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二十二 任他遮擋重重

卷一

章二十二 任他遮擋重重

與襲殺龔姓師弟時不同,這一次三名甲士手中所持兵刃皆由虛轉實,開始與黃星藍比拼真元修為。
那女子顫抖起來,仰起頭望向紀若塵,顫聲道:「妾身死活也不要緊,唯求少仙救救琓兒!當年有真人說琓兒有升仙之質的!求少仙開恩!」
實際上此刻薈苑中寂靜得令人心寒,同在洛陽王府中,相隔不遠的主殿中正是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但是悠悠絲竹聲卻絲毫也傳不到薈苑中。實際上只要出了王府主樓一步,就失了那無形中的庇護,完全聽不到樓內的歌聲樂聲。
濟天下一個不提防,站立不住,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黃星藍雙瞳中終現出駭然之色,但她正與三名甲士全力相持,一時間已動彈不得,唯有閉目待死。
孫真人立即搖頭道:「萬萬不可!陛下辟二十年天下盛世,已與天地氣運結為一體。若久出長安,必有大禍!」
王府衛士生怕紀若塵變了主意,不敢在薈苑多待,扯著呂儀和李琓,迅速退了出去。
院落中忽然響起了青衣一聲輕呼,紀若塵全身一僵,回頭望去。青衣臉上飛起兩片暈紅,見紀若塵望來,忙整衣一禮,道:「青衣什麼都沒有看到,公子請自便。」
大殿居中端坐著洛陽王李安,無論身份爵位,此刻殿中皆以他為尊,是以不得不坐了中位。李安左首邊席上坐著當朝相國楊國忠,右手邊則端坐著一個宦官,頭頂高帽,身材高大,生得白白凈凈,保養得極好。他雖然服色品軼不高,但也得位列當朝兩大炙手可熱的權貴之旁,安坐如泰山,無半分拘束之意。
明皇道:「真人有事,但講無妨!」
紀若塵不及畏懼,忽然間心有所感,猛然向下方望去,但見千丈之下,一片茫茫黑暗之中,盤踞著一條不知長達幾許的巨蛇,正自徐徐遊動,似是剛剛醒來!
青衣撲的一聲笑出聲來,道:「枉你口稱聖人,原來卻是個愛財之徒,這下摔著了吧?命中有此一劫啊,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瞧不起女子!」
此時半掩的院門被人推開,一個白衣中年文士步進了院內。這文士還扶著一人,那人半身染血,氣息奄奄,全仗著那文士扶著,才不至於倒下。
張景霄已繞過黃星藍,身後留下五色光尾,瞬間已在那甲士面前現身,手中松紋古劍如春雷乍現,已在它胸腹間畫了一個十字。
青衣淺淺一笑,向紀若塵道:「公子,殷殷醒了。」
此時夜空當中隱著一個綽約身影,正是黃星藍。她道行高深,此行又帶了太璇峰數名道行不弱的師兄弟,是以此刻洛陽雖危,依然安之若素。
孫真人暗嘆一聲,從內侍手中接過密旨,道:「此刻洛陽穢氣盈野,內外隔絕,圍城之勢已成,尋常道法已不足用。不過陛下放心,貧道這就動身前往洛陽,當親手將密詔送入楊相手中。」
明皇見孫真人說得嚴重,面色也凝重起來,道:「真人不必顧慮!」
兩位天君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龍象天君即道:「這一路上想必是有些險阻的!我們兄弟多少還有點道行,就隨少仙一起出城吧!」
明皇極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翻個身,又自沉沉睡去。那內侍早冒出了一頭的冷汗,但他年紀雖輕,卻頗有些膽色,又鬥起膽子喚道:「陛下……」
說罷,青衣俯身下去,在張殷殷耳邊低聲說道:「公子和一個妖艷女子一起出去了……」
此時此刻,龍象天君再也不掩藏形跡,真元盡顯,一道晶燦光華繞身而飛,直是當者披靡!
李安呵呵笑道:「這還不全仰仗楊相在朝中支持?」
紀若塵此時已看出那文士雖然相貌堂堂,聲有異相,但分毫道行也無,顯是尋常世人。既然那文士沒有道行靈氣,適才自己沒能發覺他的行蹤,實也正常。
稚嫩的童聲尖利如刀,排山倒海般向五人衝來!
青衣氣得頓足道:「你這人分明不講道理!叔叔說過,豎子不足與之論道,我不跟你說了。」
白虎天君一抱拳,媚笑道:「紀少仙,兩位小姐,這是往哪去啊?」
就在此時,第四名甲士悄然在黃星藍背後出現,橫持重劍,一劍向她頸部橫斬而來!
然而紀若塵對如雷蹄聲只若未聞,唯遙遙望向東方。百丈之外,正有一人穿雲破霧,自東而西,沿著洛水南岸徐徐行來。他身周黑壓壓的,不知聚集了多少邪魔,然而都只敢在三尺之外徘徊。然而此時黃泉穢氣已重了許多,邪魔們躁動不安,不時有穢魔被擠進他三尺之內。穢魔一入這三尺禁地,既會嘶叫一聲,化成一團碧火,連一絲灰燼都留不下來。每當此時,邪魔們即會驚懼而稍退,然而片刻之後,又都恢復了凶性,再度擠了上來。
一聲又一聲嬰孩的笑聲在眾人耳邊響起,重重疊疊,轉眼間細流已匯成巨浪,不知有幾千幾萬個嬰孩在同時嬉笑。那千萬雙盯過來的無瞳血眼,目光均有如實質,實有如芒刺在背。
李安呵呵一笑,低聲道:「難得楊相滿意,一會小王就讓她們悉數到楊相居處,任楊相挑選。」
那文士傲然道:「看你倒還知書達禮,與那纏雜不清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倒也不妨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不過君子救人一命,當取應得之酬。你既然口稱要謝,那麼紋銀五兩足矣。」
凩嬰臉上仍是一副哭號之相,口中發出的卻是清脆細嫩的笑聲。
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年輕內侍沿著白玉小徑行來,在殿口處跪下,猶豫片刻之後,方低聲呼道:「陛下……陛下……」
片刻之後,三人已裝束停當,出了院落大門。三人剛一出門,忽然眼前一花,原來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已立在當途。
那女子進門后立即叫道:「哪位是紀仙長?」
明皇終在殿心負手立定,沉聲道:「來人!」
似是見笑聲無效,又不知哪個凩嬰突然大叫了一聲:「死了吧!」
張景霄看了看茫茫夜幕,嘆一口氣,道:「既然酆都鬼衛都已現身,你我道行太高,此刻已不能接近洛水了。你先隨我來,與諸真人會合后,再行商議大計。至於殷殷……她得與若塵青衣同行,希望不會有性命之憂,唉!」
白虎天君眉心間光芒驟現,一道強芒瞬間將身周魔物摧得乾乾淨淨,但他面上已有了些猶豫之色。而龍象天君脾氣要暴躁得多,同樣被傷,他卻是怒意上涌,圓睜雙目,驟然暴喝一聲:「都他媽的吵鬧些什麼!」
黃星藍大吃一驚,知巨劍上所穿乃是龔姓師弟魂魄。此時巨劍一震,早將他魂魄震散。黃星藍心中一痛,知師弟再也無法救回。然而龔師弟雖然道行遠遜於己,但也非庸手,此刻竟被斬于無聲無息之間,可見敵人之強!
