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卷一

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此物出山,勢必會引來各界人物妖魔覬覦,就是八脈真人落了單,說不定都有那貪婪之輩鋌而走險。紀若塵道行不過初登堂室,又怎能保得住這玄心至寶?他在龍門客棧待過數年,那時雖未讀過什麼書,卻已深深懂得懷璧其罪的道理。袋中沒幾兩銀子的話,又怎稱得上肥羊?
紀若塵接過書信,小心收好。
沉喝已絕,余雷仍往複而不散,漫空飛雪皆凝了一凝,這才紛紛下落。
紫陽真人見了,知他心中所想,又取出三枚寸許長,紅銅為體,黑金描邊的煙火交與了他,道:「若遇到難解之事,只消放一枚煙火出去,方圓五百里內,凡我道德宗弟子均會知曉。不消多時,自會有人來助。除此之外,一路上你也需得留心天材地寶,靈草仙藥。此前你諸般材料皆取自各脈,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然而此非是憑空得來之物,是以收集這些材料乃是我輩必修之課,不可不知。另外但凡稀世之物,必有靈性,去路亦往往有定數,遇而不取,是為逆天。」
老者呵呵笑道:「蘇蘇練成龍虎太玄經后,怎不比一把仙劍強?」
紫陽真人道:「若塵,你道行畢竟有的不足,下山須得有法器護身。這枚扳指上所嵌之石名為玄心,功在無中生有,以介子納須彌。玄心為我宗祖師自廣成子升仙處所發現,共有兩塊,為我宗三千年來鎮山之寶。現下一枚為掌教信物,為紫微真人所掌。另一枚就是這個,用法口訣一會另行傳授。另外你此次下山,各位真人也均有所賜,先去領了吧。」
老者雙眉一皺,沉吟道:「這個……怕是有些不妥。」
待紀若塵收好三枚煙火,紫陽真人長身而起,在殿中徐徐踱了一圈,方道:「若塵,世人皆以為修仙求道之士均不食人間煙火,遠離俗世紛爭,其實並非如此。若是像那雲中居一般,當然也無不可。但那是守成之道,而非開拓之舉。是以你此次下山,也需修些俗務。我太常宮有一再傳弟子,名為徐澤楷,現下在洛陽王兼河南府大都督李安府上任幕僚,深得李安信任。我已修書一封,你將此書交與澤楷,他自會為你安排一切。你到了洛陽之後,除了每日功課不可荒廢后,要做的只是遍歷紅塵,不必有所避忌,再學學經世治國之道,除此之外,就無須再做什麼了。至於後續事務,時候到了,我自會遣人告知你。」
一陣清脆的掌聲從院外傳來,而後雲風道長推門而入,贊道:「含鋒不露,其威自現!好一聲斷喝!若塵,看來你又有所領悟了。」
這一刻的世間,只有黑白二色。那露于月色下的半點櫻唇,其線如鋒,令人望而生寒,卻在心底最深處,不知不覺間又隱約想去招惹。
「我也要去洛陽!」張殷殷立於廳心,淡冷而堅決地道。
遠方隱隱傳來一聲郁雷,几上杯中的清茶也微起漣漪。
紫陽真人又道:「若塵,你本是寄名在我太常宮門下,此次大考之後,就由你自行擇一門牆而入。不過那是四年前所定之規,如今時過境遷,此事就押后再議。從今日起,你仍是由八脈真人共同授業。」
駐雲沉默片刻,方道:「文台兄,你意思是說……殷殷小姐習的是天狐妖術?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吟風轉身回到暖閣,迎上了剛剛登樓的虛玄真人。
張殷殷聽罷,也不多言,當即轉身飄走。
含煙頭也不抬,回道:「在若塵上山之前,玉玄師祖不也有過一次吩咐嗎?」
位於丹元宮西北側的紫府玄天殿構制宏偉,上承天露,下接地脈,乃是玉玄真人平素清修悟道之所。然而今夜,紫府玄天殿中陰鬱凝重,全無半分清靈仙意。
含煙伏地不動,片刻後方嘆息一聲,柔聲道:「師祖,這緣份二字,怎是到此為止四字就能止得了的?可是師祖待我恩重如山,含煙萬萬不會改宗另投,也不會再違了師祖的吩咐。明日一早,含煙即去尋他就是。」
就這樣,一老一少坐而論道,全無了尊卑之分,長幼之別,不知不覺間月升日落,月沉日起。
直到她留下的淡淡余香也散得乾淨時,兩名伏地不起的甲士才略略側頭,確定她確已走遠時,方才爬起身來。
又是一陣徹骨冰寒湧出,一個白裙的女子如踏波般從殿中行出。清冷月色從她背後斜斜落下,被高高挽起的雲鬢擋住,只得不情不願地繞過那隱於黑暗之中的容顏,映亮了她一點唇角。
那一邊喧鬧無邊,這一處幽靜如絕。
冷月悄然西移,玉玄真人終於慢慢張開了雙眼,一字一句若伴著仙風游雲般吐出:「從你見過了若塵,已經是多久了?」
「那麼……是若塵人材不好?」
言罷,他袍袖一拂,就此下山遠去。
雲舞華單膝跪地,頭也不抬,只是問道:「未知谷主有何吩咐。」
紀若塵深知這枚扳指的份量。廣成子登仙后所遺之物,哪怕是一針一線,皆是修道人夢寐以求之珍,何況是如此玄妙之寶,又豈是價值連城可以形容?
