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十四 來儀

卷一

章十四 來儀

除卻這件衣袍,老者腰間還掛有一塊前代葛智天師修成散仙時留下的玉佩,指間戴著一枚天風子屍解時遺下的扳指。至於頸中掛著的一串木珠,雖然看上去黑沉沉的不太起眼,實則來頭也不小,那可是彭祖得道前時時把玩之物。
她那一種淡漠,並非是源自心緒波動,而是發自內心本性,與天地契合,漠視塵間的冰冷。
道德宗八位真人暗中互望一下,心下駭然,實不知雲中居何以積下如此大的福緣,竟能尋得這樣一個弟子!
紫薇真人閉關后,諸派知是真人為羽化飛升作最後準備,是以道德宗威望不降反升,隱隱然有天下正道之首之意。至此,紫陽真人決定廣開山門,大考時來賀觀禮之門派不再限於寥寥幾家,而是天下正道。凡願來賀者皆以禮迎之,允其觀戰聽經,以彰顯道德宗領袖天下的泱泱風範、煌煌盛況。
老人臉色更黑,怒哼一聲,也不說話,足下傳出一道暗勁,弌夆一聲長鳴,雙翼一收,如流星般向莫干峰投去。
此時此刻,她自八位真人注視下盈盈立起,那一份淡漠,恰如蓮出碧水,不染片塵,不帶滴露。
太清殿中,自顧清立起一刻,驟然沉寂!
天海不急不忙地品了一口茶,方才喟然嘆道:「轉眼間就是五十年!我已經老了,爭強好勝之事是做不大來了。眼瞅著大道無望,這唯一的冀望就是覓得傳人,承我這一身衣缽。僥天之幸,近年來我雲中居遇到了幾個勉強說得過去的人才,我怕他們天天待在山裡,眼界氣量不免小了,又適逢貴宗十年一度的大典,因此帶他們出來見見世面,請真人們指點指點,順便也看看貴宗弟子,讓他們知道一下什麼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免得將來目中無人,惹世人笑話。」
雲中居另兩位弟子衣著打扮都很素淡,完全不似石磯這樣天然引人注目。
三十五年前,紫微真人召示天下修道諸派,言稱閉關在即。天海老人隻身上得西玄山,與紫微真人論道鬥法,三日方下山而去。這一場鬥法堪稱道界盛事,雖然結果並未公示,然而天下皆知天海老人必是敗局無疑。可是紫微真人當時已顯飛升之象,一身道法窮天地之威,實非人力所能抗,是以天海老人雖敗猶榮,威名不墜反升,已隱隱然壓過了道德宗其他真人去。
那顧清雙眉如煙似黛,臉上素素的不著一點脂粉,一身淡色長袍,既不見飾物,也未佩帶任何兵器法寶。
紫陽真人長眉微微一皺,旋又展開,面色如常,不去理會石磯,反向天海微笑道:「天海道兄,二十年不見,沒想到雲中居也海納百川,大開山門,廣收天下有能之士了。」
她笑得既麗且妖,聲音清中有糯,說不出的動聽,那一頭似綢緞般筆直披下的長發,則無論她做何動作,都不會有所變動。
雲中居地處奇險之地,門人亦極少下山走動,是以該派始終如在雲里霧裡,神秘非常。且雲中居擇徒又極嚴,往往數年也收不到一個傳人,這與道德宗的廣開山門有極大的區別。然則雲中居門人不出山則已,一旦下山走動,即是驚才絕艷之人,是以千百年來威名始終不墮,縱使如今門人弟子還不及道德宗十分之一,也是如此。
在這太清殿中一坐,方知何為仙山福地,何為奢靡之極。與之相比,天海老人那一身裝束,評語就是俗,俗不可耐。
對著這樣一個可人,道德宗諸真人面上不動聲色,然而殿中氣氛卻變得有些凝重。大多數真人都對石磯的禮數視而不見,面有寒霜,眼中的目光也越來越是銳利。
這次道德宗真人望向楚寒的目光與石磯大不相同,都微微點頭,頗多嘉許與欣賞之意。
這塵間的朝風夜雨,悲歡離合,甚至於山動海嘯,朝代興衰,在那蒼茫天地之前,也無非是剎那繁華,轉眼即逝。
五十年前,道德宗歷經數百年積累,宗內已有弟子三千,掌教紫薇真人更是道行精深,日漸通玄,所到處往往天地變色,異象頻生。修道諸派由是始知紫薇真人有飛升之望,自此道德宗威望盛極一時,漸將青墟宮與雲中居壓了下去。
