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八 風乍起

卷一

章八 風乍起

紀若塵苦笑一下,無奈道:「是,是!張大小姐明斷秋毫,料事如神。只是不知張大小姐找我有何貴幹?」
聽著紀若塵冰冷的聲音,天不怕地不怕的張殷殷竟嚇得打了個寒戰。她怯意剛生,心中羞惱又起,盯著紀若塵喝道:「你敢!」
張殷殷立刻慌了,漫山飛奔,想要找一兩處泉水洗去臉上血跡,看看有什麼傷痕沒有。
莫干峰上,道德宮旁,當然不會有野狼出沒。那隱在暗中的,又會是什麼?
此時天色初明,縷縷晨光,迎面照在含煙身上,令她身周的水色煙波消去了不少。這一剎那,紀若塵才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紀若塵嚇了一跳。他本以為替張殷殷擋過七日清修之災,她感念這點交情,怎麼也不好意思再來找麻煩了,沒想到她居然還要比劍!
「比過再說。」張殷殷冷冷扔下了這麼一句話,即轉身離去,轉眼間就隱沒在淡淡晨霧之中。
射箭之人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這一箭其威無倫,如果不是紀若塵法寶夠多,以他的微末道行,就是十個也被一箭射死了。
石塊紋路疏鬆,上面點綴著一滴小小的血花。血絲順著石紋擴散,此刻看來,就像是一片燃燒著的雲霞。
他話音剛落,忽然口一張,忍不住又噴出一口鮮血。兩人離得極近,這一口血倒有小半噴在了張殷殷身上。張殷殷躲無可躲,猛然間又想起了紀若塵右胸上那恐怕巨大的傷口,好像就是她剛才一劍刺的,於是心中輕顫一下,怒意消了一分。
含煙淡然一笑,道:「我宮師祖玉玄真人與紫陽真人論道,整整談了一晚,現在還未結束。雲風道長要陪兩位真人,而我正要回太上道德宮,所以玉玄真人差我來護送你過索橋。」
紀若塵心知張殷殷身份非同小可,此事需要弄個明白,而且那射箭之人雖然沒了動靜,但說不定就躲在一旁。他打是打不過,逃也逃不了,唯一手段就是拿張殷殷當作人質。
但今晚他差點就死在張殷殷手下,這又是罵她一句處事莽撞、年少無知能夠補得回的?
那是一支無羽的淡黃色長箭,上面纏繞著黑白二色靈氣,無聲無息地向紀若塵飛來。在紀若塵看來,這支無羽箭飛得異常緩慢,甚至於前行的軌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木箭的材質並無特殊之處,隨著它不斷前行,箭身的裂紋越來越多,看來待將紀若塵穿胸而過後,這支箭就會爆碎成一團木絲。
此時張殷殷又呻吟一聲,眼看就要醒來。
紀若塵回頭一望,就知道絕無可能逃得過這一劍。來襲者人劍合一,氣勢衝天,但身上青色光芒飄搖不定,顯然道行不高。
眼見紀若塵離索橋盡頭越來越近,含煙終於忍不住。她輕咬下唇,足尖在索橋上微微一點,一道細細波浪迅捷無倫地沿著鐵索前行,轉眼間就追上了紀若塵。紀若塵一聲驚呼,終於一頭向深淵中栽了下去!
紀若塵對這執拗無比的張大小姐又能說什麼?唯有苦笑道:「比就比吧,今晚我一定會到鑄劍台。不過這一次我輸了的話,張大小姐能不能就此放過我?」
紀若塵忽然停了腳步!
