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成媚》第三卷

第十三章 心牢(三)

第三卷

第十三章 心牢(三)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徒勞的揮舞手臂擋開火星,直到連絕望都變得恍惚,腦袋裡就像塞滿了灰,連身子都化成了灰,她虛脫的半跪在地上,火光中彷彿又出現了夢境里那個寸寸成灰的鳳淵,他的笑意溫柔而陰森,他說:「都化成了灰,我們就再也分不開了。」
「我從小長在巨澤內宮,後來便去了大酉,江南鄉間是否有青梅和薔薇,從未知曉,本想著以後一定要去看看的。」他望著黑夜中的園景,靜靜道,「如今,恐怕是再沒有機會了。」
「阿澈……」救命!可是她的聲音透過灼傷的喉嚨,只能發出嘶啞的嗚咽。
喜服騰起烈焰,可他卻不閃不避,蠱惑著她:「跟我走吧,嫣然,跟我走吧。」
夢裡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場婚禮,她鳳冠霞帔嫁入世子府,繁文縟節一閃而過,最後定格在紅燭高照的新房中。
他頓時笑了,笑得杏眸彎彎:「那我便再多任性一會兒吧。」
她用盡所剩無幾的力氣抬起沉重的眼皮,正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穿過不斷坍塌的屋樑和搖搖欲墜的門洞,如天神般出現在她面前。
鳳淵並未說話,只是將手中提燈掛上身邊小樓的窗欞,模糊的燈光中,她看到他伸手在班惟梔的身上拍打了幾下,解開了穴道。
也許很久以後她才會明白,鳳淵的絕情,才是對她最大的溫柔。
暈過去之前,她還不忘牢牢的抓住他的手。
說著他又將酒杯斟滿,徑自望著窗外朦朧的園景漫聲吟唱起來。
不,不對!這不是幻聽!
達達的馬蹄聲在深夜裡聽起來分外清晰,帶著空曠的回聲,一步步踩過弔橋厚實的木板,踩過城門下巨大的青石。不遠處的長街上亮起一盞昏黃搖曳的燈籠,方才還站在城牆之上的兩人,如今已在燈下靜候,宛如兩尊塑像。
聽到這話,他轉頭一笑:「怎麼可能?」不等她說話,又道:「有所為,有所不為,我認為這樣做值得,那便是道理。反正,再見不到你,大概就沒機會了,我死了也不瞑目。」
他這麼做,難道是覺得她變成了鬼就會心甘情願的跟著他君臨天下,還是覺得自己這一戰必死無疑所以想和她同歸於盡?他那些詭譎的心思她無暇多猜,衣服倒是挺好看的,想必也是價值不菲,可她此時只覺得累贅,行動不便不說,那些孔雀翎和曳地的裙裾還很容易引火上身。
她既無法搖頭也無法點頭,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朝她俯下身,身後滿室紅燭,剎那間化作烈烈火焰,火苗繚繞席捲,如洪荒巨獸,吞噬而來。
班惟梔卻並沒有立刻走過來,她轉過身,朝著身後的男子說了一句什麼,聲音低如耳語,慕容七聽不清,但鳳淵的回答她卻聽到了,他說:「從未。」
她停下馬,朗聲道:「我已經來了,你可以讓惜影帝姬離開了。
話音剛落,班惟梔便抬起手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徑直走到慕容七面前,冷聲道:「下來,把馬給我。」
如果她被燒得面目全非,阿澈還能不能認出她來?她才剛剛答應要嫁給他,卻這麼食言了,他是生氣多些,還是傷心多些?再過十年二十年,他會不會忘記她——不行不行!他要是敢忘記她,她就變成厲鬼,每天每夜的糾纏他……
可是這些話,她已經來不及說出口,鋪天蓋地的睡意襲來,入夢之前,惟有聽到他一聲吟唱:「最是人間留不住……」
世事那麼難料,路途那麼曲折,幸好,她回了頭,幸好,他依舊在。
他慢條斯理的取下窗欞上的燈籠,輕道:「嫣然,陪我喝杯酒吧。」
「這裏的老闆是江南人士,早年來漠北之後便不曾回去。因為太過思念家鄉,所以用來自江南的青梅和薔薇膏釀了這種酒,這是他記憶中家鄉的味道。」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手邊的木窗,將燈籠提到窗前,「嫣然,你看。」