紫陽真人略略停頓,掃視了諸位真人一眼,又道:「依我看,這次的文章必定是出自這三名弟子。想是這二十年間,雲中居又出了幾個天縱之材。要知我宗如今聲望遠非昔日可比。且今歲大考又是盛況空前,幾乎正道大派皆有多人前來觀禮,到時若雲中居年輕一代弟子壓過了我宗弟子,那麼世人不免會想,雲中居區區三名弟子,就壓倒了道德宗三千門徒。」
弌夆離地尚有數丈,紫陽真人就率道德宗諸真人向前,朗聲道:「天海老人鶴駕光臨,我道德宗實是蓬蓽生輝!」
顧清盈盈立起,向八位真人微施一禮,淡淡地道:「顧清見過諸位真人。」
轉眼間天海老人師徒四人已在太清殿坐定。對待天海老人,道德宗所持之禮自然與尋常賓客大為不同。殿中擺設,若非哪位上代先師得道后所留,就是已過千年的前朝之物。几上所擺果蔬,也皆是有書所載的異果,年代悠遠,服後於靈氣大有助益。至於那殿中彌散的香,燃香的鼎,以及諸般不起眼的花花草草,均是來自八荒凶地,無一物得來容易。
其實這表面浮華,也不是非常難得,正道諸派之中數個傳承千年的大派勉強也能有這等財力。而邪宗幾派則更為富庶。可是要在偌大一個太上道德宮中保持這等春暖花開的盛世景象,那不知需要投入多少法器良材,才能維持得西玄無崖大陣如此逆天而動?
此際西玄山瑞雪紛飛,諸峰皆白,唯有莫干峰及九脈群峰之頂清泉汩汩,蒼翠成蔭,蝶舞花間,獸游林下,完全一派南國風光。行於莫干峰上,走在道德宮中,就連撲面而來的微風都有薰薰曖意,脈脈檀香,再看宮中玄岩鋪路,白玉為階,紫梨作柱,描金畫梁,好一派泱泱盛世!
諸真人一聽雲中天海四字,即知此份拜帖非同小可,個個皆神色凝重,或皺眉,或沉思,一時間殿中靜默非常。
天海老人立於弌夆之上,可謂居高臨下,當下微笑著一拱手,剛要謙遜兩句,天空中盤旋不休的青鸞突然一聲清鳴,音中透出殺伐之意!
天海老人先咳嗽幾聲,方向那最後一名女弟子一指,道:「這是顧清,乃是由我雲中居三位師叔共同授業,這次著我帶她出來見見世面。」
自顧清步下弌夆之時,道德宗八位真人已然注意到她的與眾不同,然而那時,她尚未盡展風姿。
紫陽真人明知他這是廢話,依然含笑拱手,謙遜道:「過譽了。」
紫雲真人開口道:「如今我宗年輕一代弟子也是人才輩出,除卻姬冰仙外,還有李玄真、尚秋水和明雲等。我看天海老人這一次怕又要鎩羽而歸。」
白玉台上,道德宗八脈真人皆已齊聚,身後百名弟子排列整齊,再之後則密密麻麻地立著數百名各派賓客。此時各派來客皆面有訝色,對著弌夆指指點點,不時私語,均覺今次觀禮實是幸運之極,不光得晤道德宗諸脈真人,還有緣得見青鸞、弌夆這等稀世罕見的珍禽神鳥。
諸真人皆皺眉不語。天海老人只帶三名弟子上山,道德宗門徒雖眾,但總不能用車輪陣相鬥,是以門下弟子再多,也是無用。
況且最近一年來,他已經囤積了不少用於煉丹製藥的材料寶物,近日真元也日益活潑,正好趁這人人忙碌的歲末時分,偷偷地把道行再進上那麼一小步。
其實道德宗邀客觀考,淵源有自。三百余年前,道德宗起始廣收門徒,從此日益興盛。於是並大考與祭天地先師等大禮之日,同時進行。而且往往還會邀約些親密門派觀考。當時之初衷一為展示道德宗芸芸後起之秀,凸顯本宗實力。二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別派之士的點評,往往也會對真人們有所啟發。
石磯見了,當即輕笑一聲,這一笑令得天海老人老臉有些掛不住,登時由紅變紫。但他也並未出聲訓斥石磯。看起來雲中居規矩不像道德宗、青墟宮那樣嚴謹,至少石磯對他這個師父就不怎麼尊重。
直落到距離莫干峰僅有百丈之時,弌夆這才雙翼一展,徐徐向太上道德宮前伸出崖外的白玉台上落去。