紀若塵忙還一禮,道:「是啊,沒有雲風道長,我自己可過不了索橋。」
紀若塵又舉起木劍,道:「說!以後你還敢不敢再來糾纏?」
紀若塵強忍身上劇痛,用細繩將張殷殷雙手縛緊,又解下腰帶,左近尋了棵順眼的樹,將她吊在了樹上。掙扎著做完這些,一陣山風吹過,紀若塵猛然打了個寒戰,眼前驟然黑了下去。他悶哼一聲,緩緩坐倒在地,摸索著從懷中掏出一丸紅色丹藥,捏碎蠟封,服了下去。他並不顯得驚慌,因他幼時曾有過幾次類似經歷,知道是失血過多之症而已。
紀若塵冷笑著道:「你若糾纏不休,再落到我手裡的話,那這次的打就還是輕的!」
紀若塵終於抬起了頭,看了一眼張殷殷,淡淡地道:「這又算得什麼?別以為你是景霄真人之女,旁人就得事事容你讓你。這次你既然想殺我,那我也有得是手段炮製你,一個失手把你宰了都說不定。只是我十分不明白,按理說我從沒得罪過你,甚至還幫過你,你為何三番五次要找我麻煩,甚至這一次還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紀若塵知道吊命的靈丹藥效將褪,當下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立刻轉身向太上道德宮急行而去。堪堪走到太上道德宮側門外時,他終於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上。臨陷昏迷之際,他迷迷糊糊地想著:「究竟是宗內何人……想要殺我?」
「那也不去。」
「什麼?我幾時射過你了?」張殷殷一片茫然。
看著索橋上那搖搖晃晃、狼狽萬分的身影,含煙立在那裡,迷離的雙眸中閃過一線落寞。這幾年來,道德宮中初見她的年輕弟子極罕有不失魂落魄,大為失態的,相較之下,紀若塵此時反應其實不算得什麼。
紀若塵一聲長嘯,迎著張殷殷木劍劍鋒,竟不退反進,那一柄千年鐵木劍瞬間已刺入他的右胸,直至沒柄!
紀若塵初見她暈去時,手上仍在加力,此時的張殷殷在他眼中,已與當年被他咬死的一頭垂死老狼沒有任何區別。但見張殷殷唇色漸漸轉成青色時,紀若塵悚然一驚,終於想起她是景霄真人之女,難道自己真的要殺了她嗎?
紀若塵驚怒交集,實在不知為何自己已屢次相讓,她仍非要殺了自己不可。此時生死懸於一發,紀若塵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又似回到獨對惡狼之時,反而冷靜下來。他反手抽出背上木劍,雙眼微眯,盯緊了張殷殷的來勢,待她衝到身前時,方才一領劍訣,使動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木劍矯健如龍,后發而先至,一劍挑在了張殷殷的劍身上!
萬千妖物倏忽而來,轉眼而逝,生死存亡間,竟只是一縷青煙。
含煙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將若塵師兄送過了索橋,就此告辭了。」說罷也不待紀若塵回答,就若一片水煙般向遠處飄去。
她索性不再往回抽手,微微抬首,迎上了紀若塵的目光,黛眉緊鎖,叫了一聲:「若塵師兄……」儘管有玉玄真人嚴訓,但含煙的語氣中已滲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寒氣。
張殷殷哼了一聲,哂道:「太常宮三百弟子,能送你過橋沒有兩百也有一百。雲風道長有事,難道其他人就死絕了嗎,要丹元宮的弟子幫忙?何況過橋就過橋,這橋明明已經過完了,你們還在橋頭拉著手不放!這種小謊也想瞞過我嗎?」
紀若塵大吃一驚,萬沒想到她竟會不顧一切說動手就動手,好在大五行劍訣景霄真人也傳授過,當下腳下一滑,堪堪讓過了張殷殷勢挾萬鈞的一劍,急忙叫道:「停手,停手!」
果不其然,他剛轉身逃命,鑄劍台上就響起一聲清脆的喝聲:「紀若塵!你還想逃嗎?」喝聲未落,一個窈窕的身影就自鑄劍台上一躍而起,周身放出淡淡青色光華,若長虹經天,閃電般向紀若塵飛來!