二天君不急動手,定神再觀,果不其然,紀若塵繞著接踵而至的三頭穢魔轉了一圈,又將三魔催化。這一次的步法,與上一回完全不同,分毫沒有規律可言。
上一刻還是烈日高懸,此時已換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儘管已是深夜,但依然悶熱無比,剛剛的酷熱仍沒有散去,反而隨著夜的到來,空中那一股濃郁的黃泉穢氣更加的重了。
出乎他意料之外,門外奔進的一個拖著小孩子的婦人。她衣飾華貴,望上去二十八九的樣子,十分美艷,儘管一臉的張皇之色,但眉梢眼角處仍儘是脈脈春情。她手裡拖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眉眼十分清秀可愛。
那甲士滯了一滯,身上光澤消退,同樣如破碎土偶般墜落下去。
懸玉殿漢白玉地面上依九宮方位,刻著八道迴旋盤曲的水道,團團拱衛著大殿正中的象牙床。地下清泉自西北入殿,圍繞著象牙床盤旋一周后,再悄無聲息地從正南出殿。大殿四角各立一座青銅異獸鼎,鼎中燃著的碧潭沉香,有解暑驅蚊之效。
紀若塵心中如電光石火般掠過了方才推算的種種過程,確認無誤后,方深吸一口氣,緩緩提起了手中桃木棍。
那內侍忙備了筆墨,錄下了明皇旨意,雙手高捧過頭,供明皇過目。明皇一眼掃過,見無不妥之處,即從腰間取過私璽蓋了,向孫真人道:「既然事不宜遲,還煩請真人施展神通,將此旨送入國忠手裡。」
一陣夜風吹過。
青衣低下頭去,輕聲道:「可是……那對母子很可憐。不過叔叔說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公子胸中有天下,自然不能拘泥於這些小事……」
徐澤楷苦笑著道:「澤楷無能,趕過來時遇上了一隊穢魔,苦戰方得脫身,器材法寶卻已盡數失落,若不是這位先生仗義相助,扶我前來,恐怕……咳咳,恐怕澤楷再也見不到師叔了。」
洛水一片蒼白,河面早被數不清的死魚所覆蓋,河水也停止了流動。紀若塵略辨方位,即當轉向東方。他剛行出不到數步,忽聽得背後蹄聲隆隆,數十騎碧甲騎士從黑霧當中衝出,沿著洛水河岸向紀若塵等人衝來。
原來這呂儀乃是豫王李充側妃,李充死後,壽王李安見她美貌,沒有殺她,而是以豫王之子李琓為質,強行將她收入了後宮。她為孩子計,只得委身於李安。只是沒過數月,李安就已對她厭倦,漸漸冷落起來。她也是個頗有心機的女子,從李安的言辭間察知他頗有斬草除根之意,心下驚慌,近日又聽聞王府新到了一位少仙,李王極為禮遇,於是趁著近日洛陽天地異變,王府守衛疏鬆之際,冒死衝到薈苑,希望能將李琓送去世外修道,免遭毒手。
張景霄動作看似緩慢,實則快到了極處。他剛自雷光中現身,轉眼間就到了那甲士身後,松紋古劍帶起一串霹靂,在那甲士腰間橫斬而過!
孫真人看了那弟子一眼,嘿了一聲,道:「洛陽已然圍城,我此次要破圍而入,你道行不夠,去了只是徒然送死。」
重鉞驟然止住了去勢,在黃星藍手中顫抖嘯叫不已,然而卻是無法前進分毫!
紀若塵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這才取出赤瑩,馭訣一指。赤瑩微放光華,旋飛一圈后,已將院落中一棵數百年的桃木斬了下來。紀若法拎起樹榦,揮動赤瑩,幾下間就將桃木樹榦斬枝去葉,削成一根三尺木棍。他順手揮了揮,感覺長短輕重均十分順手,心中頗為滿意,於是又取出十余張早已繪好的驅穢誅邪的咒符,小心翼翼地一張張貼滿了棍身。
他再在全身上下仔細檢查過一遍,見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就提了木棍向房中走去,要看看張殷殷究竟酒醒了沒有。如若還是醉的,說不得只好用符化去她身上酒力,雖然可惜了好酒,但畢竟還是保命要緊。
紀若塵看了看青衣,見她面有不忍之色,於是又向那孩子望了一眼。衛士統領見了,面色也是一變,當即上前一步,半跪于地,顫聲道:「末將九族的身家性命,全在少仙一念之間了!」
楊國忠雙眼一亮,笑出了一點殺氣,道:「既然王爺有心,那國忠可就是卻之不恭了!哈哈!」
然而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一場夜宴,卻幾乎人人都面帶憂色。無論是樂手、舞女、還是上菜斟酒的侍女,莫不如此,唯有殿中高坐的三人一臉歡容,就似分毫沒有看到殿外異相一般。
轉眼之間,紀若塵已回過神來。
見徐澤楷已無性命之憂,紀若塵將那瓶玉露又收了起來。玉露剛剛收好,紀若塵整個人忽然僵住!
