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三十一 廟堂

卷一

章三十一 廟堂

明雲性格內斂,處事四平八穩,從無任何突出之處。儘管景霄真人一直誇讚他天資過人,他也確是年輕一輩中出類拔萃的弟子,可是性情飛揚脫跳的張殷殷從來都不喜歡和這個師兄多相處,悶也悶死掉了。經平昌一戰,張殷殷對明雲縮手縮腳的表現更是不滿,若非還有本宗別脈的師兄在側,以張殷殷的性子怕早沖明雲大發雷霆,然後一走了之,哪還會對他假以顏色?
紀若塵深以為然。
雲風剛還了一禮,寒暄幾句,就感覺到樓板顫動,龍象白虎二天君分從左右搶上,將史義一肩膀擠到了後面,一禮到地。
洛仁和先謝過了恩典,才在邊上的椅子上坐下,望向楊玉環的眼神中少了幾分敬畏,多了三分慈祥。
洛仁和面色一暗,嘆道:「他……他定要去修仙訪道,又何曾有隻言片紙歸家?這一轉眼就是五年多了,怕不是……」
洛仁和自居御史之位后,權勢驟升,又與當朝洛妃楊妃兩位寵妃有親,因此朝堂地方大小官員極少有敢不賣他帳的。洛仁和為官清正,只是拜託各地官員幫忙尋訪洛風下落,算是為己謀一些私利。然各地官府雖通力尋訪,五年多來仍是一無所獲。
黃星藍在一旁嘆道:「你父親在洛陽受了奸人暗算,現在傷勢仍未痊癒。過段時候……道行就會恢復了。」
其實天下表面上仍是太平無事,偶有小股盜匪流寇侵擾鄉里不成氣候,只要官軍出動,一擊即潰,從不曾為患。因此各地節度使、都督之類多少皆有虛報兵員,緩補空額之舉,從中扣吃糧餉差額。如李安這樣肯不計耗費,單獨成立一隊精兵的頗為少見,由此也可略窺見他的野心。
蘇姀抬起手來,輕輕在她臉上拭過。張殷殷這才發覺,自己竟已淚流滿面。
雲風又道:「顧清這麼年輕,卻有如此道行修為,實在是匪夷所思。想來她的累世淵源機緣果報均是非同小可。能得如此仙侶,既是福緣,也是壓力。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蘇姀笑道:「小妮子,竟敢懷疑你師父的本事!當年你師父以一顆至冰之心,使得天下多少英雄人物如痴如狂?只是我那時不大出山走動,是以名聲才不若妲己姐姐罷了。家姐雖因紂王而亡,卻也得紂王真心相伴數十年。只是這樣一來,她的鎮心術倒反不如我了。」
雲風一到軍營,即察覺到了紀若塵與多名道德宗弟子的靈氣。只是營中還有兩個道行十分高深之人。雲風微微一笑,他當年曾經三擒三放這兩人,對於他們的靈氣自是再熟悉不過。
這一年多來,每過三兩個月,楊妃就會召洛仁和進宮,名為敘親,實為詢問洛風的下落。每一次都如今日一般,說不上幾句話就會陷入沉寂。
高力士連忙爬起,理了理衣服,道:「果然不早了,洛大人該已在玉和殿候著了。」
「上清嗎……」張殷殷默念了幾遍,用力點了點頭。
至此,繁花方敢重拾顏色。
紀若塵失笑道:「那就兩百兩吧!」
三清真經認為天地是為太上道君所辟,其後分天地,生萬物,開人智,皆為太上道君所授。而無盡海論道則是說天地萬物乃自混沌中來,自然而生,非是有超然于混沌之上的某位至仙所創。
他滿面血紅,哼了一聲,向後便倒。