好刺眼!她眨了眨眼,想對他風情萬種的笑一笑,眼淚卻止不住掉落,一滴一滴,還沒落到地上就被熱氣灼去形跡。
她有些得意,很想嘲笑他幾句,然而攢緊了他胸口的衣衫,眼淚卻更加洶湧——真的,這並不是幻覺,他是真的!他在漫天烈焰中找到了迷失的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帶著她拐過街角,敲了敲一家酒肆緊閉的門扉。只是城中驟亂,店家早已不知去向。他也不客氣,手掌一拂,門板四散裂開,遂提燈而入,熟門熟路的在櫃檯后取出一隻古樸的陶瓶,甚至還不忘放上一錠金子。
慕容七突然想起初見她時的樣子,雖嬌縱任性卻也明媚動人。可從今往後,自她轉身開始,那樣無憂無慮的班惟梔,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她猛然坐起,卻發現自己身處的這間陌生卧房竟然已經被大火包圍,雖然室內暫時沒有起火,但滾燙的空氣里滿是焦糊的味道,窗外竄起的鮮紅火苗如同一條條吐著鮮紅舌信的巨蛇,隨時都會破窗而入。
慕容七做了一個夢。
鳳淵的臉自搖晃的流蘇下一點點出現,優美的下頜,淺淡的唇色,杏眸微眯,笑意多情,他伸出手來撫她的臉,說道:「嫣然,如果我什麼都不求了,什麼都不要了,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百鳥朝鳳,這是母儀天下的女子才有資格穿上的衣裙!
樑柱的坍塌聲讓她很快回過神來,一躍而起,眼下最要緊的事是想辦法脫身逃命。可下了地,她才發現身上竟換了一身極為華麗的衣裙,上好的白色絲緞,觸手冰涼水滑,卻又厚重溫潤,裙擺上用各色絲線綉著花團錦簇,花叢中的飛鳥羽毛艷麗,栩栩如生。幽藍的披帛如湖水般深邃,上面綴著上好的孔雀翎和寶石,綉成鳳羽之形,環繞在肩上。
回想起夢中情形,她只覺得不寒而慄,他本是這麼無情又殘忍的人,那些溫柔的耳語,動情的告白,到這一刻都變成毀天滅地的烈焰,盡化虛無。
「那倒沒有。」
可是,那種讓人窒息的灼熱並沒有因為夢境的消失而消失。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這是哪裡,沒頭沒腦的走幾步便迷失了方向,環顧四周,皆是亂竄的火舌,火海濃烈,完全沒有出路。她的眼睛被熏得模糊,喉嚨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煙灰,她能聞到發梢被烈焰炙烤的焦糊味,心跳劇烈如鼓,前所未有的恐懼漸漸湧上心頭。她有些絕望的想,自己養了二十年的命今天恐怕真要交代在這裏了。
她順著燈光看去,隱隱約約的只見窗外有亭台假山,小橋流水,竟布置成了一個小巧精緻的江南園林。能在漠北之地建成這樣一處景緻,這位老闆的思鄉之情也算是大手筆了。
醒來以後,她一定要告訴他,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突然一點也不怕死了。她任意妄為了那麼久,他縱容守護了那麼久,她早已經離不開他,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
「七七!」
慕容七到底有些不忍,正色道:「你將班惟梔放回去,衛棘沒有了顧忌,怕是很快就會攻城。這種時候還在喝酒,你是打算不戰而敗了嗎?」
夢裡還是那對龍鳳喜燭,燭火卻恍恍惚惚的,自那恍惚中,她隱約見到面前站著一個修長人影,那人用一桿稱尺緩緩挑起紅色蓋頭,而她彷彿被繩索捆住,動不得,也喊不出。
這話前半句還算正經,後半句就變成了耍賴。他一手托腮,一手輕輕摩挲著杯沿,眼波流轉望定了她,目光溫柔甜蜜,真真假假,難以捉摸。她怔了片刻,伸手扶額:「人總是要死的,可如今兩軍對壘的時刻,你這話說得也真夠任性的。」
窗子一破,火苗立刻撲了進來,以鋪天蓋地之勢迅速燒著了桌椅,卻也因此打開了一條通道。慕容七一把掄起床上的薄被,用力撲滅離自己最近的幾團火,捂著口鼻便沖了出去。
不甘心!她還這麼如花似玉,她還沒和心愛的人成親生孩子,她不想死啊!