張殷殷冷道:「她怎麼?怎麼不說下去了?不過你回護她也是應該的。」
張殷殷面如寒霜,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比劍!」
紀若塵掙扎著取出一個黑玉小盒,挑了一點藥膏,就向一處處傷口上塗去。這盒藥膏如有靈性,就是他胸前那前後通透的大傷口,點了一塊后立時就滲入血肉之中,泛出無數黑色細細泡沫,頃刻間連後背上的創口都封了起來。
紀若塵身上累贅,一路行來少不了有些叮叮噹噹的聲音,驚擾到了巡值的道長。但這些道長都知紀若塵可以在太上道德宮內任意行走,是以也不來管他。
紀若塵看著她離去,搖了搖頭,又長嘆一聲,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個揮之不去的大麻煩,過上幾天清靜日子。算算時候,過不了多久明心小道士也該放出來了,到時又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糾纏。
大五行劍訣相剋相生,水性又至柔至剛,變幻不定,可以載萬物,也可覆萬物,其難修處遠過於乙木劍氣,但威力也要大得多。
含煙見兩人已然立穩了足,於是輕輕向回一抽手,卻沒想到紀若塵握得頗緊,竟然未抽回來。她又是向回一抽,用的力氣大了些。沒想到紀若塵竟然也相應地握得緊了,含煙這一次仍然未能將手收回來。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叫道:「弟子私鬥,被道長知道了可是要思過七七四十九日的!」
紀若塵只是呆看著她,手上竟又握得緊了一些。
含煙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裙,不施粉黛,不佩金玉,足下生煙,若踏波行來。她懷中抱著數卷古書,直行到紀若塵身前,才淺施一禮,柔聲道:「若塵師兄,可是在等雲風道長嗎?」
過不多時,籠罩于西玄山峰頂的晨霧終被朝陽驅散。
紀若塵精神一振,心中不住暗叫僥倖。如他這般道行低微卻滿身護體法器和保命靈丹的,恐怕找遍整個太上道德宮也僅此一人而已。
直至玉玄真人完全消失在遠方的雲霧之中,紫陽真人這才回身向太常宮行去。走了兩步,他忽然駐足,俯身在地面上拾起了一塊石頭,仔細地端詳起來。
他當然無法告訴張殷殷,當日自己拉著含煙的手不放,又盯著她猛看,全是因為被她柔淡迷離眼波下所蘊藏的冰冷世界給嚇著了,又不得脫身的緣故。不過他此時已然明白張殷殷其實與那射箭之人無關,她全無心機,並不會說謊。至於她沖勢如此的一往無前,多半又是沒駕馭成功葵水劍訣的緣故。
也不知是紀若塵真的大智若愚,實有不凡本領,還是他運氣好得實在不可思議。
紀若塵又是一怔,道:「不要亂說!我需得有人相護才能過索橋,今早雲風道長有事,所以玉玄真人才差含煙送我過橋的。」
當年龍門客棧也不儘是黑店,生意好時,多半時候是間規矩客棧。但規矩客棧就少不了遇上吃白食的。掌柜的自有絕招,那就是男的扒了衣服趕出店去,女的吊打一番再行轟走。此舉收效頗佳,自此少有人敢在龍門客棧里吃白食。當時紀若塵曾問過為何不是男的吊打、女的裸奔,如此豈不是更加為客棧立威?掌柜的只是笑稱這樣會出人命,咱們開店的小本生意,只為財,不圖命。紀若塵立時想起了諸多肥羊,心下當然頗不以為然。
直至張殷殷那一聲清亮的譏諷傳入耳中,才打破了這煙波中的沉寂。一時間蒼茫煙波、冰冷巨礁、萬千已死和未死的魚兒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十分熟悉風中的寒意,這是自幼就刻印在他骨子裡的感覺。風中的寒並非是襲在紀若塵的肌膚上,而是直接吹在他的心底。
他心中稍稍定了些,剛向四周望了望,但心中又是隱隱一跳!紀若塵又抬頭,見夜幕下懸著的仍是一輪血月!
