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五 紛亂

卷一

章五 紛亂

紀若塵只覺得全身虛軟,手足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虛汗一陣陣的湧出,早將內外衣袍浸透。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強自掙扎著站起,爬上房屋一側的竹榻,盤膝坐下,深吸緩呼,默誦真訣,欲藉此收攝心神,靜思對策。
此時鑄劍台上忽然響起一個渾厚平和的聲音:「是誰說我道德宗不算什麼東西啊?」
過了許久,紀若塵驚魂甫定,這才能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越想越覺得那肥羊清而出塵,望之隱有仙氣,實在是大大的不對。別的不講,單是從莽莽風沙中行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就可見這肥羊不同尋常之處。想著想著,紀若塵的冷汗又慢慢滲出。
玉虛真人見他如此謙恭有禮也是十分歡喜,笑道:「你回去後用心練習。下次那張殷殷再來糾纏,你無需動用多少真元,也管保將她的大五行劍破得乾乾淨淨!」
紀若塵謝過明心,自去藏經樓翻書了。
他強打精神,百般想找尋出那肥羊不是仙人的證據:「不過他若真是仙人,那就應該有仙術護體,不可能會被我所殺,可見他並非什麼謫仙……等等,仙術!?」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就在紀若塵心驚漸去,六識寂定,內脈初明時,猛然又想起坐下的石墊乃是采自北極碧冰潭之底,有鎮定神識、驅逐心魔的大功效,正是前不久玉玄真人相贈。於是他心下又是一陣慌亂,差點從榻上一頭栽下去。
紀若塵呆立在房中,喃喃自語著:「謫仙,謫仙……我怎麼可能是謫仙?」如此反覆念了足有幾十遍,他猛然一聲低呼,一把摘下頸中青石,放在眼前仔細觀看,雙手顫抖,汗落如雨。
紀若塵聽了,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氣,張大了嘴巴,就欲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尖叫。
月華初上時,紀若塵終於冷靜下來,仔細回想了一遍近日所學之後,取出顧守真真人相贈的龍華丹服下,開始依訣煉化藥力。此前他拚命修道,乃是因為覺得這太上道德宮中的一切都如一場夢幻,生怕有朝一日醒來還是兩手空空,是以拚命想在夢醒前多抓點什麼。
「謫仙?那說的不是落下凡塵的仙人嗎?」紀若塵茫然問道。但其實他心中已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妙,看來那八位位高權重的真人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正是因這『謫仙』二字。只是他無父無母的,自記事時起就流落四方,又怎麼可能是謫仙?
解離訣雖是仙訣,但紀若塵道行實在太差,就是對付那些有點靈氣的小物件,也是時靈時不靈。他試了一天後,房間中的擺設已然少了不少,變得空蕩蕩的,當下不敢再試,生怕露出馬腳。只是自從領悟解離訣后,紀若塵的眼力倒是厲害了許多,此刻一眼望去,諸位真人相贈的法器都隱隱放射著寶氣光華,沒一件是凡品俗物。
一聲呼喝突然從背後響起,把剛離開解惑宮、一路上潛心思索列缺劍法的紀若塵嚇了一跳。這聲音雖然刻意地壓低過,但聽在耳中仍然熟悉非常。紀若塵回身一望,果然是那明心小道士。