三日後,鉛雲低垂,落玉如棉,紀若塵單人只劍,飄然下山。
吟風長身而起,負手走出暖閣,再一次憑欄遙望夕陽。
雲舞華應了一聲,也不見她有分毫動作,就如行雲流水般向後滑出,出了精舍暖閣,而後衝天而去,竟不稍作休整停留。
雲風道長呵呵一笑,道:「我來找你,確是有些事的。你且收拾一下,隨我到太上道德宮去,幾位真人有要事吩咐。」
張殷殷若一陣風般轉過身來,盯著雲風道長,道:「他這種道行,怎麼可能下山歷練?他去哪了?」
「見誰,又殺誰?」虛玄道長問道。
「不錯。」紫陽輕撫長須,慢慢道來,似乎每一個字都要經過重新斟酌與思索,「你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有諸般法器護身,一般別派弟子已不大敵得過了,下山行走,問題也不是很大。我道德宗素來有些小小威名,你若遇到艱難,只消亮出身份,諒來定要為難於你的人也不多。」
※※※
她輕輕提起右手,纖指繽紛展開,就要向化開了一片積雪的院門推去。她每一個動作都節拍分明,似有一種無形的韻律在內,但在指尖就要觸到木門的剎那,節律卻驟然斷了。
寂寥月色下,太璇峰一角忽然響起陣陣極難聽的金屬摩擦聲,有如一頭洪荒巨獸正在月下磨著它的牙齒。
紫陽真人頓了一頓,又道:「若塵,其實此番著你下山,其主因在於你非是自幼清修,自紅塵中來,須當回紅塵中去,下山行走歷練,於你修為大有好處。」
含煙道:「不是,他入道雖晚,但天資橫溢,遠勝於我。」
神州廣大,同樣是冬,北地飛雪,西南落雨,而在一處無名谷地中,卻是紅鶯綠柳的江南春光。
一聲清嘆響起,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紀若塵雖感錯愕,但見其他幾位真人皆是一言不發,顯是已有定論,於是也就應承了下來。刻下他道行正勇猛精進,本想再閉關清修一月,但下山歷練也有好處,那時他將如魚歸大海,一朝秘密泄露,自可逍遙遠走,好歹強過了在道德宗里,莫干峰上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生涯。
「只你一人。」
這些日子里,紀若塵終日清修苦讀,足不出戶,渾不知日月遷移。這一日他偶見窗外瑞雪紛飛,心有所感,方知又是一月過去。
真人所賜寶器林林總總,各門各類的均有,再加上需要另授用法口訣,結果前後用了將近兩個時辰,紀若塵才收完了東西。這些法器都不累贅,堆在一起也不過一尺見方,顯見適合單身行走,均是特意為他選擇之物。
直到張殷殷去遠,雲風道長才抬起頭來,暗嘆一聲,向紫陽真人居處匆匆行去。
「谷主,請用茶。」
賜過法器之後,真人們即行離去,大殿中只剩下紫陽真人和紀若塵。
這幾日太上道德宮中熱鬧非常,大考較技,真人講道,忙了個不亦樂乎。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道:「既然不怕,那就準備啟程吧。」
紫陽真人手掌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扳指。這枚扳指黑沉沉的,有隱隱透出絲絲金芒,底座寬大而古拙,上嵌一塊黑得深不見底的異形寶石。
「去見一些人,也要去殺一些人。」
張殷殷一轉念間就已明白,點了點頭,道:「你不必說了,我自會去問個明白。」
「怎麼會這樣!他人呢?!」她失聲道。
張殷殷高仰著頭,向雲風走近兩步,雙眼微微眯起,冷冷問道:「哦,那他去哪了?」
※※※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閉上雙目,徐徐問道:「見得如此之少,是嫌若塵天資不佳嗎?」
「也不是。他丰姿如玉,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他無悲無喜,氣如蘭麝,更是少有人及。」
她從兩名甲士中間穿過時,擁有數十年道行的守殿甲士深深埋頭,不僅僅是不敢直視她的容顏,就連看到她一片裙角,也似是深有所忌。
啪啪啪!