良久,她才幽幽嘆道:「他啊,是塊木頭,不,是一塊最冷酷無情的冰。我初見他時,他就在那海的中央坐著。四百年後當我心灰若死,再去看他最後一眼時,他依然那麼坐著,動也未曾動過。四百年間,任我用何手段,都從未能讓他將心思稍稍停留在我身上一刻。千年前家姐身故的那一場大戰,姜尚請下了仙兵天將,我族兵敗如山倒,每一刻都會有成千上萬個族人往生輪迴。那時大地之上,血流何止千里?甚而他所坐著的海都給染成了青色!可是他依然不動如山,寧可看著數以十萬百萬計的族人倒下,也不肯稍稍施以援手。若他肯助我族,姜子牙雖然請下仙兵,又哪敢如此趕盡殺絕;那些個假仁假義、威風八面的所謂英雄,又怎敢如此猖狂?敗局已定時,我罵他無情無義,他卻說我年少無知,看不破輪迴,辨不清因果。那時我一怒而去,下了天刑山,率領倖存的族人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尋得了幾塊存身之地。」
他剎住脫韁野馬般的念頭,有些慌張地取出了翠玉簡,似是生怕再多想一刻,就會觸摸到內心深處不該觸動的地方般。
洛仁和點了點頭,又被勾起心事,當下默然不語。洛仁和膝下六子,唯獨三子洛風天資過人,素被寄予厚望。哪料得到他五年前忽然留書一封,飄然遠去,就此尋仙訪道去了,自此音訊全無。想他一介貴公子,手無縛雞之力,行走險惡江湖,多半沒有幸理。什麼吉人天相之類的話,不過是些安慰而已。
這一座軍營可屯兵五千,目前駐兵甲三千五百,皆是李安麾下的精兵強將。這支軍馬成軍不過一年,乃是由各部抽調精銳而成,平素不事屯田守衛之類的雜活,只是出操演練,以備戰事。
蘇姀的縴手從張殷殷額上略過,為她理了理紛亂的秀髮,微笑問道:「那你後悔嗎?」
雲風望著紀若塵,半晌嘆道:「我此次下山,除了輔助你之外,還帶來一個消息,那就是守真真人已推算出因篁蛇逆天改命,本朝氣運有變,洛陽有成帝都之象。」
雲風擺手制止紀若塵叫他們下來,目光向外放去,把整個軍營盡收眼底。他一動念間,已知餘下四名本宗弟子分散在軍營各處,循息遙遙望去,每人身邊都跟著一至數名軍官,看他們指點交談之勢,顯然這些軍官的職責也是引導解說。
素手傾覆,任那片落葉自掌心滑落,飄入溪流,被水花兒卷載著,彎彎曲曲地盤轉遠去。
據三清真訣所載,在未有天地之前,萬物為空,無天無地,無陰無陽,無日無月,無晶無光。唯有太上道君獨處玄虛之中。其後太上道君自虛空而下,口吐《開天經》一部,共四十八萬卷,每卷四十八萬字,每字辟空百里,如此,天地清濁始分,四方形象方立。
蘇姀道:「我知道。」
「什麼?」紀若塵失聲道。
明雲欲言又止,最後苦笑道:「這……當然沒什麼不妥。你先隨我來吧,我帶你去看一些東西。」
紀若塵正胡思亂想,突然腦中一個記憶的片斷閃過,想起那塊記載著無盡海秘法的翠玉簡還在自己手裡,既然靜不下心來修鍊,不若看看這塊玉簡上都載著些什麼。人妖殊途,無盡海秘法乃是妖族修行之用,紀若塵可不敢去煉。只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開闊些眼界總沒有壞處。何況日後與青衣重逢,自己還要督著她修鍊呢。
「陛下現在在做些什麼?」
自以紀若塵為敵、開始刻苦修道之時起,張殷殷平素就是在太璇峰也很少與明雲等同宗師兄弟見面,而起手修習天狐秘術后,更是一月也未必碰得上一回。且她不喜明雲木訥呆板,也就越來越少與他搭言。此時見明雲相詢,她不耐地道:「我要去找紫陽真人,你有什麼事嗎?」
有那麼一些時候,她感覺清晰了一些,看著周圍,發著呆。看陳設布置,這似乎是她的房間,可是那幾個空空如也的酒罈又是哪裡來的?她不記得有在房中藏酒啊?
