這幾日應該就能見到鳳公子。」
她的聲音很輕，又有些委屈，全不似方才那般活潑，聽在季澈耳中，卻比她同他大吵一架還要鬧心，他不明白，明明是替她著想的一件事，怎麼說著說著，會變成現在這副光景。
她在躲他！
可他並沒有急著離開，挺直的脊背慢慢放鬆，目光轉向中天里明亮的月輪，姿態雖慵懶，眼中的光華卻很冷冽。
影牆後面是一間小小的精舍，四面窗戶大開，正對著園中主景，靠窗的桌上放著一張琴，屋子正中是一張石桌兩隻石凳，桌上擺著棋盤棋簍，桌邊小几上茶具齊備，此刻舍內一燈微亮，紅泥火爐上茶水沸騰。
他反省了一下，繼續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和誰往來，我確實管不著。但魏南歌這個人很不簡單，他暗中和太子妃有來往，與太子之間也牽扯不清，若是深交，將對你不利。」
不等他同意，她已經拿起茶壺往杯中注水，三起三落，動
話只能說到這個份上了，昨晚聽到的隻言片語並不足以還原整件事的真相，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任何臆測的結論都是武斷的，他有他做事的原則。
輕輕拿起一杯放在他面前，她柔聲道：「前幾日殿下醉酒，又提起和信郡王之間的那個約定，言語之間猶豫不決萬般苦惱。再過幾天就是登基大典了，此事無論如何都要有個定奪，因此他如今是進退兩難，我在一邊看著，心裏也替他難受。」
季澈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是想通了。心想她年紀也不小了，好不容易對一個男子存了好感，卻又不得不斷了念想，必定是有些難過的，自己作為始作俑者，理應安慰一下，猶豫片刻，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難得柔聲道：「走了，回府把河豚蒸上，我請你吃飯。」
雖然僅僅從隻言片語里聽不出他們的打算，但有兩件事是可以肯定的：第一，魏南歌與殷紫蘭藕斷絲連關係曖昧；第二，慕容久和太子之間有一個他不知道的約定，並且因為這個約定，他們打算對慕容久不利。
修長的手指輕輕一頓，幾滴滾水灑落在地，半晌，他才輕嘆一聲：「我知道。」
我知道他們關係不簡單啊。慕容七在心裏暗暗嘀咕，卻對他那句「他不是好人」很有意見，魏南歌好不好，她自己會判斷，他們是不是合適，更是需要她自己去證實的。在別人看來，他季澈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他們不是照樣相處融洽？所以說人是要靠深入接觸才能互相了解的。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有分寸。
「不行，我不同意。」
舍中兩人頓時被隔絕了，說話聲也壓得極低，即使季澈耳力再好，也一句話都聽不到。
精舍之中，短暫的沉默之後，殷紫蘭已經恢復了常態，眉
原來是因為這個，慕容七不禁笑了，說道：「說不在乎那是假的，但是他們已經不可能在一起了，他總要喜歡上別的女子，也總會有妻子，為什麼那個人就不能是我？」她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拍了拍他的肩，「我對自己有信心，阿澈，你也要對我有信心才是嘛。」
只需要這兩點，就已經足夠他做出判斷——魏南歌絕非慕容七的良配。他不光要儘早斷了她的念想，還必須讓她認清現狀，及早防範才是。
「有。」
——————————————————————————————
卻不想，「太子」二字正觸到慕容七的心經，她頓時緊張的問道：「關太子什麼事？」
魏南歌的臉色微微一僵，繼而道：「王妃想要下官怎麼做？」
「那個……」她偷偷睨了他一眼，「昨晚我很早就睡了，所以就沒有過來，你是不是等很久？真是對不住。」
季澈的背脊隨著這聲嘆息微微直起，沒想到心血來潮的一次夜探，竟能見到太子妃殷紫蘭，也算是不虛此行。
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從小就是如此，有原則起來六親不認，沒興趣的事就算是求他一百遍也還是沒興趣，為了這事和他慪氣，實在沒有必要。說不定她在那裡自怨自艾，他卻壓根沒有放在心上，怎麼想，也都是自己吃虧。
他突然打斷她的話，倒讓她愣了好一會兒。
「好、好吧……」她抓了抓長發，思量著該怎麼開口，「昨天那件事……」
只見那位喬裝改扮的公公恭恭敬敬的從車裡牽出一個人來，那人穿著大斗篷，全身都遮得嚴嚴實實，但步履搖曳輕盈，應該是個妙齡女子。
他足下一點，悄無聲息的跟了上
看來，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了……
她居然敢躲著他！
「魏南歌不行。」他重複道，「他跟你不合適，你喜歡誰都可以，但他不行。你最好趁早死心。」
而如今，作為「信郡王慕容久」留在京城的人，卻是慕容七。
「沒有。」他答得很快，隨即又解釋道，「我並沒有等你。」
他語氣很生硬，慕容七的手頓時僵了僵，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直到確認自己沒有聽錯，才默默的將那隻擱在他肩上的手收了回來。
