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六 春水

卷一

章六 春水

紀若塵不想她才說了一句話就露出本性,一驚之際已是不及避讓,急忙高叫道:「損壞一本古卷清修七日!」
值守道人本來面有怒色,見是紀若塵和張殷殷,臉色也和緩了許多,道:「原來是若塵和殷殷啊。我雖不欲為難你們,但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損壞書卷依規當入天心洞清修七日,除非代掌門戶的紫陽真人另有恩典……」
真元七震,即是太清至聖訣功行圓滿之兆。
此時天已過午,現在入洞清修的話,也可以算上一天。值守道人倒是頗為紀若塵著想。紀若塵也不多言,匆匆收拾了幾樣隨身物事,就跟著值守道人離去。他心中其實另有打算:「明天那個明雲小道士也該從天心洞里出來了,到時少不得又是一番糾纏。嗯,此次入洞,又是七天清靜日子,不錯,不錯。」
她氣急敗壞之餘,猛地喝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怎麼就不知道還有這許多亂七八糟的門規!?」
可是這般誇獎女人的爛俗話語,紀若塵幾年來已經不知說了幾百上千遍,說來那是熟極而流,直白熱切,就如是出自他肺腑一般。他看著自己指尖上的墨跡,續道:「只是仙子要有仙子的矜持端淑,那隻紫霞鼎回頭我就還你,殷殷小姐,你從此就放過了我吧!」
紀若塵微笑不答。
其實玉玄真人早已年過五旬,但她修道有成,駐顏有方,是以看上去仍如妙齡。那玉靜真人則已近百歲,但望去竟比玉玄真人還年輕了一分。玉真則看上去似是三十許人,頜下數縷長須,說不盡的俊朗瀟洒。
他默誦真訣,將周身真元徐徐收攝,藏於玄竅之中。這七日清修,眼看就要功成圓滿。就在紀若塵誦完最後一句真訣時,本已漸歸於玄竅的真元驟然擴散至四肢百骸,隨後一收一放,震得紀若塵幾欲從碧冰石墊上彈起!真元一震之下,他受創的經脈一齊劇痛起來,有若被人生生抽去無數筋脈一般!
值守道人點頭道:「即是如此,那若塵你這就隨我入天心洞吧,一應使用之物,我均會隨後差人給你取來的。」
玉真話未說完,玉靜就咳嗽一聲。玉真立刻醒悟,閉緊嘴巴,不肯再說下去了。
玉真眉頭微皺,疑道:「我也曾見過紀若塵。他資質倒是不錯,可是還遠稱不上天資橫溢,為何自紫微掌教以降,各位真人都對他青睞有加?」
張景霄撫須微笑,面有得色,道:「是啊,這一轉眼,就是十三年過去了。」
紫微真人前次短暫開關,曾詳論過數名弟子前程,其中對姬冰仙評為苦修百年後,有望修成屍解之果。以此一句評語,姬冰仙立即被推許為道德宗千名年輕弟子中天資第一。
片刻之後,紀若塵才掙扎著從石墊上站起。儘管經脈中余痛未消,然而他心中歡喜實在是無法抑止。他本來只想在七日清修中吸納得自於紫晶卦簽的靈氣,可萬沒想到真元融匯后,竟然一舉突破了太清至聖境界。
此時不必玉玄真人明說,玉靜和玉真也明白了丹元宮中興有望是何含義。只要紀若塵在四年後的大考之後肯入丹元宮門牆,哪怕丹元宮此後再有個連續五十年排在諸宮之末都不再是問題。一個飛升真仙,足以使丹元宮名留青史。
玉靜和玉真互望一下,面有難色,都不答話。
玉玄輕嘆一聲,道:「這裏也沒有外人,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玉玄抬首望向天頂,輕嘆一聲,道:「此乃我道德宗宗門之秘,唯有各脈真人方能知曉。玉真,你雖是我的師弟,具體細節我也不能說與你知。不過……」
張殷殷怒道:「出去!沒用的東西,讓你找些畫也找不來,再去給我找!」
可是他心中卻在暗嘆時光流逝如白駒過隙,好不容易得來的七日清靜時光,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丹元峰位於最北,峰上丹元宮與其它諸峰略有不同,恢宏瑰麗不足,典雅精緻有餘。丹元宮傳至玉玄真人手中之時,已經是連續十一代皆由女子出掌了。不過丹元宮中女弟子雖然眾多,但也不禁男徒。
就在她手足無措時,紀若塵忽然壓低了聲音,竟然道:「無需擔心,一會值守道長過來時,就說這本書是我弄污的好了。我看你也吃不得苦,這七天面壁的禍事,我給你頂了就是。」