「師父……」
紀若塵無言,唯有告辭。
翌日清晨,張殷殷從所居的別院中走出,雙眼微現紅腫。以她的道行和對容貌的愛惜,仍壓不下面上哭痕,顯是昨晚足足哭了整整一夜。
那令萬物失色的素手凝定片刻,才慢慢收回。半卷羅袖乍然舒展成一朵小小的鳳丹白,緩緩合攏花瓣,掩去了那如雪肌膚。
兩部經文當中,必定有一部錯了。
「這怕不是李學士暗諷本宮,而是公公你忘不了磨墨脫靴之恥吧?」
雲風看他皺著眉,抿著唇,苦苦思索的樣子,不由笑道:「再過兩個多月就是你的訂婚之典了,宗內雖不準備大辦,但也會邀些道友前來觀禮。你的道行若是弱了,可實在不大好看。雖那顧清淡泊如雲,不會計較這些,但誰知雲中金山雲中天海之流又會說出些什麼話來。兩月時間不會有何突破,但總好過白白荒廢了。」
※※※
景霄真人微笑道:「究竟是誰下的手,就連我現在都說不清楚。不過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那人既然害得了我,總有一天會露出形跡來的。你想為我報仇,那也可以,什麼時候你道行入了上清境界,什麼時候就可以考慮這件事了。」
另一個則道:「仙長定要多留幾日!」
雲風嘆一口氣,道:「當然不是。只是你有所不知,青墟宮中並無虛無此人。」
守衛二樓的數名軍卒乍見眼前憑空出現一名負劍道士,分毫不見慌亂,嗆啷聲中戰刀紛紛出鞘,就欲撲上,匆忙中不忘拉開距離,各站方位,相互呼應。雲風雖不通軍務,但這合擊之勢是看得懂的,心下讚歎這數名軍卒處變不驚,反應迅捷,實是精銳。
她凝神望著洛仁和,隱約嘆了口氣,道:「洛大人請起,坐。」
濟天下哼了一聲,整好衣冠,斂眉肅容,正襟危坐,才道:「聖人有言,何必曰利,只有仁義。我並非是貪圖這點供奉,只是見你誠心求學若此,如大旱之望甘霖。當今世風日下,人心浮夸喧躁,像你這等赤誠求知虛懷納物的學子已然不多,我不得不指點你一下啊。」
紀若塵身後一名高大將軍應聲上前一步,向雲風抱拳施禮道:「末將史義,見過雲風仙長!」
他沿著道德宗標記一路尋到紀府,卻不見紀若塵,只從兩名留守府中的道德宗弟子口中得知他現在洛陽城外的軍營校場之中。雲風依言而行,不片刻已出了洛陽城,來到城南大校場中。
整座軍營最高的閱軍樓頂,紀若塵抱膝席地而坐,怔怔地仰望著空中高懸的半彎弦月。
「是!」高力士深吸一口氣,高聲道:「奉貴妃懿旨,擺駕玉和殿!」
雲風微笑,雖然若塵說得凌亂,但他彷彿很清楚若塵想表達些什麼。他抬手一指腳下沉睡的大營,道:「若塵,你看,這芸芸眾生,大多數人勞碌一生,求的不過是溫飽二字。又有些人時時處處鑽營逢迎,為的亦只是名利二字。其實縱是坐擁天下又能如何?這副皮囊仍不過吃三餐眠三尺,百年後一抔黃土。我輩修道之人,又有幾個具大神通者真願高踞那廟堂之上,受四海朝拜?」
洛仁和聽聞,即跪辭道:「微臣告退。」
眨眼間她已沖入後花園中,叫道:「爹!娘!我這次下山可是見識到了無盡海的妖怪呢!」
重樓翠阜錯落轉折,雕廊畫棟朱漆金粉,琉璃碧瓦起伏綿延十里不見首尾,靜穆如深海。
可是這篇《論道》中卻道,萬物未成之時,謂之混沌玄黃。其後混沌之中一氣始生,歷億萬歲而成玄、元、始三氣,三氣又歷億萬歲而成九氣。三氣為天地之尊,九氣為萬物之始,自此始有天地萬物。
一直如泥偶雕塑般呆立在數十丈外的宮女內侍連忙跑過來,又有四名太監抬了一頂軟轎,從月牙門外飛奔而至。高力士看著楊玉環上了轎,這才跟著軟轎向玉和殿而去。行在途中時,他仍時不時要看一眼天上高懸的驕陽,心下兀自在想,這大晴天的,剛剛哪來的霹靂?
