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卷一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就在五年之前,他還不過是個塞外客棧中跑堂打雜的小廝,每日里營營役役,只為求一頓溫飽。這洛陽王府的馬車,出塵處當然不及太上道德宮仙家氣象,可是富麗精細處實也不惶多讓,若在五年之前,這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生活。僅僅五年之別,就已看不上這塵世繁華了?
她再次回頭,見紀若塵面容有些古怪,但還勉強算得上是平靜。可是青衣的定力就差得多了,她斜斜地看著牆角,左手虛掩著口,雙肩不住抖動,顯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持斧洪荒衛哼了一聲,落斧,舉步,瞬間已立在紀若塵面前。
一般修道人行路皆輔以道法,似緩而實快,道行有成之士趕路絕不亞於良馬疾奔。吟風倒是一點都不急,完全以常人之速行走,從遙遙望見那一面高高飄揚的招客旗,到他坐在了茶樓之中,足足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
紀若塵知徐澤楷言下之意自是說白虎天君純是猜測而來,並非真的聽得到他們說話,當即釋然。只是白虎天君光憑一點蛛絲馬跡就能猜得如此之精準,的確是有幾分本領。
紀若塵已奔進了院子,掩上院門,一邊向薈苑中觀望,看有沒有驚動太多的人,一邊向青衣問道:「這一路可是天高水遠,你是怎麼跑到洛陽來的?」
整個洛陽城被洛水一分為二,洛水西北方乃皇城宮城所在,殿宇樓閣星羅棋布,王侯府第鱗次櫛比,皆是金碧輝煌,氣派非凡。餘下即是官吏私宅和百姓居所,設三市百坊,布局狀若棋盤。即使是一般市井之家,也是雕樑畫棟、黛瓦粉牆,其富庶程度,可見一斑。
不一刻馬車已停到了徐澤楷府上。
正沉眠中,他的心忽然大跳一下,似乎本該是空無一人的房間中突然多了什麼出來。
紀若塵經過一番掙扎,終於張開了口,想要說些什麼。看來被她的絕世容姿所攝,他連說話都十分的吃力。就在她等著聽他究竟要說些什麼,或是如何開始與自己搭訕時,忽聽得院外遙遙傳來一聲龍吟般的大吼!
張殷殷啊的一聲驚呼,以手掩口,睜大了一雙妙目,不能置信地看著紀若塵。那「殷殷」二字雖輕,於她實如晴天霹靂一般響亮。
徐澤楷入廳后先向三人一禮,那三人當即起身回禮,顯然對他相當看重。紀若塵看那老者面目慈祥,有三分敦厚,三分清靈,靈氣聚而不散,即知老者修為不淺。而那兩個中年道士更是了得,真元滿而將溢,一眼望去,就如腹內有一片洋洋光海般。紀若塵知三人修為均要較自己高上太多,都相當於三清真訣中上清之境,當下肅然起敬。
「師叔!?」龍象天君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果然青衣一邊跟著他跑,一邊啰啰嗦嗦地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不過他又說過,要做一個真正的妖,須放眼天下,讀百卷天書,觀萬里玄荒,如此胸中方有泱泱大氣。現在既然有人肯負責我的安全,他就放我出來了。」
白虎天君對徐澤楷這幾句話顯然相當受用,當下笑得一雙長眼全然成了一道細縫,連帶著對紀若塵的印象也好了起來。他也大手一揮,對紀若塵笑道:「你運氣不錯,能有澤楷先生這麼個長輩。今後有什麼事儘管開口啊,我兄弟兩個還是能辦點事的。啊,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蘇姀幽幽嘆息一聲,道:「輸贏豈是這麼好論定的?你贏了他一次,卻要輸卻一生與他。你若是輸了,心有不甘,怕也要付了此生與他。」
紀若塵長身而起,失聲道:「真是糟糕!他們的靈覺怎麼會如此敏銳,這都能察覺得到?」
兩人目光一接,張殷殷雙眼中忽然湧上一陣淡淡彩光,瞳色幻變,既幽且深,徐澤楷登時只覺得口乾舌燥,面紅耳赤,周身氣血翻湧不定,正是道心定力將消之象。他大吃一驚,連忙閉緊雙眼,退向一邊,叫道:「小姐手下留情!」
眼見得六道光華堪堪要擊中吟風之際,六人忽然覺得天地間驟然一暗!充盈于耳的風聲、馬聲、呼喝聲、法寶飛旋的尖嘯聲,都驟然寂了下去。
她正猶豫間,哪知徐澤楷已來到車邊,含笑一禮,道:「請問小姐有什麼吩咐?」
這隻手羅袖半挽,露出了一截如脂似玉的小臂,渾圓潤澤,如出塘新藕;肌膚若霜雪般白,又透著潤潤柔意,幾若透明。纖纖五指張開,長長的尾指微微翹起,恰如一株幽蘭。五片柔白中透著淡粉的指甲,則似那蘭瓣上的露珠。
那車夫微笑道:「小姐路上曾經跟我說過要尋一個道德宗弟子,哪,您看,車邊站著一位先生,看上去像是有道之士的樣子,小姐要找誰,不妨過去問問。」
看她如水般柔,似柳樣弱,不是青衣小妖,卻又是誰?
她這一動一靜,一頓一挫,看似簡簡單單的起行坐定,實則暗合天韻,雅緻天然,紀若塵就似是聽到了一首樂府新詩。
「為何不是?」龍象天君也壓低了聲音,不滿地回道。
他雖自風沙中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
一年多的時光,蛹早已化蝶。
在老道士周圍,散散落落地立著十一名道士。與尋常道士的淡青色袍服不同,這十一名道士道袍皆是青黑色,面色肅穆,隱隱布著些煞氣。他們袍袖一角處皆綉著一朵暗金色火紋,形似金烏。
吟風本已走出一步,聽了此言,當下又立定,淡道:「想攔我入洛陽?都活得不耐煩了嗎?」
「那要如何出去?」
徐澤楷的一聲問,將紀若塵驚醒過來。車廂頂有一面銀鏡,紀若塵微一抬頭,即看到自己面色蒼白,隱隱有冷汗滲出,也難怪徐澤楷會有如此一問。
紀若塵心中本是一陣狂喜,正待迎上前去。然而薈苑內溫度驟降,剎那間已寒徹骨髓!
張殷殷坐于桌旁,左肘輕輕壓著花桌,右手置於腿上,腰挺背直,坐姿完美無瑕。她的小臉微微揚起,一雙魅殺的鳳目緩緩在顧清、青衣、紀若塵身上掃過,然後在紀若塵臉上淡淡地盯了一眼。紀若塵只覺得被她盯著的地方陣陣刺痛,就似真的被針戳到了一般。
其實他心中明白,如今一切浮華,甚至於顧清對他的另眼相看,細細想來,恐怕都有七八分是因這謫仙二字。或許唯有青衣是不因謫仙二字而來,但她也是大有來歷之人,又出現得過於巧了,因此紀若塵於她來意也未有十分把握。
他這邊廂還未反應過來,龍象天君忽然一躍而起,剎那間也到了他的身邊。別看龍象天君身形高大健碩,這一躍輕如煙,迅如風,直是念動即到,令人嘆服。龍象天君大聲道:「你既然是澤楷先生的師叔,那麼雲風仙長定是認得的了?」
聽松樓上早已排開宴席。此席雖說是家宴,但席上所列仍是山珍飛鳥,游魚鰲龜,無所不包。單是那十六圍碟所盛,就已極盡工巧之能事。這一席所費之資,足當尋常百姓一歲用途而有餘。
張殷殷愕然間,白虎天君又在龍象天君耳邊低吼一聲:「笑!」
紀若塵剛在車廂軟榻上坐下,即覺得一股脂粉俗艷之氣撲面而來。車中刻下雖只他與徐澤楷二人,但顯然廂中曾有過不少香艷之事。紀若塵久居太上道德宮,這多年來聞的是仙煙,見的是玉台,把玩之物哪一件不是靈氣充溢之物?是以此刻被俗香一衝,當即有些無法消受,眉頭略皺。
好不容易等到洛陽王賜宴時刻,紀若塵才算擺脫了這尷尬時刻。
看來他是認不得她了。這將勝的一刻,她心中有七分歡喜,又有三分失落。因為她也不知,此刻的她與二年前的她,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眼見得這一場風波在兩位「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的天君面前消弭于無形,紀若塵總算鬆了一口氣,可是他的心依舊懸在最高處。張殷殷只是有妖氣,可青衣是真正的妖啊!上一次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她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而且還進了洛陽!