至於那屢生事端的明心,因為出言不遜,又狂妄自大,又不是天心洞中清修這樣簡單了。他需在靜室中思過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算了。此時離明心出來,還有相當一段時日。當日在場的其餘小道士也都受責罰不等,相較起來張殷殷的處罰是最輕的,這當然是看在景霄真人面上的結果。
「你……」張殷殷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張口結舌,半天才回過神來,道:「你會有這麼好心?說,你究竟有何圖謀?」
玉真再望了玉玄真人一眼,輕嘆一聲,搖了搖頭,自出暖閣尋人去了。
似是感應到暖閣中的陰鬱氛圍,那條玄火羽蛇悄悄升起,然後若一道紅電,無聲無息地飛到閣外去了。
紀若塵舒展了一下筋骨,轉動著有點僵硬的脖子,強打精神,看了看左手邊十余本尚未翻閱的神仙列傳,知道再看恐怕也看不出什麼來。於是他改而去拿放置於右邊桌角的幾卷古冊,這幾冊書卷中記載的非是虛無飄渺的神仙列傳,而是實實在在的得道飛升事迹,書中所載不光是古往今來正邪修道者的修行飛升,甚至於連兵解屍仙、精怪成聖都被記錄在冊,但這樣也不過就是數卷而已,與神仙列傳洋洋洒洒多達數百卷的浩瀚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玉玄真人怔怔望著閣外,許久,才收回目光,淡淡道:「玉靜師姐,玉真師弟,此事說起來雖是為了我丹元宮千年中興,但與道德宗宗旨實在不大相符,萬一傳了出去,勢必鬧得沸沸揚揚。玉靜師姐,那幻夢霓裳今晚你送到我那裡去吧。自此之後,你們再也不要插手此事,一切均由我來處理。這樣萬一事機泄露,自會有我一人承擔。只要有師姐師弟在,丹元宮仍有東山再起一日。玉真師弟,你去把含煙叫來,我有話要對她說。」
玉玄真人遙望天邊陰雲,緩緩點頭道:「玉真師弟所言甚是,我其實也正有此意。只是這其中有一件為難處,雙修之事講求緣份,我宮弟子雖然眾多,怕只怕與那紀若塵無緣無份。」
玉真一怔,道:「含煙?」
紀若塵只覺腦中「嗡」然一亂,連忙攝定心神,強把目光拉離太極圖,落在細膩如凝脂的肌膚上。順著這隻手一路望上去,經過翠玉手鐲,攀上了杏花流雲水袖,隨後越過肩膀,又在那副黑珍珠耳環上停留片刻,終於停在了一雙黑如點墨的星眸上,含笑問候道:「殷殷小姐,近來可好?」
「小姐,這是你要的畫。」身後傳來丫環略顯緊張的聲音。
啪!
玉玄真人沉吟良久,終於道:「再過一個半月,今歲宗內小考就要到了。今日將師姐師弟請來,是想聽聽你們對這次小考的看法。」
玉靜和玉真震驚之色尚未全消,哪知玉玄真人又嘆一口氣,悵然道:「只是想讓紀若塵入我丹元宮門牆,卻是千難萬難。且不說玉虛真人的仙劍,守真真人的先天卦象,以及太微真人的道法,他即使是對紫雲真人的丹鼎之學都興趣多多,唯獨對我丹元宮絕學沒什麼興緻!紫陽真人又是近水樓台,你們說,我丹元宮又拿什麼來和別脈相爭?今年小考,我宮再位列諸宮之末,這就更不必指望四年之後他會選擇丹元宮了。」
玉真插道:「難道說的是那紀若塵?」
「飛升有望?!」玉真和玉靜都倒吸一口冷氣。
玉玄真人終於嘆息道:「我丹元宮本就勢微力單,若我們師兄妹三人尚且不能一心,又拿什麼去和外人相爭?我受先師遺命執掌丹元宮,將來一切污名,自都會由我來承擔,你們大可不必擔心。紀若塵年方十八,正是血氣方剛,知好色而幕少艾之年。我苦思良久,唯有自此入手,方可誘他來投。」
此時從張殷殷房中又傳出隱隱的砸東西聲音。
紀若塵見她神情姿態大異平常的嬌蠻,不由呵呵一笑,道:「殷殷小姐,紫清真人面硬心軟,他其實非常疼愛你,斷不會有意為難你的。天心洞中苦修七日,其實對修行非常有好處,這也是紫清真人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
玉真面有詫異之色,向玉靜望去,全然未曾預料相處幾十年的師姐竟然也會下此連環計策。
這倒也怪不得那些著書的,仙凡相隔何止天涯,凡夫俗子,又哪能一窺仙山秘奧?
