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三 道途

卷一

章三 道途

紫微真人撫須道:「紫陽、玉虛和太微三位師兄此次將紀若塵攜了回來,立下大功一件。此刻我也不瞞諸位,在閉關時我勘破天機,知有仙人被打落凡塵,就在這一世劫難已滿,將重行修回仙界。所以我才勞動三位真人仙駕,不惜開罪道上諸派將這紀若塵搶了回來。不過眼下還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紀若塵應歸哪一脈的門牆。諸位不必有所顧忌,儘管暢所欲言。」
最後還是玉虛道人最沉不住氣,朗聲道:「我玉虛一脈功行最深,自當是我來指點紀若塵。」
少年一路上隨眾道人騰雲駕霧,御風而行,早已見多了關山雄奇,大河奔流,雖然只是短短數日,眼界見識較之先前卻是大有不同。但此刻在莫干峰上一站,終還是呆立當場。
饒是紫陽真人功行深厚,聽了之後也是一呆。足足沉默了半炷香之久,紫陽真人才吐出一口濁氣。他苦笑一下,早已準備好的大篇說教還沒吐出一字,自個都忘了個乾乾淨淨。他只得吩咐道:「昨日雲風道長已經給了你我道德宗門規宗法,你這兩天先用心背誦下來。然後雲風道長自會教給你早晚功課、上香禮拜時的規矩禮節。待我先和七脈真人會聚議定你的功課日程之後,再行親授你我道德宗入門之課。現在宗內事務繁忙,這拜師之儀押后再議,剛才我受你的八個頭,就算代掌教紫微真人收你為徒了。以後也不要神仙神仙的亂叫,讓人聽了徒增笑柄。」
紫微真人微微一笑,示意道:「玉玄,你不妨斬它兩劍試試。」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太上道德宮中齋飯味道差了些,以他新學到一個詞來說,那就是充滿匠氣,不見靈心。若拿這齋飯同掌柜夫人的人肉包子骨頭湯相比,實實在在就是天上地下的區別。
出乎意料的是,七位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儘管相互目光相觸時每每有暗雷劫火生出,倒都不反對紀若塵入那紫陽真人門牆。
方此時,想是已考量成熟,紫陽真人開了口:「紫微掌教,紀若塵入我門牆,怕是不大妥當吧!」
紫微真人微笑點頭,揮了揮手,兩個小道僮又將紀若塵帶了下去。待得紀若塵出那殿門之後,紫微真人將青石交到坐在右手邊的紫陽真人手中,道:「各位真人仔細瞧瞧,看看這塊青石可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凡此種種,皆為傳說,俱無實可考,只是流於市井坊間,權作販夫走卒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其中多有穿鑿附會、不盡不實之處,自然不必深究。至於道德宗本宮太上道德宮所在的西玄山是否即是傳說中仙人所居十大洞天中的西玄山,也無從考證。但不可否認的是,道德宗本宮太上道德宮所在的西玄山仍是修行之人嚮往的洞天福地。
紫微真人沉吟一下,道:「景宵師弟所言也有道理。只是天機難測,我等肉眼凡胎,不識真仙也不奇怪。或許這樣,諸位能稍解心中疑惑。」說罷,也不見紫微真人有何動作,殿門開處,兩個小道僮就將紀若塵帶了進來。
倘若依紀若塵還在龍門客棧之時,就是打死他也不會想到天下間竟然還有這般堂皇而出塵之所。此時他當然已經知道這些真人修士並非真的神仙,不過單以神通論,他所能想到的神仙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莫干峰周圍如眾星拱月般豎立著十二座山峰,隱合天地之數,西玄山九脈弟子分居其中九峰,唯有修為到了一定境界,方能移居太上道德宮中參修道藏典籍。
紫陽真人聽了倒不以為意,只是道:「掌教真人多慮了!若不是你早了半日勘破天機,我們又哪能搶得先機,得以準備萬全,一舉壓制住了別派諸人?這神通上的差距非小!」
