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二十九 大隱

卷一

章二十九 大隱

濟天下冷笑一聲,道:「壽王?此人陰狠而寡決,雖有包天野心,卻一無相匹之才,二無輔佐良臣,且目光短淺,自斷肱股良臣,不過一豎子,不足以成大事。」
剛行出山門之際,紀若塵忽然停步,回頭望去。山門旁,一叢錦簇花團猶自微微顫動,那原本該立於花團之後的人已然離去。唯有仍未散去的淡淡水煙悄悄透露了她的身份。
這一日午後,紀若塵立於太常峰巔,前臨萬丈深淵,看漫天浮雲如海,心事如潮。
景霄真人點了點頭,道:「果然是後生可畏。若塵啊,我平生牽挂之事,一是本宗大計,二就是殷殷和你師母了。現在殷殷流落在外,行蹤不明。她脾氣不佳,又沒什麼江湖經驗,我很是擔心。你此次下山若是方便,就在途中順便尋訪她一下。」
適才紫陽真人言道,徐澤楷已落入朝廷之手,此時多半已無幸理。洛陽壽王李安已倒向朝廷與真武觀一系,此人對於道德宗今後大計至關重要,務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其爭取回來。這一次的俗務十分重要且困難重重,諸多派系勢必也要插手俗世,天下大亂之勢將成。紀若塵此前曾與壽王打過交道,也隨徐澤楷修過些俗務,因此要再去一次洛陽。
紀若塵微一側身,就已讓過了這一劍,然後輕飄飄地一個旋身,撲入那青年道士的懷中,一肩撞在他的胸膛上。又是喀喀數聲,那道士胸前肋骨寸斷,長劍脫手,仰天栽倒在地。紀若塵前面的動作都渺無生氣,詭異無倫,唯這一記肩撞正大光明,凌厲果狠,與之前大不相同。
李安全身一震,失聲道:「什麼!」
他仔細端詳了一會手中的青鋒劍,輕輕吹落上面掛著的一滴血珠,嘆道:「這把劍就差得多了。」
李安的笑聲忽然啞了!
見紀若塵全無動靜,李安的大笑聲漸漸地弱了下去。
「……必不會放過我的。」紀若塵一邊替他將下半句話補全,一邊凝望著手中的長劍。長劍劍鋒寒光森森,通體隱放寶華,全無一絲血痕,顯然經過數段道法加持,端的是一口好劍。
景霄真人察言觀色,自然知道他的心事,於是嘆息一聲,道:「我已是風燭殘年,現下連常人都要遠遠不如,估計余壽不過一兩年而已,今後再也無法照顧殷殷了。這孩子性情剛烈,又沒吃過苦,日後委屈怕是少不了的。她與你怎也算得上青梅竹馬,若你不棄,就代我多照顧她一些。」
紀若塵不禁一笑,當即隨手拉過一個路人,問了問洛陽最貴的酒樓是哪一間,就領著濟天下直奔而去。
錢財于修道人來說就算不如糞土,也是身外之物。紀若塵聞言微微一笑,當即道:「如此那便說定了。」
長劍跳動幾下,險些斬在那青年道士的臉上。那青年道士見紀若塵又拿起了自己的劍,唬得忙撐起身體,叫道:「少仙饒命!我才入真武觀十年,今後必不敢再與少仙為難了!少仙饒命!」
哪知濟天下此時忽然轉過身來,拍著紀若塵的肩膀笑道:「我一身聖人之學,本是混跡風塵的一頭神龍。沒想到形跡居然被你給看了出來,年輕人的運道就是好啊!」
青年道士收不住去勢,眨眼間越過了中年道人,衝到了紀若塵身前。情勢如此,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一劍向紀若塵背心刺下!
「師叔,他全身上下看不到元氣外露,難道是修入那個什麼太聖境了?」
只是這一把劍,剛剛將原主人的頭顱斬下。
「我敢與道德宗為敵!」
他話音未落,眼前已是青光一閃!