「啊!?又是七天……」張殷殷全身一顫,臉色登時就慘白如紙,她可是昨日才從天心洞中出來的!
丹心殿中,香煙繚繞,異獸徜游,一派仙宮模樣。玉玄真人坐在丹心殿暖閣中,望著閣外層積鉛雲,雙眉緊鎖,面有愁色。在她左右坐著一男一女兩位真人,分別是她的師姐玉靜和師弟玉真子。
玉玄頓了一頓,似是在猶豫著什麼,隔了許久才道:「此事事關重大,但我也只能透露些許給你們。那紀若塵天資雖然一般,但福緣卻厚。何況他真正天資如何,我等道行不夠,其實是看不清楚的。紫微掌教甘冒誤了飛升之險,半途出關,又令三位真人率眾弟子趕赴塞外收了紀若塵回宗,如此大的陣仗,只是說了一句,紀若塵今生飛升有望!」
玉靜臉上微微一紅,目光一偏,望向了別處。
一時之間,紀若塵竟然有些認不出自己,他揉揉眼睛,仔細看了半天,才敢確認那潭水中映出的,的確就是自己。
張殷殷立刻想起了枯坐陰濕山洞,唯以白粥度日的慘淡面壁七日,當下嚇得全身一顫。厚重的古卷也隨之一顫,控物術差點失靈,懸空的那幾本幾乎落地。張殷殷一個閃身,一陣手忙腳亂才將十余本古卷一一接住,小心翼翼地送回桌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只是他翻閱仙人列傳多日,連何為真仙都沒弄懂,自然不會明白謫仙是何來歷。雲風道長有言道,這謫仙乃是道德宗宗門之秘,不可外傳。紀若塵自然不死心,也曾裝作無意間把話題往謫仙上引,然則雲風道長再也不肯吐露隻言片語。八位真人在傳道授業時,也都絕口不提謫仙二字。若塵於人情世故上十分精明,知道此事犯忌,自然也就不再多問。
玉玄真人膚若嬰兒,眉似彎月,望上去不過二十五六年紀。她只是在這丹心殿暖閣中這麼一坐,就似是將整個暖閣都映亮了少許。在她右手邊,另有一條長二尺余、通體火紅的靈蛇,它背上生著一副薄薄蟬翼,腹下卻又伸出四足,不知是何方異獸。這條靈蛇緩緩在玉玄真人的手臂上遊動著,偶爾也會振翼飛起,在空中懸停片刻,再行徐徐落下。
張殷殷又急又怒,卻終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將花瓶放歸原位,頓腳氣道:「你難道把整部門規都給背下來了?」
紀若塵此時已從椅上跳起,一邊向旁邊閃去,一邊叫道:「損壞靈物思過三十天!」
他旋即看到了桌上被污損的古卷,面色當即一變。張殷殷臉色又開始發白,她剛剛尚在懷疑紀若塵另有圖謀,然則此刻值守道人真在眼前時,又生怕紀若塵會食言而肥,不替她擋去這場災禍。哪怕他有所圖,只要能躲過七日清修,就是十隻紫霞鼎她也願意給。
玉玄望著玄火羽蛇逝去時留下的一抹淡紅尾影,苦笑一下,道:「此次小考敗也就敗了,這等羞辱,由我玉玄一人承擔即是。可是眼下我丹元宮或有一個一舉中興的良機,卻是令我十分為難。」
張殷殷被他這一激,多日的委屈化作怒火,驟然暴發出來。她來前曾再三告誡自己,絕不可再被這小鬼的言辭所趁,眼下氣怒攻心,早把那點凝定功夫丟去九霄雲外。
「這真的是我嗎?」張殷殷盯著銀鏡看個不停,越看就越感覺鏡中人根本不是自己,就似是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般。她又開始將鏡中人容貌的每一個部分分解開,一個一個地看下去,從那如煙似黛的眉,到若星如水的眼,細潤如雪的肌膚,以及一點櫻唇。
紀若塵所居石洞倒是與眾不同。他座下墊的是碧冰玄石墊,有收攝心神之效。身旁放著紫霞鎮魂鼎,鼎口徐徐噴出絲絲縷縷的大羅五仙煙。石洞另一側放著一張小几,几上擺放著十幾卷道藏經書,又有數瓶靈丹。洞頂上高懸一塊紫中透黑的木牌,牌上刻有一幅九龍仙游圖,此牌可以用來匯聚八方木氣,對修道者有莫大的好處。
