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十八 情天恨地兩濛濛

卷一

章十八 情天恨地兩濛濛

張殷殷皺了皺眉,道:「剛剛那頭豬烤著應該不錯。」
那小妖賠笑道:「隊長,這個女人非同尋常,咱們……就讓她過去了吧?」
無傷沉喝一聲:「臣在!」
那小妖忙道:「隊長!我可只有四尺!」
那員外本是走馬觀花的看來看去,在這尊沙雕前卻駐足了足有半盞茶時分,然後忽然向旁邊一指,道:「那根鐵杆子很有些份量,來人哪,把它給我起出來,扛回去打幾口鐵鍋!」
等她立在高坡上時,但見坡頂一片狼藉,四野寂然,了無生氣,不見飛禽,也無走獸,甚至連蟲鳴都不聞一聲,天地間只餘風聲樹聲。
妖豬對近在咫尺的黑豹視而不見,盤緊了徑粗尺余的豬尾,一雙小眼死死地盯著遠方那雲霧籠罩的土丘。
冥殿中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就如殿兩側立著的數十形態衣飾各異的妖族全是沒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但在張殷殷威壓之下,四尺妖越說聲音越小,那一套說辭漸漸地就走了樣:「聖女若不想說,我等當然不會強求,剛才得罪之處,您大人大量,必不會放在心上。從此向東五十里就是官道,聖女一路走好……若需我等相送,儘管吩咐!」
這截鐵杆入地頗深,但那幾個家丁力氣卻也不小,一番吐氣開聲,竟生生將那鐵杆從石縫裡拔了出來。鐵杆一頭接著一個長足有四尺的巨大刃鋒,原來是一把極為猛惡的死鐮。看上去這把死鐮極為沉重,四名家丁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將它抬到了員外面前。
天刑山上承天殤,下通黃泉,天地相衝,千年一傾,乃至凶之地。冥山地處極北,乃至陰至寒之地,此地無一分陽氣,風過而萬物成灰,休說常人難住,就是那些修為稍差些的妖也無法在此處多待。
冥殿中忽然一陣轟鳴,一名足足有三丈余高的人首象身巨妖向前踏了一步,直震得整座冥殿都有些微的顫抖。那妖沉聲道:「陛下!道德宗素來氣量狹小,貪得無厭。依我看,他們以己之心度人,必是以為計喉與潮汐乃是去搶奪玄心寶戒,出手時應不知青衣小姐其實出於天刑山。但時間一久,道德宗必會知道。此次青衣從天刑山出走,我們的確是措手不及,防護有所不周,才使青衣小姐落於人手。小姐在我們的地界失了護送,若為道德宗送回的話,甚至於她若與同行的那個弟子生了情愫……」
此時高坡突然輕輕顫抖起來,緊接著地面越動越是厲害,遠處樹林中林木喀喇喀喇不住倒下,似有一個龐然巨獸正向這邊衝來!
右相大吃一驚,失聲道:「小姐竟……竟與無盡海那人有關?」
大殿正中,正跪著那白白胖胖的員外,那一身綢袍與冥殿氛圍實是格格不入。在他面前一丈處,正放著那把死鐮。
風吹過。
那四尺妖被張殷殷鳳目一掃,渾身一顫,啪的一聲,手中木叉已掉在地上。他腦中已是一片空白,能掙扎著把攔路辭說出來已很不錯了:
那妖將行到張殷殷面前,一腳將四尺妖踢開,怒哼一聲,上上下下地向張殷殷打量起來。
「呔!聖雲山乃我妖族聚居之所,閑人誤入,格殺勿論!我等乃妖皇殿前無傷大將軍大人手下,在此駐守,來人姓甚名誰,來自何方,此來何事,統統如實報來!若有欺瞞,定斬不饒!」
張殷殷見這四尺小妖如此恭順,倒不好意思為難它了,當下道:「你說向東五十里就是官道?」
員外不再理他,擦了一把汗,高聲道:「小的們,回府!」
雲霧山頗為高峻險幽,半山腰以上,終年雲霧繚繞,難得一見廬山真面。雲霧山其實另有許多別名,此名不過是當地百姓如此稱呼。雲霧山終年不散的雲氣中含有瘴氣劇毒,于很多妖族的修行頗有好處。因此在妖族口中,雲霧山又名聖雲山,而天下修道之士則稱此地為惡瘴嶺。