玉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喝道:「時過境遷,這怎麼相同?他又如何與若塵比得?!四年前我就已說過你與他之事到此為止,今日你竟還將此事拿出來搪塞!你已不將我的吩咐放在眼裡了嗎?若是如此,那我准你改宗另投,成全了你們兩個!」
說到蘇姀二字時,他聲音竟然微微顫抖,不自覺地低了許多,像是生怕被那深鎖在鎮心大殿深處的天狐聽去了一般。
另一名甲士也掀起護面,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低聲道:「駐雲兄,我還支持得住,可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若不是知道鎮心殿有奪天地造化之功,有時候我真有些懷疑出來的非是殷殷小姐,而是蘇姀!」
那盛裝女子見雲舞華去得遠了,方哼了一聲,道:「谷主,你真是偏心,連天權古劍都給了她!不過是搶個人嘛,您親自出馬,還不是手到擒來?」
雲舞華抓起天權古劍,隨手插到背上,面如古井不波,沒有分毫喜色。但老者身邊侍茶的盛裝女子眼中精光一閃,顯然又妒又恨。
那女子不依道:「可是天權劍給了舞華,我們的蘇蘇又怎麼辦?」
那女子方才轉嗔為喜,一句句溫軟奉承送將上來,哄得他心懷大暢。她見老者興緻極高,於是伏在他懷中,咬著他耳朵,膩聲道:「谷主,我看舞華出落得如此人才,您不如……將她也收了吧!」
一名甲士掀起了頭盔面罩,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夜風,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緩一下胸中的血氣。他苦笑一下,道:「文台兄,你覺得怎樣?」
孤零零立在崖邊的鎮心殿就是這頭巨獸。駐守在鎮心殿前的兩位石像般的甲士突然間有了生命,鎧甲鏗鏘聲中,他們分向兩邊撤開,俯身行禮。
谷地中一座依山面水的暖閣內,居中盤坐著一個滿面威嚴的老者,身後四名美艷驚人的婢女正為他打著團扇,旁邊一名盛裝女子剛沏好了一杯清茶,捧到了老者面前。
虛玄長眉一動,問道:「為何?」
她款款立定,右手輕挽水袖,黑夜中白得耀眼的左手自袖中伸出,纖指如曇花靜放,揮動間有殘影片片如蘭,久凝不散。她左手舒放間,一把銅銹斑斑的古鎖悄然浮現,正是那把斷岳乾坤鎖。她中指指尖在鎖上輕輕一點,斷岳乾坤鎖即無聲無息地飛到殿門前,啪嗒一聲,自行扣上。
吟風道:「不必,待我回山時再看不遲。」
「胡鬧!」景霄真人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喝道:「此去洛陽路途遙遠且不論,途中還要經過三處妖邪聚集的險地!就你那點微末道行,如何去得?」
「現在還不知,到時自會知曉。」
斜陽如血,伴烈烈寒風,說不出的蕭瑟凄涼。
「我要下山。」吟風淡淡地道。
紀若塵上前,一一領了真人所賜。此番真人所賜的寶器仙材,又與往昔有所不同,紀若塵這才確信,自己真的是要下山歷練了。
蘇姀微張鳳目,略顯驚訝之意,但隨即微笑道:「你是想過那三處險關吧?怎麼說你也算是我的半個傳人,這事還不容易?路上若有為難你的,你只消報上文婉或是翼軒之名即可,諒它們也不敢再來多事。不過你還得多待七日,將銳氣鋒芒消得乾乾淨淨,我方許你下山。你學我秘術經年,此次下山若連個男人都搶不到,豈不是墮了我的威名?」