紀若塵手段多數是自掌柜的身上學來,此時見張殷殷不肯屈服,為給她吃個大教訓,當下祭出了吊打這一無上法寶。
此時在淡淡晨霧中走出一個身形高挑的少女,正是張殷殷。她一臉寒霜,嘴角全是譏嘲和冷笑,左手緊握著腰間的木劍,纖纖十指指節蒼白,似是想要把木劍的劍柄給生生折斷一般。只是她今日所佩木劍可非凡品,乃是用產自西荒雲霧山的千年鐵木製成,堅逾精鋼,別說張殷殷只是一個初入道途的小女孩,就是有了十幾年真元的修道者,也拿這把木劍無可奈何。
張殷殷這一次出奇地沒有發作,只是道:「你放心,只有我一個。」
此時張殷殷被峰頂寒風一吹,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就看見面前坐著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子,正在往傷口上塗藥。在慘淡月色下,他整個上半身一片血肉模糊,說不出的可怕恐怖。
本來以紀若塵剛剛入了一點門的真元,想過這道索橋,不掉下去個一百次,也得有個七八十次。但今日不知怎地,他這一路走得搖搖晃晃、張手舞腳,簡直就像個鴨子,似是隨時都會一頭栽進無底深淵中去,連含煙都看得有些驚心,但眼看著索橋盡頭已在前方雲中顯現,他竟然一次都沒有失足。
紀若塵想著想著,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含煙離去的方向。
張殷殷四下環顧,此時除了蒼山冷月,身邊再無人跡。她呆立片刻,忽然仰天大哭起來,哭了數聲后,又猛然擦去眼淚,大叫道:「紀若塵!此仇不報,我張殷殷誓不為人!」
「沒膽的色鬼?」紀若塵聽了,一時只覺哭笑不得。
紀若塵一望之下,登時又驚又怒。他萬沒想到從鑄劍台上衝下來的竟是張殷殷!而且她殺氣騰騰,使的居然是葵水劍氣!
不管如何,此時此刻,紀若塵對這水色石心的女子除了怦然心跳,又多了絲深深的畏懼。這尚是紀若塵進入道德宗以來,第一個令他心生畏懼的人。
說著,她向紀若塵一指,道:「我要找的是這個沒膽的色鬼!」
一時之間,他又待在了原地,只是盯著含煙猛看。
紀若塵耳中忽然充斥了無數狂嘶厲吼,而後無數若隱若現的凶厲妖魔自他胸前如潮水般湧出,數目之多,何止成千上萬!這些妖物嘶吼著,若飛蛾投火般紛紛向那枝木箭襲去,然而那一個個淡灰色的影子紛紛在箭身上纏繞著的黑白二氣上炸成一團灰焰,就此消散。後續而來的妖物完全不知畏懼為何物,只是前擁后擠著向那木箭撞去!
「你在說些什麼?誰是射箭的人?咦?!」直至此時張殷殷方才覺得身體感覺不對,試著一動,手腕上立刻傳來一陣劇痛。她這才發現自己正被吊在樹上,足尖僅能點到一點地,當下勃然大怒,喝道:「紀若塵!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把我吊在樹上?」
張殷殷咬牙,才道了聲「你這沒膽的色鬼……」就又是啊的一聲尖叫,原來大腿外側又吃了一記木劍!
三百丈外,鑄劍台上,正有一點黑影徐徐向他飛來!
※※※
含煙雙手籠于袖中,不疾不徐地行著,暗中卻在用一塊潔白絲帕不住擦拭著右手,心中只是在想:「原來天下男子都是一樣!師父說那紀若塵乃是謫仙之體,今生飛生有望……可是現在看來,他……他那模樣,和其他好色之徒又有何分別?」
張殷殷一聲痛呼,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見紀若塵手持木劍,正冷冷地看著自己。這一次她眼看著紀若塵舉起木劍,以劍作鞭,竟又狠狠地在她臀上抽了一記!