此刻他方向已明,多學一些道術,多修一點真元,將來逃脫或者保命的希望就多了一分。是以他更加的勤奮用功,哪怕多睡了一刻,也都會嚇得冷汗直冒,拚命自責。
明心站在原地,他心頭恨極,可又不敢再上前拉扯,只是咬牙道:「紀若塵,你躲得過初一,也躲不了十五!你今天跟我走這一次便罷,也不會有什麼大事。若讓明雲師兄空等,哼,哼!得罪了我們太璇峰,早晚有你好受!」
玉虛真人點了點頭,對紀若塵的坦承顯然頗為受用。他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下,即道:「嗯,你此刻真元雖強,但略有斷續之意,顯然是服過了增補真元的靈丹,可傷勢並未盡好。若塵啊,我道德宗以正心誠意為先,難得的是你沒有什麼心機,可是太過坦誠也是不好。你課業繁重,若這些孩子總來糾纏你,終歸是要耽誤你進境的。他們非是我玉虛門下,師叔不好直接管教他們,但你也無需擔心,來來來,師叔授你幾招列缺劍法,只要你勤下苦功,無須渾厚真元,也同樣有莫大威力。」
說罷,雲風道人又叮囑他千萬不可過於沉溺於雜學之中,荒廢了《太清至聖訣》的修習,就出屋去了。
紀若塵悠悠醒來,剛睜開雙眼,一縷陽光即落入他眼中。
這一層關係當然被明心忽略不提。
明心和一眾小道士臉色大變,駭然轉頭,這才發現鑄劍台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位飄然若仙的真人。
明雲臉色一變,立刻跪倒在地,道:「拜見紫清真人!」
紀若塵一拍腦袋,恍然道:「是這麼回事,昨晚紫陽真人將我叫去,指點我修行上的問題。這我可不敢不去。」
紀若塵當下回了十足一禮,含笑道:「好說好說,只是我道行低微,連大道的門都沒有摸著,怎好獻醜?明雲師弟,你還是饒了我吧!」
眾小道士相顧失色,他們本意不過是要教訓下那個獨得真人們榮寵的紀若塵,從不敢有半點殺人行兇的念頭,眼見這陣仗要出大事情,不由全傻了眼。但他們修為不夠,誰都不敢冒然攔阻張殷殷,被她的大五行劍訣帶上一下,怕自家也有性命之憂。
紀若塵忽然跳起,隨手向桌上一塊沉香木鎮紙拍去,心念動處,解離訣自然而然從心底浮出。沉香木鎮紙突放光華,裂成無數細小木絲,隨後啪的一聲化成一團淡青木氣,炸了開來。一時間房中筆硯紛飛,碎紙漫天,一張堅硬之極的花梨木書桌也被震開了數道裂紋。
紀若塵心下微驚,不知玉虛真人為何突然問起這種門下弟子間的小小紛爭。心中縱有千百個念頭閃過,他面上仍是一臉誠懇,將當日發生之事原原本本道來,連自己被痛毆一場的丟臉事都說了出來,也並未趁機誇張那些小道士們聚眾欺人的惡形惡狀。這番話中當然也有小小的不盡不實之處,比如說那解離仙訣就瞞過了沒說。
「不去,肯定又是一群人在等著我。」說罷,紀若塵拔腿就走。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紀若塵察言觀色,也知道有幾位真人心胸氣量可說不上多麼寬大。若知道在自己身上出了這麼一個大丑,雖然錯不在己,但他們隨意遷怒一下,那後果也不堪設想。天雷、獄火、荊棘、輪刃、罡風,這些非只是道術中用以攻敵的東西,拿來動動私刑其實也不錯。當日紀若塵被眾人圍毆,已經切膚體會過了何為五行氣,何為四象力,以及諸般因真元運轉而生的神通加諸肌膚之上的滋味。這種好事,他可不想再多受幾回。
明心一怔,那揚起的拳頭猶豫了半天,終於沒敢落在紀若塵身上。他心有不甘,惡狠狠地道:「沒膽的東西,你真叫一聲給我看看?我打不斷你的腿!」
紀若塵忙道:「宗內門規森嚴,這裏往來真人又多,你若真動手打我,只要我大喊一聲,少說也得關你七日面壁思過!」
他跌坐椅中,將頭臉埋入雙手之中,一時只覺前路茫茫,無一分一毫的希望。他忽然叫了一聲,想起顧守真真人曾經贈與他一副紫晶卦簽,又初授了他起卦占卜的方法。紀若塵忙找出紫晶卦簽,依訣起卦,占卜謫仙一事的凶吉。