劇痛之下,紀若塵不驚反喜,他強忍劇痛,全力收攝心神,任由周身真元震動不休。七震之後,他周身真元忽如萬流歸海,席捲而回,盡數歸於玄竅。
那張殷殷呆立在原地,怔怔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想到又要進天心洞清修,張殷殷只覺身體越來越涼,手足也開始變得麻木。對於養尊處優慣了的她來說,面壁清修實在要比殺了她還要難過。
張殷殷此時看上去比以往略顯消瘦,臉色也有點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她盯著紀若塵,忽然間彎起嘴角,綻開一個春花般燦爛的笑容,拉長聲調道:「好啊,我當然很好了!在天心洞里修心養性了七天,只靠著清水白粥度日,經過此等清修靜煉,我還能不好嗎?」
※※※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道:「正是含煙。」
聽到合籍雙修幾字,玉玄真人和玉靜的面色都略顯尷尬。她們雖知玉真說得有理,自己心中其實也是如此盤算,但直接這麼說出來,顏面上終究有些過意不去。
紀若塵竟是飛升有望!
其實紀若塵此刻所處的藏經樓,已然與仙境相去無幾。這裏書架高三丈,皆由玄水紫檀木製成,足以歷萬年而不朽。一眼望去,一排排、一列列的書架全無盡頭,不計其數。書架間瀰漫著淡淡雲霧,取書之際,恰如在雲中行走一般。
悠悠報晨鐘聲傳來時,紀若塵一張口,噴出一團若有若無的淡黃煙雲,徐徐張目,將洞中一切盡收于眼底。算起來,這已是第七日清晨,到得正午時分,就會有值守天心洞的道士來解去洞口禁制,放他出洞。
古卷一歸原位,張殷殷一眼看見紀若塵笑容古怪,剎那間怒氣又起,忽然反手一抓,手中已多了一尊青釉龜紋花瓶,先是在空中盤旋兩周,蓄足了勢,這才準備狠狠砸來!
玉靜和玉真知道玉玄真人尚有下文,全都屏息以待。
「思過?三十天!」張殷殷倒吸一口涼氣,那花瓶高高舉著,卻終於不敢真砸過來。
他來到石洞一角的寒潭前,向下望去。潭水無波,其光如鏡。水面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紀若塵的面容。轉眼間,他入道德宮已近半年時光。與半年前相比,這張臉清朗俊雅依舊,只是去了稚氣,多了飄然出塵之意,一雙清澈星眸也隱隱有瑩潤之澤。
小丫環回道:「小姐這幾日天天在房間中攬鏡自照,又差我去尋了許多女仙故事的古畫來看。也不知為什麼,小姐看完畫后往往就會大發脾氣。不過小姐每日都有修道練劍,不曾荒廢了功課。」
張殷殷一把抓起眼前的一疊古書,左手食指尖上太極圖忽然飛速運轉,這些厚重古卷被一股無形大力捲住,有兩三本已是脫離了她的指掌,虛懸空中,眼看就要披頭蓋臉地砸向紀若塵的腦袋。
西玄山連接數道山脈,綿延千里,莫干峰與十二側峰之間其實也相去甚遙。此時南方五峰尚為一片晴空,北方三峰卻是鉛雲滿布。
好一番排場!縱是八脈真人在此清修,也不過如此。
紀若塵向著值守道人長身一揖,歉然道:「道長,這本古卷是我不小心弄污的。」張殷殷面色登時紅潤許多,長出了一口氣。
入洞之後,紀若塵拋下一切雜學,只是埋頭苦修太清至聖訣。冥坐七日之後,他終於吸盡了得自於紫晶卦簽的晶氣,真元重新渾然一體,再無破綻可言。只是真元易修,經脈臟腑的隱傷卻不是那麼容易好的。每當他搬運真元,吐納天地靈氣時,經脈仍會隱隱作痛。紀若塵吃了這一次虧,已然明白這解離仙訣斷不可輕用,萬一再失手解離了哪件道門法寶,那以他的微末道行,定會當場經脈震爆,元神消散,怕是仙人也救不回他了。
玉靜和玉真皆垂首不語。他們自是知道當前形勢,只是也苦無解決良策。如今丹元宮弱勢已成,修道又非是吃飯喝水,沒有速成之法。這一兩年中,又到哪裡去找那許多資質絕佳的弟子去?