宴席本排在中午,但徐澤楷言稱李王爺生性近道,王府中供養著許多有德有道之士,很是值得一見。紀若塵本以為李安同尋常官宦貴胄之家一樣,養的都是些小門小派的無名之士,但徐澤楷既說值得一見,那這些人定非等閑之輩。只是修道之士求的是長生飛仙,而非俗世富貴,既然道行有成,不去遊歷修仙,何以會屈就於這王府之中?
洛陽王李安與他的這間院落十分奢華,卧房外廳非常寬大,就是容十餘人在此飲宴也無問題。可是此刻廳中雖僅有四人,不知為何,紀若塵卻已覺得房中全無立錐之地,只想尋個借口離廳而去。
顧清望著那張殷殷那雙嫵媚中透著冰寒的鳳眼,忽然伸手撫了下她那張吹彈得破,瑩潤得近乎透明的小臉,笑道:「就你這隻未成氣候的小狐狸,也要學人家搶男人嗎?」
薈苑中一應僕從侍女都已俱全,紀若塵又無行李,直接就搬了進去。龍象白虎二位天君又搬了幾壇私藏好酒,硬要與紀若塵把酒夜談,直鬧到天明才肯歸去。
徐澤楷見了,頗有深意地微微一笑,道:「師叔,你久居世外,不食人間煙火,此刻想必覺得這塵俗繁華實是俗不可耐。不過這俗世繁華也有俗世繁華的好處,而且師叔此行修的就是俗務,這一關無論如何是要過的。」
紀若塵五年隱忍,性子上早已不喜張揚,像今日這樣成為宴上主賓,實是令他渾身不自在。好在座上大多是修道之人,就連李安也是自幼修鍊,小有一點道行,因而話題自然而然地就轉到了修仙訪道上來,這多少讓他自然了些。
桌上早擺了四色菜碟,內有精美細菜,清淡爽口,正宜解酒。
那道士應了一聲,身影徐徐自原地消失。
那洪荒衛低沉地道:「殺進來的。」
「這麼說來,豈不是怎樣都是輸?」
這一日,遲早會來。
紀若塵面色如常,心下卻大驚,暗忖自己以本宗秘法耳語,別派之人若是道行沒到八脈真人那一步,休想聽了去。可這白虎天君怎麼看也不像能與本宗真人比肩的樣子,他究竟有何秘法,能將自己的話給聽了去?
徐澤楷當即恍然,笑道:「久聞師叔勤勉之名,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不過以澤楷愚見,修修俗務,無論于個人藝業還是我宗基業均大有好處。師叔天資舉世無匹,日後乃是我宗中興之望,這一門功課不可或缺。」
顧清黛眉微皺,道:「先生殺孽太重,于青衣人間行走不利。」
徐澤楷聽了,當即向旁一步,將紀若塵讓了出來,含笑道:「這位是我道德宗紀若塵紀師叔,大家今後多親近親近。」
但她一看紀若塵,登時滿腔無名火起,又有說不出的委屈,於是再也按捺不住,學著顧清的樣子,惡狠狠地道:「若塵兄,借一步說話!」
不知是誰率先發動的法寶,剎那間六道光華匹練般向吟風擊來!金、紅、青、白、蘭、紫六色光芒騰舞空中,上下翻卷,如咆哮巨龍般挾萬千之氣,劈頭蓋臉朝吟風轟去。光影晃動間,吒喝一聲緊似一聲,不絕於耳。霎時,茶樓中光芒大盛,吒聲四起。
「這個……」紀若塵開始出虛汗,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張殷殷心情一寧,立刻又恢復了既冰且傲的樣子,周身隱隱透出寒意。徐澤楷立時全身一震,接連後退數步,才垂首行禮,道:「殷殷小姐請隨我來。」
※※※
她知道第一陣已折得乾乾淨淨,此時終於斷了速勝之心,定下久戰之志。
車隊為首兩名甲士一聲吆喝,三十鐵騎速度分毫不減,擁著馬車衝進城去,驚得那些立在路中央的百姓紛紛走避。守城軍卒本是一臉跋扈,此時見了馬車上的洛陽王徽記,慌忙跪倒一地。直至馬車行遠,方敢起身。
兩人一路談談說說,轉眼間就入了洛陽城。洛陽城門處立著拒馬尖木,二十軍卒披甲持刀,正在盤查出城入城的百姓。此時正是高峰,無論城內城外,都排了不短的隊伍。
行前徐澤楷早一一向紀若塵交待過禮儀規程。雖然修道之士不拘俗禮,但基本之儀仍不可廢。
紀若塵身懷解離仙訣,對一切靈力寶氣均是洞若觀火,是以他雖然于各宗各派的道法都不了解,但談論時對各家所長所短均有論述,見解往往一針見血,直指本源。在座諸賓皆大為驚異,漸漸收起小覷之心。
這茶樓雖小,也還擺得開七八張桌子。此時店中坐了五六個客人,都無心吃喝,從吟風入店時起,就一直盯著他看個不休。
紀若塵甫一入室,即發覺靈氣有異,或明或暗、縱橫交錯的靈力足有數十道之多,除了六個隔絕窺視探測的法陣外,還有五個或對內、或向外的攻敵法陣。
城中有三市,洛河北有北市,河南有南市,另在西南角還設有西市。俱是店肆林立,酒旗招展,熱鬧非凡。南來北往之客,多喜停留於此。
她這一嘆,登時將紀若塵飄散在外的魂魄給拉了回來。他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誰知龍象天君一大步跨出,腳尖竟又落回了原處,這如風如火的一步居然沒能前進得一寸!
宗然院落中傳出一聲低呼,隨後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直向房內奔去,剛奔到一半,忽聽得撲通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接下來,就是一堆亂七八糟的聲音直通正屋,然後以房門重重關上而結束!
「正是。紀師叔目前暫列紫陽真人門牆。」徐澤楷含笑道。
顧清望了望紀若塵,輕嘆一聲,道:「別時容易相見難,若塵兄,本以為能在洛陽陪你數日,只是現下俗務纏身,我反覆思量,覺得還是早些處理掉的好。」
不等徐澤楷介紹,龍象天君即一屁股坐回椅中,大手一揮,大大咧咧地道:「澤楷先生為人是沒得說的,你放心,這孩子既然是你引見來的,日後我等自會照應著。」
徐澤楷面色不改,道:「宗內弟子又有哪個不知殷殷小姐呢?就是若塵師叔,這幾天也經常提到小姐的名字。」
入府之後,徐澤楷即將紀若塵引至密室之中,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房門。徐澤楷府內雖是雕樑畫棟,頗為富麗,但僅在正堂幾間房間中設了簡單法陣,功用無非是夏日送涼,遇冬取暖而已,與尋常富貴人家無異,實與他道德宗出身不甚相符。
吟風淡淡地道:「洛陽。」
紀若塵大感愕然,道:「你這就要走了?」
紀若塵數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那些酒既香且暖,在腹中盤旋不去,就如存了一盤溫水一般,久久不散,讓人昏沉沉、懶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他也試著運過真元,但這酒卻分毫不肯如他的意。若要用解離訣消了,他還真有三分捨不得。
還記得,她當時曾問:「如此說來,豈非讓他一世都得不到,就是贏得徹底了?」
紀若塵在院門前略一駐足,暗中運起真元,這才推開院門,大步走入薈苑之中。他才一入院,當場怔住!