象牙床上側卧著一個男子,微有鼾聲,正自沉睡。
孫真人嘆道:「三十六乃天罡之數,黃龍吉兆經一周天輪迴卻化為黃泉凶劫……唉!本來洛陽凶兆主一黃泉之魔出世,此劫當使一方生靈塗炭,中原天災頻仍,但還不是不可化解,也于聖上國運無礙。但此劫承黃龍沖霄而生,我推算下來,卻另主一事……這個,我實是不知當不當講。」
明皇點了點頭,道:「嗯,很好,以後你要用心辦事。傳朕旨意,現在擺駕,去華清池。」
龔姓師弟屍體宛如沒了多少重量,慢慢向下飄去。在他身後,落出一個身高三丈,全身著深藍重鎧的甲士。那甲士背後虛浮著一輪暗金圓盤,上插三面戰旗,其黑如墨。甲士生有四臂,分握劍斧鉞盾,雙足則是一團煙霧,浮於空中。
月夜,靜寂的長安。市裡坊間早已是燈滅人寂。唯有城北那巍峨雄偉的宮殿群依然燈火如織,人聲不絕。這即是當今天子所居的皇宮。
明皇神色凝重,知孫真人此意為自己推算無誤。如此大事,他又哪會信口開河?他沉思片刻,道:「既是如此,那朕遷都洛陽,您看如何?」
嘻嘻!哈哈!嘻哈!
進入卧房后,紀若塵不禁一怔。原來過了這許多時候,青衣竟然還沒有將張殷殷叫起來。但青衣一點不急,只是輕柔地搖晃著她。看青衣那溫柔手勢,別說張殷殷此刻正醉得厲害,就是神志清醒,說不定也能被青衣給弄得睡了。
楊國忠輕輕一笑,道:「王爺實在英明!他們兩方若能斗個兩敗俱傷,那當然最好不過。若是不能,也正好借道德宗之手,除去真武觀一脈。」
白虎天君目光忽然落在了戰馬的馬蹄上。數十騎高頭大馬,通體皆是膘肥體壯,唯有四蹄是一片枯骨。
紀若塵心內憂慮,他靈覺敏銳,心底已越來越是不安。在夜色之中,黃泉穢氣正漸漸濃郁,而且盤繞不散,宛若有靈性一般,與異物志所載黯淵之魔出世時的穢氣頗有不同之處。這點差別雖微,可是在紀若塵的靈覺之中,直是有如天淵之別。
黃星藍說了半天,卻不見側後方的師弟回答,於是回首一望,恰好望見一柄深黑色奇形巨劍自龔姓師弟頸間掠過!
紀若塵凝視著青衣的雙眼,嘆道:「這些皇親宗室的家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非,還是不要胡亂插手的好。我不願救那對母子,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再過一會可能我們就要逃離洛陽,那時我自身難保,能護得你和殷殷周全就已是萬幸,又哪有餘力來救這些凡俗之人?」
他正為難之際,徐澤楷掙扎著坐起,勉強笑道:「生死有命,澤楷流年……註定有此一劫,師叔不必過多擔心。澤楷會去找李王,待在八瑞定軍車旁。一時半會還是撐得住的。」
原來紀若塵雖然擊破穢魔后即斂去了手中黃光,但那道微弱的明黃光華有如大海孤燈,一明一暗間,已不知吸引多少以靈氣為食的穢魔目光!龍象白虎法寶光華燦爛,那還不把左近的妖魔都給招了來?
紀若塵桃木棍棍首指地,左手中有一團柔柔的明黃光華。他五指一收,已將那團光華都掩在了手心之中。
黃星藍道:「剛剛若塵護著殷殷向洛水殺過去了,應是想借道洛水突圍。」
龍象天君低聲道:「他手中那道黃光,看上去像是除穢寶物洚虹瓔珞……」
當下李安一揮手,所有的舞女侍者都悄悄退了出去,一時間大殿上只剩下了當朝三大權貴。
這一夜,無月,無星,無風。
夜空中,忽聽得霹靂炸響,又有一道雷光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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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紀若塵身懷至寶,地位尊崇,有大來頭的青衣和殷殷又緊隨在側,一時間二天君均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都下了追隨之心。只是紀若塵手中那根桃木棍怎麼看也不像是仙家至寶的樣子,不知要派何用場。但是這根木棍被紀若塵鄭而重之的拿在手裡,想來必有妙用。看來非是桃木棍不好,而是二天君眼力不佳。
徐澤楷慢慢站起,向紀若塵行了一禮,道聲「師叔保重」,即掙扎著向王府主殿行去。
夜色下的皇宮浸潤在朗朗清輝之中,飛檐、殿頂、漆柱、雕欄俱淌出一層銀華,光彩迷人。重樓殿閣層層疊疊,若隱若現,似是延伸到浩渺的星空邊緣,雖失了點白日里那般恢弘氣勢,卻添了幾分柔美之態。
「她還沒起來嗎?用寒冰符吧,來不及了!」紀若塵催道。
那甲士巨劍方揮出一尺,就是一僵,然後剎那間通體失去了光澤,散落出十余方土塊,向下方墜去。
張景霄毫不停留,頭上鳳冠中光澤流轉,左手袍袖一展,一掌拍在了黃星藍背心。黃星藍驟然吐出一聲清吟,手中仙劍頃刻間光華萬丈,早彈開了左右甲士巨斧。她左手又是一緊,當面那甲士正想抽鉞,不料重鉞卻重如泰山,任他如何用力,就是紋絲不動!
直至亥時時分,洛陽上空那一輪似乎永遠不會淪落的烈日忽然染上了一層火紅,然後迅速暗淡下去,隱沒在早該出現在夜幕之後。
楊國忠雙眼微眯,不住點頭道:「王爺挑選的,那還用說,必是好的!」
紀若塵就在這黑暗的正中央。
這象牙床上,卧的即是當朝天子,明皇隆基!