一聲清脆鞭響,馬車沿著官道迅速遠去。
於是幾名家丁奴僕忙挑起食盒行李,簇擁著員外向所指處走去。一行人走了一炷香功夫,才走到員外指處。那裡本是一座天然石台,但現在龜裂處處,早已碎得不成樣子。
在一處高坡上,悄悄爬出了一隻灰背兔子,它立起身子,警惕地四下張望了半天,這才安心埋頭吃草,但兩隻長耳依然高高豎起。
狁都又問道:「未知小姐仙駕光臨,有何吩咐?」
冥殿最上一重是一座大殿,殿中一石一柱,皆以黑石所造,整個大殿森寒肅殺,有無窮威嚴。
直到張殷殷去遠,狁都才敢站起身來,擦去了頭上冷汗,暗叫了一聲好險。他忽然向四尺妖看了一眼,點頭道:「嗯,你剛才對答很是得體,不錯,有前途!從現在起,你就是巡兵隊長了!」
話音剛落,張殷殷衣裙飄飄,向坡下奔去。
那員外也停下了腳步,看了那文士一眼,淡淡地道:「我族生於天地之間,迎風披雨,亘古如此,何苦之有?道德宗分毫不掩痕迹,那是立威來著。即是如此,我們不若讓計喉與潮汐這樣立著,反讓他們知我族氣概!壬珩,你還是太沉不住氣了。」
在這些妖兵眼中,張殷殷的雪膚冰肌,傾世容姿,此刻就是天地間最可怕之物。
張殷殷眼睛一亮,循聲望去,只見遠處一株古樹下正停著一輛四駕馬車,車旁並系四匹健馬,馬兒神駿無匹,通體雪白,周身不見一絲雜毛。車身用上等雕花檀木所制,描金繪彩,絲綢繞身。車頂則以白錦覆之,四角還綴以流蘇,看上去精美秀致,華麗無比。
張殷殷道:「我要去洛陽,在此只是路過而已。」
妖將臉色猛然一變,將鎦金鐺往身邊岩石上一插,抱拳躬身道:「觀小姐身上之氣,與我族實有莫大淵源,不知小姐可否賜告大名,來此何事?」
一時間高坡上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妖兵妖將。張殷殷倒沒料到竟會有如此局面,當下也頗吃了一驚。
張殷殷身形一動,轉眼間已出現在馬車前,向那車夫問道:「此車能到洛陽?」
但無傷仍跪在地上,沒有分毫起身之意,沉聲道:「陛下若不准我出戰,我是不會起身的!」
黑豹尾巴立刻緊緊地夾在股間,掉頭就想逃,此時林間猛然響起一起咆哮,聲音似龍似象,威勢無倫!
那女孩櫻唇微張,一臉愕然,環顧數周,才算死了心,氣得輕輕一頓足,慍道:「明明看到一頭大豬的,怎麼又不見了?唉,三天沒吃東西了,以後還是順著官道走吧。可是……官道在哪?」
「將這把死鐮送去無盡海,且通知他們青衣已落入道德宗之手。」
冥山雖不廣大,但高千丈,筆直通天,險到了極處,終年鉛雲遮天,如在黑夜之中,全然不見天日。反而是山腳處才能見到一點天光。
剛剛還熱鬧無比的高坡,剎那間竟成了人間絕地。
利州城地處要衝,乃四通八達之所,向來為修道者聚集之地。然則三百裡外,就是天下險地之一,群妖聚居的雲霧山。區區三百里,就是如此大的區別,讓人不得不感慨造化之奇。如此一來,利州與雲霧山中間地帶,就是人妖混行之地。無論是人是妖,只要行走於此地,都須加十分小心。
張殷殷哼了一聲,惱道:「這就是妖族的待客之道嗎,連點吃的都沒有?回頭我自會去問問師父的。哼,我現下還要趕路,今後有緣再見吧!」
「這就是鸞山了嗎?」員外四下張望著。
土丘上雲霧忽然一開,現出一個亭亭身影,她在丘頂略一駐足,即若一朵彩雲般冉冉向高坡上飄來。
冥山之頂,以黑矅岩砌著一座巍巍宮殿。此殿外牆高十丈,上下九重,層疊而上,氣勢衝天,一如這寒極險極的冥峰。
小妖又問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話:「那誰去攔她?」