那名為文台的甲士似也知道此話犯忌,四下張望一番,確信周遭無人後,才儘可能地壓低聲音道:「駐雲兄,殷殷小姐道行不過爾爾,可是你我自幼清修,現下連看到她身姿步態都會心神動搖,血氣涌動,這正是那蘇姀的秘術啊!真不知景霄真人為何會讓殷殷小姐學天狐之術。」
雲霧之中,隱隱傳來一聲幽幽嘆息,似含了千載離愁別恨,就是那最細微的起伏處,細細聽去,也有無限波瀾。
玉玄真人忽然怒意上涌,重重一拍扶手,喝道:「不怕!?那張殷殷如今煙視媚行,氣若雲下冰峰,早成傾世之姿,連我見了都有三分心動!短短年許功夫,她就有如此變化,必與鎮在太璇峰下的蘇姀有關。就你那點不入流的落玉生煙心法,也想與蘇姀天狐秘術相提並論?大好時機,就這樣被你生生斷送了!」
老者微笑著點了點頭,顯是對雲舞華極為滿意,道:「當年本是罰你一年清修,沒想到你勇猛精進,面壁五載,竟修成冥河劍錄的第六重。刻下形勢緊要,我方以七記醒世鍾助你過了最後一關。不過藉助外力終不如自己修成的圓滿,你尚須好生磨練,方能補此瑕疵。你既然已經出關,天權古劍就再交與你執掌吧,待你功成回山後,也不用交回了。」
這一夜,月黑而風高。
虛玄真人在暖閣中安然穩坐,直至天色全黑,方才輕輕地擊了擊掌。不多時,兩名身著深青佈道袍的中年道士從窗口穿進了暖閣,跪伏于虛玄真人面前,狀極恭謹。他們顯得極是精幹,身上隱隱透著些殺氣。虛玄真人也正襟危坐,雙目似開似閉,片刻后才哼了一聲,擺足了架子。
於是乎,道德宗上上下下所聽到的阿諛奉承,自天海老人離去那一日起,數以倍增。
張殷殷甫一移步,雲風道長立刻後退了兩步,恰好與她保持了原本的距離,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看上去萬分不願與她多接近一點。
每次淚流滿面時,他並不覺得如何悲傷,心中有的,只是滄海桑田、百世興衰的滄桑。吟風負手而立,任由夾著蒙蒙雨絲的山風掀起他的袍角,打濕他的鬢髮。他自蘇醒時起,就一直待在這影寒閣中,朝起誦經,夜落修道,餐風飲露,不進水米俗物,也未有出閣一步。每逢莫名流淚時,他只會如現在這般憑欄遠眺,觀遠山浮雲。
虛玄真人安然坐下,問道:「吟風,又是一月過去了,上皇金錄你參悟得如何了?」
張殷殷淡道:「不就是三處群妖聚集的險地嘛,若我過得了呢?」
紫陽真人先行傳了紀若塵玄心扳指的口訣用法,著他當場習練純熟。玄心扳指唯有一項功效,那即是可以通玄之力將物器法寶納于其中,于需用時再行取出。只不過此類道法皆需驚鬼駭神的大法力,是以玄心扳指雖為道德宗鎮山之寶,其實也不過能放下一尺見方的物事而已。看來各位真人早有考慮,給他的法寶基本上能在這扳指內塞下。
「有何不妥的?她若是成了七妹,那就是一家人了,我高興還來不及。莫不是……您怕應付不了?」
景霄真人長身而起,皺眉道:「星藍,如今群妖蠢蠢欲動,那文婉又不知使了何種手段逃了出去,天下實不太平。我怕你去了也不平安。」
老者道:「你懂得什麼!我坐在這裏不動,是為了震懾那些老傢伙,讓他們也不致輕舉妄動。因此也只有派舞華去搶人。」
老者接過茶盞,略一品過,即放到面前几上,以右手中指輕輕地敲著幾面。他雙手肌膚細嫩如玉,保養得極好,看上去猶如妙齡女子之手一般。他如是以指敲幾,待敲到第七下時,驟然一頓。
青墟宮。