「這是城中最好的酒,名喚'朱顏'。」他取下封蓋,一陣馥郁的酒香頓時飄散開來。他徑自取了兩隻杯子,在靠近內院的窗邊坐下,將酒滿上,這才朝她笑了笑:「過來坐,嘗一嘗。」
她戰慄著尖叫起來,陡然而醒。
她被他緊緊的抱在胸口,一臂之外的火焰肆虐,可她的整個世界卻在這一方熟悉的溫暖中沉澱安靜。她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還有微微的顫抖——他在害怕,她知道,這個連死都不怕總是裝冷酷的傢伙,他在害怕,因為她。
馬蹄聲漸漸消失在長街盡頭,他卻只是看著她,彷彿又回到了那日在北宮曇華府上,多情溫軟的目光,似笑非笑的唇角,從容而魅惑。
他彎下腰將她攔腰抱起,浸濕的袍子將她連頭帶臉的蓋住,一個字都來不及說,便又衝進了火海。
三下五除二的扯掉披帛,撕開華麗的繡花,她挽起袖子,從角落裡找了一隻綉凳,照著窗戶便砸了過去。
她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只覺得聲調柔靡婉轉,甚是好聽,想來是江南的小曲兒。可她不明白,他好不容易用班惟梔換了她來,卻只是與她喝酒聊天,既不談戰事,也不談□□。究竟意欲何為?城外虎視眈眈的白朔騎兵,他又要如何應對?他是打算拿她做人質,還是會讓她離開?
完了,真的快死了,她居然幻聽了。
漸漸的,竟覺得有些昏沉,似乎是酒意上涌,可等慕容七察覺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
黑陶酒盞中的酒漿在昏黃的燭光下呈現出淡淡的瑰紅,慕容七用手指輕輕摩挲著杯沿,卻久久未曾舉杯。鳳淵輕笑一聲,拿起自己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道:「事到如今,你還是怕我會害你?」
這就是鳳淵的目的嗎?千方百計的見她一面,只為了在無聲無息中置她于死地。
可是,或許是酒太醇厚,或許是曲太動聽,儘管她有很多想問,卻鬼使神差的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的聽著,朱顏之酒杯杯入喉,窗外仿若有雪花喑啞落地,轉瞬化為流光。
她揉了揉眼睛,眼前卻一片顛倒混沌的景緻。這樣的時候,他居然還給她下藥,此人果然厚顏無恥至極,而她,居然會為他的處境而不忍,以為事到如今終歸可以信他一回,她也真是愚蠢至極。
火焰轟然將他籠罩,完美無瑕的容貌轉眼化作滿臉可怖的傷痕,如同她初次見到他時的模樣。可是他還是沒有離開,只管伸出手來擁抱她,他身上的火燒上了她的身體膚發,滾燙得刺痛,她卻只能徒勞的看著他在她面前一寸寸化作灰燼,那灰燼中卻還是聲聲不斷:「嫣然……跟我走吧……」
「七七!七七快回答我!」
不知什麼時候,耳邊火焰的喧囂被雜亂的腳步聲代替,灼熱窒悶的氣息也變得冰涼舒暢,她聽到他低喊著她的名字,嘴唇落在她的額角和臉頰上,她很想說快別親了都被烤得半熟了一定不怎麼好看,可是連嗆了幾口新鮮空氣之後,她終於很不爭氣的暈了過去。
少女的臉上滿是淚痕,眸色卻彷彿染上了北國的霜雪,決絕兇狠,冷得磣人。
慕容七搖了搖頭,輕輕啜了一口杯中酒,只覺得香氣襲人,入口甘洌,不由一口飲盡,嘆道:「果然是好酒。」
她還記得那天,新房中冷冷清清,無人來賀,新郎更是不知所蹤,她把桌上的糕點和美酒一掃而空之後,裹著被子美美的睡了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