「那朕該怎麼辦!」明皇怒意升騰,怒喝一聲。他喝過之後,方覺舒了些胸中鬱氣,突然想起一事,皺眉道:「真人的意思是,李安?」
頭上是漫不見底的夜空,那一大片廣無邊際的黑雲濃濃稠稠的,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滴下來。王府前那一道青石大道不再堅硬,看上去染上了一層濃濃的灰色,微微起伏著,就像是一頭巨大無比的異獸的肌膚。
白虎天君低聲回道:「不,那黃光中又有一道暗紅,該是重新煉製過的破魔瓔珞!這東西,世上可沒聽說有幾塊……」
楊國忠一邊興緻盎然地挨個打量著舞女的面容,一邊讚歎道:「王爺這裏果然是太平盛世!」
呂儀嘶聲道:「還我琓兒!還有琓兒!紀少仙!紀若塵!你見死不救,必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青衣依然在看著王府衛兵消失的方向,片刻後方道:「公子剛才為何不肯救那母子?」
明皇乍然驚醒,勃然大怒,喝道:「什麼人吵吵鬧鬧的,擾朕的清夢!」
孫真人再行一禮,即行出殿去了。
一時間紀若塵滿面尷尬,張殷殷呆若木雞。
她口齒十分伶俐,幾句話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清楚楚。
青衣道:「即是如此,那麼青衣去準備了。」
然而那足可并行四輛馬車的大道兩旁,本植著兩排蒼蒼鬱郁的古樹,此刻僅僅經過一天的曝晒,數以千計的古樹就盡皆枯死,看那乾枯盤曲的枝幹,似已乾枯了多年一般。
※※※
茫茫黑霧中,不知有多少個若隱若現的黑影在徘徊。而那些枯死的古樹樹身上,更是掛滿了凩嬰。紀若塵等五人一出王府之門,所有的凩嬰都停止了哭號,一齊轉頭,盯住了他們。
孫真人神色絲毫不變,緩緩地道:「壽王凶星入命,有梟雄之相。他又果斷敢為,無所忌憚,而且依貧道推算,壽王命宮染血,說不定與豫王暴卒有關。」
那衛士統領生怕夜長夢多,長身而起,一把抓過那男孩挾在腋下,又扯起呂儀,強將她向院外拖去。
紀若塵眉頭緊鎖,手中拈了一根竹籤,猶豫著不知該落向何處之際,突然聽到院外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腳步聲顯得想當慌亂,輕重不一,一點與周圍環境中暗含的波調不合,一聽就非是修道中人。可是此時此刻,王府中的下人們非萬不得已,都早已躲回房中瑟瑟發抖去了,誰還會如此沒有規矩地亂奔?
明皇直在殿中轉了數十圈,方才消了怒意,皺眉沉思起來。孫真人求見時甚急,此時反而不急了,只是立在一旁,等候著明皇決定。
那文士嘿了一聲,哂道:「我這可是聖人有言。聖人乃秉天時而生,上承氣運,下啟民智,如山巍巍,其氣煌煌,你家叔叔又是何許人物?」
張景霄頓足道:「什麼!真是胡鬧!那一帶正是黃泉之魔出世之地,滔滔洛水,即為篁蛇之軀!」
剎那間,千百雙無瞳的血眼鋪天蓋地而來,無邊黑夜中,又不知有多少魔影止住了腳步,盯住了眼前的美味!
那內侍慌忙跪地,眼見得茶灑碗破,猶豫一下,終跪行到明皇椅后,將碎瓷都收拾了去,然後退出了殿外。
一時間三人互相吹捧,賓主盡歡,全不把殿外凶劫當一回事。未過多時,李安低聲笑道:「楊相看小王府上這些歌女,還可堪一觀否?」
黃星藍面色一變,眼看著淚珠就要滴落,她又向洛水遙望了一眼,方才戀戀不捨地隨著景霄真人而去。
楊國忠與高力士對望一下,咳嗽一聲,正容道:「我在朝中聽聞李王爺府上頗有些修道之士,此事朝臣非議不少,且孫果孫真人一直伺機而動,企圖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洛陽大劫原是仙魔之事,本與我等俗世之人無多少干係,也非我等人力所能為之。既然王爺身邊有不少能人異士,不妨將此次大變之因悉數推到他們身上去,這樣不管怎麼說,在聖上面前都算是有了個交待。」
紀若塵聞言一喜,這兩位天君雖然人品不怎麼樣,可是道行那是極強的,帶著上路實是不可多得的一大助力。他當下也不多言,更不去深究二天君什麼時候醒來的這種問題,當先出了薈苑,離了洛陽王府。
而且隨著時辰一分一刻地消去,紀若塵越來越如坐針氈。有時候一陣恍惚間,他似是感覺整個洛陽的黃泉穢氣已在悄然間聯成一氣,正逐漸化成一個無比巨大的魔物。單看這穢氣聚集的速度,魔物出世的時刻很可能不是徐澤楷所推算的明晚,而是在明日黎明前後。如果紀若塵感覺無誤,那可就根本來不及布置什麼陣法了。
紀若塵左手間黃光閃爍不定,身法如煙如幻,在眾魔中穿插來去,完全是一副貼身肉搏拚命的架式,對於凩嬰的笑聲充耳不聞,那隻桃木棍始終提在右手,倒是不曾動用。張殷殷天狐秘術於人于妖均是極強的,對這些穢魔卻是有力無處使。不過她修術時首重煉心,定力極佳,此刻聽聞這足以使尋常修道人失魂發瘋的凩嬰哭聲,只是臉上稍失血色而已。青衣道行雖弱,卻是完全不受凩嬰影響。而二位天君神情自若,雖早已運功抵禦凩嬰之音,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們如閑庭信步,真元驟提忽落,只在外敵近身時方提聚真元,所有近身的穢魔均是一擊而殺。
那文士冷笑道:「你那叔叔就算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他又如何體會得世人疾苦?他自有仙泉朱果,怎知世人為求一餐果腹,需得販兒賣女?聖人有言,夏蟲不足語冰,這道理用在你那叔叔身上,卻也是一樣……」
這些騎士遠較常人高大,胯下戰馬通體漆黑如墨,只一雙眼睛殷紅如血。
但是他並不孤獨。
紀若塵突然叫了一聲,心中只是想著:「中央有土,中央有土……是了,是了!我只顧著推算天干地支,怎地反而把最基本的五行生剋之理給忘了!?」
這一聲喝彩聲若洪鐘,洪亮中又有隱隱清音,就如鳳鳴九天,在天地之間回蕩來去,久久不散。紀若塵大吃一驚,這人已到了院外,怎地自己竟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氣息?難道說此人道行已到了諸法威能自然而生,無法測度的地步?