馬車從王府西門而入,緩緩停在了薈苑之中。此苑由四座獨立院落及一座臨水樓台組成,乃是洛陽王用來暫安天下有道之士的場所。
然而此間密室大為不同。
可是和那托碗的玉手一比,這價值百金的碗,立刻就成了土瓮瓦罐。
眼看著大事將成,多年心愿就要一載得償之際,卻突然被這一聲大喝給攪了好事,她如何能不怒發如狂?絕美小臉上那淡淡的,隱隱的,勾魂奪魄的笑容瞬間被無盡寒霜取代。
「你想想看,有史所載以來,一共出過幾頭天狐?哪一頭不是當世罕見的大魔頭?那是我們七聖山這種小門派招惹得起的嗎?而且看她剛剛準備施術的姿勢,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人!」
人心如海,他年方二十,哪能就探得到底,尋得到邊?
張殷殷啊了一聲,這才省覺自己不經意間又用上了蘇姀所授秘術。不過她秘術初成,發時動念即行,收時可不大容易。當下張殷殷默誦心訣,徐徐收了秘術,方向徐澤楷問道:「你是道德宗弟子?」
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人品雖然不怎麼樣,可道行十分深厚,縱是徐澤楷也有所不及。徐澤楷所長的只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而已。至於紀若塵自己,那更是無法與兩位天君相較,道行上差距太大,他就是想拚命也無從拼起。
那些守門的軍卒剛剛不敢攔,現下自也不敢追,只能在心中暗叫聲倒霉。
他實在是說不上來有何為難,只知道此刻形勢頭痛之極,早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力。
那小妖青衣飄飄,青絲如瀑,臉色早已被龍象天君嚇得慘白,一雙皓腕素手雖然抓著天下異寶混沌鞭,卻在瑟瑟發著抖。
顧清淡定地看了張殷殷一眼,張殷殷只覺得剎那間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她看穿,面上淺笑立刻滯了一滯。
「她可不是妖!」
他攤開了被玄色甲胄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巨掌,掌心中放著一塊翡翠簡。他本欲將這一塊翡翠簡交給青衣,但一轉念間已改了主意,轉而遞給了紀若塵,道:「今後務必要讓小姐每日依訣修鍊,不可荒廢,切記。」
龍象天君背後忽然探出一張長臉,原來是白虎天君。他剛剛一把抓住龍象天君的腰帶,將龍象天君硬生生從半空扯了回來,再向張殷殷凝視了一眼,一雙精光四射的細眼驟然張得老大。
紀若塵重讀一遍,將每一字都記在心底,然後方才將信一揉,一道真火將其燒得乾乾淨淨。
然而紀若塵皺緊眉頭,卻是不坐。
紀若塵接過秘信,指尖一彈,已有兩粒血星飛入眼中,於是那張看似空無一物的薄紙上逐漸顯出數行字跡。此乃道德宗秘法,非受信人不能讀信上內容。
那洪荒衛低下頭來,仔細打量了一番紀若塵,直看得他臉色發白,才徐徐道:「小姐此行走得急,忘記了東西。」
虛罔一雙白眉緩緩垂下,又似是神遊去了。旁邊一個中年道士實在有些忍不住,道:「長老,這幾個月來吟風就只是忽快忽慢,忽南忽北地遊盪,什麼都不見他做,現在連十里路他都要走一個時辰。我們無極殿多少要務在身,可不是就這樣一直跟著他吧?」
紀若塵當即一愕,萬萬想不到顧清竟會如此交待,一時間實不知該說什麼好。
龍象天君哼了一聲,雙眼一瞪,道:「伏什麼妖?我是想著咱們還有幾壇好酒,外面是不大容易弄得到的,待晚上夜深人靜時給她送去,再好生賠罪!」
顧清微笑道:「我是不得不走。若塵兄,我走後有兩件事你需要切記,其一是要注意洛陽王李安這人,你刻下修的既然是俗務,此事我就不多說了,若塵兄且自行留心吧。其二呢,就是外間那隻和你淵源很深的小狐狸……」
紀若塵慢慢抬身坐起,一雙眼始終沒有離開她的眸。那變幻莫測的眼中多了一點得意的笑,旋又被迷離的色彩給淹了下去。
紀若塵倒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握住她的手緊了一緊,示意安慰。與此同時,他左手食中二指間悄然多了一枚報訊用的銅製煙火,這才大步向院外走去。
洛陽城上,黃星藍立在雲中,看著那一輛馬車筆直向著洛陽王府而去。此時一個中年道士穿雲而出,立在了她的身邊,道:「夫人,我已知會了徐澤楷,他現下正在洛陽王府外候著呢!」
張殷殷奇道:「我跟你說過?我怎麼不記得了?」
洛陽乃天下名都,南望龍門,北依邙山,東逾瀍水,西至澗河,洛水橫貫其間,向為東西交通要衝,素有「河山控戴,形勝甲天下」之譽,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因適逢盛世,既無人禍,亦無天災,又得地利之便,其富庶與繁華,不下於帝都長安。
青衣盈盈向紀若塵施了一禮,柔柔地道:「公子別來無恙。」
「她手中拿的可是洪荒異寶混沌鞭!怎會是妖?」白虎天君氣急敗壞地道。
接下來,則是酒宴歌舞,賓主盡歡。
※※※
那老者聽了,笑得極是歡暢,當即拱手道:「好說,好說!一點雕蟲小技,哪裡入得澤楷先生法眼?」
說罷,徐澤楷即當先向洛陽王府行去,這一路上,他只覺得背心處的寒意越來越盛,心中的血卻是不住變熱,滿腦子裡皆是她的一顰一笑。徐澤楷心下大驚,知道道心已有所動搖,當下駭然加快了腳步,非但不敢再回頭看她一眼,連接近她一點都不敢。他暗中想著:「殷殷小姐習的是何秘法,怎地這般厲害?!」
紀若塵當即拱手道:「澤楷兄實在是太客氣了,我年紀尚幼,今後這師叔二字還是免了吧。」
兩位天君私藏好酒與凡酒大不相同,酒勁極烈,餘韻無窮。三人喝了一晚,也都有了醺醺之意。
有何為難?
「你也認得我?」張殷殷雖然被他誇獎得心中有些歡喜,但她畢竟聰明,已隱隱嗅出了些陰謀的味道。
「誰啊?」紀若塵見薈苑中沒什麼動靜,這才放心地轉過身來,結果猛然呆住。
龍象與白虎二位天君私藏好酒乃是專為修道人所備,與尋常烈酒自是大不相同。世俗美酒入得修道人之腹,用不了片刻功夫,即會被真元化得乾乾淨淨。是以道行越深,反而越是難過酒癮。因此在修道之士眼中,那真元消不去、化不盡的,方為好酒。
事已至此,張殷殷似乎已找不到什麼賴在車上不下來的借口。她秘術一成,即刻氣勢洶洶地要上洛陽找紀若塵,此刻真的到了洛陽,那一顆心卻瘋了一樣地跳起來,只覺得哪怕在這車上多待上一刻,也是好的。
眨眼功夫,白虎天君已將龍象拖回院中,咣當一聲關上了院門,然後才聽到院中隱隱傳來的低吼:「妖什麼妖!她怎會是妖?」
紀若塵雖知徐澤楷乃是同宗門人、紫陽真人指定的接引之人,萬不會加害自己,可是他實是不願就此坐在一個用途不明的法陣上。
旁邊院落院門大開,龍象天君挪動著巨大身軀,擠出了院門,叉腰一立,一雙琥珀色的奇形大眼向張殷殷怒瞪過來。張殷殷面若寒霜,迎著龍象天君的目光,冷冷地瞪了回去。
眼見得張殷殷的目光瞬間變得其利如刀,紀若塵唯有苦笑,他權衡再三,唯有硬著頭皮,頂著那如刀目光,也走入了卧房之中。
她尚不明所以之時,紀若塵已迅疾抓住她的手,將她一把拉到身後,緊盯著房門,沉聲道:「殷殷,不要怕,就算他們看破你身上的妖氣,也輪不到他七聖山來管我們道德宗的閑事!一會兒你只管待在房中,我自會與他們理論去!」
說罷,顧清就如在自家一般,當先行到紀若塵的卧房中,等他進來。
待回到房中攬鏡自照時,她盯著銅鏡中那集了冰傲媚於一身的女孩足足有一刻時光,才敢相信,那真的就是自己。
道雲心中一驚,忙道:「多謝長老指點。」
徐澤楷本就隱為諸賓之首,紀若塵既然是他師叔,當然更居上座,因此與徐澤楷分坐李安左右。白虎龍象二天君道行深厚,本應第次坐之,但他們兩個同時坐到了紀若塵的一邊。那白虎天君時時與紀若塵低語自不必說,龍象天君也總是扭過巨大身軀,尋著些話題與紀若塵搭訕。
張殷殷大吃一驚,道:「怎麼可能,連我……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你又怎麼會知道?」她下山前一心只記得奔洛陽尋那紀若塵去,這一刻真到了洛陽,才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輕率。且不說她根本就不知道現下紀若塵是否在這洛陽城內,即使他在洛陽城內的什麼地方,偌大個東都,幾十萬戶人家,讓她上哪兒找人去?是以一進洛陽城,她就已然犯難,既然一時半會兒不知上哪兒,那還不如賴車裡的好。
眾賓早已看出他未佩法寶,也就更是欽佩。這人心說來也是奇怪,紀若塵未報身份之前,在眾人眼中,身無法寶自是寒酸之相。待知了他的身份輩份,不佩法寶立成了修心有道之兆。
這間府第高牆深院,灰牆碧瓦,兩扇黑漆大門上鑲著顆顆碗口大小的銅釘。門口兩座石獅,四株古木,顯得氣勢堂堂。此時大門緊閉,旁邊只開著一扇角門,幾個肥壯家丁搬了條木凳坐在角門旁,頗有氣焰。
眼見得他龍象天君就要大展神威,施法收妖!