紫微真人擺擺手,說:「紫陽師兄,不要再推讓了!八脈真人中您年紀最長,人德最厚,也唯有讓他入你門牆,才能讓七位真人暫停爭執。」語畢,他長嘆了一口氣,接著道:「唉,沒想到我道德宗內門戶之爭竟依然如此激烈,三十年前如是,三十年後我出關,仍是這樣。長此下去,又怎麼得了?」
本來諸真人都是謙和之人,但此事委實關聯太大,這一開了頭,諸位真人立刻吵鬧起來,連那俗家的張景霄、顧守真也捲入進來,一時間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面前白玉長階闊十五丈,高一尺,遙遙望去,每一階都片塵不染,溢出淡淡光輝,寶氣盈盈。若細細看時,又刻有隱約雲紋獸圖,每一階各不相同。白玉長階一路向上,直入到峰頂的茫茫雲霧之中。這一路望上去,綿綿延延,怕是有幾千上萬級玉階!在那雲霧之中,隱隱現出一座宏偉之極的山門樓台,以紫金為頂,以青玉為柱,其高三十丈,屋檐上每角各立八座赤金鎮邪獸,形狀各不相同。山門正中懸一巨匾,以紫色為底,以精金鑲字,上書五個古篆:太上道德宮。
這偌大的廣場,竟然懸于山崖上方,也不知是靠何物支撐。不過少年一路行來,已見過太多奇事仙跡,這還不至使他過於失態。
眾人一走,紫微真人即雙目緊闔,面露疲態。紫陽真人也是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兩位真人就這樣端坐大殿之中,靜默不語。
「領袖正道,傲視群倫?」紫微真人嘿了一聲,道:「這於我道德宗有何意義?難道如此即可化解七位真人的爭鬥?所幸七位真人雖已鬥了幾十年,他們所作所為也還有個限度,尚不至逾越門規,壞了我道德宗的名聲。」接著,紫微真人語氣一沉,又道:「紫陽師兄,此次我勘破天機,搶得謫仙回宗,已經誤我修為不少,再過數日我就要重行閉關,宗內的事務又得師兄費心打理了。」
紫微真人此言一出,諸真人皆有所動容,玉虛真人當即問道:「紫微掌教,您不是要親自教誨紀若塵嗎?」
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開口道:「掌教此次出關乃我整個正道大事,有您主持大局,又收得謫仙在手,我道德宗領袖正道,傲視群倫,那是指日可待。」
紫微真人環顧一周,忽然嘆了口氣,道:「列位道友說得皆有道理,這紀若塵放在哪一脈都既妥當,也不妥。然則輔佐仙人羽化飛升,重登仙界乃是我道德宗頭一等大事,實在輕忽不得。這樣吧,這紀若塵就暫歸紫陽真人一脈,其餘各脈每月有兩天教導他的時間。待五年後宗內大考之時,再由他自行定奪入哪一脈門牆好了。」
聞聽此語,紫陽真人面有愧色,道:「自掌教閉關時起就是我受命代理門戶。三十年都未能令我宗稍有起色,說來都怨我督管不周,有負掌教重託。」
此時紀若塵已然打扮一新,看上去俊俏洒脫,十分討人歡喜。
紫陽真人連忙應了。
紫微真人和顏悅色地道:「若塵,能將你項中青石給我看看嗎?」
紀若塵走後,大殿中一時陷入了沉寂,八脈之長都不發一言,等待著紫微真人示下。殿中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玉玄真人聞言大怒,冷冷道:「敢問景霄先生,如此說來,你那一脈中共有二十六位女弟子,豈不是已經不妥得很了?」
此時座中一位中年文士咳嗽一聲,恭聲道:「紫微掌教,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適才我看那少年根骨頗佳,也有些聰慧,身上還似有一縷仙氣。可是以我道德宗弟子而論,也就是中上之質而已。這和謫仙之實實在有些不符。何況他年紀也不算小,以此等資質若也能得道飛升,我實在是難以相信。」
紫陽真人見了,道:「我倒忘記了你還是肉體俗胎,且過往殺孽太重,這些分雲僻邪獸自然不會讓你進山門。」
既然紀若塵已驗明了乃是謫仙之身,諸真人都是求道之士,如此一塊千古難求的瑰寶,哪裡肯輕易放過?況且一旦紀若塵入了哪一脈,那麼這一脈就註定要出一位飛升仙人,這又豈是一樁能求來的好事?