無傷呆了一呆,沉聲道:「當年陛下與婉后率臣等一十八將,血戰七月,方斬盡陰魔,攻下冥山,其後再退八方之敵,奠定我族百年基業!若非婉后當年為救臣等捨身催運北帝聖術,也不會為洞玄老賊所擒。無傷之勇,與陛下與婉后相比實不值一提。縱那紫微飛升在際,陛下又何懼之有?」
狁都一驚,忙道:「小姐,那是無傷大人坐騎之一,吃不得啊!就是小姐實在想吃,末將也不是它對手。何況它見了小姐鳳威,此刻想必已遁到百里之外,又哪裡追得上?」
文婉一聲嘆息,擁緊了翼軒,輕輕地道:「等我恢復了肉身,你也找到了繼位之人,我們就重回西玄山,將這三生定數,盡數棄在太上道德宮罷……且看那紫微老道,能不能超度得了我們……」
片刻之後,冥殿中已只余妖皇。他又立了不知多久,才回到後殿,拾級而上,登上了殿頂天台。
妖皇淡淡地問:「那右相認為該當怎麼辦?」
可是要他親自出去重振群妖之威,那是打死也不幹。
石台正中有一塊完整石面,上面有一大片焦痕,看上去似是一個正張開雙臂的巨妖。在焦痕之後立著一尊較小的深灰色沙雕,她體形如人般大小,身後拖著一根長尾。雕像看上去一臉驚愕,似是看到了什麼極恐怖之事,然後就此定格。
她身後八名道士齊聲應了,紛紛運起法寶,當下空中寶光四溢,早已去得遠了。
「小姐留步!」狁都高叫一聲!
巨豬妖威衝天,直踏得土石紛飛,吼聲如雷,一路直衝上高坡。它剛上坡頭,兩隻小眼突然瞪得滾圓,四蹄一定,拚命想要剎住自己的沖勢。但它身軀龐大,沖得快極,哪裡是說停就能停的?
一隻小妖一邊瑟瑟抖著,一邊拚命往一隻體格明顯健壯得多的妖兵身下擠,嘴裏還在不停地念叨:「隊長,那女人……那女人連無傷大人的愛豬都敢吃!我活了五十年,只聽說過妖吃人,還從沒見過人吃妖哪!」
高坡上現出一頭黑色巨豹,背有金色雲紋,看來也非凡種。它極不甘心地在洞口嗅了半天,這才咆哮了兩聲,從鼻中噴出兩道淡淡青氣。
他這一跪,身後數百妖兵也齊齊跪下,同聲道:「參見小姐!」
這餓了三天的女孩,正是張殷殷。
話一出口,他即發覺早已威風掃地,羞惱之下,一把將那四尺妖拎了過來,喝道:「去攔住她!」
五十里常人要走一天,于修道人來說,不過是須臾間事。沒過多久,張殷殷立於官道上,茫然四顧,又不知該向左向右了。
員外點了點頭,贊道:「這裏景緻倒是不錯。」
黑豹一陣顫抖,當場軟癱在地,竟連逃都逃不了!
這一滴淚,也將十丈內的玉台擊碎。
妖皇淡淡地道:「這一個忍字,我們已用了百年。百年之前,我族甲士不過萬,天下十八絕地,僅佔了其中一處為安身立命之所。那時我忍,是因為文婉落在道德宗之手,且忌憚著洞玄真人道法通天。現在我還要忍,你們是不是以為,我就怕了紫微真人呢?」
此時春寒仍重,但那員外因為體胖的原因,雖身著綢衫,但一張白白凈凈的臉上仍然不住地冒著汗。旁邊一位精瘦家丁遞上一條雪白汗巾,接過員外手中已濕透的汗巾,收了起來。
這一日艷陽高照,雲霧山麓一處緩坡上也被穿雲而下的陽光照得暖意融融。
天空忽生一團祥霧,黃星藍從霧中現出了身形,她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一臉心疼之色,一迭聲地吩咐道:「去前方十里處蓋個小客棧,再燒八色菜式,快,一定要在馬車到前準備好!殷殷愛吃什麼,我可都吩咐過了,你們哪個若是出了錯,回山後門規處置!」
「全力突襲搶人,若是搶不回來,也不妨……事後都推到道德宗身上就是。」右相沒有繼續深說下去。
冥殿殿頂天台方圓百丈,呈八角形,每角分刻八卦卦象,灌以紫金。整個天台以黑玉為基,刻有山川大河,諸天星宿也一一對應,分別在天台上嵌寶石以應之。
午後時分,一個胖胖的中年員外在數個家丁的簇擁下,登上了鸞山之頂,看上去似是前來游山的富家員外。