修道之士多有長生,如紫微真人就年已過百,紫陽真人更是百五而有餘。玉玄真人能以五旬之齡出掌道德宗丹元宮一脈,實是件足可自誇之事。但她如今雙眉緊鎖,面凝鉛雲,顯是遇上了難決之事。
丫環險些被這些熟銅為軸的畫卷砸到,臉色蒼白,縮在牆角里瑟瑟發抖。但這種事她可不是第一見遇到,是以忍著沒有驚叫。張殷殷這數日極是古怪,若是驚叫聲惹到了她,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小丫環轉過迴廊一角,正好遇上緩步行來的景霄真人夫婦,慌忙上前行禮。黃星藍問道:「殷殷在房間里嗎?這幾日好點了沒有?」
丹心殿暖閣中忽然陷入一片死寂。玉靜和玉真眼觀鼻,鼻觀心,皆進入心如止水之境。玉玄則端坐不動,面色凝重。
玉真斟酌了一下詞句,續道:「兩位師姐莫怪,我反覆思量,覺得只要有我丹元宮中弟子能得與他合籍雙修,哪怕四年後他不肯入我門牆壁,待飛升之日,與他雙修的女弟子道行真元必有極大進益,我們丹元宮也當能從中獲益匪淺,總好過一無所獲。」
看著看著,張殷殷忽然怒火上沖,抱起那堆畫軸,狠狠砸到了牆上。
紀若塵合上手中的古冊,揉揉酸脹雙眼,輕嘆一聲。這已是他讀過的第四十七本神仙列傳本記了。書中所載仙人事迹靈異變化,眩人耳目,或靈丹度世,又女仙下凡,洋洋大觀。但看得多了,紀若塵也就明白書中種種仙跡典故大多是後人牽強附會,又或是本無親眼所睹,只是憑藉空想而來。書中所列仙人雖多,可是看來看去,無非就是些「靈仙乘慶霄,駕龍躡玄波。洽真表嘉祥,濯足入天河」之類的讚頌文字。但仙界究竟是何模樣,書中一字也無。
紀若塵微笑道:「師父向不徇私,在我身上也不會破例的。」
紀若塵幾乎是本能地回道:「不敬門規,打掃三清大殿一月……啊,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撓了撓頭,道:「我記得損壞古卷的責罰列在門規第二部第三篇十一目,損壞靈物的責罰在第九目。若你不信,我們現在就可以查查。」
玉靜終於開口道:「此事要雙管齊下。其一是挑一個得力的弟子,與紀若塵親近。其二,我那裡還藏有一塊得自南蠻的異香,名為幻夢霓裳,功用……這個……很是玄妙。若我宮弟子與紀若塵共同清修時燃上一爐,會收事半功倍之效。」
過不多時,玉真究竟道行稍差,忍不住道:「玉玄師姐,我丹元宮女弟子眾多,若想壓倒其它八脈,依我看,或可從這上面著手……」
玉玄真人沉默片刻,長嘆一聲,道:「丹元宮在我手中積弱已久,若今年小考再敗,那就是連續十七年位於九宮之末了。自先代祖師創下歲歲小考,十年大考之制時起,歷今已有一千一百年,還從未有過任何一宮連續二十年皆居末座。但目前看來,我丹元宮三五年內也難有起色,這二十載連墨之恥,今番怕是難逃了。」
紀若塵看了她一眼,伸手將那本被墨跡污了的古卷輕輕拉到自己面前,忽然笑笑道:「殷殷小姐,你現在就已經如此美麗,長大了必是一個天仙般的人物。」
這豈不是說,道德宗在前後百年之間,就要連出兩位飛升真仙?這是何等盛況!自此道德宗領袖天下,攝伏群魔,那是自不待言。也難怪諸位真人對紀若塵如此看重,又明爭暗鬥得如此厲害。這飛升有望四字,已經足釋玉靜和玉真一切疑惑。
玉靜和玉真面面相覷,都知玉玄真人所言是實。可是這天大的機會就擺在眼前,要就此憑空放棄,著實是非常艱難的一個決定。若紀若塵真能如紫微真人所言羽化飛升,那丹元宮可絕不僅是得一些虛名,其實對在座三人的修行都會有莫大的好處。大道前易后難,修到玉玄等三人這種境界,每進一步都會平添無數兇險。是以對他們來說,任何能讓修為有進益之物,都會是絕大的誘惑。
一隻如冰似雪的手拍在了紀若塵正要取回的古卷上,修剪得渾若天成的指甲距離紀若塵的手指不過一分之遙,他的指尖上似乎都感受到了那隻縴手上傳來的銳利氣息。