「可是……」張殷殷再向車窗外望了一會兒,根本認不出眼前是什麼地方。其實這本是她生平頭一次到洛陽,馬車停在任何地方她都不會認得。張殷殷面上難色越來越濃,一雙手緊緊抓著車門,咬著下唇,磨磨蹭蹭的,說什麼也不肯下車,實在躲不過去,只得反問道:「你知道我要到什麼地方?」
洛陽北一百里處,坐落著一個小鎮。小鎮雖然不大,但因地處要衝,為南來北往之客首先落腳打尖之處,倒也頗見繁華,茶坊酒肆林立,客棧鱗次櫛比。
他勉強笑笑,道:「你多慮了,我只是想起路上荒廢了許多光陰,誤了功課,是以心中不安。」
紀若塵雖然嘴上說道德宗之事不容他人置喙,可是他還從未依靠過道德宗的勢力強壓旁門別派,也不知道德宗這名號究竟有多管用,是以心中實在沒底。何況張殷殷的確身懷妖氣,就算二位天君硬要拿妖,動起手來,理虧的也是己方,與道德宗時時處處要先以德服人的宗旨不符。
「師叔,您有何不適嗎?」
徐澤楷引著紀若塵直入樓台二樓。這二樓全部打通成一間大廳,通透敞亮。大廳各處錯落有致地放置了一些奇花異草,增了幾分雅緻,確是個賞景聽松品茶飲酒的好所在。此時廳中已然坐了三人,其中兩個中年道士臨窗而坐,另一邊則坐著個長髯老者。
老道士雙眉不抬,只淡淡地吩咐了一聲:「再探。」
只因他一雙眼,始終未曾離開過她的臉。
「天狐?」龍象天君倒吸一口冷氣。
紀若塵正自暗中觀察著席中賓客及李安,此刻聽得李安點到了自己的名字,當即起身謙謝。他本就生得英俊,山中五年,授業解惑的均是修道界泰山北斗之類的人物,又見多了尋常修道人畢生也難得一見的法寶,更是身懷仙訣,不知不覺間,氣度已自不同。
信上確為紫陽真人手跡,只是不知道為何不直接告訴紀若塵,而反要徐澤楷轉交。紀若塵先將疑惑存下,展信細觀。
蘇姀微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撫了撫她的秀髮,道:「你隨我習藝已是一年有餘。等你見到他后,若他完全認不出你來,那即是你贏了一場。若他認得出你,可就是先輸一陣了。去吧!」
他這番考量,不能說是多慮。東都洛陽乃國之重地,也是天下修道之士聚集之所。在妖族眼中,洛陽就是那天下險地。一隻妖若在洛陽招搖過市,引出幾十上百的有道之士來那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雖然張殷殷並不是妖,但身上妖氣已足為確鑿之據,那時只靠一個徐澤楷,怕是大事要糟。
她當時搖了搖頭,道:「我對這些情啊愛的才無興趣!我只是要乾淨利落地勝他一次就行。」
諸人驚駭已到了極處,尚未明白髮生了何事,就見兩行清淚忽然自吟風臉上流下,然而他似是全然不知,只是負手離去,轉瞬間就消失在了茫茫風沙之中。
白虎天君吸了一口氣,以極低的聲音道:「蘇姀。」
張殷殷本已漸漸平靜下來的心驟然亂了,她低呼一聲,道:「紀若塵?他提到我了?都說了些什麼?他人在哪裡?」
「洛陽此行,無須顧忌,也勿有是非之心,萬事當依澤楷安排而行。遇事而不能決時,須執虎狼之心,行仁義之事,謹記。」
她輕輕地睨了他一眼,眼波中又湧上蒙蒙的雲彩,問道:「我……我……我什麼?」
她幽幽嘆息一聲,眼前他這醜態百出的樣子,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嗎?
那持斧鎧士忽然嘶的一聲,噴出了一口白霧,手中巨斧緩緩揚起,沙啞著嗓子道:「聽夠了沒有?」
「混沌鞭?!」龍象天君那一個混字叫得極響,後面兩字則急轉直下,硬是將音量給壓了下去,看來自製功夫功夫有所長進:「混沌鞭,那不是出自無盡海嗎?我明白了,她不是妖!」
龍象天君的聲音已有些發顫,但最後四字還是努力提高了音量,務求讓青衣聽見,以表心意。
白虎天君一邊向青衣賠著笑,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將龍象天君先扳倒在地,再強行向院中拖去。他額上全是冷汗,顯得極是緊張,只顧著笑,連話都說不出一句來。那龍象天君兀自在拼力掙扎,嘴裏含含糊糊地道:「妖!……她裝得雖好……本天君眼力可……不差!」
僅從這一座府第即可看出,徐澤楷在洛陽王駕前地位不低。
薈院正中,龍象天君左手叉腰,右手戧指向前,周身祥雲繚繞,端的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啪!
紀若塵剎那間出了一身細汗,驚醒過來。這一醒,他立刻感覺到床邊的確多了一道氣息,淡青中閃爍著紫金光,變幻無方,完全捉摸不透究竟是人,是妖,抑或是其它的什麼。
龍象天君與張殷殷目光一接,如雷般的聲音立刻弱了三分,氣焰也直降一半。但他道行高深,七聖山道法又另走別徑,對張殷殷秘術抗力要較道德宗弟子強得多。是以他催動真元,出玄田,入紫府,剎那間連轉三輪,體內重新大放光華,眼中凶光再現,大踏步向張殷殷行來。
她雖然身懷天狐秘術,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畢竟是第一次下山,孤身立在這麼大的一個陌生都市中,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慄。
室中陳設簡單,以碧玉為輝,立著一排書架,當中一張小几,兩把椅子。
徐澤楷此時已恢復如常,微笑道:「我姓徐,名澤楷,乃是太常宮紫陽真人再傳弟子。看小姐傾世之姿,莫非是殷殷小姐?」
龍象天君生得極是黑壯高大,面相奇異,雖未知是否真有龍象之力,倒是頗有幾分龍象之相。而那白虎天君比之龍象天君矮不了多少,卻是精瘦如柴,只一雙細長眼睛精光四射。
守府的武士早得了徐澤楷吩咐,自不會攔阻張殷殷。實際上四名武士立在當場,盯著張殷殷,其實早已看得呆了,一顆心幾乎就要跳出腔外,就是沒得吩咐,他們又哪會去攔阻?