那麼,殷殷呢?
回到居處,他沐浴薰香,盤膝靜坐,欲修一晚的三清真訣。可是他坐了半天,卻怎麼也定不下心神來。枯坐半個時辰毫無所得,紀若塵索性披衣而起,隔窗望月。小樓前一棵疏落梧桐伸出三兩旁枝越過院牆,最高的梢頭掛著半輪缺月,籠罩在昏黃的薄暈中,明天會有大風。
「殷殷!」明雲色變,大叫一聲,想再去拉住她,可是剛一動,體內真元忽然騰的燃燒起來,如煮沸湯!
紀若塵入道門時雖然年幼,可是心智已成,和那些自幼修道之人大不相同。他非是因慕道羡仙而修行,亦非認定大道就不再有旁念。紀若塵的修道,初時純為保命,掩飾那天降的錯緣。洛水一役后,他雖然不能盡知道德宗真人們深若淵海般的布局用意,但以他的敏慧,也隱隱知道,當初令他最害怕的假冒謫仙一事已不是曾經以為的那麼重要。
張殷殷兩道柳眉慢慢豎起,臉上已是陰雲籠罩,冷然道:「明雲師兄,我去找紫陽真人,如果再順便問問若塵師兄回山了沒有,這有什麼不妥嗎?」
紀若塵在桌邊坐下,向濟天下拱手道:「濟先生,我當日用你之策,向李安陳說洛陽有帝都之象,果然令壽王回心轉意。先生的卦象推算學究天人,竟然可以推算出這等大事來,實是讓若塵佩服!只是不知先生用的是何術法,紫微斗數,先天卦象,還是南帝河圖?」
雲風聽了仍是有些不解,按紀若塵所說這些,仍不會讓這壽王如此合作才是。壽王是何等人物,當時既然選擇了真武觀,交出道德宗弟子,定是已經思前想後,算清了厲害緩急。若塵一番口舌,數句虛無縹緲的承諾,再加上真武觀的兩條人命,也不足以顛覆局面。
心頭隱痛再次暗生之時,忽然一陣不可抵擋的疲倦湧上心頭。張殷殷身體一軟,慢慢地倒了下去,喃喃地道:「師父,我好累。別讓人……叫醒我……」
樹下,溪邊,亭畔,這麗人就這樣立著,看著潺潺流水遠去,似有萬千心事,都隨這水去了。
張殷殷凝望著景霄真人洞悉世事、卻已神光不再的雙瞳,咬著下唇道:「爹,你放心,我什麼苦都能吃的。究竟是誰把你害成這樣,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張殷殷若一朵彩雲冉冉離地升起,停佇在丈許空中,五彩迷離的光芒從她身上發散出來,在肌膚表面繚繞流轉,方寸之間,登時異香發散,異相叢生。她身姿一動,似緩實迅,向遠處飄去。
張殷殷獃獃立了一刻,猛然撲入景霄真人懷中,大哭道:「爹!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玉臂輕抬,羅袖流瀑般落下,皓腕眩目如初雪。五指如靜夜幽曇,次第舒展,無聲地凝在空中。