景霄真人又望向紀若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方才微笑道:「我現在老眼昏花,看不清你的靈氣真元了,只是見你現下氣度風範,顯然洛陽之行收穫非小,這太清玄聖一境,已經快圓滿了吧?」
李安一時間已不能呼吸!他不得不以手扼喉,極力呼吸,卻吸不到一口空氣!就在他滿面青紫之時,殿中忽又轉成一片清明,荒野孤峰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安復又能視物。他這才看見左右有數名修道者奔來,想是已發覺了他狀況有異,只是他們發現得實在是晚了些。殿後的修道者中的確有道行不錯之人,早已察覺李安著了道,可這些人又偏不是李安能夠指揮得動的。
「哼!我辨識肥羊無數,這眼力可不會差了!」紀若塵暗自冷笑,又隱有些自得。
玉鳴殿中一片死寂。
景霄為虛無所傷,更有顧清遭吟風那一道青芒洞穿了身體!
入夜時分,本應是燈火寂寥的徐府一反常態,頗為熱鬧,下人們穿梭來去,忙個不停。紀若塵此刻坐在中廳,正在大排宴席。上首坐著的赫然是那濟天下,他自己打橫作陪,龍象白虎二天君坐在下首。
那文士哼哼唧唧地爬起,先正好衣冠,方怒視那管家一眼,道:「我胸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是時運不濟,才不得不暫時屈身西席而已。哼,你等濁物鼠目寸光,還不知今日錯過的是何等機緣!罷罷罷,我也不與你等多作理論,吵吵鬧鬧的,實是有辱斯文!」
紀若塵聞言大驚,道:「您壽元怎會只剩兩年?」
紀若塵丟下長劍,向著李安深深一禮,道了聲告辭,就帶著龍象白虎二天君昂然離去。
濟天下既已酒足飯飽,滿臉醺紅,望向紀若塵的眼光自然就柔和到了極處,嘆道:「五花馬,千金裘,呼爾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果然是人生得意須盡歡啊,不然要錢何用?太白名句,真是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呃!……不知你要請教何事?」
景霄見了,呵呵一笑,將紀若塵拉到石桌前坐下,又親自動手為他斟了一杯茶。壺是紫砂壺,僅有三杯之容。但如此小的一個茶壺,做倒茶這麼簡單的動作,景霄真人的雙手也有些顫抖,濺了幾滴茶水在杯外。
景霄真人望著黃星藍離去的方向,嘆一口氣,略有些無奈地搖頭笑道:「你師母啊,還是這樣看不開,真是枉修了四十多年。她這個樣子,叫我怎能放心將太璇峰交與她執掌?唉,還是另行選個師弟好了。」
她淚珠登時滾滾而下,以袖掩面,匆匆退下了。
徐澤楷被押往長安之後,他的府第一時還未被收回另作他用,丫環僕役一應俱全。
「門外有一名為紀若塵之人求見王爺。」內侍官戰戰兢兢地道。
紀若塵就似沒有看見背後攻來的兩人一樣,依然信步向前行去。那中年道士剛衝進紀若塵三丈之地,左右兩壁忽然同時傳來一聲暴喝。左首喝聲陽剛暴烈,如熊熊烈火,右首則隱隱有陰柔迴轉之音。兩記喝聲合而為一,在空中繞合成一個無形的圓環,剛好將那中年道人套在其中,令他不得寸進。
紀若塵一轉念間已有計較,當下施禮道:「先生果有大才,若塵佩服。適才見先生似是懷才而不遇,不得不屈身西席一職。既是如此,若塵此次在洛陽尚有許多仰仗先生之處,不知先生能否屈尊相助?」
紀若塵雙眼徐開,一雙深不見底的瞳望向了李安,淡淡一笑。
見紀若塵面有失望之色,濟天下口風立刻一轉,又道:「……只是看你如此誠心,我也就只能勉為其難,助你一次。但聖人之學不能隨便與人,月例紋銀五十兩,成即是成,不成就不成!」
可誰知紀若塵自入殿坐定后,就如一尊石雕般,忽然失去了全身的生氣。若單憑靈覺感應,只會覺得坐在那裡的是一具死屍。且一眾修道人明明看見紀若塵全身真元都處於寂滅不波之態,就算要突然動手也不可能,但不知為何,每個人都下意識地越來越緊張,就如他真元已聚至巔峰,就要發出驚天一擊一般。
死一般的寂靜之後,兩旁殿下逐漸響起粗重的呼吸聲,一陣大過一陣,如潮汐洶湧的海。那些刀斧手肉體凡軀,已漸漸承受不住殿中散出的陣陣無形重壓。