張殷殷一呆,片刻后咬牙叫道:「你這沒膽的色鬼,人人得而誅之!你……你還不把我放下來?!」
張殷殷一拍腰中木劍,喝道:「上一次我的木劍劍質不好,才讓你偷襲得手!這回爹給了我一把新的千年鐵木劍,咱們重新比過!今晚我在後山鑄劍台等你,告訴你,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
似乎要將這支箭格擋下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紀若塵知道並非如此。他想抬手拍出,將木箭在空中解離,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手就是抬不到胸前。實際上紀若塵的手的確在抬起,只是速度慢得近乎于靜止而已。
含煙見是張殷殷,微露驚訝之意,問道:「殷殷師妹這麼早就等在這裏,是有什麼事嗎?」
只是紀若塵道行較張殷殷差了足足兩層,她又是傾全身之力方才馭動了葵水劍訣,是以雙方木劍一觸,紀若塵的木劍登時脫手飛出!
兩位真人在索橋邊又攀談了一陣,玉玄真人終於行禮告辭,冉冉升起,向丹元宮徐徐飛去。
此時忽然傳來一聲冷笑:「這時候可已經不早了,怎麼還這麼卿卿我我的啊,也不怕往來道長們看見了,惹人議論!」
紀若塵立時呆若木雞,死盯著含煙,再也說不出話來。
聲音既清且脆,有如一記磬音將紀若塵敲醒。他似乎這時才省覺仍然抓著含煙的手不放,慌忙鬆手,又退了兩步。但他仍盯著含煙狠看了一眼之後,這才轉向聲音的來處。
她剛喝了一句,就見紀若塵方才一躍,已使上身十余傷口全部迸開,鮮血橫流。她當時嚇得臉色慘白,立刻將目光偏向了一邊,不敢再去看紀若塵的身體。
木箭本是凡質,唯以神妙箭訣催動,才有如此威力,此時被那萬千妖物捨生忘死的一衝,早已爆成一團黑白雙色火焰。然則這太極焰的餘威也非同小可,紀若塵周身上下數十護身法寶一一亮起,放射出各色光華,紛紛照在這團太極焰上。轉眼間法寶靈力紛紛耗盡,一一炸裂開來,給紀若塵身上多添了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傷口。
他輕輕一嘆,曲指一彈,這一塊小小石頭就遠遠飛出,向太常峰外無底深崖中墜去。
張殷殷仍不敢看過來,只是叫道:「說一萬次也不怕!想我放過你這沒膽色鬼,那是休想!」
含煙飛身前行,若飛燕掠水,斜飛向下。她足尖勾住鐵索,縴手一探,已然抓住了紀若塵的手,接著微一用力,帶著他騰空而起,輕輕落在了鐵索橋頭。
紀若塵心底的寒意越涌越烈,幾乎將五臟六腑凍僵!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動,猛然抬頭向夜空中望去,赫然發現那一輪高懸的明月上不知何時已變成一片流動而粘稠的暗紅,若一片粘連欲滴的血。紀若塵大吃一驚,用力眨了眨眼,再望去時,明月復又潔白如玉。
紀若塵仰天摔倒在地,然後一咬牙,又是一躍而起。這一下跳躍牽動了他身上大小傷口,幾乎痛得他暈了過去。此時此刻,紀若塵彷彿又回到了幼時獨對惡狼的時節,他知道此時絕不能暈倒,那下手之人一擊無功,一定不會罷休。
他嘿的一聲,又舉起了木劍,張殷殷立時嚇得一縮。但木劍這次並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回到了紀若塵腰間。
紀若塵心中思緒紛亂,似也多少沾染上了一點妖物們凶厲而無回的怨氣。
張殷殷見他衣袍已被鮮血浸透,又驚呼一聲,不敢再看,忙將臉偏向了一邊,嘴上仍然硬道:「沒膽的色鬼!你如此待我,想我放過你,那是休想!」
「就是思過一年,我也認了!」
紀若塵呆看著這無聲而冷酷的巨礁,一時間心生寒意,竟驚得有些呆了。他忽然發現巨礁越來越大,這才發現自己正被一道巨浪推著,身不由己地向那方巨岩摔去!紀若塵想叫,但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又想逃,可是身後的巨浪威勢無窮,他又哪裡逃得掉?