「什麼?!」張殷殷騰地一下坐起身來,鳳目中全是殺氣,怒道,「這無恥之徒現在哪裡?且看我斬下他的狗頭!」
這一名宦官,即是本朝權宦高力士,因深得明皇寵信,權勢也是炙手可熱。
月上中天。皇宮裡依然燈火輝煌,但卻聽不到半點聲響,諸般人等,唯恐驚了今上的好夢。
真武觀的格局與那一般道觀無甚差別。山門前豎有四根山門柱,柱上繪有仙器神獸,精美細緻,栩栩如生。山門正對的即是主殿三清大殿,主殿旁各有一個偏殿,其後尚有幾個小殿。每一殿俱有迴廊,折而向前,彼此相通。但由於是皇家敕造,其一磚一瓦俱是希罕之物,又非一般道觀可比了。
紀若塵揮手一招,地上飛起一根竹籤,自行插在洛陽地脈形勢圖的正中央。一時間,數十道地脈泉路紛紛亮起,自行流轉,渾然天成。
那宦官細聲細氣地道:「相國抬舉了!咱家日後還得相國多多提攜呢!」
一旁的高力士也嘿嘿地笑了起來,只是笑得有些尷尬。李安自然知道在高力士面前談論女色,如何能讓他高興得起來?只不過李安另行備有一份重禮,不愁他不滿意。
孫真人點了點頭,道:「大吉經周天輪迴轉為大劫,卻又有黃龍氣現,這種種徵兆,合主天下大亂,十二年內,洛陽必成帝都!」
張殷殷嚶的一聲,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唇角滲出一道血線。龍象白虎二天君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真元驟亂,身子也是一晃。這麼一停頓的功夫,他們身邊登時多了數十隻穢魔,揮動利爪,狠狠地在二天君身上抓了幾記。
懸浮在這洪荒巨蛇身軀之上,紀若塵只覺自己有如一隻蚊蠅,實是說不出的微不足道。
紀若塵靜靜立著,聽著女子嘶喊聲和男孩的哭聲一路遠去,直到院落中又恢復了平靜,才轉過身來。
他剛行出兩步,猛然間大地顫動,無邊穢氣浮土而出!
「媽的,老子就不信殺不出這鬼地方!」
一踏出王府側門,紀若塵登時倒吸一口冷氣!
這頭巨蛇從頭至尾不知長几百丈,雖然相隔遙遠,雖然它尚未完全醒來,然則紀若塵已分明感受到了它那足以移山填海、無以相抗之威!
紀若塵只覺得聲音非常熟悉,忙搶上一步,仔細看去,才發現這人竟是徐澤楷!只是他面色灰敗,臉上頗多血污,真元氣息更是微弱之極,是以方才沒能認出來。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問:「澤楷先生,你……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還未等她回過神來,當面那甲士驟然大喝一聲,聲若蒼雷,手中深藍重鉞帶著道道黑氣,破空襲來!
黃星藍手中水綠仙劍一動,迎向了當面重鉞。然而就在此時,她左右兩邊又各自出現一名甲士,兩名甲士雙斧並出,交錯而過,與黃星藍仙劍一觸,立刻發出一片尖厲之極的哭叫,如這兩把重斧乃是由萬千生魂鑄成的一般。斧劍相交,兩名甲士背後戰旗立刻烈烈飛揚,他們大喝一聲,竟硬生生地將黃星藍仙劍壓下!
這一刻,聲淡去,影消散,上下左右,蒼蒼茫茫間,只餘下無窮無盡的黑暗!
此時薈苑外忽然響起了陣陣盔甲鏗鏘之聲,亮起了火把光亮,一隊王府衛士沖入了薈苑,似是在找著什麼人。
明皇沉聲道:「傳朕密旨,著相國楊國忠即刻秘查壽王,觀有無不宜之事。」
就在此時,院外忽然傳來一聲喝彩:「好一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看不出你一介女子,倒也有這般見識!」
黃星藍眼見迎面重鉞如飛而至,只清喝一聲,左手手背上浮起一片水藍文字,竟以一隻纖纖素手抓向重鉞!
龍象天君顯已動了真怒,一把撕去身上道袍,露出肌肉虯結的上身,揮手中那把有如桌面大小的輪刃已在手中,然後口中粗話不斷,大步向前,轉眼間已越過紀若塵,一馬當先,向著洛水殺去!