思及過往五年中景霄真人授業的點點滴滴,紀若塵只覺胸口如墜了一塊大石,只悶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一撞,紀若塵其實是學自吟風。
紀若塵垂首望著石桌,默默地端起茶杯。他的手抖得比景霄真人還要厲害,幾乎將整杯茶都潑到了石桌上。
中年道士掙扎著叫道:「小賊知道就好!你如此……張狂,國師必……必不會……」
李安定睛一看,見是內通外傳的內侍官,沉聲喝道:「何事?」
濟天下又吃一驚,盯著紀若塵左看右看,方才一拍額頭,道:「我想起來了,當初從你這裏得了五兩銀子!你叫……你叫……」
「……道德宗人,大多傲慢若此。」
當紀若塵入殿時,紫陽真人正坐在紋枰前獨自擺棋,顯已等候他多時。不過紫陽真人並未責怪於他,只簡單地交待了接下來的事,就讓他自行前去準備。
長殿盡頭乃是李安之高座,座背以黑為底,暗金描花。長殿另一頭孤零零地擺著一張椅子,紀若塵正襟端坐,雙眼低垂,似入定神遊去了。
他只覺眼前一片昏黑,如身處曠野,一片蒼茫中面前隱現一座巍巍孤絕斜峰,似是隨時都會當頭壓下,將他立時壓成齏粉!
看著空蕩蕩的內堂,李安才算平靜下來。他坐定不動,整間內堂死一般的寂靜。
左右兩壁廊下又傳來一片喧嘩,重甲刀斧手們嘩啦啦倒下一片,龍象白虎二天君踢開攔路的刀斧手,大步走進殿中,分別在紀若塵左右一站。剛才那由嘯音構成的陰陽環就是他們的傑作。二天君本是李安府中頂尖的人物,這麼一立,不怒而自威。殿內殿外的修道者無不識得二天君的厲害,見他們忽然倒戈,都渾然不明所以。
那文士眼見兩個胖大家丁捲袖掖衣,露出兩根粗大胳膊,就要上來動粗,忙叫道:「聖人有言,君子動口不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
堂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語帶驚訝:「這位先生如何稱呼,怎知本王今夜會來拜訪?」
說到自身生死,景霄真人反而輕鬆起來,微笑道:「我本當是神形俱滅之局,幸得紫微掌教舍重寶相救,這才撿回了一條性命。若運氣好的話,下一世輪迴還能留些夙慧。」
舞伎歌女樂手們個個噤若寒蟬,一一膝行退下。那寵妃花容失色,還未及說些什麼,李安已瞪了她一眼,喝道:「你也滾!」
濟天下可不管二天君如何,他只是滿面通紅,口噴酒氣,一拍桌子,喝道:「因此今晚李安必會登門!」
李安深深地吸了幾大口氣,揮了揮手,令那幾名修道者都退了下去。此時他心下極是懊惱不該放景輿回止空山搬援軍,若是她在此處,自己斷不會弄得如此狼狽。
他沒有多作停留,三日後即行下山。
紀若塵立在街對面,只覺得這文士的聲音好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何處聽過。
他再未回頭。
每到動筷之時,濟天下立會顯出干雲豪氣,雙筷落處,如風捲殘雲,轉眼間就會掃空一碟。紀若塵直懷疑他腹中是否另有乾坤,否則何以會裝下如許多的酒菜。
紀若塵雙目緩緩垂下,淡淡地道:「即是如此,那若塵就告辭了。只是我有一事尚要請教王爺。王爺以為,這殿里殿外二十二名修道之人,究竟有幾人敢與我道德宗為敵?」
濟天下一直脖子,勉強將一整隻鵝掌吞下肚去,含含糊糊地道:「聖人有言,君子不欺暗室,咱們當然要堂堂正正地拜見,如此先讓他有萬全準備,再一舉破敵,自可盡掃對方銳氣。這等小事,稍想想就會明白,又有何難?」
青墟……
濟天下聽了又是連連冷笑,道:「聖人云,遇事當先思己過。你自己也說,那個真武觀規模連你道德宗的三成都沒有,若非迫不得已,怎會願與你為敵?天知道你道德宗作了何事,才弄至這般天怒人怨。壽王可非是明皇親子,哪輪得上他入主東宮?他也不是笨到了家,必是明白儲君事大,哪是孫果一介國師就能定奪得了的?是以若行正道,東宮斷不會幹壽王之事。反倒是你那道德宗行事肆無忌憚,與狼子野心的壽王正是一對。因此……」
兩人再談數句,見景霄真人精神已有些不濟,紀若塵當即起身告辭。