原本諸真人只是拚命地自吹自擂,但景霄和玉玄兩位真人一問一答,卻為互相抨擊開了先河。於是道德殿中剎那間轟雷陣陣、電光隱隱,諸真人口中論道,手裡顯示,拼盡全力也要證明其它宗脈法門偏頗,唯有自己一脈才最是適合教導謫仙。形勢轉眼間直轉急下,眼見諸真人就要山門鬥法、以定高低之際,紫微真人終於忍無可忍,重重地敲了敲紫檀木幾,殿中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紀若塵一驚,立刻跪下,回道:「小人自記事時起,就一路流浪,直至到了關外龍門客棧,這才為掌柜的收留下來。這些年來小人一直記著掌柜和掌柜夫人的收留之恩,盡心儘力的做事,從沒有違逆過尊長。」
紫陽真人原以為掌教出關,總得待上一段時日,打理一下宗內事務。以紫微真人的威望,七脈一些積存已久的恩怨或許可以得到化解。只是他萬萬沒料到,掌教居然幾日後就要重行閉關。短短几日,他哪能將宗內三十年的事務說個清楚?是以紫陽真人吃了一驚,急急說道:「可是……」
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道:「你原本不識得什麼字,這我倒是忽略了。也罷,今後你每晚抽一個時辰,與今年各地新選上來的童子一起學習讀書認字好了。你且下去吧,一切自會有雲風道長為你安排。」
西玄山主峰名為莫干峰,高三千五百丈,方圓數十里,筆直插天,險峻之極,太上道德宮即建於此處。
次日天色方明,紀若塵即被一個小道僮帶引,往那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行去。對他來說,此刻每行一步,每見一景,都有種渾然入夢的感覺。瞧那太常宮氣勢恢宏,借山勢林木之掩,如蓬萊仙境,似瓊樓玉宇,謂之為仙境也毫不誇張。
紫微真人又沉思片刻,忽然嘆一口氣,面有疲色,道:「其實天機難測,我只不過是管中窺豹,只見一斑,就以為得了天機,透了陰陽,知過去未來事,嘿,真是狂妄自大!若真能知未來事,何以這道德宗亂得一塌糊塗,我都束手無策?」
紫微真人嘿然道:「這怎能怪你呢?其餘七脈哪個想的不是光大門戶,打壓別支?他們為的還不是我功行圓滿后留下來的東西,你又怎可能壓伏得住他們?倘若他們不是醉心於此,憑他們的資質,修為又何止如此?」
紀若塵走後,一直立在紫陽真人身後默不作聲的雲風道長道:「紫陽真人,紀若塵年已十八,可是與他一起參修入門功課的弟子最大的也不會超過十二歲,到時他怕是會有些難堪。而且你安排他在太上道德宮中修業,那裡面可是有許多七脈的驕橫子弟。他們平時沒事時都有些恃寵生驕,現在眼見若塵資質中上,卻受諸位真人如此重視,又不知他乃謫仙降世,恐怕會多生事端。所以這等安排,會不會不太妥當?」
大殿氣氛日漸凝重。
紫陽真人呵呵一笑,坦然受了他八個響頭,然後也不見動作,自有一道柔和大力將紀若塵托起,立在自己面前。
沿途有眾多道士見三位真人飛過,都連忙行禮,但他們偷眼間看到那少年竟然需道德宗三位真人護送,心中都暗暗稱奇。
紀若塵點頭應了,但仍立在原地不動,半天才諾諾嚅嚅地說道:「師父,弟子還有一事……雲風道長的確是給了我三本道德門規,可是……可是書中十個字,弟子還認不到四五個……」
大殿之中又是一片寂靜,氣氛也較之先前壓抑了許多。道德宗內的門戶之爭,始自於千年之前,可謂多年沉痾,早已深入骨髓。單憑數人幾十年之功就想扭轉局面,又怎麼可能。
第六日上,三位真人終於抵達了西玄山,緩緩下落在莫干峰上。
