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恰同學少年
第二百七十一章 過去和現在的命運（三）
如金子般的血珠，落到了雲霧裡。
從進入離山學劍的那一天開始，蘇離的命運便確定了，他要守護那座山峰，還要守護整個南方，所以哪怕他這一生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四海里雲遊，但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回離山一趟，向京都里的那位娘娘和更北方的魔族證明，鐵劍依然在。
蘇離想著當年那件往事，神情不變，眉眼間卻現出一抹寂寥。
蘇離沉默不語，那是一幕極可能發生的畫面，甚至他此時已經能夠清晰地看到。
想當年，太宗皇帝陛下帶著無數強者、百萬鐵騎，北伐魔域，最終卻在雪老城外無功而返，此人便是魔族最大的功臣。
更何況，她是皇族。
黑袍看著他平靜說道：「所以，請你去星空里與家人團聚吧，數年後，當你俯瞰這個兵荒龍死人滅絕的世界時，請記得與我打聲招呼。」
小姑娘坐在崖畔，靜靜看著峰下的草原，漠然或者說木訥的雙眼裡，沒有任何情緒。
自童時修道、血脈覺醒以後，這是她隱隱感知到的最大危險。
雪花繼續飄落，寒夜恢復正常，如道如小山般的魔將身影，緩緩停在了外圍。
她不知道具體的原因，不知道山道的那頭是誰在等著自己，不知道對手耗費如此大的心神，設置這個虛境把自己與周園隔絕開來，究竟有何用意。
南客就是孔雀。
就像是一滴融化的金子，裏面蘊藏著難以想象的能量。
雲霧之中光明大作，那些雲霧就像是棉絮一般，被瞬間點燃。
「到了那天，人類世界定然大亂，天海帶領大軍南下，陛下再帶領大軍南下，南下呵南下……不停地南下，從冰天雪地的世界，去往溫暖的陽光普照之地，那將是布遍屍骸與鮮血的旅程，我不清楚誰會獲得最終的勝利，但這是我們想要的結果。」
只聽得嗤的一聲響。
山道四周的溫度急劇升高，石板上剛剛覆上的那層淺淺的霜驟然汽
對於狂名在外的離山小師叔而言，這種態度便意味著妥協，是很大的讓步。
已經有數百年時間，黑袍沒有專門布局來殺一名人類強者，直到現在。
黑袍搖頭說道：「不想被周國吞併，這是很多南人的想法，你只不過是南人最鋒利、最強大的一柄劍，就算這柄劍折了，那些南人的想法也不會改變，相反，改變想法的會是天海，以那個女人的雄心，如果世間從此沒有你這個人，那些世家再試圖抗拒南北合流，那麼她必然會帶領大軍南下，將整個人類的版圖納入她的統治之中，只不過其時的南北合流，靠的不再是大勢，而是大周的鐵騎。」
寒冷，意味著運動的停滯，代表著那柄行於夜空之間的劍，速度緩了數分。
黑袍說道：「是的，我們推演了三十七次，你必死無疑。」
黑袍做出來的計劃，極少有失敗的時候，他親自參与的謀划，更是從來沒有出過問題。
她皺著眉尖，吹著指尖，看著燃燒的雲霧裡若隱若現的魔鬼的角尖，心想如果自己不是怕痛，說不定真會想辦法把身體里的這些血全部流光算了。但是血可以流光嗎？不可以，所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怕痛，如果這就是她的命運，那麼，先往前走走再說吧。
說來有些悲哀，而且容易令人莫名憤怒的是，他們的命運要隨著別人的命運確定而確定。
黑袍笑了起來，說道：「按照道理來說，確實如此，但你知道，我偶爾也會做些沒有道理的事情。」
那道琴聲，身後的這株孤樹，還有這個籠罩著山道的虛境，讓她感覺到了極大的危險。
她把手指伸到唇前，輕輕地吹著，顯得極為認真專註。
那滴殷紅的血珠，脫離她的指腹，向崖壁間那些如煙似縷的雲霧裡落下。
蘇離注意到，他的這句
蘇離自夜空里收劍，順勢斷了第七魔將的兵器，真可謂強的無法形容。