當初年紀尚幼的紀若塵還在塞外荒野中四處流浪時,每每會在心底升起這種寒意。每當此時,他就會知道,在那茫茫風沙的深處,又有一頭野狼或鬣狗盯上了自己。也不知這是與生俱來的本事,還是因過於艱苦的生活而得來的能力。
一矣紀若塵發覺身體能動,立刻後退了兩步,想要離含煙遠上一些。
紀若塵只覺得左手掌心又冰又膩,那種滋味實在是無法形容,有如握著一團似化未化的雪一般。直至二人在鐵索橋頭站定,他這才收回心神,抬頭望去,正好迎上了含煙那雙漾著萬千煙波的眼睛。
她心狂跳,只是想著:「紀若塵!你若是敢傷了我的臉,本小姐一輩子跟你沒完!呸,不對,如此奇恥大辱,早就該一輩子,不!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跟你沒完……」
然而那團太極焰終是被擋了下來。但那焰尾掃過紀若塵胸口時,也生生燒焦了他一大塊皮肉。
轉眼間又是皓月初升,紀若塵悄悄出了太上道德宮,轉上通向後山鑄台的石階。他背後斜背一把青色木劍,乃是由生於未名山積雨潭的黑樨木製成,較之張殷殷那把木劍也差不了多少。此外他道袍下鼓鼓囊囊,裏面不知塞了多少東西。
一路沿著山路前行,紀若塵忽然覺得拂來的夜風小了些,然而風中的寒意卻是大盛。他輕輕打了個顫,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若塵師兄,若塵師兄?」含煙接連喚了數聲,才將紀若塵喚回神來。紀若塵似也知道自己失態,乾笑兩聲,再也不敢看含煙,轉身就向索橋上行去,看那慌張離去的神態,倒似身後非是立於水色煙波中的佳人,而是久別重逢的陳年債主一般。
她接連發下數個狠誓,忽然覺得手上感覺有異,抬起來一開,才發現手上袖上竟全是血跡!她一顆心怦怦亂跳,又用左手在臉上摸了一把,藉著月色一看,手心中果然血跡斑斑!
直至含煙走遠,紀若塵仍皺著眉頭,盯著她的背影看個不休。張殷殷等了半天,終於忍耐不住,在一旁冷笑道:「紀若塵,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樣大的本事,進太上道德宮才半年時光,居然就將丹元宮最出名的含煙給勾上了手。看來她也不是如傳言那樣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嘛!現在她人都走了,你還看什麼?想看的話,到個沒人的地方……」說到這裏,張殷殷雖然怒意洶湧,但這話終究是說不出口,只得半路打住。
紀若塵眉毛一揚,道:「是嗎?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這次比劍,紀若塵是決意要輸,而且要輸的逼真,免得張大小姐再來糾纏,又多生事端。只是一想起當日張殷殷乙木劍訣失控,他至今仍是后怕不已。這位小姐年紀不大,但脾氣忒大了些,下手又沒有輕重,是以這一次前來赴約,紀若塵把諸位真人歷次所賜的具有護身之能的什麼護法符、不滅咒、明王牌通通披掛了上,甚至於一塊還不明用途的萬妖石都掛在了頸中。
此時他望著仍然在瀰漫不散的晨霧,剛剛的驚恐仍然在心中回蕩不去,那冰冷的一幕實在難以與含煙聯繫在一起。
此前兩次同堂授課,紀若塵與含煙坐得雖近,但每一次他心情都是激蕩之極,含煙又終日似是隱於淡淡煙氣之中,所以反而記不清楚她的容貌。紀若塵只記得她舉手投足間,都有漾漾水波撲面而來,總會將他徹底淹沒。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木箭飛到了自己胸前三尺之外,而此時此刻,他的手還未曾抬足一寸!