張殷殷立在原地,目瞪口呆,一張俏臉布滿驚愕,似是猶自不敢相信。
張殷殷飄到院門前,輕卷羅袖,慢抬皓腕,正欲推門之際,旁邊院落中突然傳出一聲暴喝:「呔!大胆妖孽,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你嘗嘗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這隻手就這樣凝在他眼前,掌心中托著一隻青花瓷碗,碗上升騰著幾縷熱氣。那碗其薄若紙,瓷質晶瑩如玉,顯是只極上品的碗。
「再殺出去。」
紀若塵當下心中更驚,眼見龍象天君真元初動,大嘴已開,就不知接下來那張巨口中吐出的是真言法咒,還是叱喝責罵。
兩位天君顯是極傲慢的,此刻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番,見他年紀輕輕,道行又淺,除了左手上一枚用途不明的扳指外,周身上下再無一件像樣法寶,當下都將他當作了徐澤楷的子侄後輩,此來想求個晉身之階而已。
紀若塵大驚,待要高叫一聲使不得,已然來不及了。
徐澤楷笑容不改,先謝過了龍象天君的美意。那白虎天君四下張望一回,見再無旁人進來,當即問道:「澤楷先生,今日李王爺專門設宴相待的是哪位貴賓,怎麼還沒到來?」
紀若塵實是哭笑不得,急道:「現在可不是多禮的時候,先進來再說!」說罷,他一把抓起青衣,將她向自己院中拉去。
兩人好不容易坐定,紀若塵將紫陽真人的信交給了徐澤楷。徐澤楷展信,連看三遍,方才將信紙一撕,當中又落下一片薄如蟬翼的紙片來,遞了給紀若塵,微笑道:「這是紫陽師祖與您的密信。」
那老者面色一變,道:「洛陽將有大事發生。小兄弟出身何門何派,到洛陽所為何事,一一如實道來!不然的話,就請三日後再來洛陽吧!」
音猶在耳,顧清已與張殷殷擦身而過,早去得遠了。
「青衣,你怎麼到洛陽來了?」紀若塵幾步奔到青衣之前,急切地問。
「小姐,洛陽到了,請下車。」
徐澤楷似是沒有看到紀若塵面色有異,向其中一把椅子一讓,道:「師叔請坐。」
不知是羅然門一役震懾了暗中覬覦的宵小,還是因有顧清相伴隨行,這一路走得平平安安,順暢無比,就是七絕嶺與葭陰關這兩大群妖聚積之所,也是驅車直過。
他橫持巨斧,屹立於薈苑大門處,冷冷地望著紀若塵。那柄巨斧斧尖處,忽然緩緩滴下了一滴紅得已有些發黑的鮮血!
「蘇姀!!……唔唔唔!」龍象天君一聲大吼,聲如龍吟,又似百頭巨象齊鳴,其音直衝雲霄!只是他一聲喊剛剛到一半,巨大的聲浪突然自中而斷,只餘下低低的唔呀之聲。
這一聲大喝突兀傳來,紀若塵顯然大吃一驚,當場眼神就恢復了清明。
洛陽城上仍是艷陽高照,然而城周十里處陰雲已開始聚集,遙遙望去,頗顯詭異。吟風坐在桌旁,靜靜地看著天上風翔雲動。他叫了一桌的酒菜,卻滴水粒米未曾沾唇,每一道菜上來時,均只是淡淡看過一眼,彷彿這樣就算是吃過了。
那一丈外負手而立,正似笑非笑看著他的,不是顧清,卻又是誰?
一時之間,洛陽府方圓五百里內,再也難見妖族行走,處處皆是喬裝改扮的修道之士。
直到那洪荒衛的身影完全在薈苑中消失,紀若塵仍是向著薈苑大門,不願轉回身來。就連顧清喚他,他都只是嗯了一聲,硬是不願轉回身來。
白虎天君忙向張殷殷行了一禮,飛也似地將龍象天君拖回了院落,啪的一聲,將院門緊緊關起。只是院內兩位天君的話音還可以隱約聽到。
她收回了遐思,重新望向了坐在面前的紀若塵。他的手舉在空中,依然維持著持筷夾菜的姿勢,可是筷子早掉落在桌上,他卻猶自不知,只是獃獃地盯著她看個不休。
紀若塵點了點頭,心下忽然一驚。他又哪裡是什麼久居世外,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了?
只是她這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充滿了殺氣,哪有半分顧清淡泊從容的味道?
身後顧清忽然輕輕一笑,紀若塵立刻全身一僵。偏那青衣還在這個時候問道:「公子有何為難之事嗎?」
徐澤楷又向兩位道士一指,道:「這兩位是來自七聖山的龍象天君與白虎天君。兩位天君道行是極強的,諸法皆通,可就說不出究竟哪一項才是他們的絕藝了。」
吟風似是早就知道有這麼一聲,立定腳步,淡然站著。呼啦一聲,店中的五六個客人都站了起來,將他圍在了當中。其中一名長者盯著他看了半天,方道:「小兄弟也是修道中人,準備向哪個方向啊?」
張殷殷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自己二載辛苦,好不容易術成下山,怎會是如此亂七八糟的一個開局?
眾賓皆知七聖山二位天君乃是出了名的見風使舵之徒,此刻見他們如此賣力地向紀若塵示好,心中不免又將紀若塵看高了一線。洛陽王李安見了,也是若有所思,開始著意結納起來。
白虎天君冷笑道:「若沒有我,你道行再高,又活得到今天嗎?那女孩兒身上是有狐氣不假,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觀她身上之氣,那青中可是透著紫金!這豈是普通的狐氣?那是天狐之氣!」
她滿腹疑惑地離了鎮心殿,回想起來,自己與他已有相當一段時候未見,可這點時光,就能讓紀若塵認不出自己嗎?
然後六人方聽到了他最後的一句話。
張殷殷黛眉微皺,一雙如雪素手緩緩提起,裙擺微微飄揚,周身不住透出冰寒氣息,轉眼間,她即已擺出一個姿勢,氣勢滿蓄,眼看著就要動手。
張殷殷緩緩吸了口氣,高高的胸徐起緩伏,臉上寒霜慢慢化去,浮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然後道:「若塵,她們又是誰呢?這麼好的人品,為何不替我引見一下?」
無盡海,洪荒衛!