「這一篇解離訣,可不就是仙訣嗎?」他頹然躺倒在地。
紀若塵心下又驚又喜,喜的自然是解離訣果然不愧是仙訣,與尋常道術判若雲泥,神妙無方,妙用無窮。驚的卻是既然這解離訣如此神奇,那麼那頭肥羊十有七八就是謫仙,更加坐實了自己的猜測。
紀若塵似是為他話意所動,猶豫了一下,道:「可是現在雲風道長已在等我過橋,再耽擱的話,道長或會尋來。這樣吧,三天後這個時候,我跟你去見明雲師兄如何?」
景霄真人點頭道:「多半如此!星藍,看看咱們天璇峰有沒有什麼能夠增進木氣修行的法寶,回頭給若塵送一件過去。」
雲風道長恰在此時走進,見紀若塵掙扎著想下床,當即道:「若塵,你剛剛受了傷,還是休息一下的好。耽誤一天早課也算不了什麼。來,先吃點東西。」
哪知紀若塵全然不為她的威脅所動,只是含笑搖頭道:「我宗門規森嚴,所以我萬萬不敢和殷殷小姐相鬥。」
紀若塵任由他抓著了衣袖,只是道:「我就是不去!你還想動手不成?」
掌柜的又曾說過,無利不起早。道德宗這些真人畢竟還未成仙,沒到無欲無求的境界,他們起個大早,自然是有所圖。看來問題的關鍵,得先弄清楚這些真人想從謫仙身上得到些什麼,方可掌握主動。而道術的學習不但不可懈怠,還需更加勤勉,這是開溜逃命的本錢。
明心一驚,立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他可是吃過紀若塵突然翻臉習性的大虧。他從沒吃過什麼苦,是以當日紀若塵那全力一拳已經讓他連續做了兩天的噩夢。明心隨即省起紀若塵根本說沒什麼道行,自己如此畏縮,已是出了一個大丑。他小臉漲得通紅,怒道:「紀若塵!你別仗著有諸位真人的寵愛就得意忘形了!少廢話,跟我走一趟吧!」
明心大驚,忙收了拳頭。紀若塵趁機拉回自己的衣袖,斜地里連奔出三五步,離得明心遠遠的。
紀若塵一顆心越跳越快,直似要從腔中跳出來一般,他周身漸漸變得冰冷,只是想:「謫仙,謫仙……難道說的是他?是那隻肥羊?一定是了,我入門的時候,紫微掌教可還要了青石去看過。這塊青石可不是我的!難道我殺了一個仙人?這……這可如何是好?會被直接打落十八層地獄去,還是遭天雷轟殺?……可是他如果真的是仙人,又怎麼可能被我殺了?」
今天本該是紀若塵領受玉虛真人教誨之日,只是他有傷在身,雲風道長就替他告了一天的假。紀若塵驚魂初定后,就把那加快修鍊的希望都寄托在仙訣上面,整整一天都把自己關在房中苦研解離訣。試過多次之後,紀若塵終於發覺這解離仙訣也非萬能。
他猛然心頭火起,呼地一掌將桌上卦簽盡數掃落於地。然而數十支卦簽尚在空中之時,就紛紛通體亮起紫紅光華,解離成一團團淡淡紫色晶霧。紀若塵大吃一驚,這才發覺自己剛才急怒之下,竟然無意中引動了解離訣,將這些卦簽侵消解離了!他尚未回過神來,一縷紫色晶氣就如針如鑿,凌厲之極地攻入了他的經脈。當下紀若塵再也抵受不住,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跌坐于地。
此時已是朔風呼嘯時節,太上道德宮有陣法護持,四季如春。但陣法範圍有限,這鑄劍台上只能撈到一點餘韻,每每寒風呼嘯而過時,台上這些衣衫單薄的孩子都會凍得瑟瑟發抖。張殷殷拚命地向已經凍得有些麻木的十根如玉手指上呵氣,終於忍耐不住,高聲叫道:「明心!你不是說紀若塵會來的嗎?這都一個時辰過去了,人呢!?」
雲風道長手中端著一個托盤,上有一碗清粥、幾樣小菜。紀若塵沒有想到雲風居然會親自做這種僕役的雜事,忙掙扎著從床上坐起。恭謹地謝過雲風道長后,他一邊匆匆吃飯,一邊向雲風道長詢問起當日之事。
以紀若塵此刻的一點微末道行,就是有靈符在手,也無力引發上面附著的道術。但這解離訣念動即發,揮手間即將沉香木鎮紙解離成純正木氣,得來的方式又神妙莫測,這當中的玄奇之處,又豈可用言語形容?這不是仙訣,又是什麼?