天海老人似是早就知道真人們的反應,當下只作不知,揮了揮手,石磯即溫馴坐下。天海又向那青年男子一指,道:「這是掌教師兄的關門弟子,叫做楚寒。」
道德宗諸真人稍縱即逝的失態早收在天海老人的眼底,他滿面紅光,晦氣一掃而空,先是長笑數聲,然後大手一揮,換上一副泱泱大度之狀,朗聲道:「諸位道友何必如此認真呢?勝勝負負的,都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又何必放在心上?這一次我帶他們三個到道德宗來,為的就是讓他們開開眼界,聽聽真人們的教誨,若能結識些貴宗的傑出人物,那也是他們的福緣。呵呵,至於鬥法較技什麼的,實在是落於下乘,落於下乘啊!貴我兩宗相爭,只是徒然惹天下人笑,我看就不必了吧?咱們應以德服人!不傷和氣!呵呵,哈哈!」
寒暄已過,當下話入正題。紫陽真人明知故問,婉轉問起了天海老人的來意。天海老人此行鬱悶已久,等的就是這一刻,當下捻著幾根稀疏的鬍鬚,徐徐地道:「其實我此番重登莫干峰,這一是為的瞻仰一下道德宗至聖先師,領略八位真人仙風。」
天海老人大步行至紫陽真人身前,仰頭怒視,直將道德宗八位真人與百名弟子視若無物。只不過紫陽真人身材高大,足足比天海老人高出了一個頭去,且不說道行高低,就看雙方這一對視,氣勢上也自然分出了高下。
雖是面對道德宗八位真人,楚寒立起施禮時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一如在他面前坐著的不過是八位普通人而已。其實道德宗八位真人道行通玄,無需提聚真元、馭運法力,僅僅是隨意望上一望,尋常修道者多半已承受不住。這楚寒身承八位真人無形壓力,卻行動如常,不形於外,雖然受年紀所限,真元尚不算深厚,但沉凝穩固的天份,實是天下罕見,難怪為雲中居掌教收為關門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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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日始,道德宗大開山門,廣迎天下之客。
一時間,太清殿靜寂非常,八位真人竟不知如何以對。顧清立了一會,自行坐下,那一雙無悲無喜的眼,又穿窗而出,透過茫茫雲海,不知落到了何處。顧清甫一坐下,又如蓮沒水下,那淡對世間眾生的冷漠氣息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石磯悄悄吐了下舌頭,又笑道:「道德宗三千年積累,又廣收門徒,我早就說過,師父你想和他們比拼異獸法寶,又怎會有好果子吃?還是見識一下他們門下弟子的道行,才是正事。」
這些日常的往來禮儀,道德宗向有專司處理,一般不需要勞煩諸脈真人,但這一日八脈真人齊集一堂,正中几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封拜帖。
弌夆驟聞青鸞鳴音,只嚇得雙翼一僵,險些一頭栽落在白玉台上,好在它也是異種,雙翼一陣急拍,且那青鸞鳴了一聲后,又未有後續,它這才勉強落於白玉台上。
老者哼了一聲,遙指道德宮,道:「二十年前,道德宮不過是靠著西玄無崖陣保著清泉綠樹,造個人間仙山來騙騙無知世人。可如今他們非但強逆天時,還弄了鸞鶴環飛,妄圖生造祥瑞,以騙天下!哼!如此窮奢極欲,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撐得多久!俗!真俗!俗不可耐!」
遙望著莫干峰頂那金碧輝煌、鸞鶴盤旋的太上道德宮,一老者憤恨不已,頓足罵道。他身材矮小乾瘦,面透紅光,頭已半禿,只有幾縷稀疏白髮掛在腦門頂上。