幾個家丁轟然應了,向員外所指處奔去,一個個扎衣挽袖,摩拳擦掌,數只大手就向露出地面三尺的一根黑沉沉的、碗口粗細的鐵杆抓去。
這一片絕谷死地忽然有了生氣,僅僅是因為她在這裏的緣故。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甚至於發怒嗔罵,都變幻莫測,縱是最細微的轉折處,也足令人回味無窮。
好惡由此可見一斑。
家丁們霎時間都變得喜氣洋洋,高聲唱了喏,擁著員外下山而去。
張殷殷向著洛陽絕塵而去時,紀若塵與青衣剛出利州城。他們匆匆離去,並未察覺昨夜在鸞山發生的數場大戰,但有人覺察到了。
張殷殷冷道:「師父姓蘇。」
壬珩猶跪不起,叫道:「可是……」
「可是陛下!」右相又向前踏了一步。
他身旁一個腐儒模樣的文人摺扇一合,指點道:「這裏即是鸞山了。據利州城志所載,此山高百丈,清而不險,有水三道,曾有青鸞過而棲息,故名鸞山。您看,那邊就是利州城了。鸞山頗得靈氣,為東西要衝,我們所立之處,就是一處地眼。」
妖皇嘆道:「當年之事,再也休提。無傷,我且問你,此次越界行事,是否我族所為?越界行事者可誅,是否明錄在三界之約上?」
從此處望天,天就在觸手可及處。
妖皇抬起左手,止住了右相,淡淡地道:「右相也不必多慮。想天下之大,眾生蒼茫,別說紫微僅是飛升在際,他就是直接修成了金仙,也算不盡世間所有因果。無傷!」
那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漫天黑雲都以這一朵九色蓮花為心,旋動不休。雲心處有一處奇異的雲洞,從中透著如水般的慘碧光華,只是根本看不清那光華背後究竟是什麼。
樹林邊緣數棵小樹齊齊倒下,衝出一頭高達丈半的巨獸,通體玄黑,鬃毛如鋼,背後一排血紅長鬃挺立,有如戰旗。原來是一頭妖豬。
妖皇淡然道:「所以說,我們只須看紫微此次如何作繭自縛即好。都散了吧!」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輕響,兔子立刻立起身來,然後閃電般向不遠處的洞口逃去。它速度可比一般的兔子快得太多,堪堪鑽進地洞時,一道陰風恰好自洞口掠過。兔子逃出生天,又哪敢停留,轉眼間就消失在地洞深處。
他雙眼徐徐自殿中群妖臉上掃過,在無傷身上定了一定,最後落在了那把死鐮上。這一次他凝視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長身而起,緩緩步到大殿門口處,望著天空中那幾乎觸手可及的黑雲,默然不語。
隊長雙眼一瞪,喝道:「胡說!若問都不問就讓她去,日後無傷大人追查起來,全隊都要煉妖油!再說無傷大人勇冠當世,我等身為座前妖的,哪個沒幾分英雄氣概?這女人雖然可怕,但我等堂堂五尺之妖,何懼之有?天下大事,大不過一死,我們當然要攔下她好好盤問一番!」
這一陣風掠過了天台上大地山河,於是這本是靜止的世界驟然活了過來,山在飛雪,大河揚濤,又可見西荒地裂,東海鯨飛!
張殷殷高高仰著頭,冷眼看著面前站都要站不穩的四尺妖。只可惜這些人形小妖怎麼看怎麼不像很美味的樣子,張殷殷雖已餓了三日,但仍是極挑剔的,依然寧缺毋濫。
妖將前倨後恭,倒弄得張殷殷不大好發作。她當下冷道:「我姓張,與你妖族沒什麼淵源。只是行前師父說過,路過妖族地界時,若有什麼事,儘管找文婉或是翼軒就好。」
眼見土丘上雲霧翻湧,妖豬一聲不吭,突然掉頭就向來處的樹林逃去,速度比來時猶快了幾分。那頭黑豹也翻身而起,全然忘記了剛剛逃過一劫,竟緊隨著巨豬逃走。
張殷殷纖指一彈,一顆珍珠已到了那車夫的手中,道:「這車我雇了,去洛陽!」
他抬步,踏上了天台,一時間落足處山崩地陷,不知毀了多少生靈。甚至於風中隱隱可以聽到億萬生靈的悲嚎!