她嗆的一聲拔劍出鞘,這一回手中已非木劍,而是青鋼打制的真劍!顯是有備而來。
萬一他有起死回生的仙術,或是根本沒死……
紀若塵心念一轉,面上賠笑道:「明心師兄,兩日後同樣時間,我去鑄劍台拜會明雲師兄,並給張殷殷師姐賠禮,你看可好?」
紀若塵心中一寒,不敢再細想。只是事有輕重緩急,那謫仙之事雖大,可是眼前當務之急是瞞過道德宗諸位真人。至於身具仙訣的謫仙為何會被他一悶棍打翻,這事待以後空閑之時,不妨細細再想。
一念及此,紀若塵立刻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坐起。這一用力不要緊,他胸口忽然一陣劇痛,然後體內幾道經脈一齊火辣辣地痛起來。與之相比,臉上的一點點灼痛反而不算什麼了。這陣劇痛突如其來,紀若塵一聲呻吟,又栽回了床上。
待道長們走遠,明心轉過臉來,又換上一副兇猛面孔,低喝道:「紀若塵,不管你有什麼理由,都是耍了我們一次,讓我們在鑄劍台上凍了一個半時辰!你說怎麼辦吧!」
紀若塵又發覺自己真元也較前一日強勁許多,但所過經脈均隱有灼痛之感。他凝神回想,知道多半是張殷殷木劍解離所生的木氣被自己吸納,經過一日夜的功夫化成了自己真元所致。
※※※
三日後,皓月高懸,薄雲若紗。
明心負著雙手,繞著紀若塵走了一圈,冷笑道:「看你身強體壯的,休養了兩天,身上的傷也該好了吧?」
儘管張殷殷敘述時拚命添油加醋,黃星藍和聞訊而來的景霄真人還是明白了此事乃是因她首先挑釁,仗勢欺人所致。景霄真人從來十分護短,若是往常見到愛女受傷,他就是不去責罰肇事的弟子,也至少要好生安慰張殷殷一番。
待紀若塵在鑄劍台上立定,明雲先是向他拱手深深一禮,然後道:「若塵師……師兄,在下道號明雲,聽聞師兄天資得天獨厚,獨得眾位真人垂青,又以玄妙手段擊敗殷殷師妹,是以特意相約,只想向若塵師兄請教一二。咱們點到即止,免傷同門之誼,還望若塵師兄不要推辭。」
黃星藍也道:「若塵他剛剛修道就能駕馭如此純凈木氣,看來天資應該在木性道術上。」
他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張殷殷幾句,就匆匆離去,一邊嘟噥著還要去翻翻藏物庫,看是否有其他送得出手的法寶。
紀若塵好不容易再次鎮定下來,慢慢進入了萬籟俱寂的玄妙境界之中。此時他隱隱看到體內有放著淡黃輝光的真元流動。只是真元所過之處隱有刺痛之感,與平素感覺大不相同。紀若塵一驚,忙定神望去,這才發現真元上纏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青氣。也不知是否因為身具解離訣的緣故,紀若塵此刻對各類真元的氣息極為敏感,可謂洞若觀火。一定神間,他已探知那一縷青氣實是純正木氣,正是由那塊被他解離的沉香木鎮紙而來。木氣纏繞在他真元之上,與之相伴而行,正逐分逐分地被紀若塵納入經脈之中,化成他真元的一部分。
紀若塵此時心切前往藏經樓查閱神仙傳說和飛升典故,好弄清楚那謫仙之說究竟有何玄虛,又哪有心思與這明心糾纏?此時見明心不知好歹,仍是不依不饒的,心頭不禁湧起一股無名火來。
鎮定下來之後,紀若塵開始細細回想整件事情。逃不可能,從實招來也非明智之舉,唯一的出路就是硬著頭皮繼續瞞下去。
凶。
紀若塵已學過畫符執咒、掐訣施術,且為他授業的太微真人號稱宗內道術第一,據傳他甚至可以引動九天神雷!然而道術施用十分麻煩,大多道術需要以強大真元為根基,又需輔以法器、符文等等,甚至某些特殊的道術需要開壇設陣,經過若干天的準備才能施行。道術的咒語、施法方法又繁複無比,一個極為微小的失誤,毫無效果還是小事,可能引發的道法反噬說不定會造成不可測的結果。比如那張殷殷妄使乙木劍訣,就失了控制,差點一劍洞穿了紀若塵。