紀若塵一怔,隨後一言不發,緊跟在龍象天君身後,向著洛水殺去。白虎天君則搖了搖頭,嘆一口氣,腳下一慢,落在了隊伍後方,行起了殿後之責。
紀若塵從那中年文士手中接過了徐澤楷,將他輕輕平放在院中草地上,以接地氣。他曾在金丹大道上下過一番苦功,此刻仔細檢視一番,既知徐澤楷外傷並不重,主要傷在內臟為黃泉穢氣所侵,壓制住了體內真元所致。既然知道傷因,那就好辦了。紀若塵自玄心扳指中取出一小瓶玉露,滴了一滴在徐澤楷鼻中。不片刻功夫,徐澤楷面上灰氣就盡數褪去。只是他此次真元受損極重,外傷也不輕,刻下只能勉強行動而已,不休養一個月,根本無法恢復。
此時此刻,紀若塵已立在洛水之畔。
明皇喜道:「有真人前往,朕即可放心了。」
那人卻是對身周邪魔視若無睹,沿著洛水徐行,一雙星眸,只是落在了紀若塵身上,而紀若塵也正自看著他。
那內侍喜形於色,忙跪倒在地,道:「奴俾姓李,名輔國。現跟著高公公辦事。」
青衣怒道:「叔叔立於天地之間,通萬年之事,有移山填海之能,尋常大地遊仙又豈在叔叔眼中?他如何比不得聖人?」
紀若塵忽然感覺身上一涼,這才發現周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
孫真人依然不疾不徐地道:「陛下,此事關乎國之大運與陛下安危,切不可等閑視之。貧道聽聞壽王最近幾年收得不少有大來歷的修道之士,觀其心志,當遠不止益壽延年。」
那女子一驚,當下抱得紀若塵更加緊了。
紀若塵忙走了過來為青衣解圍。他先向那文士一禮,恭敬道:「多謝先生援手之德,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然而這些並不足以令紀若塵吃驚。
明皇一擺手,微笑道:「孫真人上窺天機,助朕國運,朕何怒之有?洛陽即算有劫,有真人護國,想必也能消解于無形。」
呼啦一聲,數十個衛兵都擁到了紀若塵院落前。但紀若塵乃是修道之人,威能難測,又是李安座上之賓,這些衛士哪敢輕舉妄動?當下衛士統領排眾而出,進了院落,先看清了院中形勢,方向紀若塵恭敬一禮,沉聲道:「紀少仙休要聽這女子胡言亂語。她乃是王爺侍妾,因不賢而落冷宮。此次趁亂而逃,可見其刁!少仙將她交給末將吧,不然末將實無法在王爺面前交待。」
李安忙道:「小王也深憂此事,一切還得仰仗楊相和高公公指點。」
他身邊擺放著數十支竹籤,又有一支紫晶卦簽插地土裡,斜指向北。紀若塵凝望著面前的洛陽地脈,左手五指不住屈伸,正在潛心推算著方位天時、地脈流向,于周圍發生的一切都充耳不聞。
這一聲暴吼實已凝聚了龍象天君全身道行,有如巨浪排空,轟轟隆隆地迎著凩嬰尖叫聲逆沖而上。吼聲餘音未盡,已有數以百計的凩嬰凄然慘叫,雙眼中噴出兩道膿血,然而頹然枯萎。
黃星藍一聲驚叫,忙問道:「那怎麼辦?」
這些魔物本是由黃泉穢氣所生,無形無質,為它們所擊,傷也非是外傷,而是傷在真元靈氣、三魂七魄上,正因如此,方深為修道人所忌。
殿外那年輕內侍聞聲立刻入殿,侍立一旁。
紀若塵眉頭一皺,如石像般立在原地,不動聲色地問道:「不必驚慌,有何事慢慢說好了。」
不待白虎天君回答,他大手一抖,已將一個桌面大小、晶光燦然的輪刃收回體內。白虎天君見機也是極快,立刻也收了法寶。
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互望一眼,均面有驚色。他們剛才都看得分明,紀若塵乃是以玄妙步法自二魔中間穿過,然後在間不容髮的剎那反手拍在二魔應是後頸的部位上,方能一舉破敵。然而二天君越是回想紀若塵身法,心中就越是驚異。紀若塵身形步法渾然不帶世間煙火氣,這也就罷了,畢竟有許多著名騰挪驅退的步法也能做到此點。
兩人相距遙遠,本是視線難及。但此時此刻,濃濃穢霧,滔滔洛水,於他們而言,都已不再是阻隔。
黃星藍持劍在手,環顧一周。
孫真人此刻面有憂色,坐定后即向明皇拱手道:「聖上,近日臣夜觀天象,見中原星象有變,陰陽倒懸,穢氣衝天,主洛陽有大劫出世。三十五日前洛陽尚是黃龍之氣沖霄而起,主聖人出世,神物現身,可是這幾日吉兆卻悉數化成凶劫。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在潛心推算,直至今日黃泉穢氣現世,方略有所得。此事十分緊急,是以星夜來拜,還望聖上息怒。」
面對著鋪天蓋地般湧來的黃泉穢魔,紀若塵猛一咬牙,迎頭沖入群魔之中!白虎龍象二天君分列左右,將青衣與張殷殷護在了中間,緊隨著紀若塵殺入了茫茫夜色。
楊國忠笑道:「王爺哪裡話!國忠不過是一介布衣出身,哪比得上王爺天子血脈,宏圖大略?何況國忠得有今日,也全仗王爺和高公公提攜,飲水思源,國忠可是不敢或忘的。」
紀若塵嘆一口氣,知道也只能如此了。
啪的一聲,明皇手中茶碗落地,摔得粉碎!