此時高坡上忽起一陣陰風,天色驟然暗了下來,遠處湧起一團黑霧,翻翻滾滾,轉眼就到了眼前。黑霧中鏗鏘不斷,霧中踏出一個丈二妖怪,一身銅鎧光輝明亮,手提三丈鎦金鐺,相貌堂堂,氣勢如虹,與那四尺妖實是天地之別。在他身後,霧中又踏出三百全副武裝的妖兵,個個神完氣足,甲鮮刀亮,為那妖將更增氣勢。
他以與天上積雲同樣的節拍轉過身來,環視著殿中群妖,緩緩道:「我雖居皇位,但在這冥殿之中,例來沒有跪拜先例,諸事也皆是商量而決,我們名為君臣,實為摯友。但是無傷你長跪不起,是定要逼我出兵嗎?」
妖將大吃一驚,連聲音都有些顫了,又問道:「未知小姐師父是誰?」
大殿盡頭有一座高台,台上置一張石椅,椅后是七面黑玉屏風,上或雕神獸、或飾凶物,窮其、火凰、狴犴、饕餮,各不相同。石椅背高八尺,橫寬一丈,通體玄黑。椅中坐著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多歲,以手支頜,一雙鳳目微閉,似正在假寐。
無傷依舊伏地道:「無傷不敢,但婉后已歸,此次若還要忍讓,怕會令我族十萬甲士寒心!」他語意未盡,似還有什麼沒說出來。
高坡另一端有數塊排成一排的巨石,石後有十余個小妖,正擠成一團,瑟瑟發抖。這些小妖青膚獠牙,身穿獸皮,手持粗陋兵器,看來乃是妖族中墊底的雜兵。
這一問居然把狁都給難住了。他支吾半天方道:「小姐,這個……聖雲山向來不備人族之食。妖族所食之物,這個……必不入小姐法眼。」
「死也不去!」四尺妖拚命掙扎。
隊長眼睛一瞪,道:「當然是你!」
妖皇轉身望向殿外鉛雲,片刻之後,方緩緩道:「如此一來,我們與道德宗又有何區別?我族若也像人族那樣自相殘殺,那又要何年何月,方能為天下之妖辟一片樂土?此事再也休提!」
鏗鏘聲中,那妖將猛然跪下,高聲道:「末將無傷大將軍帳前狁都,參見小姐!」
妖豬瞪著兩隻豆大的血紅小眼睛,挺起三尺獠牙,奮起四蹄,驚天動地般向黑豹奔來!
狁都聽了忙道:「從此地向東五十里即是官道,小姐順著官道行走,自會到東都洛陽。」
※※※
這邊石后嘰嘰喳喳,那邊張殷殷早已不耐煩了。她緩緩轉過身來,鳳眼中帶著煞氣,冷喝道:「商量完了沒有?」
撲通一聲,他忽然雙膝跪地,道:「無傷大人!我們難道就任他們在這裏承受風吹雨淋嗎?」
他吐出了一小團白霧,雙目終於張開。
「啊哈!我就說過他沒前途!」躲在石后的隊長叫了起來,身邊小妖們則連聲附和。
天台正中央,則立著一株珊瑚雕成的九色蓮花,蓮心處非是花蓬,而是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正自緩緩跳動!
一滴清淚自翼軒緊閉的雙目中流出,爬過他清雋的面容,徐徐飄落在黑玉地面上,摔成一朵小小水花……
「小姐,這個……洛陽在那邊。」
無比沉鬱的鉛雲正圍繞著冥峰緩緩旋動著。這幅景象看得稍久,即會令人感到頭暈眼花,分不清是天轉,地轉,還是自己在轉。
妖皇搖了搖頭,道:「無傷,你身負重任,豈是道德宗區區一名真人比得了的?此議我絕對不準。」
轟轟隆隆聲中,妖豬又向前沖了十丈,這才生生剎住了去勢。那一道高坡上,早已被它四蹄犁出一道深溝來!
那員外面有喜色,摸著死鐮,笑道:「這麼大一塊鐵,倒當真可以打幾口大鍋!小的們,給俺抬回去!」
家丁們轟然應了,跟隨著員外高一腳低一腳地下山去了。那酸儒文士跟在員外身邊,數次回望沙雕,頗有戀戀不捨之意。
車夫接過珍珠,並無驚喜之色,只是微笑道:「請小姐登車。」
翼軒仰首向天,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吸得風翔雲動,連那漫天鉛雲,都給生生拉下了數分!