紀若塵微怔一下,他本以為明雲和明心一樣蠻橫傲慢,沒想到這小道士看上去年紀也不算大,倒是難得的彬彬有禮,對答得體,哪怕是眼前這種局面,也難以讓人生厭。看來明雲的養氣功夫已有相當火候。
紀若塵依然搖頭道:「我宗門規森嚴,我也不和你斗。」
此時一眾小道士都已凍得抱緊雙臂,不住跳來跳去,防止雙腳麻木。張殷殷道行要高一些,但也已是面無血色,雙唇青紫。她緊跟著明雲向鑄劍台下走去,路過明心身邊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聲,嚇得明心一個顫抖,差點從鑄劍台上摔下去。
紀若塵大喜,連忙拜謝。他的真元幾乎全是靠各種丹藥和仙訣解離的靈氣,如吃補品般吃來的,不是自己的東西,使用起來總是不能得心應手,而慢慢煉化需要時間。這列缺劍法不需渾厚真元,對現下的他正是久旱甘霖。
景霄真人俗家姓張,其妻黃星藍也在道德宗中素有盛名。景霄真人四十多歲時才得此一女,張殷殷又聰穎無倫,是以自然溺愛非常,時間久了,也就養成了她驕橫之極的小姐脾氣。昨晚衝突之後,她受木氣激蕩,受了些皮肉小傷,溜回天璇峰后怕父母責罰,已經悶聲不響地苦忍了一個晚上。待到天明時,黃星藍發覺她行動有些不便,反覆詢問之下,才大致知道了當日的詳細經過。
兩日眨眼即逝,夜幕垂落時分,明心遙遙望見紀若塵獨自向鑄劍台走來,終於鬆了一口氣。
「爹,那紀若塵如此可惡,你一定要給我出這口惡氣!」張殷殷小臉漲得通紅,兩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隨時都有可能滾落。她高高挽起右臂衣袖,將一根白如雪藕的手臂伸在了景霄真人面前。那條細細的手臂上有好幾片紫色淤痕,看上去頗有些觸目驚心。
只是雲風道人隨後的話讓他心中一驚。
紀若塵這邊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與太常峰遙遙相對的天璇峰上也是雞犬不寧。
這解離訣正是由青石中來,而這方青石本是佩在那肥羊身上的。一念及此,紀若塵的臉色登時更加難看了。
就算真人們不動私刑,他一個客棧小廝,又有何德何能以列道德宗門牆?諸真人也不用對他做什麼,直接扔入西玄山就是。憑他那點微末道行,在這茫茫萬里西玄山中不是葬身魔怪妖獸之口,就是餓死累死於荒山之中。
「糟了!早上的功課還沒有做!」
不過一旁的張殷殷可就沒那麼好的脾氣了,她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高台方圓之地轉來轉去,時不時恨恨地罵上兩聲。
況且,就如常人吃補品,不是吃入十分,就能得十分力道。仙訣解離出的天地靈氣也是一樣,並非五行氣四象力混沌真元吞下肚去就能自然融合,常常是眼看著某種屬性的靈氣溢出,能為紀若塵所用的卻十中無一,想以此法增厚真元,實在可謂是暴殄天物。
明心忙跑了過來,賠笑道:「他說不定是讓什麼事給耽誤了,待會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下!殷殷師姐,明雲師兄,咱們再等等,諒他也不敢耍我們!」
哪知雲風道人笑了一笑,道:「也不盡然。我道德宗門徒眾多,難免良莠不齊。比如說七脈弟子中就有不少眼高於頂之徒,慢慢的也就帶壞了這些才入道的孩子。你若是一味忍讓,他們只會糾纏不休。你儘管放心,我道德宗門規森嚴,紫清師叔又是鐵面無私,不會任人胡來。不管是誰,只要犯了門規,自會有相應懲處。」
聽到雲風道人刻意的重重吐出門規森嚴幾字,紀若塵立刻有所領悟,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既然雲風自己都說了一味忍讓不是上策,紀若塵也不是那種打了左臉送上右臉的善男信女。他自然不會蠢得去招惹那蠻橫無禮的小女孩,但是,如果再有這種無妄之災找上門來,有什麼意外可也怪不得他了。
怎麼辦?怎麼辦?