他轉眼間已沖入茫茫煙雲之中,看到了煙雲下被掩蓋著的萬頃水波。無垠波濤忽然向兩邊分了開去,露出水下一塊巨大、冰滑而又堅硬的巨礁!巨岩已不知在水下受暗流沖刷了多久,但依然稜角分明。水波中有大大小小的魚兒被潮流卷著,身不由己地撞上了巨礁,然後一尾尾在水面上翻起了魚肚,旋又被下一個浪潮捲入了水下。
啪!
他先服下一丸靈丹吊住了性命,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身上青布長袍早已被鮮血浸透,看上去觸目驚心。
難道說,紀若塵忽然想到,這終日籠在水波煙雲中的女孩,其實有一顆冰冷堅硬的心?
只是……
在張殷殷痛呼聲中,紀若塵木劍飛舞,在她背上、臀上、腿上連抽了十幾下,這才停了手。張殷殷此時又羞又驚,已有些呆了,淚水滾滾而下,卻又死咬著嘴唇,不肯哭出聲來。紀若塵又問她服了沒有,她只是不住搖頭。
紀若塵不假思索,一躍而起,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將她的驚叫生生扼在了喉嚨里。眼見張殷殷眼神迷離,又要昏了過去,他這才鬆了手,冷道:「你再叫我就殺了你!」
紀若塵咬緊牙關,一把抓在左臂的傷處上,新添的痛楚反而使他清醒了過來。他立刻掉頭,急向太上道德宮逃去。
紀若塵強忍怒意,拾起全是血跡的衣袍,慢慢穿上,一邊道:「張大小姐,我們劍也比完了,此後你若再敢來糾纏,那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可是若說兩人非是一夥,那張殷殷剛剛又為何會如此的殺氣衝天、一往無前?他什麼時候和張殷殷結下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了?
此時鑄劍台下只剩下張殷殷一人,她自幼修道,只要有時間,這點束縛是難不倒她的。當下她閉目誦訣,忽然清喝一聲,手上繩索已寸斷而開。
張殷殷既然使出了葵水劍訣,又是這般當空而落、一去無回,分明是想要了紀若塵的命。看她這一劍之威,紀若塵別說此刻重傷在身,就是完好無損時也無法硬擋。
哪知他這一次的威脅對張殷殷全然不起作用,她微微一笑,木劍一起,已若電閃雷鳴般向紀若塵咽喉刺來!
紀若塵搖頭道:「不去,你又要倚多為勝!」
紀若塵此時道行尚淺,這點傷對於修行有成的修道人來說不過是皮肉之傷,但在他而言已是致命之創。好在他此行準備萬全,除了諸多護身法寶外,又帶了許多保命靈丹。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解去身上長袍內裳。這一番簡單動作,也幾次痛得他幾欲暈去。
張殷殷果然收劍不攻,只是綽約立在原處,問道:「這回你願意比了嗎?」
紀若塵若無其事地給迸開的傷處上著葯,一邊似是漫不經心地問:「張大小姐,你這一箭射得很有水準啊!」
紀若塵胸口的萬妖石已失了光澤,裂成了十幾塊,極緩慢地向下落去。看來此石名為萬妖石,確是石如其名,內中不知鎖著了多少妖物。不過在剛剛那一刻,紀若塵眼見妖物洶湧,耳聽嘶吼如雷,不知為何,他竟忽然知道了這些妖物吼聲中包含的是什麼。
紫陽真人凝視著這一片小小血雲,左手掐指暗自一算,然後又望了望丹元峰的方向。
眼見紀若塵已然在索橋上行出了十余丈,含煙終於抬步向索橋上行去。他再走得遠些,一旦失足,可就不及援手了。
一念及此,紀若塵雙手立刻一松,但仍牢牢抓住繩頭,心神絲毫不敢放鬆。過了片刻,張殷殷輕輕呻吟一聲,有了呼吸,但仍未醒來。
紀若塵左手抓住張殷殷手腕,右手在木劍上一拍,解離訣念動即發,瞬間已將木劍化得乾乾淨淨。只是木劍爆出的木氣出奇強盛,不但將他胸口通透的傷口又炸開了少許,進入體內的木氣也完全壓倒了紀若塵的真元,剎那間重創了他的經脈。
剛才不知為何,他在望著含煙的時候,忽然覺得她眼波中無盡水煙彌散開來,頃刻間已撲滿了天地。在那一刻,他已完全分不清楚是含煙眼中的水波蕩漾了出來,還是自己的神識被吸入了她的雙眼。
紀若塵此刻已然發覺在神識中躁動不安的正是解離仙訣。若將它平抑壓下,周遭一切如常,但當它躍動不休時,夜空中就會換上一輪血月。
紀若塵愕然轉頭,直似這時才注意到張殷殷,道:「殷殷小姐,我和含煙並非如你說的那樣,她……唉!」
紀若塵口一張,一口鮮血如泉噴出,噴了張殷殷一頭一臉。她斷沒想到是如此結果,剛發出一聲尖叫,紀若塵已合身撲到她的身上,雙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根黑色細繩,眨眼間已在她頸上繞了一圈,然後死命一勒!