青鸞之後,又有百隻白鶴冉冉飛升,在莫干峰上徘徊不去,聲聲鶴鳴,給這金玉為階的太上道德宮再添數分仙意。
只是如此一來,天海老人來時的十分氣勢,已然去了九分。
未幾,東方群山中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染紅半邊雲天。隨後一聲清越長鳴響徹群峰之間,清鳴聲中,一頭青鸞衝天而起,與日同升。
八位真人的注視,那如山如岳般的壓力,竟如清風過體,分毫未能引動她的真元神識!這已非關於真元高低,而純是天生體悟。顧清就是沒有一分一毫的真元,也自能在真人面前行走自如。
紫陽真人立刻知道天海老人有意為難,當下呵呵一笑,向玉玄真人使了一個眼色。玉玄真人會意,足下似緩實快,幾步已到了弌夆身前,然後凌空步虛,似空中有無形的台階一樣,竟一路行到了弌夆的背上。也不知她用了個什麼法訣,那弌夆突然凶焰全消,雙翼一展,馴順地載著玉玄真人向太上道德宗後山飛去。
說起這雲中天海,真人皆知乃是雲中居天海老人自稱。天海老人成名已逾百年,乃是與紫陽真人同輩分的人物,然則地位聲望比紫陽真人猶有過之。他所出自的雲中居,那也是絲毫不遜於道德宗。千百年來,一直是名播天下。只是真正有緣得見雲中居真貌之人,實是屈指可數。
這老者外貌不甚起眼,但一身行頭可是非同小可。那身上錦袍,一眼望去隱隱似罩著一層淡紫輕霧,前胸綉山河,后心繪風雲,領口袖邊,乃是以玄金抽絲作線,綉百獸紋封口。這件錦袍大有來歷,名為四海昇平袍,可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物。
諸賓客歡喜讚歎之餘,皆覺不虛此行。
雲中居天海老人到訪,恰如油鍋中投入了一粒火星,頃刻間就使得道德宗此次大考顯得非同尋常。
總而言之,這老者身上無一物莫有顯赫來歷,實可謂錦繡滿身,珠玉遍體,仙風繚繞,寶氣盈盈。他這一身之物,足足抵得上尋常小宗一派之積。
那石磯清麗而妖異,時時處處劍走偏鋒,對抗道德宗真人壓迫時,用的是至陰至柔,卻是冰冷無情到了極處的心訣。她既然使得如此心訣,那麼若面對屠盡世人而利己一人的抉擇時,石磯斷然是不會猶豫的。至於楚寒,則純然以最正統心法御之,真元神識沛沛然,斷而復生,往複不休,未有分毫瑕疵。這才是大道正途,他既然能有如此領悟,那麼不論此時真元如何,日後修道有成,自不待言。
此前曾來道德宗參加過觀禮的賓客,已經見識過西玄無崖大陣的恢宏,此時重見,依然震驚不已。而那些初上莫干峰的,就禁不得要目瞪口呆一番了。
似有意似無意,天海老人根本不去理會弌夆,憑它立在白玉台上。弌夆可非是什麼善類,那也是天地間有數的凶禽,此刻立著,高足有五丈,一雙鷹眼凶光四射,銳利非常,盯著不遠處密密麻麻的賓客,看上去隨時要擇人而撲。
紫陽真人閉目沉思片刻,方道:「我看未必。在如此盛典上,當天下正道前,天海老人若非有十足把握,斷不會冒此大險。我宗攬得若塵,又不是什麼天大機密,定瞞不過雲中居去。現下天海老人仍敢上山叫陣,必不簡單。依我看,此次兩派之戰,我宗是凶多吉少,泰半要輸。」
諸位真人雖口中不言,心下卻明白得很,除了紫微真人外,在座各位真人的道行恐都難及天海老人。現如今天海老人三度上山,想是已有萬全準備。其時又正逢紫微真人閉關,大考在即。一時間,這些平素里只顧著精進道行的真人俱有些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唯有冀望紫陽真人能有個應對之方。論起人情練達老道、處事滴水不漏,七位真人皆自知無法與紫陽真人相提並論。
雲中居掌教已有數十年未下山一步,長一輩人物中,時常在山下行走的唯有天海老人,所以提到天海老人,名聲反而要比雲中居掌教還要來得大些。
石磯和楚寒皆是百年難見的良才,然而顧清卻又不同。