他此言一出,小小茶樓中寶光閃耀,圍著的六人紛紛取出法寶,大聲叱罵吟風無禮。
紀若塵看了一眼青衣,猶豫著接過了翡翠簡。青衣一見此簡,臉色早就變得十分難看,小嘴翹得老高。
紀若塵知已命懸人手,當下心中懊悔無地。他不敢稍動,只緩緩睜開了雙眼。
兩位天君搖晃著回房之時,洛陽城城門剛開。
那張椅面上看似平淡無奇的木紋里,實則隱藏著一個極為精巧的法陣。法陣靈氣掩飾得幾近完美,若不是剛剛恰好靈氣波動了一下,就連紀若塵也不會察覺到這張椅上還有著這樣一個法陣。
當紀若塵等人入席時,洛陽王李安已坐于主位,等候著眾賓到來。當時達官顯貴宴賓,要在眾賓到齊後主人才會入席,李安貴為封疆之王,有帶甲任官之權,論起權勢當朝已無幾人在其之上,卻首先入席,虛位以待,可見對眾賓禮遇之隆,也顯其氣度與眾不同。
白虎天君大吃一驚,聲音都顫了,道:「你還想去伏妖?」
卧房門並沒有關,張殷殷甚至可以看得到顧清與紀若塵相對而立,但無論她如何豎起耳朵,都聽不到他們說的究竟是什麼。
這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倒有些讓徐澤楷不好回答,他略一推敲,即向不遠處的洛陽王府一指,道:「若塵師叔正在裏面歇息。」
適才紀若塵反反覆復看了不知多少遍,方才敢斷定殷殷身上那撲朔迷離的氣息其實是一道極為玄妙高明的妖氣。沒想到他這邊才看出來,那邊龍象天君竟然已經叫破此事!要知人妖殊途,並不僅是一句空話而已。妖以人為食,人誅妖積德,雙方見了面,往往就是生死相爭之局。
紀若塵知徐澤楷雖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但實際上早已年過五旬,十五年前就已奉命下山,而自己真實年紀不過二十,徐澤楷論年紀實則當自己父親都有富餘,此刻卻態度恭謹,口稱師叔,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彆扭。
距離小鎮又足有百里的一座小山頂上,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正端坐在一株古松之下,雙目似閉非閉,氣定神閑。
徐澤楷先向那老者一指,含笑道:「這位是碧波洞宗然宗長老,宗長老的碧水玄冰咒乃是當世一絕,我是非常佩服的。」
當紀若塵終立在洛陽城前時,仍有些不敢相信這一路的旅程會是如此輕鬆。
紀若塵慣於察言觀色,幾句之後即知眾人反應不對,於是再也不提自己見解,有人問起修道上的問題,只推說自己年輕道淺,沒什麼見識。他這一謙虛,眾人反而更是肅然起敬,心道他如此年輕就能拜在紫陽真人門下,果然能常人所不能,古來又道名師出高徒,紫陽真人代掌道德宗門戶,所選的徒弟自然也是了不起的。
「使不得!」
說罷,李安即向諸賓施了一禮。諸賓都紛紛還禮道:「王爺客氣!」
她雙唇微開,那殷紅唇中淡淡吹出一縷寒氣,飄蕩著,撲落在了紀若塵的臉上。
紀若塵吸一口氣,就此屏住,目光終於自那縴手一寸一寸地上移,看過她的肘,她的臂,她的肩,然後在那高高揚起的下頜及半點櫻唇上停留半晌,方才繼續向上,迎上一隻斜睨向下,冰、媚、傲中又帶著一線殺機的眸。
那一隻凝于空中的縴手慢慢地動了,延著一道柔美的弧線,徐徐收了回去,如一朵夜蘭,合攏了帶露的花瓣。
薈苑中乍然響起一聲大喊,似平地生雷。叫聲中蘊無盡之力,含無形之威,顯然這聲大吼是被人含著真元噴出來的。
而那隻瓷碗,尚在空中凝定了片刻,方才緩緩下落。紀若塵慌忙接住。碗上仍帶著她的余香,一觸到她的手,紀若塵登時全身一震。
她的聲音柔柔膩膩,說不出的甜美迷人。只是不知為何,紀若塵卻從中品味出一絲殺意,就如一泓帶冰的水,令人見而生寒。其實,無論她說碗中盛的是稀有珍葯,又或是絕世奇毒,紀若塵都不會吃驚,可是她端來的,難道只是一碗粥嗎?!
「破。」
那一隻托碗的手,依舊傲然挺立在那裡,白得耀眼生花。
得得得得!碧波洞宗然長老那間院落緊閉的院門突然抖了起來。
「胡說!就算她不是妖,也必與妖脫不了干係。那一身狐氣掩飾得雖好,可休想瞞得我的耳目去!你就是恁地膽小,所以道行總也過不了那一關。」
龍象天君大嘴一得自由,立刻道:「你快去看看那女孩住在哪裡!」
馬車車窗上的錦簾忽然拉起,露出了一張既冰且媚,堪堪令人窒息的容顏。她緩緩掃過街兩旁的民宅酒樓,怔怔地想:「這裏就是洛陽了嗎?果然繁華呢!可是……現下已經到了洛陽,我又該幹些什麼?」
當下徐澤楷端過紀若塵那張椅子,自己坐了上去。紀若塵也不好再推辭,只得坐上了另一張。不過這張椅子雖也無異樣,但他知道上面也定是有個同樣法陣的,因此雖是勉強坐下,但渾身都不自在。
紀若塵直用盡了平生之力,方才轉了過來!薈苑大門處若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玄鎧持斧的武士,那猙獰的面具邊緣,正自向外散著淡淡的寒霧。
「若是再不起來,這碗粥可就涼了。」
昨晚紀若塵與龍象白虎二位天君飲了一夜,聽了無數修道界的奇聞逸事,直到一夜過去,二位天君攜來的兩壇好酒罈底朝天,方才散了。
吟風看了片刻的雲,隨手丟了一小錠銀子在桌上,長身而起,就向茶樓外行去。
紀若塵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從你定要贏他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然輸了。」
紀若塵瞄見了那一桌菜,才省覺自己已端著粥碗呆坐了半天。他宿醉剛起,腹中正在飢餓,當下三口兩口即將碗中清粥喝了個乾乾淨淨,但一雙眼卻仍緊盯著她,顯然是食而不知其味。紀若塵隨手將粥碗放到一邊,下了床,也在桌邊摸索個位子坐下,隨手拿起筷子,就要去夾菜,可是連下三筷,卻都落在了碟外,那一副失魂落魄之態,已是顯而易見。
白虎真君突地精神一振,身形一彈,瞬間已到了紀若塵面前,笑得真摯燦爛,拉起了紀若塵的手,親熱之極地道:「我說紀小兄年紀輕輕怎麼就有如此修為呢!看您周身上下沒有一件法寶,原來心境修為已到了直指本心、不假外物的境界啊!做兄弟的虛長几十歲,心境修為卻還遠未到這個境界,慚愧,慚愧!日後大家多親近!多親近!有什麼事儘管開口,我兄弟兩個還是能辦點事的!!」
龍象天君雙掌一合,將紀若塵的左手拍在其中,緊緊握住,然後大嘴一咧,黑臉上當即綻開一朵如龍似象的笑容,連聲道:「紀小兄,日後若回山時,務要替我多多問候雲風仙長!雖然已是十年不見,可是雲風仙長當年的教誨我還謹記在心,只恨正邪有別,不能上西玄山拜會他老人家一下。」
萬般無奈之際,紀若塵只得備好了報訊煙火,以防一旦形勢不妙,好立刻報訊救人。張殷殷可是景霄真人愛女,宗內斷然不會不管此事的。
顧清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清晰,脈絡分明,且又渾然天成,無半分破綻可尋,張殷殷遍思平生所學,竟無一法可以稍加抵擋,於是只有呆立原地,任由顧清施為!
洛陽城西門十里處,早停了一輛四乘馬車及三十名披堅執鋮的甲士,一個三十左右的文士正立在官道旁,翹首向官道盡頭張望著。他生得長眉細目,白白凈凈,五縷細須隨風拂動,很有些儒意仙風。此時已是四月初,河南道一帶剛入暑季,正午時分的太陽直射在這全無遮擋之處的官道上,蒸得那些高大肥壯的戰馬都無精打采。然那文士神態從容,雖在烈日下曝晒多時,也不見他流一滴汗出來。
紀若塵驀地想起紫陽真人信中所言「勿存是非之心」,當下點了點頭,默然不語。那白虎天君目光炯炯地盯著這邊,忽地冷笑一聲,道:「小傢伙,現下大家同為李王爺辦事,共事一主,何來正邪之分。」
這陣寒意非是落雪凝冰的寒,而是源自於一道殺氣,無可匹敵的殺氣!
吱呀一聲,另一座院落的院門忽然打開,那碧波洞的宗然宗長老探出頭來,剛向張殷殷看了一眼,就聽到了龍象天君的叫聲。他從容敦厚的笑容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一道輕煙般縮回院中,啪的一聲大響,院門已緊緊關上!