楊玉環終於回過頭來,輕輕一笑,道:「飛燕艷名動于天下,他以之喻我,我唯有受之有愧才是。又何罪之有?」
紀若塵訝道:「這又是為何?」
紀若塵微微一笑,心中早有定計,當下道:「若先生不吝賜教,那月例供奉升為百兩紋銀如何?」
高力士道:「陛下剛剛在寢殿歇下,現在還不到一個時辰呢!最近國事繁忙,陛下很是有些勞神。」
原來這麗人,即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楊妃玉環。
她不開口,明雲也是一言不發。兩人就這樣矗立在道旁,和身邊的兩隻石猊吼一起獃獃看著邀月殿。
人妖殊途,修成的道果也各有不同,這紀若塵是知道的。只是他沒有想到兩族典籍對於天地之始解釋會有如此不同。
楊玉環仍是沒有半點驚詫動容,淡淡道:「言在此而意在彼?這話又是怎麼講呢?」
當雲風到達洛陽時,十名道德宗弟子早已到了多日。
紀若塵說著說著,卻見雲風面色有些不對,當下收了笑意,肅容問道:「雲風師兄,若塵所為可有什麼不妥嗎?」
紀若塵喃喃道:「既然想不明白,不若修道……」
高力士道:「區區一個妖道倒不足慮,只是老奴聽說這妖道黨羽眾多。他們奪了一張什麼圖去,此圖據說事關本朝氣運,所以陛下才如此看重。」
說到輕盈兩字,楊玉環終於有了點反應,不為人覺地挑了挑眉。
張殷殷只覺得耳中嗡的一聲,眼前全是繚繞散亂的光帶光塊,又似有無數聲音一齊擁至,就如千百個人同時拚命向她說著什麼。可是這許多聲音匯在一起,究竟傳達什麼含義,卻是完全無法分辨清楚。
這兩人抬起頭來,俱是眉開眼笑,無限歡喜的模樣。
高力士道:「娘娘呀,這趙飛燕為魅惑漢帝,苛減飲食,做甚輕盈掌上舞……」
「道者,萬物之始,物從道生,故曰始……」看到這裏,紀若塵暗點了點頭,看來紫陽真人所言不差,大道唯一,殊途而同歸。這無盡海秘法起始論道,主旨其實與三清真訣如出一轍。
高力士上前一步,微微躬下身去,小聲道:「娘娘,依老奴微末之見,個中另有玄機。不知當不當講?」
聞聽高力士此言,她依然未有回身。只是淡淡道:「講。」
「老奴在!」不遠處,領著一群內侍垂手靜候的高力士一路小跑過來,道:「娘娘有何吩咐?」
雲風自然知道紀若塵洛陽之行的目的,為的就是重新拉攏壽王李安,以為插手廟堂的基石。此事殊不容易。算起來紀若塵到洛陽不過半月,雲風本以為他能夠在洛陽立足已是極難得之局,弄得一個不好,進不得城門都有可能。可這才半月功夫,紀若塵怎就連軍權都拿到了手?