雲風道人呵呵一笑,道:「是我多嘴了。你不必多心,只要記得認真修鍊就好。」
撲通一聲,紀若塵只覺頭暈眼花,全身無力,跌坐在椅中,一時間只覺腦海里一片空白。
張殷殷大怒:「今晚你斗也得斗,不鬥也得斗!」
道德宗先入門者為長,明心年紀尚小,是以被紀若塵一聲師兄叫得非常受用,坦然受了下來。只是紀若塵乃是拜在紫陽真人門下,各脈首座真人向來以平輩論交,從這上來論輩份的話,紀若塵可就是四代弟子明心的師叔祖了。
說話間,明心伸手就想去拉扯紀若塵。
可是接下來又當如何?向各位真人秉明自己非是什麼謫仙,只是一個客棧跑堂打雜的小廝,他們其實找錯了人嗎?紀若塵苦笑一下,搖了搖頭。他可非是那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知道道德宗領袖正道,極為看重顏面。當日龍門客棧一役,道德宗三位真人談笑間力壓群雄,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煞氣!若是讓天下知道道德宗費了如此大的陣仗卻搶錯了人,恐怕幾百年後,此事都還會是天下修道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張殷殷怒道:「你真的不鬥?」
紀若塵被那木氣一震,騰騰倒退數步,跌坐在地,一時爬不起來。他倒沒有受多重的傷,只是心下震驚過度,以至於手中酸軟而已。
紀若塵現在是看得到靈光寶氣了,可是這些道器法寶越是難得,他就越是笑不出來。各位真人下了如此大的血本,當然不會甘心空手而回,將來有朝一日事情敗露,定會要他好看。
大凶,且有血光之災。
然而這一次景霄真人的反應大出張殷殷意料之外。他伸指在張殷殷臂上傷處輕輕一抹,在鼻端嗅了嗅,竟然贊道:「好純正的木氣!不含分毫雜氣,實在是難得!」
此時那明心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喝道:「你如果不敢和殷殷動手,那我來做你的對手好了!」
大凶。
房間里獨獨留下個呆若木雞的張殷殷,她萬沒料到父母竟然如此反應,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突然放聲大哭!哭了數聲后,張殷殷又猛然跳了起來,將房間中眼見手及的東西亂摔亂砸,一邊大叫道:「紀若塵!你給我等著!本小姐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我……我跟你沒完沒了!」
紀若塵對著張殷殷含笑道:「無論如何,就是不鬥。」
「不過,這也是事出有因。你乃是謫仙之軀,是以八位真人都對你青眼有加,然而這是我門中之秘,這些弟子並不知情。見你不費絲毫功夫,卻有八位真人共同為你授業,這可是我宗內獨一無二的福緣!他們自然會心存不滿。」
「紀若塵!」
黃星藍也不多做停留,立刻向外行去,邊行邊道:「事不宜遲,我記得還有一塊千年蟠龍木牌,這就去找找,差個弟子給若塵送去吧。」
明雲輕嘆一聲,左手五指若輕揮琵琶,如行雲流水般在張殷殷劍鋒上掠過。張殷殷劍勢立刻下墜,青鋼劍嗆啷一聲長鳴,一劍刺入地面,足足入石二寸有餘!
此刻紀若塵已然明白,諸位真人對待自己與尋常弟子迥然不同,正是因了他這謫仙身份。他忽然浮出一個頗為不敬的念頭,道德宗諸位有道高人,這一回怕是尋錯人了。
紀若塵臉上一片茫然,似是見明心氣焰衝天,有些畏縮,不停地問道:「去哪裡?」
這解離訣唯有用在有靈氣之物上,方能解離出可堪一用的靈氣真元。比如說那沉香木鎮紙少說也有個幾百年歷史,一直被歷代真人上師把玩,多少沾染了一絲靈氣。而當紀若塵一掌拍在一張半新的雕花木椅上時,但見木椅煙消雲散,卻無半絲真元靈氣游出。而且或許是紀若塵道行不夠,對付稍稍像點樣子的法寶仙器,解離訣就不起作用。
紀若塵初涉大道,之前自然不知道這些法器有多難得,妙處在哪裡。那時他見這些法器一件件黑沉沉、髒兮兮,既沒鑲金嵌銀,也無珠寶翡翠,也就沒把它們當一回事,隨手一扔了事。
「紀若塵!」
紀若塵忽然展顏一笑,向明心招了招手,道:「傷好沒好,你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有何指教?」紀若塵不冷不熱地道。
紀若塵眼角餘光忽然掃到地上一角處尚有一枝未被解離的紫晶卦簽,看那方位角度,再推算天時地氣,恰好又構成一個卦象。
明心畢竟是孩子心性,當下呵呵一笑,拍了拍紀若塵的肩,老氣橫秋地道:「這還差不多。兩日後你老老實實地到鑄劍台來,我包你少吃點苦頭!」