弌夆背上寬闊,尚立著二女一男三名年輕人。此時一名女子淺笑道:「師父為何惱怒?」清脆之音,有如新鶯出谷,嬌媚動人,卻又冰冷之極,凍徹肺腑。再細瞧那女子,柳眉鳳目,凝肌纖頸,眼波流轉際,百媚橫生,妖麗得讓人窒息。她上著一件寬袖紗衣,外罩一件繡花無袖裲襠,下穿黑色長裙,一條紗羅帔帛順肩而下,身姿極盡纖巧玲瓏之妙,只是周身上下,似是籠罩著一股冰冷陰寒之氣,令人望而生寒。
此時賓主坐定,八脈真人都在座相陪,天海老人攜來的三名弟子也各有座位,給足了雲中居顏面。
議定后,眾真人遂各自散去。
俗語說山中無日月,這話實在有些道理。
剛剛入冬時分,各門各派的拜帖與賀禮就如潮水般湧向了西玄山。自紫陽真人廣開山門后,來賀之賓一次比一次多,道德宗聲譽日隆,威望日升。本來對紫陽真人做法頗有微詞的幾位真人,也就不再多語了。
她不論是坐著,還是立著,都淡淡定定的,似乎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法使她動心一樣。顧清未如石磯劍走偏鋒的妖麗,也不是含煙那有若萬千水波的誘惑,更非是天狐傾倒眾生的媚。但她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甚至於會讓人覺得美麗並不適合於用來形容她的容貌,無論立於誰的旁邊,她都不會被對方的容姿所掩蓋。就如此刻的石磯,完全分不走她一分光輝。
當然道德宗內也不是一切盡可為外人所觀,比如距離大考尚有一月之時,紀若塵就被告知不必參加今歲的大考。紀若塵本就不想要那虛名,大考第一的獎勵再好,也好不過真人們私下送與他的法寶。如此一來,他倒樂得有些清靜日子,可以好生清修一番。
一提到青鸞,老人的臉色登時黑了幾分,冷道:「石磯,你這話就不對了。紫微真人飛升在即,引些珍禽異獸來投,也不是什麼奇事。只是芸芸眾生,無知者眾,才會以為道德宗乃是天命所歸。哼,道德宗假仁假義,雖然門徒眾多,可是良莠不齊,別說三千門人,就是擁徒三萬,又哪及得上我雲中居高潔孤遠?他們越是繁華,離大道就越是遙遠!」
雲中居與道德宗這兩大正道支柱甫一見面即劍拔弩張,如此火爆之勢,登時將在場數百賓客的心都勾了起來。年長的不免想起天海老人兩上西玄山的往事,年輕的則是盯著從弌夆上步下的三名雲中居弟子一陣猛瞧。誰都知道雲中居弟子個個資質驚人,有不世之材,平素里想見一個都難,這次天海老人居然一下子就帶了三人上山,顯然是有所圖謀。那些自由自在慣了的,只想著看一場難得的熱鬧,而有些憂國憂民的,則已開始擔憂正道兩大支柱關係惡化,若起了衝突,不免引得妖邪反撲,天下動蕩,百姓受苦。
紫陽真人再沉吟片刻,道:「我等應放眼長遠,不必計較一時得失。若塵還是讓他清修,不必參加大考了。不管天海老人來意如何,我宗皆以泱泱大度對之。勝了自然最好,就是不勝,那天海老人志得意滿之餘,想必擇徒會更加嚴了。想冰仙之才乃是百年難遇,雲中居眼界一高,當然更難收到弟子。假以時日,他們人丁寥寥,若想與我宗爭雄,只是徒增笑柄而已。」
「俗!真俗!俗不可耐!」
道德宗大考十年一次,乃是宗內一大盛事。大考前後,照例要祭天地、拜先師,只是這儀式遠比平常年份講究得多,不僅禮數規矩更為繁複,還廣邀修道諸派,共觀盛舉。是以每次大考前,道德宗內上上下下俱是一派繁忙景象。
那女子輕笑一聲,又道:「可是他們這排場忒也大了些,青鸞乃是神鳥,竟然也被道德宗馴服了,真是難以置信。」
紫陽真人見諸真人皆已坐定,於是拿過拜帖,開口讀道:「余久聞道德宗弟子九脈之藝,名動天下,然亦有雲道德九藝,如拆襪線,無一條長。今攜弟子三人來拜,清風入林,不為松柏,唯欲辨天下人之口舌,亦增鄙徒之見聞。諒諸真人必有所對,不至令余失望。雲中天海,敬上。」