她不喜歡痛，更不喜歡傷害自己。
在王之策消逝之後，整個大陸最擅謀划推演計算的人，便是這位把身體藏在黑袍里的魔族軍師。
疲憊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底深處的那抹警意。
隨著墜落，那滴血珠的顏色發生著變化，越來越紅，越來越艷，越來越明亮，直至最後，變成了金色。
那些血太純凈，太聖潔，於是在所有人眼中，她便是純凈的、聖潔的，所以她這個生於京都的周人，居然成為了南方聖女峰的繼承者，可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純潔、聖潔的少女，就像整個大陸都稱她為鳳凰，她卻覺得這個稱謂俗不可耐。
黑袍平靜無言，他很清楚，這句話不是威脅，而只是冷靜陳述的客觀事實，如果蘇離今夜能夠從魔族籌劃已久的這次圍殺中逃走，那麼如果他的女兒在周園裡喪生，他必然會發一次大瘋，就算是魔君陛下，也不會願意看到那樣的混亂景象。
那時候，她的命運應該是受到父王的寵愛，然後成為整個魔族的驕傲。
聽到這句話，蘇離沉默了很長時間。
「都是真有，也有可能是假的，但殺你是最真的一件事，就像先前說過，那些年輕人是人類的將來，你是人類的現在，我是一個活在當下的庸俗之人，所以最先做的事情，當然是要把你殺死。」
「誰？」
他想要聽到黑袍的答案，因為他相信黑袍的答案，但這不是他想要聽到的答案。
她順著山道繼續向前走去。
他推演了三十七次，蘇離都必死無疑。
然而，對方不準備與他進行談判。
黑袍平靜說道：「天海和教宗還有聖女，為了人類的將來，試圖推動南北合流，為何直到現在都沒能成功能？南方為何可以撐到現在？原因不在長生宗，不在槐院，而在
他要殺蘇離。
崖壁石縫裡極艱難才生出來的數棵野草，瞬間燃燒成灰。
她叫南客。
蘇離說道：「如果我死了，人類南北合流，對你們魔族半分好處也沒有。」
於是，驕傲便成為了尷尬，甚至是恥辱。
黑袍看著他平靜說道：「當然，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殺死你，死人，是沒有辦法發瘋的。」
然後她再次用力咬下，細眉微擰，現出痛意。
看著重新明亮清晰起來的山脈，她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然而下一刻，眉頭又蹙了起來。
她把手伸向山道邊的深淵上方。
一滴血，便帶來了如此壯觀的畫面。
她把手指伸到唇邊，輕輕咬了一下，然後發現沒有咬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坐在這裏，可以看到草原里那種神奇的懸光圖案。
山道盡頭的峰頂，便是傳說中的暮峪，真正的暮峪。
她出生的時候，魔君非常高興，因為她身具孔雀的血脈天賦，所以給她取名為南客。
「作為一名陰謀家，我比誰都懂得信守承諾的重要性，尤其是對人類的承諾。唯如此，我才能讓越來越多的人類相信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承諾非常珍貴，因為必然會實現，而且那代表著雪老城對整個天下發出的邀請。」
外圍一個黑色身影微微搖晃，似將要垮塌的山陵，然而最終撐住了，只是他手裡拿著的那柄寒鐵長矛，喀的一聲，從中斷成兩截。
那麼，蘇離或者真的就該死了。
蘇離沉默片刻后，忽然說道：「你沒有必要信守承諾，尤其是對一個人類。」
夜空里傳來一道極為清銳的劍嘯。
黑袍繼續說道：「但你想過沒有，這些真正的強者沒有說話，刻意忘記那件事情，卻有些很弱小的人不會忘記這件事情，一直想著要發出自己的聲音？那些被你殺死的人，他們也有後代，那些人也是被別的人