與五年前相比,雲舞華容貌未有分毫變化,反而還略顯年輕了一些。她一頭黑髮隨意披散在肩頭,身上黑衫有許多破損之處,隱隱露出衣下的雪膚冰肌。然而她雖然是隨意跪著,殺意卻是濃得幾乎化不開,因此衣衫雖破,卻分毫不能給人以得窺春光的興奮,反而會覺得看到了一把離鞘的利劍。
待得討論完這一處疑惑,又到了黃昏時分。這段時間中,吟風又不知流淚幾許。淚流得全無徵兆,沉思時會流,高談闊論時會流,微笑時也會流。
「著虛罔長老率十二名得力弟子,即刻下山,暗中保護吟風。」兩名青衣道士再行一禮,領命而去。
黃星藍哼了一聲,道:「張景霄!你道行劍法不過比我強了半籌而已,是不是真人做得久了,威風就擺到家裡來了?哼!反正我要下山護著女兒,你不服的話,我們不妨鬥上一場!」
那女子柔聲道:「不,是谷主英雄。」
虛玄真人點了點頭,道:「即是如此,那你下山去吧,何時啟程?」
她以手掩口,啊的一聲低呼,再也顧不得矜持,旋風般在所有房間內轉了一圈,發現紀若塵顯已不居此處,一時間呆立在院中,不知所措。
閣外細雨如絲,下個不休。這一場風雨,又不知幾時才能收了。
含煙訝然抬頭,見了玉玄真人滿面怒意,又垂下頭去,淡柔卻堅定地道:「那含煙也去洛陽好了。」
景霄道:「你過得了,我就讓你下山!」
暖閣樓梯上傳來輕柔的腳步聲,每步節律都不一致,這雜亂的節律本應令人聽了煩亂,但此時恰恰相反,這腳步聲只會令人感受到空靈通透之意,一如這鍾靈毓秀的青城。
吟風長身而起,推開房門,來到暖閣外,憑欄眺望著遠方隱現的重重青山。兩行清淚正自他面上垂下,他卻不加擦拭。如這般莫明其妙的流淚,他早已習以為常,也不以為意。
也不見她有何動作,一道寒氣即自足下而生,托著她冉冉升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甲士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周身玄鋼精甲的甲葉片片豎起,猶似一隻豎起了尖刺的刺蝟。甲葉尖端亮起蒙蒙玄光,顯然已動了真元,方可抵禦著殿中傳出的冤魂嘯叫。
紀若塵又是一怔。不論道行高低,既修大道,再非常人。許多凡人視為坦途之處,修道之士卻畏如天塹。他如此低微道行,又身攜絕世之珍,這一路前往洛陽,實無異於羊行狼群之間。這一點道理,紀若塵還是懂得的。
老者聽了,哈哈一陣長笑,道:「這麼簡單的激將法也想誆得了老夫?此事得從長計議,先押后再說。不過……還是三夫人賢淑。」
她雙手緩緩收回袖中,在一片陰寒的簇擁下,悄然遠去。
一陣陰風驅散了冷霧,大殿中又隱約響起陣陣冤魂的呼喊,聲聲凄厲哭喊,每一聲都似是要將周圍生靈的魂魄生生拉出體外。
雲風道長登時後退一步,偏過頭去,不敢與張殷殷對視,一邊道:「殷殷小姐,讓若塵下山歷練,乃是八位真人所定,個中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過據家師透露,此次下山歷練實是對若塵的修行大有好處。」
說罷,黃星藍拂袖而去。景霄真人氣得呼呼吐氣,卻不敢當真發作。
玉玄真人閉目不語,含煙也不說話,紫府玄天殿中就這樣靜了下來。
「尋他?你到哪裡去尋?」玉玄真人終於開口了,語氣雖緩和許多,但仍有森森寒意:「十七日前若塵即已下山歷練,遠赴洛陽。你連此事都不知,可見與他的親疏!昨日景霄真人之女張殷殷也已下山,看那去向,也是洛陽。她用意為何,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下山?」紀若塵聽完紫陽真人的吩咐,當即一怔!