玉真謙然道:「師姐說得極是,方才是我不夠識得大體。我丹元宮是起是落全在此一舉,所以我以為不妨更進一步,比如說若有弟子能與紀若塵合籍雙修……」
張殷殷接過丫環遞上來的數個畫軸,一一打開,仔細觀瞧。所有畫軸上繪著的都是女子,姿態各異,講述的均是些女仙故事。張殷殷一幅畫一幅畫細細地看過去,比讀道經時不知要認真了多少倍。可是直到看完最後一幅畫,也沒見她看出什麼結果來。實際上她琴棋丹青均是一竅不通,此次要畫來看,也不知是想看些什麼。
此地雖名為藏經樓,然則並無樓頂。紀若塵此刻坐于藏經樓頂樓一角,抬首望去,皓月繁星,歷歷在目,再向側面一望,則西玄山無限風光盡收眼底。藏經樓上又有諸多奇樹仙草,現下正是一種不知名紅花的花期,一眼望去,如繁霞匝地,燦若雲錦。至於花海間、書林里,偶有不知名的靈禽雀鳥飛過,就不再多提。
張殷殷只覺心中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值守道人已從雲霧中步出,道:「何事如此吵鬧?」
可是這樣一來,她更加不認識自己了。
「栽培你個鬼啊!」
這隻手其白如雪,纖豐合度,食指指甲上繪著一個小小的陰陽太極圖,凝視望去時,這個太極圖似是在緩緩旋轉,不知不覺中就將紀若塵的目光吸了進去。
玉玄點頭道:「正是他。」
兩人這一番打鬧,早驚動了藏經樓值守的道人。隨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張殷殷的臉色也是越來越蒼白。她身體輕顫,就有些想奪路而逃,可是又哪逃得出值守道人的手心?她又有心栽贓到紀若塵身上,旋又想起真人們偏心之極,自己栽誰的贓都好,偏是這紀若塵動他不得。而幾次交鋒,這小子溜滑如泥鰍,他不來栽自己的贓,已經算是大方了。
玉靜先是嘆一口氣,然後才道:「目前我丹元宮前後四代,一共一百一十三人,除了兩三個弟子外,並無特別傑出的人才。年輕弟子中唯有含煙資質絕佳,將來可成大器,但依我看也難和常陽宮姬冰仙、玄冥宮李玄真、司空宮尚秋水和太璇宮明雲相比。尤其我丹元宮人丁單薄,說來說去,也唯有含煙拿得出手,不似其它宮脈人才鼎盛。本來紫微真人的常陽宮一脈弟子尚不過百,人脈比我丹元宮還要單薄。可是那姬冰仙驚才絕艷,紫微掌教又飛升在即,常陽宮實不可能被我宮壓過。紫陽真人本來年歲最長,道行卻不大夠,但他德高望重,是以太常宮中的弟子數目反而最多。玉虛真人又向來與紫陽真人交好,時常代他指點太常宮中弟子。就算含煙可以穩勝一場,但太常宮倚多為勝,我們也無可能壓過他們。是以這一次小考,恕我直言,我們丹元宮怕是要和上年一樣在諸宮中墊底。」
張殷殷年方十三,還從未當面聽到過如此直白露骨的誇獎,一時間目瞪口呆,輕輕低呼一聲,只覺全身血液瞬間都涌到臉上,連耳根都燒得慌。
黃星藍與張景霄相視一望,微笑道:「看來女兒是長大了。」
那丫環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溜出房去。
玉靜和玉真一轉念間,又都明白玉玄真人其實已經有了計較,只是找他們兩人來商議而已。他們也明白應該如何去做,可是要下這個決心,同樣是千難萬難。只不過事已至此,三人其實心底已有了決定,唯一不同的,就是誰先將這句話說出來而已。
「你,你……你好!」張殷殷怒意無從發泄,當下重重地拍了一下書桌。她這一拍含怒出手,不自覺地用上了一絲真元。撲地一聲,硯台里濃濃的墨汁突然湧起一道細浪,有若一條具體而微的黑龍,奔騰而起,而後啪的一聲輕響,在一冊古卷封皮上印了一朵大大的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