「幹嘛阻我伏妖!」龍象天君咆哮道。
徐澤楷微微一笑,道:「白虎天君乃是有大智慧之人,通曉天下之事,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以天君的眼光,看破我們心中所想,並不如何為難。」
龍象天君幾乎是本能反應,咧開大嘴,衝著張殷殷吼吼地笑了兩聲。他不笑還好,這一笑,恰如龍象合鳴,張殷殷臉色一白,立刻退了一步。
次日清晨時分,紀若塵即隨著徐澤楷向洛陽王府行去。洛陽王李安今日將在聽松樓擺宴,款待紀若塵。這位洛陽王與當今天子一樣喜好修道,聞聽道德宗又有高弟來到洛陽,當即喜不自勝,早早就定了今日的宴席。
青衣道:「有人送我進洛陽的。」
羅然門之後,再無險阻,紀若塵一路遊山玩水,輕車直行,不半月即到了洛陽。這一路上遊山玩水,欣賞沿途風土人情,又有顧清同車相伴,無論是溫山軟水,還是荒山野嶺,在紀若塵眼中皆成了說不出的美景。
白虎天君恨恨地向龍象天君看了一眼,怒道:「早晚被你害死!」
徐澤楷搖頭道:「我宗三千年傳承,諸事有序,不可逾越,此事萬萬不可。且師叔要在塵間行走,這身份輩份還是相當有用的,師叔日後便知。」
啪的一聲,那一雙木筷掉在了桌上。
蒙蒙晨光中,只見遠處官道上如飛馳來一輛輕車。拉車的四駕駿馬膘肥體壯,雄俊異常,趕車的車夫威嚴自生,馬車又是華貴之極,守門的軍卒還未看清車身上的標記屬於當朝哪位王爺,馬車已穿門而過,直入城去了。
當此時節,中原大地乾熱而無雨。毒辣的太陽每日里高懸空中,曬得整片大地了無生氣。偶爾興起一陣風,非但懊熱不減,反弄得處處塵土飛揚,黃雲慘霧一片。
「皆殺。」
「小姐肯定說過。」那車夫頷首道。
張殷殷正自心慌意亂,完全沒注意到徐澤楷已到了車窗前,此時聽得他的聲音,驟然一驚,抬頭望去。
她似冰,她如火,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和一碗平平無奇的粥聯繫起來。
吱呀一聲,馬車車門已開,張殷殷帶著一道寒氣從車廂內飄下,立在了徐澤楷面前。她一出馬車,才真如離了父母呵護的孩子,頃刻間收拾起紛亂的心情,寧定下來,斜瞄了一眼徐澤楷,冷冷地道:「帶我去見他。」
「兀那妖怪!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轉了三圈也不走,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你嘗嘗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遙見載著紀若塵的馬車自官道盡頭現身,那文士面露笑容,摺扇一合,迎上前去。馬車一停,紀若塵即下了車,與文士見過了禮。將到洛陽之時,顧清即說師門有事要先行處理,自行離去,是以此刻車中僅紀若塵一人。
紀若塵只覺得頭中微微一陣眩暈,青衣則是全身一顫,手中混沌鞭差點就掉落在地。龍象天君道行遠勝,但這一吼乃正對著他噴出的,因此他動作也是一滯。
吟風充耳不聞,又向茶樓外行去。
車夫笑道:「當然知道,這裏就是了。」
嗆的一聲,右首一名精壯漢子取出一面銅鏡,向著吟風一照,見鏡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吟風的身影,當下冷笑一聲,道:「你還是老老實實答話的好,不然的話我寶鏡一催,攝出你一二魂魄來,可休要怪我無情!」
白虎天君恨恨地道:「你眼力的確不錯,可惜每次都差了那麼一點,早晚被你害死!」
若是片刻之前聽得天資舉世無匹幾字,紀若塵定是嘴上推辭,心中暗喜。可是此刻聽來,險些再出一身冷汗。
只是,紀若塵心中微覺疑惑,素來只見雲風道長庸庸碌碌,光顧著忙些雜事俗務,並無任何出奇之處。怎麼在這龍象天君口中,卻是如此敬重?
哪知顧清笑道:「她顯是不肯服輸的,你要做的就是不論什麼都要贏她,當然了,間中也不妨偶爾小輸一次。」
洛陽。
車窗的錦簾又掀了起來,張殷殷怔怔地看著不遠處磚紅色的高牆,巍峨的牌樓,紅漆鑲銅的大門,以及門口四個衣甲華麗鮮明的武士,渾然不知所以。
她收手,起立,轉身,款款飄行到室內桌旁,又徐徐坐下,以手支頜,就此柔柔地、定定地望著他。
在如此近的距離上,方知他身形高大之極,紀若塵已算是高的,可是此刻額頭才將將到這玄鎧武士的胸口。
紀若塵再三推辭了幾回,都拗不過徐澤楷,只得隨著他登上了持鋮甲士護衛的那輛華麗馬車。這輛四乘馬車可比紀若塵來時那輛馬車華貴得多,車廂內鎦金為紋,紅綿作墊,踏腳處是黃銅鏤空花格,內置香爐,縷縷輕煙,裊裊而上。
如此一個酷熱難當的午後,北方官道盡頭漸漸出現了一個小道士的身影。他生得眉清目秀,有空靈出塵之意,一雙劍眉微向上挑,隱隱透著一線殺機。他一身青佈道袍,兩手空空,既無包袱,也未負劍,安步當車,悠然向洛陽行去,正是青墟宮吟風。
「朋友請留步!」吟風身後傳來一聲呼喝。
這邊院落之中,白虎天君豎著耳朵聽了半天,方鬆開了捂住龍象天君大嘴的手。白虎天君這一抓也是大有學問,拇指扣死龍象天君顴骨,四指勾住他下頜,如此以鎖骨之術,方才按得牢實他那張大嘴。
這麼一猶豫的功夫,酒意早已上涌,紀若塵往床上一倒,就此昏昏睡去。
玄鎧武士見紀若塵接了翠簡,當即轉身,即要離去。將到院門時,他忽然停了腳步,道:「主人雖然沒說,但你如能自行領悟簡上內容,練練也無妨。還有,躲在你屋中的小傢伙所修之術於她本性不合,不過她脾性倒很合我胃口。若她日後真的一心向妖,不妨到無盡海一行。」
紀若塵只有連連點頭,哪裡說得出話來?如此看來,這龍象天君也是「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之人,並不比那白虎天君差了。
還未等徐澤楷回答,衣袖就被紀若塵一拉。紀若塵貼近了他,運起真元,以極低的聲音問道:「這七聖山,不是邪宗嗎?」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著張殷殷,渾然不知所以。顧清則看了看桌上的四色素菜,又看了看內間,再看看張殷殷與紀若塵,然後微微一笑。
虛罔似是睡著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道:「現下跟著吟風,就是我青墟第一要務。吟風看似亂走,實則是應著上天時節,順著地脈靈氣一路行來。現在眼看著到了洛陽,當中可是大有玄機。洛陽近日來陰雲匯聚,紫氣衝天,主有妖物或是異寶現世。吟風這一時候到了洛陽,想必與此事有關。道雲,你修為還遠遠不夠啊!」
顧清嘆道:「那還不若直接殺了呢!先生拍暈他們即可。」
破音一出,大千世界即恢復了原狀。只是剎那間光斂去,聲寂然,諸般玄妙法門都若那失了源頭的水,悄然間,崩解消散。
紀若塵茫然應了,顧清卻忽然問道:「敢問先生如何進的洛陽?」
顧清見了,只是微微一笑,轉向紀若塵道:「若塵兄,借一步說話。」
「這……怎麼會這樣?」
她凝望著紀若塵,師父的話一句一句又在心底緩緩流過:「這天下男子啊,骨頭都是酥的。一見妖嬈之姿,定會生不軌之心。你若待他稍稍與眾不同,他就會以為你已對他另眼相看,青眼有加,妄自生出那非份之念。你須做的,即是先與他行得近些,待他心生綺念時再行離去。任他百般糾纏,也不去理會。俗語有云,妻不若妾,妾不若偷,偷不若偷不著。這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人心不足,天下皆是一般。」
瓷碗細膩柔滑,卻又冰涼無比。
※※※
她唇角上悄然多了一點笑意,那笑,居高臨下,有些傲慢,有些自信,還有些自得,卻又讓人看不出真實含義。
黃星藍點了點頭,也覺得他說得有理,當下放下心來。
他怒目圓張,真元充聚,眼看著就要使出雷霆手段伏妖,只不過不是向著張殷殷來的,那兩隻銅鈴般大眼瞪著的,另有一妖。
這一席酒,直從午後吃到日暮,方才散了。李安酒意上涌,腳步已有些虛浮,不得不回後宮休息。臨散席前,他堅持要紀若塵暫住薈苑,那裡最好的一間院落還空著,等日後再慢慢為紀若塵選擇寓所居處。二位天君也在一邊大為附和,紀若塵卻之不過,只得應了。
徐澤楷微微側頭,笑意不變,同樣低聲回道:「現下大家同殿為臣,所以不分正邪……」
「師叔?!」白虎天君一聲呻吟,跌坐椅中。
紀若塵在馬車中早看到了一切,默然不語。幼年流浪之時,這些披甲持銳的軍卒於他來說就是如妖如魔,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卻受了一地軍卒跪拜,人生如夢,原是不虛。
洪荒衛一怔,旋即道:「那斷了他們雙手雙足就好!」
待得張殷殷終於回過神來,不由得驚叫一聲,隨即緊捂著剛被撫過的半邊玉面,滿臉俱是羞憤之色,旋風般轉過身來,叫了一聲:「誰要搶男人了!」這才發現廳中已是空空蕩蕩,顧清早不知去到多遠之外了。
也即是說,真相大白的一日,他就將被打回原形,萬劫而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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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風冷冷一笑,根本未有回答之意,舉步就向店外行去。
蘇姀嘆道:「天下女子,若有了三分姿色,即是不幸之始。若如你這般有了傾世之姿,不論是誰,怕都要在情這一字前輸得乾乾淨淨。」
「誰?」龍象天君聲音都有些顫了。
紀若塵右手間紅光一現,赤瑩已握在手中。可他的身子卻不若赤瑩這麼聽使喚了。他本想轉身,察看寒意之源,然則後背之上若負著塊萬鈞巨石一般,迴轉得極其艱難!