明心搶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木劍,向紀若塵喝道:「別總是張口門規,閉口門規!你今晚不比劍也行,想走的話,先吃我們一頓好打再說!哼,門規又算什麼東西?」
明心向紀若塵一指,恨道:「好你個紀若塵!竟然敢戲耍我們,我問你,昨晚你為什麼不來?」
但張殷殷又哪裡說得清楚自己是如何受傷的?她只是說一劍刺出去,木劍就突然不見了,然後青氣閃現,自己就受了傷。說著說著,她小嘴一扁,又吵著要父母為自己出了這口惡氣。
景霄真人撫掌道:「如此甚好!辛苦賢妻了。」
更何況,紀若塵打了個寒戰,收回跑題十萬八千里的思緒,不得不正視心底最害怕的事實。道德宗諸位真人對那肥羊謫仙如此期盼殷殷,如果知道正主兒是死在他手上……
明心大怒,喝道:「就你這點微末道行,收拾你我就夠了,還用得著倚多為勝嗎?明雲師兄已經等著了,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這明雲倒是想起了紀若塵的輩份,只是一聲師叔祖實在難以叫出口,幾番猶豫之下,終還是只叫了一聲師兄。
明心揚起拳頭,喝道:「動手就動手,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明心看他如此神態,不屑地冷笑道:「明雲師兄想見你一面,要看看你有什麼能耐,竟敢傷我太璇峰的張殷殷。」
「我宗門規森嚴,真的不鬥。」
明心見紀若塵搬出雲風,知道今天是奈何不了他,既然他最後還是服軟,定下后約,只好落篷收勢,憤憤地道:「好!就三天後這個時候,我在後山鑄劍台等你!」
張殷殷狂怒。
紀若塵心中冷冷一哂,既然知道張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這樣的結果也不出所料。但他面上卻不露出分毫來,口中忙道:「雲風師兄是為我好,這我當然知道。以後他們再來找事,我躲開就是。」
他話未說完,張殷殷就忍耐不住,喝道:「紀若塵!你別不知好歹,不和明雲師兄比劍的話,那我們再比一場好了,不過我要是失手傷了你,那就是你活該!」
紀若塵轉過身來,有些茫然地看著面色鐵青、咬牙切齒的明心。
次日黃昏時分,紀若塵隨玉虛真人學道已畢,正欲離去時,玉虛真人忽然叫住了他,微笑道:「若塵,我聽說景霄真人那個寶貝女兒跟你比了一場劍?」
紀若塵手足冰冷,他定了定神,以所學不精來勉強安慰自己一番后,又重起一卦。
那始終立於台中不動的明雲忽然睜開雙眼,淡淡地道:「他不是不敢,而是已經耍了我們,回去吧。」
雲風道長撫須微笑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張殷殷求勝心切,貿然用上了乙木劍氣,結果道行不夠,失了控制。不過你只受了點輕傷,經脈真元完好無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本來是嚴禁弟子私鬥的,只是一來當時在場的所有弟子均說你同意了比劍,二來張殷殷馭劍失控,受了不輕的傷,也算是得了教訓。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只將你帶回來醫治調理,沒有將此事稟告執掌門規的紫清師叔,若塵休要怪我。」
明心恨極,剛想吼上兩句,忽然腳步聲傳來,數名道長有說有笑地沿路走來。紀若塵和明心閃在路邊,向他們施禮問好。明心直到目送幾位道長遠去,這才悄悄地鬆了一口氣。紀若塵冷眼旁觀,知道他是心虛,當下暗自冷笑。
從鑄劍台遙遙望去,可見太上道德宮星輝點點,繁華如夢,空中不時有流輝劃過,留下淡淡尾跡,也不知是哪位真人御劍飛過,還是宮中豢養的奇禽異獸出遊夜歸。
列缺劍博大精深,隱含天地至理,玉虛真人一共授了他三式,但紀若塵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勉強記下了二式,還有一式無論如何也記不下來。玉虛真人雖然略顯失望,但也不以為意,只是囑他回去后好好練習。
鑄劍台地勢高險,斜斜伸出,其形狀有如一方鑄劍鐵砧,因此而得名。此時鑄劍台上影影綽綽地站了十幾個人,大多立在台邊,伸長了脖子向山路上望去,焦急之色溢於言表。鑄劍台中央靜立著一個看上去年約十六七的少年道士,劍眉星目,俊朗非凡。他負手而立,雙眼低垂,沒有分毫焦躁之意,看起來已經頗有些養氣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