話未說話，嘴唇卻被殷紫蘭伸手按住，她四下看了看，站起身，將四面的窗戶一扇扇關上。
「哪有什麼彆扭，你別誤會……是真的有事。」她抬頭朝他露出一個十分真誠的笑容，然後頭也不回的，飛快的朝著門外跑去，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信郡王那邊呢？」
季澈想了想，說道：「魏南歌心中另有所愛。」
「所以你就裝模作樣的找了這麼個地方避嫌？」女子輕輕冷笑了一聲，「魏南歌，你以為一句不再相見，就可以置身事外？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完！」
「何必那麼見外？」她輕輕一笑，「認識了這麼多年，你怎會不知道我想要做什麼？殿下顧念著兄弟之情，宅心仁厚，不願違背誓約，可信郡王手中的秘密實在太多，又是非除不可的人。因此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有人替他做那些他無法親自去做的事，南歌，你是殿下最信任的朝臣，與信郡王又是舊交，這件事交給你，最合適不過了。」
「這麼難得的食材，你應該會親手做吧？很久沒嘗過你的手藝了呢。」
她垂了頭，輕輕咬著嘴唇，顯然是有些不太高興。
「七七？」
「魏南歌不行。」
季澈不方便解釋，只得模稜兩可道：「總之，魏南歌和小久之間的關係沒你想的那麼簡
慕容七終於聽明白了，卻不理解：「什麼叫他跟我不合適？」
「他不曾有疑心。」
季澈找了一處大樹掩藏了身形，遠遠看著此刻正端坐在桌邊細篩茶葉的魏南歌，一襲雪青素袍被他穿的雅緻無比，眉目溫潤，確實是慕容七喜愛的模樣。
「我知道呀。」慕容七點頭，還是不理解，「可是這和我喜歡不喜歡他又有什麼關係？」
聽到這些話，魏南歌並沒有立刻回答，臉上的神色也有些變幻不定，沉吟了良久才道：「這件我可以去辦，但是信郡王……」
誰知轉個彎，還沒出府，便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她揉了揉鼻子，眼底餘光瞧見一片黑色衣襟，頓時愣住了。抬起頭，季澈正帶著一貫的冷淡神情低頭看著她，不知怎的，心裏便鬆了口氣，頓時眯著眼睛笑了起來。
季澈的目光裡帶著幾分探究，默默的注視了她片刻，隨後輕輕「嗯」了一聲。
為什麼？為了魏南歌嗎？
可慕容七卻像是沒聽見，站著不動。
——將來她總要嫁人，將來他也會娶妻，總會有漸行漸遠的一天，不如從現在開始就慢慢保持距離，免得日後一言不合，又起爭執，倒是辜負了少年時的深厚情誼……
「嗯。」
昨日本和季澈約好了商量幽冥蓮花的事，不想被他的冷言冷語堵了一堵，她心中有些不痛快，下午便沒有赴約。如今過了一夜，漸漸冷靜，回頭一想，反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阿澈，我正想去找你呢，一起吃早飯吧。」
季澈側身靠在樹榦上，藉著月光望過去，只見那女子脂粉未施，眉目清妍，藕荷色裙衫穿在身上弱不勝風，秀致脫俗宛如月下幽蘭，和慕容兄妹那種天生妖孽媚眼如絲的禍水長相根本是兩個極端。
季澈眼底閃過一絲玩味，目光追隨
她琢磨來琢磨去，一會兒想著兩人該談的正事都還沒談；一會兒又想著他說昨天請她吃新鮮的甸江河豚，現下也不知道那河豚怎麼樣了……介於以上種種，還是很有必要去找他一趟。
心裏倏然湧起的煩躁讓一向冷靜的他有些不適，因此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最近這些日子里他的情緒起落，比往常一年加起來還要多
魏南歌和殷紫蘭年少時的糾葛，他也有所耳聞，只不過不像慕容七那麼好管閑事，所以不曾深究而已。沒想到事隔多年，兩人身份地位皆已改換，私下裡卻還有牽扯，難怪魏南歌而立將屆，卻仍未迎娶正妻……他想到慕容七兩頰泛紅的模樣，不由雙目微眯，心裏雖然暗罵她笨蛋，卻更想直截了當的揍魏南歌一頓。
魏南歌拿起火爐上的鐵壺，將滾水慢慢澆在紫砂壺身上，慢慢說道：「下官說過，不該見面了，王妃卻偏偏不肯記得。」
兩人並肩朝外走去，慕容七邊走邊道：「阿澈，昨天的河豚還有嗎？」
看著她自信滿滿的笑顏，他原本就不怎麼好的心情似乎更糟糕了，擰著眉，冷冷道：
「什麼不行？」
於是，在這個明媚的春日清晨，慕容大小姐難得生出了幾許淡淡惆悵，悠悠的嘆了口氣。
他才鬆開的眉頭頓時又皺了起來：「你在鬧什麼彆扭？」
慕容七趴在窗台上，看著日頭一點一點上升，再三思量，終於跳下卧榻，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皺，朝外走去。
他皺眉：「你不在乎？」
季澈看著她的背影，黑沉沉的眸子緩緩凝起。
片刻過後，方才那女子便獨自推門而入，一邊除下厚重的斗篷，一邊徑自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下。聲音冽冽如出谷黃鶯：「晚來風涼，此處卻四面通透，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