含煙柔柔淡淡地道:「張殷殷身姿相貌雖佳,可是心性上蠻橫刁鑽,少了溫柔嫵媚,算不上絕色,含煙是不怕的。」
一個高挑的身影自殿旁陰影從行出,亭亭立在玉玄真人紫金台旁,正是懷素。
鎮心殿兩扇銅門緩緩打開,猶如巨獸張開了巨口,門內黑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門開的瞬間,伴隨著嘶的一聲呼嘯,巨獸噴出一團冰寒、陰冷、凝而不散的水霧。
那女子依然道:「可若是練不成呢?!」
「四年。」
終聽得吱呀一聲,她推開了院門。
寂靜之中,一滴晶瑩的水珠悄然落下,在書頁上綻開一朵小小水花。水慢慢地滲入有些泛黃的書頁,污了一小塊字跡。
暖閣大門處的竹簾一開,一名年輕女弟子匆匆跑入,見禮道:「谷主,舞華師姐已經功成出關了。」
駐雲搖了搖頭,道:「文台兄,景霄真人自有道理。我等職責只是看守鎮心殿,需要做的則是謹守心防,莫要被殷殷小姐無意間破了道心。至於殷殷小姐所學何術,實與我等毫無關係,今後這些話,再也不要提起!」
聽松閣中,八位真人都已到齊,似是在專等著他一人,如此陣仗,立刻令紀若塵微吃一驚。
雲風道長道:「我人微位卑,若塵的去向是不知道的,不過……」他欲言又止。
紀若塵應了,又問道:「師父,此次下山,我當與何人同行?」
「我!」
含煙吃了一驚,問道:「誰?」
他們離去后,虛玄真人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態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舒展活動了一下筋骨,喃喃地道:「唉,老了,老了,每逢陰雨就是全身酸疼,還得擺足了禮儀。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也不儘是好的啊!」
「虛玄真人有何吩咐?」兩名青衣道士伏地問道。
紀若塵披衣出屋,在院中踱步,任那片片飛玉堆積在肩上發角。這一刻他終肯讓自己思緒有些空閑,於是又想起了那紛紛亂亂的五日,想起了那素衫如洗的洒然。
紀若塵忙施禮道:「雲風師兄過謙了,不知師兄到訪,有何要務?」
院內四壁蕭然,積雪雖已被雜役道人打掃乾淨,但房中日用之物、法寶器材都已收拾得乾乾淨淨,一望可知已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
紀若塵換過衣服,隨雲風道長匆匆而去。
「我要去洛陽!」張殷殷立於地牢之中,冰冷如霜地道。
老者又品了一口茶,徐徐道:「五年前道德宗搶去的那個謫仙,如今已藝成下山,正在去洛陽的路上,名為紀若塵。不知道德宗那幾個老狐狸是如何想的,竟讓他孤身上路。舞華,你去把他帶來吧。」
虛玄真人對吟風淚流滿面的情形已見得多了,早已視而不見。
片刻之後,那雙線如刀鋒的唇已停在太常宮紀若塵所居的院落前。她雙唇微開,吹出一縷暖氣,融化了院門上粘著的一小片積雪。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感覺到她身上還有一絲生氣。
「那麼最近一年,你見過他幾次呢?」
「殷殷小姐無需擔心,若塵下山歷練,去了已有十日。」話音未落,雲風道長已走入院中。
「兩次。」
玉玄真人高坐于紫金台上,兩旁各是一株火紅珊瑚樹,玉面含威,雙目似閉非閉。
此番雲中居天海老人上山挑戰,氣勢洶洶,門下三弟子又俱都高深莫測,天資橫溢,令正道眾賓嘆為觀止。然而大考剛開,天海老人就匆匆下山而去,著實有些氣急敗壞之意。見到這一幕,這一場雲中居與道德宗之間明爭暗鬥的結果,各位均是明白人,自然心中有數。
虛玄真人也不多作挽留,只是將四冊青靈真人點評的上皇金錄包好,遞與吟風,道:「這四冊上皇金錄,你就在路上慢慢參詳吧。」