洛陽王府衛士眾多,修道人也不在少數,竟無一人上前攔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三人離去。
面對著堂前如花舞伎,滿桌珍饈佳肴,他全然無心享用。
紀若塵未想到會由自己負起指揮之責,不過既然有雲風相助,他也心定了許多。
那中年道士傷勢極重,但若加救治,仍可挽回一條性命。相較之下,青年道士傷的就要輕得多了。
而紀若塵依然定如泥木偶像,未有分毫變化,似是要永無休止地坐下去。
紀若塵在兩人身前立定,微笑著道:「看兩位道法,想是出身自真武觀的?」
是以李安肯如此做,定是朝廷與真武觀許了他無法回絕的好處。問題在於,這好處是什麼?李安想要的又是什麼?不知道李安心中所思,又讓紀若塵如何下手?這一個誘字就用不出來了。
紀若塵低聲答道:「已有八分火候了。」
啪啪啪!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掌聲,然後絲竹響起,李安在一眾內侍宮女的簇擁下走入玉鳴殿,坐在了中央高座上。
「胡說!他才多大年紀,能修入太聖之境?年輕人不懂就不要亂說!」
原來紀若塵從王府出來,就直接來到徐府,公然佔了此地,又讓龍象白虎二天君以道法封府,不許下人們出府。管家下人們懼怕,只得乖乖聽紀若塵吩咐,大張燈火,堂前設宴。
席開不足一刻,菜已見底,酒空十壇,濟天下果然能人所不能。紀若塵見火候已到,方向濟天下一拱手,笑道:「濟先生果然神機妙算,若塵此番方能事事佔盡先機。」
只是這話說來殊無底氣。掌柜夫婦既然當時連他也不認得,自不會對青衣殷殷有何照顧。至於二女被接回無盡海,也只是他個人依所掌柜夫婦之言進行的揣測。紀若塵隱隱覺得,那掌柜夫婦不可能認不出自己來,只是他們天性如此,定要嚇他一嚇,方才肯罷休。再由此層推想,殷殷和青衣應不會有大事。
紀若塵望著濟天下的背影,想起洛陽大劫之夜,此人仍能四處行走而毫髮無傷,若說真的只是一介文弱書生,誰又會信?而且他的真實實力越是看不出來,就越是可怕。
紀若塵笑道:「先生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的是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
此次紀若塵不再是孤身下山,陸續將有十名道德宗弟子進駐洛陽,以為奧援。這些弟子不論位階,均將由紀若塵調配。除此之外,雲風道長不久后也將抵達洛陽,從旁指點協助。
當時只道修好三清真訣,這一生即是衣食無憂,和樂美滿。哪曉得隨著道行日深,煩惱反而日益增多,乃至於日日思慮生死之危。修道中人不論師從哪一門派,若道行達至三清真訣上清境界,即有望輪迴中保持夙緣,寄望于下一世再有所突破。因此上死生之事,對於修道中人來說,實是比尋常凡人要更加看重。
以紀若塵此時的道行,已可經月不食五穀,除非是品嘗美食佳釀,否則三餐都可省卻的。是以雖對著滿桌珍餚,紀若塵也只是略動了幾筷子而已。龍象白虎二天君只是好酒,光顧著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根本不去動桌上酒菜。可是桌上菜肴已十有九空,這自然都是那濟天下的傑作。
李安猛一揮手,將那寵妃掀到一旁,連帶著杯中酒也潑了不少在她身上。他心中越來越是煩躁,猛然將銅爵擲在堂前,喝道:「都給本王退下!」
景霄真人一頭烏髮盡化作瑞雪,昔日如玉似嬰的肌膚如今溝渠縱橫,峭拔挺直的身形也轉為佝僂龍鍾之態。休要說真元靈氣,如今的景霄真人怕是比尋常凡人還要體弱一些。唯有從他那從容不迫、淡泊如恆的氣度上,依稀可見幾分往昔的英姿。
「是嗎?」紀若塵手中青光又是一閃,方才淡淡地道:「可是我好像聽過一句話,叫做斬草除根。」
紀若塵越聽越是欽佩,越聽越是入神,直到手舞足蹈的濟天下說得腰酸臂軟,口中生煙,不得不稍稍歇息之時,他才省起來對於此行之事還沒問出什麼來。
「含煙?」紀若塵在風中立了足有一刻,方轉身下山。
那道人面色大變,剛要運力掙扎,那束在腰中的無形圓環即驟然收緊,一陰一陽兩道真元洶湧而入,頃刻間攻破了他護體道法。中年道人一聲慘叫,喀嚓骨裂聲不住響起,他腰椎已被勒得粉碎!