那弟子臉有慚色,不敢再多說。
進入院后,那人忽然抬起頭來,虛弱地叫了聲:「紀師叔……」
紀若塵還禮道:「洛陽勢急,我想送她們出城。」
李安沉吟一下,緩緩地道:「我明白楊相之意了。本王府上有兩位客卿,乃是出自世外仙山西玄山道德宗。聽聞這道德宗乃是當世有數的修道大派……」
薈苑東首的院落里亮起了蒙蒙的光芒。原來院落一側的草地已被翻開,泥土已被翻整成了條條溝壟縱橫之形,正對應著整個洛陽的地脈形勢,有數十條標示著地下水脈淺溝正發出淡淡的藍光,映得紀若塵面容忽明忽暗。
是以這一夜天氣雖然悶熱無比,但這懸玉殿中卻是涼意習習,毫無暑熱蚊蟲之苦。
明皇伸了一個懶腰,翻身坐起,終於清醒過來,道:「孫真人?這麼晚了會有何要事?去傳吧!」
孫真人誦起真咒,然後叱喝一聲,背後嗆然一聲龍吟,仙劍大放青芒,自行出鞘,浮在空中。他凌空蹈虛,一步踏上仙劍,轉瞬間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濃濃的夜色中,紀若塵身形有若輕煙,倏乎間從兩道迎面撲來的黑影中閃過。那兩道黑影發出陣陣唯有修道之士方能聽見的凄厲叫喊,全身抽搐不已,冒出陣陣青煙,不一刻即煙消雲散而去。
左右甲士見機不妙,早化成兩團黑霧,隱入夜色之中。
紀若塵看了那孩子一眼,見他眉清目秀,頗為可喜。雖然兩眼通紅,但抿著小嘴,說什麼也不肯哭出聲來。單看他資質,的確是超過凡人太多,勉勉強強能列入道德宗門牆。
洛陽王府正殿上燈火通明,輕歌曼舞,燕語鶯聲,正是一片歌舞昇平景象。
那文士仰天一個哈哈,道:「怪力亂神,純是無稽之談!世人能負千斤,已是村夫妄語,如何能移得了山,填得了海?果真如此,世上豈不是真有神仙了?」
他定神望去,見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未有分毫變化,徐澤楷仍躺在面前,雙眼微閉,深吸緩呼,不住自鼻端噴出紫氣,顯然正在煉化藥力。
他驟然起身,轉身盯著院落一側洛陽地脈圖,潛心推算起來,可是有一個關節處卻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一時之間,紀若塵只急得額頭上全是汗水。正焦躁間,旁邊忽然傳來陣陣爭吵聲,屢次將他的推算打斷。
其實此時洛陽空中仍高懸著一輪烈日,殿中根本無需點燈,只是人們習慣使然,是以仍然高燃數百隻紅燭。
那女子定了下神,拭了拭眼中之淚,道:「妾身姓呂名儀,乃是豫王李充之妃……」
濟天下這一下摔得不輕,半天才爬了起來,口中猶不服輸:「聖人有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五兩紋銀乃我應得之物,小女孩又懂得什麼?何況我乃是摔在土上,卦書雲,中央有土,巍巍厚厚,其能克水,其能生金。可見摔在中央厚土之上,乃是福份!小女孩多讀讀聖賢之書再來說話!」
紀若塵轉頭望去,見竟是青衣與那中年文士正在爭吵。他沒聽清兩人前半段都吵了些什麼,此刻只聽那中年文士搖頭道:「……非也!聖人有言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近之則褻,遠之則怨。可見我先入為主,並無差錯。」
那女子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叫道:「少仙,你是修道之人,怎能見死不救!」
雷光之中,張景霄身繞五色綵帶,手中松紋古劍,當空徐徐而落!此時的景霄真人與平素里的樣子已是大為不同,他眉心間隆起一道金棱,直通腦後,又延伸出五道三尺飄帶,望之有如鳳冠。雙目含火,正自熊熊燃燒,兩頰上浮起蒼藍雲紋,足下則是一團褐色光芒,承住了他的身形。
夜月高掛,繁星若錦。柔和的夜光透過懸玉殿琉璃殿頂灑落,在白玉地面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光影。
那女子幾步跑上前,然後撲通一聲跪在了紀若塵面前,雙手抓住他的前襟,仰面叫道:「求紀仙長救這孩子一救!救這孩子一救!」
一時之間,不論是無所顧忌的張殷殷,不諳世事的青衣,甚至於白虎龍象二位天君,都生出了幾分退意。
青衣道:「公子,為何我們要逃出洛陽?不是說要在王府死守嗎?我看王府主殿那邊多了一輛奇車,有八獸之靈鎮守,能夠抵擋得穢氣侵擾,何不躲到那邊去?」
青衣啊了一聲,顯是沒想到紀若塵竟然會這麼急,忙道:「公子不要著急,她這就起來了。」
那弟子道:「洛陽兇險,師父此行帶上弟子吧。」
青衣則道:「似是而非!叔叔說過,觀妖……啊不,觀人當重氣度德行,以血脈……不,以門第男女之分觀人,已先落了下乘!」
天威當前,那內侍唬得連連磕頭,觸地有聲,邊磕頭邊道:「秉皇上,通玄國師孫真人有萬分緊要事求見!」
殿中數十舞女只著一襲輕紗,裸著潔白如玉,纖巧秀美的蓮足,正自曼曼起舞,粉臂雪腿忽隱忽現,一時間實是春光無限。她們隨著柔靡的音樂翩然而動,滑如凝脂的肌膚撒發出動人的光芒,凹凸有致的曲線隨著腰姿的擺動令人浮想聯翩。無論是回眸、頓足、還是扭腰、擺臀,每一個動作皆令人目眩神迷,血脈賁張。
此時夜深人靜,三十禁衛鐵騎護送著孫真人的車駕一路疾馳,進了真武觀的大門。孫真人緩步下車,拂塵一揮,禁衛鐵騎即向兩邊散開,真武觀主殿中燈火通明,十六個道士魚貫而出,迎了孫真人,徐徐入殿去了。
省悟這點之後,龍象白虎二天君都深覺自己功夫下得還不夠,日後有暇,當痛下苦功,好好修修眼力。
皇宮以西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氣勢恢宏的道觀。這道觀雖佔地不廣,但樓宇聳峙,殿群巍峨,非一般道觀可比。細瞧之下,這道觀色澤明麗,檐角簇新,顯是落成沒幾年。再瞧那山門牌匾,其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真武觀」。這真武觀乃是由明皇下旨建造,建成不過五年,以為供奉孫真人的道觀。
龍象天君忽然吸了口冷氣,叫道:「不對!快收了法寶!」
張景霄面色凝重,道:「現今氣運突變,洛陽即將出世的非是尋常黯淵之魔,而是酆都東方之主篁蛇!現在來不及說這些了,殷殷呢?怎地她不在洛陽王府中?」
「住了!」明皇怒意又起,在殿中走來走去,邊行邊道:「朕那侄兒聰明伶俐,善體朕心,素來忠心耿耿,又與朕是血脈之親,怎可能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何況他就算想反,小小一個河南道又有多少軍馬,就算盡數歸他,如何是朕幾十萬禁軍之敵?此事休要再提!」
他進得殿後並不叩拜,只是向明皇躬身為禮,就坐在了一側的椅中。那內侍倒並不奇這道士的無禮。明皇好道,天下皆知,于這孫國師又是極為禮遇,不光尊為國師,還半持弟子禮。孫真人可入殿不拜,議事有座,由此可見聖恩之隆。
巨劍過處,那龔姓師弟身上毫髮無傷,然而目光混濁,已失了所有生氣靈性。那寬一尺,厚三寸的巨劍劍鋒上,穿著一個透明的人影,顯然痛苦萬分,正在拼力掙扎!