這便是天鳳真血的威力嗎？
黑袍平靜解釋道：「因為我已經承諾了別人，你的女兒一定要死，所以她一定會死。」
從血脈覺醒的那一天開始，她的命運也已經確定了，她要守護青曜十三司、守護東御神將府、皇宮以及離宮，現在又加上了一座聖女峰，她要守護的東西實在有些太多，事實上最後指向的毫無疑問會是全體人類。
蘇離沉默了會兒，笑意重新顯現在臉上，說道：「擔心有什麼用？發瘋又有什麼用？我現在得想辦法活著離開才是，我只要活著，她就一定能活著，如果不能，那麼到時候再來發瘋也不遲。」
這沒有什麼道理，不需要道理，既然對方設局困住自己，自己當然要破局，對方的虛境，自己當然要毀掉。
她是魔君的第三十七個女兒。
從那一刻開始，她的命運終於確定了。
蘇離望向黑袍，非常認真地問道：「我今天真的死定了？」
有比較，便有落差。
然而在她一歲的時候，南方那個女童的血脈覺醒，正式開始修道。
站在崖畔，負手看著那些如絲縷般的雲霧，寒風如刀，無法刮掉白衣少女眉眼間的疲憊。
雲霧燃燒乾凈，只剩一片清明，山崖重新回復黑暗之中，卻比先前明亮時，反而給人一種安全的感覺。
如何守護？憑什麼要她去守護？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原因，當然是她身體里流淌著的天鳳血，所有人都因為這一點，對她或者寵愛、或者敬畏，投以無盡的期待與希冀，卻沒有人知道有時候她真很不喜歡自己身體里流淌著的那些血。
把手指頭咬破，真的有點痛。
但她知道，自己應該把這片虛境破開。
但那位魔將大人並未流露出任何驚惶的神色，也不顯憤怒，冷漠至極說道：「蘇離，你今天死定了。」
無論是人類的至聖強者，還是白帝城那對夫婦，無論他們願不願意，都必須承認一件事情。
戰勝那個她，或者殺死那個她。
有人的命運，則並不是從出生的時候、或者血脈覺醒、或者拜入某強者門下的時候確定的。
此言一出，雪原之上的溫度陡然變得再寒冷了數分。
同時她輕聲自言自語，像哄孩子一樣對自己說道：「不痛……不痛……不痛啊，乖。」
莽莽的山脈間，忽然生起了一場大火，把深沉的夜，照亮的有若白晝。
她看著指尖滲出的那抹血珠，蹙眉不喜。
連續兩天未眠未休，在周園裡奔波救人，連續使用消耗極大的聖光術，即便是她也該覺得累了。
黑袍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緩聲說道：「當年長生宗把你摯愛之人浸在寒水潭裡生生淹死，你自南海歸來后，得知此事，一怒拔劍闖進長生宗，一夜之間斬了十七名長生宗的長老……這件事情誰都知道，但無論是你們離山劍宗的掌門，南方聖女或教宗，以至天海娘娘，都不能說你什麼，因為你怒的有道理，而且你發起瘋來，他們也拿你沒辦法，只能當作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
蘇離收回視線，靜靜望向他，說道：「你是世間最神秘的人物，也是最理智的人物，我不相信你會做這麼不理智的事。」
蘇離自己也這樣認為，但他認為並不見得會死：「為了殺我，你們做了這麼多事，到底哪件是真，哪件是假？你們究竟是要殺死周園裡那些小孩子，還是要借這件事情引我出來殺死？如果你自己都弄不清楚，或者我還有機會。」
也代表著，在女兒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情況下，蘇離有了談判甚至是妥協的想法。
蘇離伸手一拍劍鞘，衣袖輕振，只聞劍嘯自天邊而來，鋥的一聲，劍歸於鞘，說不出的瀟洒如意。
「所以我不用擔心什麼。」蘇離舉目望向深沉的夜色里，說道：「只要我不死，你們誰敢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