老者左手輕招,掛在身後壁上的天權古劍即離壁而出,輕輕落在雲舞華面前。老者已將此劍賜與了她。
在她面前一丈處,含煙跪伏于地,靜靜等候著玉玄真人的發落。
這一枚玄心扳指,雖輕如鴻毛,但輕輕落在紀若塵手心時,他卻覺得接到的,是一座不堪負擔的山,手指不覺輕輕一顫。
吟風點了點頭,翻開上皇金錄,指向其中一頁道:「這裏我還有一處參詳不透,還要請教。」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斷岳乾坤鎖合上的敲擊聲就顯得格外嘹亮,在夜幕下回蕩不休。
景霄真人怒道:「他與你怎麼相同?此事事關重大,我也不能說與你知,總而言之,就是不行!」
他心緒如潮,實是不知今後該與她如何相處,到得後來,心頭唯有那一句「七尺男兒,當有十盪十決之勇」,翻動不休。
「但講無妨。」
玉玄真人雙目又開,這一次目光冰冷如霜,問道:「那你為何對我的吩咐置若罔聞呢?」
老者沉吟片刻,愛憐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再過半月就是蘇蘇出關之日,我拼著些道行,護她過了最後一關就是。」
紫陽真人又踱了幾步,立在窗前,淡道:「怎麼,怕了?」
玉玄真人吐出一口濁氣,冷冷地道:「不必了。你且去後山清修,洛陽之行,另有人去。」
那凝如羊脂的指尖在木門上輕輕一觸,就如觸到了蛇蝎一般閃電縮回,然後在月色下,那纖纖玉指欲進還休,早失了進退方寸。
「就是現在。」
虛玄真人安坐暖閣,繼續品讀著上皇金錄。他知道每當如此時候,吟風往往會有所感悟,所悟出的東西,於他也有相當啟發。
吟風也在桌旁落座,微笑道:「剛剛讀完了第一冊。說來也奇怪,這上皇金錄正冊的內容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也就佔得個平實與詳盡而已。可是書頁間的點評卻大為不同,每句皆有深義,要細細深思方會明了。這事倒的是奇怪。」
景霄真人啊的一聲,這才恍然。黃星藍嘆道:「我看你是真人之位坐得太久了,事事都以正道領袖自居,早就忘了該從旁的角度想想事情。殷殷自小就固執,連向蘇姀學術都做得出來,唉,也是殷殷福緣深厚,真沒想到蘇姀竟也會對她另眼相看。以殷殷脾氣,若不讓她下山,她多半會偷偷跑下山去。與其這樣,還不如放她出去走走,你離不得莫干峰,我暗中護著她就是。」
她話音未落,雲舞華已步入閣中,單膝點地,道:「多謝谷主指點!」
月色當空灑下,恰好照亮了她的面容。此時的她與當年相比,幾乎是判若兩人,在月華映襯下,有如空谷生煙,既冷且傲,讓人根本無從捉摸,無法仰視,一雙黛眉如天上彎月,但眉梢處,卻又銳利如刀,淡淡殺機掩都掩不住。
景霄真人余怒未歇,黃星藍即溫言道:「景霄,你可真是糊塗了!你怎麼不想想,殷殷這一年多可是跟著她學藝呢,這天下妖邪,又有哪個會不對殷殷退避三舍呢?」
是以他又問了一遍。
紀若塵先是愕然,但他畢竟仍是少年氣盛,被紫陽真人這麼一激,當時胸中一股熱血湧上,即道:「當然不怕!」
人雖未至,只聞得這一聲嘆息,兩名甲士的身體就彎得更加低了。
月夜下,張殷殷雙眸驟然亮起,那一片冰冷、傲慢的寒芒,瞬間壓過了月色。
虛玄真人道:「上皇金錄為我道家要典,雖然深奧,但也非我青墟宮所獨有。但這四冊上皇金錄中的註釋乃是青靈真人親手所書,正是憑此得以飛升的無上法門。我青墟之所以自萬千修道法門中脫穎而出,仗的正是青靈仙人手書的飛仙訣要。」
他驟然停了腳步,一腔熱血剎那間湧上心頭,於是斷喝一聲,其聲如郁雷!漫天的碎瓊飛玉,都被這一聲喝震得消散無蹤。庭院之中,古樹曲折,奇石如飛,碧草成茵,波光若鱗,霎時間再不見一片落雪。
「他去得,為何我就去不得?」張殷殷毫不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