夜色中,到處都是濃而不散的霧,就算以紀若塵的眼力,也只能勉強看到十余丈外,再遠的地方,就都隱藏在茫茫黑暗之中了。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我知道王府中有這麼一輛車,可是如今黃泉穢氣非比尋常,我擔心邪魔一出,此車很可能會承受不住。而且洛陽遍地穢氣,這一輛車停在王府,簡直就如暗夜明燈,不把邪魔引到王府才怪。因此怎麼看來這裏都是險中之險,不能久留!我剛才已算出洛水沿岸乃是黃泉穢氣最弱之地,我們就順著洛水殺出去!」
呂儀見紀若塵猶豫不決,垂首哭泣不已,又膝行向前半步,抱住了紀若塵雙腿,將溫軟的胸部壓在了他的腿上,臻首也悄悄貼在了他下腹上。她深諳服侍男人之道,僅是簡單的幾個動作,即讓紀若塵心中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如此直接而了當的挑逗,倒是他此前從未遇過的。
然而紀若塵步法看似依天時八卦而動,但細想起來,卻又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抬腿落步,就似落葉隨風,自然而至。只是風瞬息萬變,落葉自也飄動無方。
青衣小臉漲得通紅,一時之間卻找不到什麼話來反駁他。
紀若塵登時哭笑不得,正要解釋,院外一個王府衛兵已然看到了院中的呂儀與李琓,當下高叫一聲:「在這裏了!」
大殿中,四位道士早已立在那裡,手中各捧一個玉盤,上面分別放著法衣、道履、仙劍和玉符。孫真人在弟子的服侍下更換衣服,片刻間已裝束完畢,向身邊一位弟子吩咐道:「派一人飛報司馬天師,說洛陽此次魔物現世,很可能有神物相伴而出。我先行一步,請他隨後接應。」
遙望著紀若塵等人一路苦戰,向著洛水方向殺去,黃星藍有些讚賞,又有些疑惑地道:「龔師弟,你看若塵居然能推算出洛水乃是穢氣最弱之途,準備遁此殺出洛陽,真是難得,不枉真人們多年教誨。只是以他道行,就算有了七聖山那兩個馬屁之徒相助,也難殺出洛陽吧?唉,真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龔師弟,你去召集黃趙二位師弟,先行到洛水沿岸掃蕩一下黃泉魔物!龔師弟?」
「幽騎!」白虎天君面色大變!
「這……這是……」黃星藍大吃一驚,面色蒼白。
可是眼下這種時候,己方最大的助力徐澤楷卻傷成這個樣子,那真到魔物出世時,又該如何是好?而且不必等黯淵之魔出世,穢氣化成的小魔已能將徐澤楷傷成這個樣子,這洛陽雖大,哪裡又是安全之所?
青衣一怔,掩住口淺淺地笑了起來。那濟天下也覺得自己太過強辭奪理,老臉一紅,以袖掩面,匆匆奪路而走。
孫真人面上憂色更重,先是嘆一口氣,欲言又止,似有為難之處。
砰砰砰!一陣重重的拍門聲響起,紀若塵愕然抬頭,望向了院門。他站起身來,左手一揮,院門即自行打開。
楊國忠面色一正,肅容道:「王爺,此次洛陽大變,人人都是措手不及。還好此行之前南宮上師贈了本相一輛八瑞定軍車,有此車停在王府,任它是祥瑞也好,凶劫也好,都侵不入車周三十六丈之內。但這隻是一時權宜之計,安不得長遠。東都洛陽可是王爺您坐鎮的。此次大變,實在瞞不得多久,聖上得知此事之後,一旦震怒,王爺必是首當其衝,所以還得從長遠計議一下。」
紀若塵只向地脈形勢圖看了一眼,剎那間臉色一片蒼白。他立了片刻,方轉向青衣,緩緩地道:「去把殷殷叫醒吧。我們須得即刻起行,依洛水而行,殺出洛陽!」
紀若塵點了點頭,又望向了徐澤楷,不禁輕嘆一聲。徐澤楷此刻剛從鬼門關上回來,行動都不如常人,怎可能隨著他一同逃離?但若將他扔在這洛陽王府,似也有些說不過去。
明皇站起身來,在殿內踱來踱去,焦躁不安。他驀然立定,一雙鳳目精光外溢,盯住了孫真人。孫真人也站了起來,迎著明皇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王府內外,實已是兩重天地!
直至張景霄立在面前時,黃星藍這才驚魂甫定,撫著胸口道:「景霄!你怎麼來了?這洛陽城中又怎會有酆都鬼衛現身?」
紀若塵仰頭望了望夜色,頃刻間已有了決定,於是嘆一口氣,輕輕推開了呂儀,道:「此事乃李王家事,我也不方便置喙。」
明皇面色陰沉,顯然心中仍是抑鬱難去。他踱了許久,心情也未見得好,再無半分睡意,於是長嘆一聲。他目光一掃間,忽然看到那內侍仍跪在殿外侍候著,看上去眉清目秀,很是一表人才。明皇又想起剛剛他代筆之旨,字字銀鉤鐵划,雄勁有力,倒是難得的一手好字,且他人也乖巧,於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片刻之後,明皇已披衣起身,端坐在頤晨殿中。那內侍從殿外引入一位面若嬰兒的道士,退在一旁候著。
薈苑本來就是清靜之地,此時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都在酣睡未醒,張殷殷也不知是醒著還是醉著,青衣則在進進出出,胡亂地忙碌著。她進退都是悄無聲息,也不會驚擾到紀若塵。
紀若塵當場愕然,但轉念一想,這濟天下說得也不無道理。於是取了五兩多的一錠銀子,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濟天下也不客氣,當即收了銀子入懷,轉身離去。
這道士生得白白胖胖,一雙細目,五縷長須,就似是一個普通的中年道人。若非那白裡透紅、吹彈得破的面孔,真看不出有何玄異之處。
剎那間,成千上萬的凩嬰同聲大叫:「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
紀若塵道:「我即是紀若塵,當不得仙長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