三位真人見他處事乖覺,對答又得體討巧,心下都甚為滿意。撇開這少年背後的出身來歷不論,單以他本身根骨上佳而論,也足以列得道德宗的門牆。
說罷紫微真人揮了揮手,一個小道僮就將紀若塵帶了下去,領他去訂製銘牌,領取日用之物。
紀若塵應了,就隨著小道僮向外行去。剛走到殿門口,紫陽真人又喚住了他。紫陽從懷中取出那方小小青石,交給了紀若塵,然後道:「若塵啊,你俗世年紀已有十八,此時入我大道已是太晚了些。但天道酬勤,只要你肯下苦功,無論何時求道都不算遲。只是你成年才始修道,受的磨難必會比旁人多些,這也是上天砥礪你成材之意,切不可因此生怨或者自暴自棄。今後不論遇上何事,你始終要謹記我道德宗乃是天下正道,事事都要佔得一個理字,記得了嗎?」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位真人立刻道:「玉虛真人道德劍法自然是厲害的,可是金丹大道、三清正法才是飛升之途,這一點上還屬我紫雲一脈居首。」
紫陽真人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番,緩緩地道:「你既已甘願列我道德宗門牆,那自然得遵我門規。道德宗領袖正道,以正心誠意為先。我且問你,過去幾年之中,你做過多少違逆尊長的惡事?」
此時,青石已傳入那女真人手中。她將青石翻來轉去,細瞧多時,忽然三指用力一捏,青石竟然紋絲不動。諸真人見了,神情俱是一動。那女真人道號玉玄,功行深厚,她一捏之力,重若千鈞,足可斷金碎石。受此大力,這青石居然全然無恙,自然非是凡品。
言罷,紫微真人神色悵然,揮一揮手,自入後殿去了。
那中年道人張口道:「不要害怕,抬起頭來。」
說罷,紫陽真人緩緩掐訣,然後大袖一揮,一道白玉雕成的符從袖中飄出,貼在了少年額頭。玉符發出一陣柔和的光芒,就此隱沒在少年額頭中。少年頓覺一陣暖流自額心傳遍全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再也不覺得分雲辟邪獸目光刺眼。
紀若塵心中微微一凜,道:「我也不知道它的來處,只知道自我懂事時起,就掛著了。」
紫微真人略一沉吟,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給你取一個名字吧。你雖然前身淵深如海,如今畢竟是在塵俗輪迴。大道蒼茫,眾生如塵,就給你取名若塵吧。望你日後得道之時,也不忘今生曾下界輪迴。」
西玄山諸脈綿綿延延,方圓所及幾近萬里,連接名山大川無數,乃是地脈匯聚、靈物雲集之所。西玄山當中而居,為地脈匯聚之心。
紀若塵用力點了點頭。紫陽真人又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玉藥瓶,遞了於他,道:「這一瓶養神丹可緩神倦睏乏,一日服一粒即可,於你或會有些用處。」
然則諸真人俱是有涵養風度之人。雖然極想將紀若塵納入自家一脈,卻又不好若市井小民,自賣自誇,失了身份。是以諸真人皆默不作聲,只是你看我,我看你。
少年聽得這聲音非常悠揚悅耳,當下心中惶恐盡去,抬起頭來,悄悄向四周張望了一眼。除了居中而坐的那中年道士外,左右手八人中有五位男真人,二位俗家裝束的男子和一名女道士。這當中,紫陽、玉虛和太微三位真人他都是認得的。說來奇怪,分列左右的八位真人身上都隱隱透出寶華,唯獨這居中而坐的道士看上去沒有一點靈氣。
玉玄真人好不容易才自諸真人中搶得說話機會,立刻道:「我脈向于《太玄三輔經》最有心得,適於年輕弟子打根基,是以紀若塵入我玉玄一脈最是合適……」