虛罔點了點頭,又自神遊去了。
奇怪的是,在一片死寂的世界里,每個人都聽到了一個淡淡定定的聲音。
「到了。」
洛陽王府內殺氣瀰漫,直衝雲霄。以致整個河南道雖是一片艷陽高照,但風中始終彌散著揮之不去的緊張氣息。這淡淡的味道凡俗人等是分辨不出的,但有些道行之人自會覺察到氛圍不對。
徐澤楷見了紀若塵的猶豫,就已明白是怎麼回事,當下微笑道:「師叔果然了得,單是這靈覺一項,即是當世罕見!師叔請放心,椅上法陣乃是針對外敵而設,只有先行啟動過,再有外人坐上,方會引發陣中所含真火。但凡身懷三清真訣之人,都不會引動法陣的。」
李安實已有四十二歲,但保養得極好,望上去不過三十齣頭的年紀,身材頎長,面貌清雋,一雙鳳目頗為狹長,望而知有貴氣。論起輩份,李安乃是當朝天子親侄,自幼便受寵愛。他以皇親貴胄之尊,卻又如此謙沖淡和,也難怪能夠延攬得這許多道中之人為自己臂助。
她看了半天,方自問道:「到了?」
紀若塵感受著手上傳來的偌大力道,臉上陣青陣白,現下他終於明白了徐澤楷剛剛為何反覆強調白虎天君「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了。這等翻手雨覆手雲的見風使舵之功,確非常人可比。
松林中忽然拂起一陣微風,一個同樣裝束的道士已立在了老道士面前,半跪于地,沉聲道:「虛罔長老,吟風一個時辰行十里路,刻下已在洛驛鎮打尖喝茶。」
「鎮定,鎮定……」張殷殷胸脯不住起伏,深吸緩吐,滿面的潮紅才慢慢退去。
當下廳中的氣氛又自不同,龍象與白虎兩位天君搬了自己椅子,一左一右坐到了紀若塵身邊,胡侃猛吹起來。他們喧賓奪主,倒把徐澤楷晾在了一邊。
那姓趙道人沉吟一下,方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殷殷小姐這個……不熟地勢,想必是看不出來馬車其實一直在繞著洛陽兜圈子。」
這一睡又深又香,紀若塵只覺得數年以來,還從未有如此放鬆地睡上一覺的時候。
回想山上五年,自推知謫仙一事後,哪一天他不是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時日夕用功,還唯恐不夠勤力,只覺得飲茶喝水都是在空耗光陰。只是歲考連戰連捷,漸漸激起了他少年的爭雄之心,見了顧清之後,他更是恍然惚然,幾不知此身是在何鄉。下山後屢遇強敵,卻又能化險為夷,特別是諸派皆對道德宗三字敬畏有加,紀若塵隱隱地就有了些自高自大之心,哪還有當初那謹小慎微的心態?
宴只有一席,賓客共有九人,皆是形象各異,道行深厚之輩,看來李安於識人上確有獨到之處。席中唯有一個女子,紀若塵倒曾有過一面之緣,即是當日塞外奪人那一役曾經出現的景輿仙子。事隔多年,景輿樣貌反而更顯年輕,只是紀若塵已自一瘦弱少年長大成人,氣度風采全然不同,看上去景輿倒沒有認出他來。
徐澤楷一路疾行,幾乎是逃一樣地引著張殷殷來到薈苑紀若塵的居處,方自垂首道:「若塵師叔就在裏面,我先迴避了,以後殷殷小姐有事,儘管吩咐。」他仍是不敢看張殷殷,甚至於不敢接近她,急急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薈苑。
李安待諸賓靜了一靜,又道:「今日這一席,一來是為答謝諸仙多日來相助之情,這二來,則是為道德宗紀若塵紀少仙接風洗塵,紀少仙年紀輕輕即能有如此之位,就是他日位列仙班,那也是指日可期。本王何幸,能結識得如此人物!」
洛陽王府坐落於天子行宮之側,佔據了整座坊間,殿宇巍峨,重樓疊翠,其泱泱氣度不言自顯。府內一應宮苑台閣,俱是朱漆金釘門,翡翠琉璃瓦,白玉作階,以金為牆,富麗堂皇處僅比天子行宮略差一線而已。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隻手。
紀若塵一頭霧水,道:「你是說雲風師兄?那是常見面的啊!」
黃星藍點了點頭,又哼了一聲,看上去仍有些怒意未休,道:「這個若塵啊,真當此行是來遊山玩水的嗎?也不緊著些趕路,害得殷殷繞著洛陽城足足轉了半個月!趙師弟,你說殷殷會不會看出我們的布置來啊?」
待賓客坐定之後,李安高舉金樽,離席而起,朗聲道:「常言道仙凡有別,想我李安本是一介凡夫俗子,能得諸仙抬愛相助,不知是幾世方能修來的福份。若無諸仙鼎力相助,我李安焉能有今日?諸仙皆是餐風飲露之士,這一席俗酒本難入口,奈何府中粗陋,倉促間沒什麼準備,還請諸仙海涵。」
那文士先是向紀若塵一禮到底,然後方含笑道:「在下徐澤楷,現在洛陽王帳前作個幕僚,見過紀師叔。師叔遠來辛苦,請先到寒舍歇息,明日再去與李王爺相見。」
一對上那變幻不定、深邃若海的眼眸,紀若塵心神一漾,驟然間發覺自己似已溺斃在那淵深之海,完全不能呼吸!房中靜寂之極,時間也似凝止於此。唯有他那一顆心,仍在撲通撲通地跳著,並且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是滿室皆聞!
院中突然亮起一道電光,眾人眼前一花之際,白虎天君已出現在龍象天君身後,雙手一合,從后捂住了龍象天君的大嘴,將那些不知是真言還是責罵的東西統統堵在了他的喉嚨里。
白虎天君本在獃獃看著,此刻見了她這一姿勢,立刻渾身一顫,臉上瞬間堆滿笑容,連連地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們認錯人了!紀若塵就在那院子里,您請便,請便!」
看到顧清與紀若塵從卧房中出來,張殷殷心中怒意再也不可抑止,長身而起,盈盈地攔住了顧清的去路,雙眼眯成兩彎新月,換上誘惑卻又充滿了危險的笑,柔柔地道:「凡事皆有個規矩。這位姐姐人品當世罕見,可是卻在男子房中穿堂入室,如在自家一般,這……可有些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