那文士一邊回頭張望,一邊猶自恨恨不已地道:「有眼無珠,哼!」
濟天下睨了紀若塵一眼,道:「你想我做你的幕僚?哼,我一身聖人之學,哪能如此輕易就屈居人下的?此事再也休提!」
呼的一聲,殿後一名修道者沒有控制住手中的咒符,猛然燃起一團藍火。旁邊一名修者見了,立刻從口中吹出一縷寒氣,將那藍火撲滅,方不致使咒符反噬。一眾修道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面有駭色。只有極邊上立著的數名修道者若無其事,但望向中央這群人的目光中多少都帶了些鄙夷。
眾人就這樣忐忑不安地等著隨時可能到來的一擊,惶惶然若受驚之兔,片刻也不敢放鬆。雖說以紀若塵的道行絕不可能會是這許多人的敵手,但眾人就是不敢放鬆心神。一個時辰過去,數名道行淺些的修道者竟已汗透重衣。
殿盡頭的厚簾后,也時時有靈氣波動。十余修道之士雖然看不起紀若塵的道行,但道德宗盛名在外,誰都怕紀若塵驟然暴起發難。真要動起手來,他們也勢必不敢傷了紀若塵的性命。畢竟,他們這些出身小門小派之人,又哪敢冒著滅門滅派的危險與道德宗為敵?
濟天下一聽說紀若塵有事請教,架子立刻又端了起來,傲然道:「有這樣當街請教的嗎?豈不是有辱斯文?」
尚是黃昏,洛陽王府內堂中已是絲竹聲聲,弦樂悠悠。李安身著輕服,倚在一名盛裝的宮女身上,手持青銅爵,不住搖晃著杯中酒,卻並不飲下。
他立刻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鎮定下來,道:「吩咐他玉鳴殿等候。殿兩側排刀斧手,速請薈苑諸供奉殿後簾內就座。」
紀若塵苦思片刻,動容道:「先生之意,難道壽王想要入主東宮?!是了,那孫果定是許以這等好處,才能煽動得壽王與我宗為敵!」
他已有些控制不得面上表情,不得不低下頭去。那邊黃星藍忽然以袖掩面,也不向紀若塵打聲招呼,急急起身,奔進了屋內。
紀若塵聞言一愣,登時對自己的判斷有所動搖。
此行洛陽,還要順道探訪青衣與殷殷的下落,他實是不想耽擱。
「少仙果然定力過人,本王佩服!不知少仙此次重返洛陽所為何事?該不會是為了那晚不辭而別之舉吧?哈哈!哈哈……」
殿中陰風陣陣,除了載來陣陣殺氣,還送來隱約的話聲。
那管家見他躲得狼狽,不由得哈哈大笑,招回了兩名家丁,得意洋洋地回府去了。
※※※
「那是當然!閑話少說,干!」
濟天下冷笑一聲,道:「這還不簡單?壽王志比天高,端看他可將自己王妃雙手奉給明皇就可見一斑,區區一個洛陽,如何滿足得了他的胃口。他現在取了兄長之位,鎮守東都,又手握兵權,可謂極近尊榮。所以你想想,他若還想再進一步,又能向哪去?」
紀若塵時時處於死生之地,本就話不多,此番領了吩咐,更是一言不發,帶著滿懷心事,自行離去。