此時太上道德宮內鐘鳴十二記,鼓聲數陣,隨後響起陣陣悠揚的絲竹之音,風中暗香陣陣,兩列七十二位黃衣道童手捧各色法器,沿白玉長階魚貫而下,恭迎三位真人及諸位道長回山。這等排場直把那少年唬得目瞪口呆,直到一位道長輕輕在他后腰一托,這才醒覺過來,隨著一眾道人向上行去。
一時,大殿之內,靜若太古。
八位真人中,有七位面有怒容,互相瞪視,唯有紫陽真人面露微笑,根本沒有介入到諸真人的爭吵中去。只是他這笑容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西玄山又號三元極真,傳說周回三千里,上接雲天,乃神仙聚集之地。是以蹤跡杳然,世人難覓其蹤。又有人云,此處乃上天遣群仙統治之所,可謂世外桃源,人間仙林。更有傳言,有人曾因機緣湊巧,誤入此間,偶遇仙人,習得那長生之術。
紫微真人搖了搖頭,臉色一凜,鄭重叮囑道:「無論如何,師兄你今後可要小心從事,護好紀若塵。如今紀若塵身份已破,無論正道邪門,既然知道了他乃是謫仙降世,必會不擇手段的來搶人,說不定有些百年不出世的老怪物也會插上一手,今後我道德宗山門恐怕會是非不斷啊。嘿,只是我道德宗三千年傳承,怎可毀於我們之手?紫陽師兄,我遙望西山,雲霞中隱有血光之色,恐怕我道德宗今後多半會有難以應付之局。那時你儘管喚我出關。我拼卻不要飛升修仙之果,也要盡殲來敵!」
他此言一出,此前沒有見過紀若塵的真人們皆微微點頭,顯然也有相同疑惑。
一路行來,少年目睹道德宗眾道士駕馭法器,施展仙符咒法,役使丁鬼差役,心下驚疑,猶以為自己身處夢中。於是,他常常趁無人注意之時,時不時使勁偷掐一下自己。此等愚蠢行為每令他痛得要死,卻又讓他倍感歡欣。如此數日,少年的大腿上自然也就多了無數青紫淤痕。少年的行為,看似傻氣,卻也通於常理。想那凡俗中人,但凡此生能遇上一個如此神通廣大之人,已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緣,逞論那少年一次居然遇上了十八個?疑身處夢,倒也平常。
居中正坐的道士正是道德宗如今的掌教紫微真人,他仔細端詳了那少年一會兒,方才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所立足之處乃是一座巨大的廣場,鋪以青石,光滑如鏡。整座廣場前細后寬,形如鳥喙,周圍護以白玉雕欄,廣場尖緣處又立著九根巨柱,柱頭燃燒熊熊烈火,終年不熄。廣場寬闊那一端是莫干峰,連接著無數白玉長階,一路攀援向上。而廣場尖緣外以及兩邊,則只能看見氤氤氳氳的霧氣,偶有山風吹開雲霧,則可看到無底深崖。
西玄山山勢清奇,險而不燥,縱是那根根筆直插天的險峰上也有汩汩清泉滴下。山巒之上,樹木繁茂,鬱鬱蔥蔥,奇花異草隨處可見。更有山泉飛瀑,清流溪澗映帶其間。山間長年雲霧籠罩,峰腰谷地又有無數山洞地泉,互相通連,不知其深幽。
一行人轉眼間進了山門,其餘弟子皆各自散去,三位真人則親自帶著這個少年,騰空而起,向莫干峰最高處的道德殿飛去。太上道德宮規矩森嚴,除了各脈之長以及少數地位尊崇的元老長輩之外,無人可以在宮內飛行。事實上,即使沒有這等規矩,若無足夠功行,也斷斷不能在宮內飛行。實因這道德宮大也就罷了,卻又借天地之元氣布下大陣,禁制重重,所有道法效力均被削至極致,是以修為稍差一些的長老,若想違禁飛行,那也是有心無力。