其實鸞山頂上土石開裂,草焦樹枯,全然一副劫後餘生之景,哪有半分美景可言?那員外再四下望望,向著一處一指,又道:「那邊也有點意思,我們過去瞧瞧。」
黑豹掙扎著站起,才逃了數步出去,就又一頭栽倒在地。
張殷殷點了點頭,看了那狁都一眼,忽然道:「嗯,這個……你們這裡有吃的嗎?」
她幽幽嘆息一聲,道:「翼軒,我知道潮汐去了。這……都是定數,你也不必傷心了。」
「輕車直行洛陽,只需紋銀一兩!」一聲吆喝忽然遠遠傳來。
那隊長不愧長了一尺,力大無窮,早強提著它來到石邊,低罵一聲「想得倒好,給我出去吧你!」,然後就飛起一腳,將它踹了出去。
張殷殷一言不發,當下掉了個頭,若一朵彩雲,向著狁都所指的方向匆匆遠去。這一次倒全沒了來時的滔天氣焰。
方今天下,有三處至陰至險之地,一為天刑山,一為冥山,一為無盡海。
他分毫不為所動,徑直來到九色蓮前,凝望著那跳動不休的心。
「是啊,都是定數……」翼軒緩緩閉上了兩眼,喃喃地道:「可是婉兒,前緣今世來生,這三生的定數中,我們也只有這一個孩子啊!」
這一雙眼,深邃、淵深,映得出世間萬物,照得透萬千人心。目開的剎那,整個冥殿都亮了一亮,似掠過了一道電光。
那隊長胸前掛著一片銅片,手持乃是鐵棒,這身裝束可要比同儕高得太多了。他雖然抖得不比旁人輕,但至少能不墜威風,當下一把將那小妖推開,壓低了聲音罵道:「這麼膽小,就知你沒有前途!擠什麼擠?把大人我擠得高了,讓她看到了怎麼辦?!」
不知過了多久,那石椅中的男子方嘆了口氣,並未張目,只是道:「無傷,起來吧。」他聲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金石之音,說不出的悅耳動聽,自有一種攝人心魄之力。
冥山絕崖邊,有一座石台延伸出來,石台另一端則是一道萬級長階,筆直向上,直通冥殿最上一重。
那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冥殿中登時響起一陣奇異的呼嘯聲,有若數頭巨龍在同時吸氣一般。他這一口氣吸得極長,直吸了整整一刻,還未停歇,就似他胸中能容得下雄山大川一般。
文士聲有哭音,他此言一出,原本喜氣洋洋的隊伍立刻靜了下來,家丁們目光紛紛移向一邊,既不去看沙雕,也不願看到手中抬著的死鐮。
隊長萬沒想到四尺妖竟說出如此沒威風的一番話,只氣得咒罵一聲,道:「沒膽的東西,墜了我妖族的威風!就知你沒有前途!」
妖皇默然片刻,方道:「既是如此,道德宗已佔足了一個理字,我們以何理由出兵?」
無傷當即無言,片刻後方道:「但那道德宗無恥之尤,分明是要藉此立威!越界行事的多了,為何偏在這時斬我鋒將?陛下,為十萬甲士歸心計,請允無傷獨上莫干峰,好歹毀去一脈真人,讓他道德宗從此不敢橫行!」
天下之大,每多奇迹妙事。
妖皇每問一句,無傷都答了一句是。
九色蓮忽然升起一團輕霧,霧中隱現一個女子身影。她想以手捧起他的臉,那雙並無實質的手卻在他身中穿過。
「正是!正是!」四尺妖拚命點頭。
「何事?」
隊長怒道:「四尺五尺,不都是妖?」
張殷殷黛眉一皺,臉上悄然凝霜。她脾氣本就不好,又餓了數日,此時被那妖將如此一瞪,登時就要翻臉。
那車夫已到中年,衣衫一塵不染,生得很有幾分青山碧水之意。不待車夫作答,張殷殷皓手一伸,掀開車簾,見得車廂內美輪美奐,布置用色極合她心意,簡直就似是為她量身而造的一樣,當下心中極是歡喜。
那隊長全身一抖,立刻回道:「這就完了,這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