太常峰上,紫陽真人陪著玉玄真人一路有說有笑,走到了索橋邊上。兩位真人通宵坐而論道,顯然頗有收穫。與他脈真人不同,紫陽真人沒有分毫架子,此番相送,也沒有一個弟子道僮在旁服侍。
「哦,是嗎?」紀若塵繼續頭也不抬地道:「你既然已經落到了我的手裡,那射箭的人怎麼也不來救你?」
她本若一江氤氳生煙的春水,此刻這淡然一笑,就是那雲開日出的一刻。
張殷殷真元雖強,畢竟是個女孩,年紀尚幼,這般貼身肉搏比的體力,她又哪是紀若塵的對手?她被紀若塵壓在地上動彈不得,隨著頸中細繩越勒越緊,她的踢打推抓漸漸無力,終於頭一偏,暈了過去。
紀若塵見過世面,心思縝密,他本以為張殷殷此番是想殺他,先見射他不死,又飛身馭劍來襲,他這才以決絕手段反撲。但此時稍一回想,紀若塵已經發覺這其中有不對之處。台上射箭之人真元渾厚,方能以高深箭訣馭使普通木箭。這份真元修為,可不知比張殷殷高出了多少倍去。然而如果射箭之人不是張殷殷,那他們也不似是合謀。他只需再射一箭,立刻就會要了紀若塵的小命,又怎會讓張殷殷這種三流都算不上的殺手出手?
她眼睛立刻紅了,大滴大滴的淚珠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吃吃地道:「你……你竟然敢打我……打我……」
張殷殷冷笑道:「當然有事!不過我找的可不是你……」
她卻渾然不覺。
那是怨。
張殷殷忽然不怒反笑,木劍一聲輕吟,已經出鞘在手,微笑道:「那我們就在這裏比好了!」
這日清晨,紀若塵早早就來到了索橋邊,看上去神清氣爽,眉宇間的隱憂早已掃去。不過按約定的時間已過去了一刻,雲風道長依然未見出現。
紀若塵正疑惑間,忽然看到籠罩著太常宮的晨靄中升起了一團淡淡水霧,向這邊飄蕩而來。他定睛望去,這才看清霧中徐徐行來的竟是含煙。他不禁有些奇怪,在這天色方明的絕早時分,丹元宮的含煙怎麼會出現在太常宮中?
張殷殷立刻就是一聲響徹夜空的尖叫!
她忽然想起了玉玄真人的鄭重叮囑,左手悄然握緊了拳,不知不覺間,一片指甲已然劃破了掌心,一縷溫溫熱熱的血悄悄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地。
紀若塵不動聲色,悄悄在袖中捏碎了一塊玉符,瞬間一道沛然靈力已經罩定了他的全身。幾乎在玉符破碎的同時,紀若塵耳邊忽然響起了嗡的一聲弓弦聲。弦聲聽似是在耳邊,但紀若塵卻抬首望向了鑄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