自來諸道家典籍描述天上仙境時,向來是讚歎「黃金為屋,青玉為床,玄煙流靄,丹暉纏絡」。可是這一路行來,這太上道德宮在少年眼裡實實在在的就是仙山寶境。這裏琉璃作瓦,紫金為檐,白玉鋪地,水榭生煙。有種種不知名的奇樹異花,也有諸般珍禽異獸怡然而行。其中不時有修仙道士緩步走過。他們足帶清煙,看似閑庭信步一般,實際上一步跨出就是數丈之遙。
少年一眼望去時,忽然覺得那些鎮邪異獸仿若活過來一般,齊齊轉頭望向了他,那無數道性質各異的目光有如利箭,瞬間自他身上刺過。一時間他只覺得胸中空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噴一口血出來。
紫微真人見了,微笑道:「列位真人應該知道,這等仙物皆有靈性,自會認主,所以紀若塵應是謫仙,這點無須置疑。現在該是定他入哪一脈的時候了。」
整個太上道德宮輝煌處不輸于天上仙城,但唯有這道德殿頗顯寒磣,一如普通道觀的主殿一般。
紫陽真人盯著紀若塵,鼻中重重地哼了一聲。這一記重哼如同一聲炸雷,轟然在紀若塵耳邊暴裂,直震得他頭暈眼花。紀若塵心下驚慌,聲音發顫地道:「真人,不,神仙!就在您來到龍門客棧的那天早上,我實在抵不住誘惑,動了貪念,偷吃了新出籠的三個包子和一碗骨頭湯。我不是因為餓,只是,只是夫人做的東西實在是太好吃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違逆尊長的事了,再也沒有了!」
即使這樣,少年也已累得全身筋酸骨軟。但他自幼多艱,這點辛苦於他實在算不得什麼。況且,他自知這一次福緣難得,唯恐錯失,因此無論任何苦楚,他都咬牙暗忍,沒有顯露出一絲畏苦懼難之意。眾道士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問什麼則老實回答,沒人問話,他也不開口說話。
此時龍門客棧那少年被道德宗門下弟子輪流攜著,曉行夜宿,一路向西玄山行來。三位真人或許是顧忌到他只是肉體凡胎,經不得太多勞苦,因此不光以法器為他護體,還給他餵食養氣辟寒的靈丹,甚至放慢了馭空飛行的速度。每日日落時分,還要宿營休息。如此一來,原本道德宗諸真人全力施為只需一日多的行程,硬是耗去了足足五日時光。
雲風道長立刻道:「真人英明。」
在紀若塵心中,下迷藥打悶棍宰肥羊,那就如打水掃地一般是每日必做的功課,渾不覺其中有何傷天害理之處。
紫陽、玉虛和太微早已研究過紀若塵所佩之青石,當下只是略略一觀即交付身邊的真人。其餘五位真人都凝神細觀,想要一窺青石所蘊之堂奧。按說他們眼光是何等犀利,若這塊青石真藏有奧秘,決計難逃他們的法眼。但五位真人看來看去,都覺得這不過是一塊隨處可拾,再普通不過的石頭而已。
※※※
紫陽道長的太常宮外觀巍峨堂皇,入內則覺精而不俗,雅而出塵,不顯奢華。院中遍植紫竹棕櫚,又有數株芭蕉,庭院中風和且有暖意,水柔而生漣漪,一派南海風光。紀若塵進了正堂,見居中之人乃一慈眉善目的老道,正是紫陽真人。他乖覺之極,立刻倒頭下拜,口稱神仙。
此刻道德殿居中坐著一位中年道人,一雙丹鳳眼,看上去面色瑩潤,一身青佈道袍倒是平平無奇,既無紋飾,也無綴件,甚至腰間連一塊玉佩也無。道人兩邊各自端坐著四位真人,大殿中央則跪著那個少年。
西玄山周圍天險無數,更有眾多靈獸異禽棲息於此,據傳此間還隱有一些上古異獸,這些異獸行蹤無定,只是它們所過之處,就算是修為高深的修行者也都要退避三舍。畢竟人力有時而窮,這些上古異獸存世時間動輒千年,功行深厚,又哪是一般煉丹吐納之人所能抵擋得了?