依道德宗慣例,大考定於正月十五日至二十日之間進行。才進正月,已陸續有正道諸派觀禮之賓抵達。道德宗早有準備,太上道德宮佔地千頃,廂房客舍要多少有多少,就是容納千人觀禮,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楚寒看上去二十齣頭的年紀,一身白色長袍,雙眉如劍,眼似晨星,眉宇間自有一股逼人英氣。瞧他端坐椅中之勢,巍巍如山。
正月初十乃道德宗正式迎客之日。這一日清晨時分,太上道德宮中即鼓樂齊鳴,絲竹暄喧。悠悠樂聲中仙風縈繞,空中原本密布的鉛雲亦為諸真人無上法力所迫,剎那間雲消霞散,露出碧空如洗。
天海老人一臉黑氣,從弌夆上步下,盯著紫陽真人,只是連聲的道:「好,好……」
說到這裏,天海老人方才向身旁三名年輕弟子一指,一一介紹起來。他首先向石磯一指,道:「這是小徒石磯,勉強有幾分看得過去的才氣,只是雲中居地處偏僻之地,她自少失了管教,有些沒大沒小的,還望諸位真人海涵。」
諸真人俱知紫陽真人所言有理,只是一時無甚良策。修仙諸派比拼年輕弟子,非是看一時道行高低,考較的乃是潛質天份,悟性高低。這隻要稍加展示,真人們自會看得明白。這短短時間中,又上哪找得比姬冰仙還要有天份的弟子去?
紀若塵每日里打坐修道,心無旁騖,這時光就如水一樣的流了去。這日他披衣推門,見屋外瑞雪紛飛,瓊花玉樹,不由得心下微愕,時節居然已冬!他又見得眾弟子搬箱運物、往來不休,比往年要忙碌得多,這才省覺原來大考將至。如此算來,不知不覺間,紀若塵已在這道德宗里待了快五年了。
道德宗立派三千余年,歷來規定各脈真人平輩論交,其餘弟子輩分則以此為基,次第而降,如若不然,這派份稱呼早就亂得不成樣子。比如說真人中紫陽、紫微乃是一輩,太隱、守真等其實已是低了一輩,而玉玄、玉虛和景霄等無論年紀輩份,又更要低了一籌。天海老人比紫陽真人還要年長,論起修道年限,比真人中最年輕的玉玄真人要多了近百年。
老者這一頓足含怒而發,雖非有意,但威勢已非同小可。他本是立於一頭巨鳥之背,這頭巨鳥血羽金喙,雙翼展開足有三十丈寬,浮飛于雲層之上,有如一隻巨舟。此鳥也是天地間有數的異禽,名為弌夆。然而那老者這一頓足,弌夆登時一聲哀鳴,沉了足有五十丈,這才穩住身子。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手一揮,身後道德宗弟子立刻忽啦啦向兩邊散去,動作整齊劃一,為天海老人讓出一條大道。紫陽真人當先行去,天海老人見了,為身份體面計,只得哼了一聲,跟著紫陽真人而去。
這大考較技也與歲考之時稍有不同。大考之際,諸脈真人往往會親臨觀考,現場加以點評,指點弟子。且歷次大考,亦會有真人登壇設禮,宣講大道精義。這可是十載才得一遇的好事,非一般盛事可比。何況真人講法,非但本宗弟子可列席聆聽,往往也不禁他派前來觀禮之士旁聽。因此,每逢大考,修道各派之士如蜂擁般撲往西玄山。當是時,西玄山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一改平日里人消音滅的靜寂景況。
面對眾真人的殷殷目光,紫陽真人又拿起拜帖,細細重讀一遍,方道:「天海老人三十五年前敗給紫微掌教,二十年前大考時攜雲中居年輕弟子一人上山,再為我宗沈伯陽所敗。所謂事不過三,此番天海老人捲土重來,想必有相當把握一雪前恥。不過我料得他不會與我等論道鬥法,畢竟我宗紫微掌教天下第一之名實至而名歸。他就算勝得我等,也無多大用處。」
石磯立了起來,嘴角浮出一線笑意,向真人們淺淺施了一禮,道:「石磯見過諸位真人。如有得罪之處,道德宗真人素來大人大量,想必不會為難我一個小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