一個內侍官正低頭小跑著進了內堂,一抬頭就見一條大魚迎面飛來,嚇得一個虎撲伏在地上,口中連稱:「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濟天下這一開了頭,當即口若懸河,話題更從壽王身上引申開來,轉為講解天下大事,不知不覺間早已離題千里。不過此人確是有才,條分縷析,無比複雜之局往往被他三言幾語就解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大胆!」李安重重一拍椅臂,喝道:「徐澤楷裡外勾結、圖謀不軌,意圖劫奪朝廷至寶,證據確鑿,罪無可赦。他現已被押往長安,不日就要正法!你竟敢孤身來討要朝廷欽犯,莫不是不知道死字是怎麼寫的嗎?本王念你年少無知,洛陽大劫時又出過力,此事暫不追究!退下吧!」
只是他走得急了,未曾注意到前方有人,一頭撞在一人身上,不由得騰騰後退三步。那文士劍眉一豎,正要發作,哪知對面所撞之人一拱手,道:「濟先生別來無恙?」
轉眼間二天君又是兩大碗下肚,那廂濟天下百忙之中,也抽空幹了碗中酒。白虎天君一抹嘴唇,提起一大壇酒,又給三個碗中添滿。
伴隨著一聲呼喝,李安身後厚簾突然破成片片碎布,一名中年道士提劍而起,飛過十余丈距離,劍虹前出一丈,向紀若塵后心刺來!那中年道士身後另跟著一個青年道士,同樣手提鋼劍。然而這青年道士道行就要差得多了,無法馭劍升空,只能貼地疾沖而來。
他心中紛亂,顧清、青衣、殷殷、宗內諸真人、掌柜夫婦、尚秋水姬冰仙等同門、謫仙、解離訣、神州氣運圖,或人或物,紛至沓來,一樣一樣壓在他的心頭,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兩人當下結帳,離開了放鶴樓。
此時面前雲海忽起波瀾,一道惡風撲面而來,呼嘯聲中幾乎將他捲入崖下。他周身毫光一現,雙足立時釘死在崖邊,任那道惡風拉扯,就是不動分毫。
紀若塵立在崖邊,想到此處,唯有一聲嘆息。
猛然間嘩啦啦一聲響,李安已將整張桌几連同上面的飯菜一把掀翻!
紀若塵拱手道:「聽聞先生通曉天下大事,可否為若塵說說壽王李安?」
咣當一聲,白虎龍象二天君兩個大海碗重重地碰在一起,酒漿四溢。他們照例先向濟天下招呼一聲,然後就互相吹捧勸酒道:「你我兄弟果然海量,幹了!」
放鶴樓三樓的雅間中,濟天下十指齊上,滿桌的酒菜片刻就被他掃得七七八八,酒也下了三壺,那衝殺于杯盞佳肴之中的浩蕩之氣,實是深得聖人教誨。
道德宗再勢力雄大,殺李安這樣的人,也得斟酌再三。
只因他已見過了景霄真人。
且李安如此與道德宗為敵,顯然對己身安危已有依仗。至少應該不怕某位道德宗弟子備夜來襲,在睡夢中取了他的頭顱去。要想防住道德宗突襲,可不是真武觀能夠辦得到的,想必李安身後,另行有人。不管是什麼人,暫時看來,這個逼字也不大用得出來。而且就算李安束手就縛,紀若塵還真能殺了李安不成?