既然大事已定,七脈真人遂施禮告退,各自回峰去了。只有紫陽真人留了下來。
玉玄真人話音未落,張景霄就插道:「玉玄真人此話不妥,你那一脈中女弟子眾多,我看紀若塵此子眼有桃花,長大了恐怕有些不妥……」
紫陽真人望了雲風一眼,撫須微笑道:「這無非是小小考驗而已。若塵在賣人肉包子的黑店中幹了六年,不知害過多少人,你以為他會應付不來七脈那些不諳世事、妄自尊大的弟子嗎?為師唯一所慮的,乃是怕他被這花花世界的聲色犬馬迷了心竅,再也不肯痛下苦功。那時縱他有謫仙之質,想要修得功德圓滿,又怎麼可能?」
玉玄聞言,伸出右手,虛空一抓,一柄三尺瑩色古劍赫然現於指間。她一聲清叱,對著青石揮劍斬落。劍身與青石相撞,激起一聲金石交擊的清音,煞是悅耳動聽。但青石依然完好無損,無垢無瑕。諸真人當場齊齊色變,震驚不已。玉玄適才一劍不光用上了真力,那聲清喝中也動上了咒法,倍增斬擊之威,其力足可斬山斷水,可依然奈何不得這枚小小青石!單從這一點來說,這枚青石就不是凡間應有之物。
紀若塵忙摘下青石,奉與紫微真人。紫微真人又問道:「這塊青石你是從何得來?」
紀若塵謝過了紫陽真人,即被小道僮領著出門去了。他雖然年紀尚不足十五,可是既然紫陽真人說了他是十八,那麼就是十八,他是不會傻到去爭辯什麼的,倒是最後紫陽真人叮囑他的幾句話,他知真人必有用意,自然是一字一句刻在心底了。
少年一陣茫然,半晌才答道:「小人自幼沒了父母,只知道本來姓紀,一直是沒有名字的。後來掌柜的收留了我,也沒給我取過名字。」
紫微真人略一抬手,沒讓紫陽繼續說下去,他在殿中來回踱了數圈,眉梢緊皺,面透疑惑之色,似是有什麼難決之事。片刻之後,紫微真人停下腳步,立於紫陽真人面前,緩緩地道:「我適才起卦暗算,卻怎都算不清紀若塵未來運數。雖說他是謫仙轉世,卻已成凡俗之人,我斷無看不透他命數之理。除此之外,這一次竟然有許多門派勘破天機,前來搶人,這事也是蹊蹺得緊。按理說以漱石先生、七聖山這些門派的微末道行,怎有可能預曉天機?」
紫微真人這一脈弟子稀少,修為也不突出,主因就是他從無親傳弟子,而且一閉關就是三十年。本來這一次謫仙降世,順理成章的該入紫微真人門牆。他這一脈雖然凋零,但前後連出兩位飛升真仙,不光將穩壓道德宗其餘八宗,就是修道各派中也是前所未有之盛事。可是紫微真人居然就這樣將這大好機會讓了出來,實令在座真人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