「若塵受教了。」
玉鳴殿殿高三丈,闊而深。其上碧瓦流彩,飛檐點金,殿周則以白玉迴廊繞之,真箇是富麗非凡,煌煌灼灼。其內也是樑柱塗朱,四壁繪彩,堂皇之極。
惡風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已然消去。紀若塵立在原地,身周肌膚的輝光凝而不散,片刻之後才徐徐轉為暗淡。他暗嘆一聲,自己玄聖境界將滿,體內寶光外溢,只要是稍有道行之人皆能看得出來。可是這副景象,景霄真人已然看不到了。
李安雙手一揚,凜然道:「本王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就在這裏講好了!」
紀若塵正一片茫然之際,身旁一座大宅忽然角門一開,從裏面跌跌撞撞地摔出一個文士,緊接著兩名腆胸凸肚的家丁從門內衝出,中間又踱出一名細瘦管家裝束之人,駢指向那文士罵道:「你這無用酸才,也不睜大了眼睛好好瞧瞧這是什麼地方,就憑你也想在賈府騙吃騙喝?嘿!這不是被我戳穿了牛皮?還說什麼經你之手,小公子必能通明大體,辨識天下形勢,成濟世之材。哼,若不是今日夫人心情好,就憑你那妄議朝政的滿口胡柴,就該把你扔到洛陽府去,不死也脫三層皮!快給我滾吧!」
紀若塵望著李安,徐徐道:「王爺,我此來所為何事,要在這裏說嗎?」
紀若塵淡然道:「也罷,我此來當然是為徐澤楷之事。」
紀若塵來到太璇峰時,景霄真人剛用過午膳,正在花園中一邊品茗,一邊與黃星藍弈棋。見紀若塵步入花園,景霄真人當即起身,含笑招呼道:「原來是若塵來了。好好,你肯回來就好。快來坐,試試你師母的茶吧,可不是那麼容易喝到的呢!」
咣當數聲大響,二天君插了進來,與濟天下又連干三碗,然後撲通聲接連響起,兩位海量天君身體一軟,就此滑入桌下,鼾聲大作。
玉鳴殿兩邊廊下不時會響起鎧甲碰撞聲,這些重甲刀斧手雖是精銳,然而在緊張中立了一個時辰,人人都是呼吸粗重,不由自主地有些搖晃。
濟天下一時間憋得面紅耳赤。他當初根本就沒問過紀若塵姓名,現下又哪裡叫得出來?倒還是紀若塵先為他解了圍:「我姓紀,名若塵。今日有緣,得在洛陽重見先生,正好有些事情請教,不知先生可否不吝指教?」
寂靜,靜得讓人發瘋。
大道原本艱難。
紀若塵忙安慰道:「景霄真人不必擔心,據我所知殷殷現下應與青衣一道被接回無盡海去了。」
不一日行到洛陽,紀若塵才發覺自己對於此行任務實是茫無頭緒。壽王李安是如何站到朝廷那一邊的?
威逼利誘都不可行,又要紀若塵如何下手?望著歷經大劫,又復生機的洛陽,紀若塵不由得苦笑,他甚至於連應該如何見李安都不知道,是直接登門投貼,還是半夜翻牆而入?
他一邊叫,一面以袖掩面,匆匆向街對面逃來。
按徐澤楷的說法,李安弒兄據位時,他可是立過大功的。雖然李安乃是冷酷無情之輩,然則非是愚人,交出徐澤楷不光是失了一大助力,還招惹上了道德宗這等敵手。洛陽王府守御再嚴,在道行高深的修士眼中仍是如平地一般,那還不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那他為何不懼?」
不知不覺間,已是一個時辰過去。
來之前,紀若塵就已知道了景霄真人道行全失之事,可是仍呆了足足一刻,方才斷定眼前這白髮蒼蒼、目光渾濁的老人,就是昔日那風度無雙的景霄真人。
「果然好劍,只是有些不吉。」噹啷一聲,紀若塵隨手將這把劍擲在了地上。
紀若塵只是靜靜坐著,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干。
那文士吃了一驚,斜睨對面之人一眼,見那人年紀甚輕,氣宇軒昂,形象不凡,才收起三分輕視之心,道:「你怎知我姓濟?」
紀若塵在心中默念了數遍這兩個字,方才向太上道德宮行去。
他初上西玄山時,也是如此認為。
李安動都不能動一下,周身冷汗一層層湧出,面色早灰白若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起立,整衣,轉身,舉步,離殿。
世人皆道神仙好。
紀若塵好不容易得了個空,向濟天下問道:「先生何以會斷言那李安會自行尋上門來呢?」
那管家大怒,喝道:「窮酸還不快滾,小心我著人拿下你,送入洛陽府去,四十大板打斷你腿!」
紀若塵忽然苦笑一下,發覺自己再也不能如原先所想那樣拋下一切,悄然下山遠去,尋個安靜的地方過完富足一生了。
旁邊一名寵妃見狀偎了過來,嬌聲不依道:「自從那景輿走後,王爺整日就是悶悶不樂的,也不說來陪陪人家。王爺可有什麼心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