雲風心中疑惑難解,改以道德宗秘法詢問事情經過。
似有一個人想來拉她,她用力一甩手,那討厭的障礙就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她本已收住了悲聲,咬牙切齒想著報仇大計,忽然又低頭靠入景霄懷裡,哇的一聲,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
眉不掃而黛、發不漆而黑、頰不脂而紅、唇不塗而朱,如此麗人,已奪盡萬物顏色。
說到這裏,雲風忽然咦了一聲,望向了東方。紀若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一無所獲。
雲風遠眺了一會,才收回目光,皺眉道:「剛才似乎見那裡靈氣殺機一閃而過……嗯,想是我看錯了。」
她道:「我輸了……」
濟天下當下咳嗽一聲,道:「我早就和你說過當今天下表面上一片昇平氣象,實則危機四伏。本朝外實而內虛,各地節度使均坐擁重兵,掌一方民政大權,可收財帛,任官吏。朝廷禁軍卻武備鬆弛,員額不滿。此等危局,有心人必然看得出來。壽王還不是個蠢材,他當然明白。又據史書所載,帝室興衰之前皆有諸多天地異相以為徵兆。你看洛陽這一場大鬧,可是數百年未曾見過的。這一劫是何兆頭,那些有心人想必是能推算的定要好好推算,不能算的也會胡猜一氣。」
玉和殿中沉寂了片刻,終還是楊玉環道:「洛大人,三公子還沒有消息嗎?」
她淡淡地嗯了一聲,顯然對此事並不在意,眼波流轉,重又停駐于粼粼溪水,不知何處又飄下幾片落葉半朵殘花,乍開淡淡幾道漣漪。
濟天下正端了杯酒飲到一半,猛然聽到紀若塵此言,一口酒登時走岔了路,當下連嗆帶咳,滿臉漲得通紅,腰也彎了下去,全仗著右手扶住了桌子,才沒有滑落到地上去。紀若塵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濟天下,道:「濟先生,你不要緊吧?」
雲風也抬頭仰望天上孤月,微笑問道:「怎麼?無心修道。」
幾口酒下肚,蘇姀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張殷殷笑道:「果然好酒,已經五百年沒有喝過了呢!收了你這一點良心都沒有的徒弟,真是該我倒霉。這幾年的辰光都不記得給我孝敬些好酒來。」
紀若塵點了點頭。少時經歷、五年修行、兩次俗世行走,他的感覺也是如此。大道雖然艱難,但每一步都別有洞天,箇中滋味遠勝過了塵世間的蠅營狗苟,勾心鬥角。
紀若塵心頭一顫,雲風最後四字用的是肯定語氣,難道自己道心動搖、茫然迷惑已經表現得那麼明顯了嗎?在這清冷的月光里,在這漫溢殺伐的軍中,在自修道起就陪伴一側,無微不至看護照顧著他的雲風道長面前,他忽然覺得也不必隱瞞得太多。
她輕嘆一聲,道:「李學士果然當得起詩仙美譽。倉促奉詔,于頃刻之間揮毫而就,拿出的卻不是一般應景之作,非但語語濃艷,字字流葩,更難得是集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於一時一處,天衣無縫。」
張殷殷終於恢復了一點生氣,回望向蘇姀,道:「那師父你的鎮心術……」
見紀若塵翻看那本野史,濟天下當即道:「既然收了你的銀子,做了你的幕僚,我自然要盡些心力。抓住時間讀讀史書,好能以史為鑒,免蹈前人覆轍。」
雲風一時間被這二天君弄得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的糾纏,方得以仔細打量校場軍營。
紀若塵大為詫異,當即問道:「然後怎樣?」他知道雲風曾行走塵世,一直以為是為本宗處理俗務,不想是因雲風自身修行的原因。
前朝那段血與火的秘辛,縱是由她婉轉如歌的聲音道來,也充滿了硝煙與殺戮之氣。
紀若塵聽得怔住,難道這濟天下真的只是信口胡說?又或是智計過人如此?他無意識地拿起手邊的那冊野史翻動,低頭一看,書頁上正是講述前朝文帝開國之時,四方如何呈現諸般異相,直是繪形繪色,如撰者親眼所見。只是內中許多荒誕不經之處,修道之人如紀若塵一看就知純屬胡亂編造。
雲風笑道:「怎樣?下山時是怎樣,上山時還是怎樣。」
張殷殷穿堂過室,去勢疾若流星,才過後殿,就大叫道:「爹,娘,我回來了!」太璇宮弟子門人聞聲紛紛退避三舍。
「又快是秋了呢……」一聲嘆息,說不出的繾綣纏綿,似道盡了世間牽挂。
張殷殷只聽得驚心動魄,待聽到那一句「我也從沒後悔過」時,猛然間呆住!
玉和殿中,已等著一名朝官,聽得宮門處一名太監高唱:「貴妃娘娘駕到!」,忙跪在殿中,高聲道:「臣洛仁和,恭迎娘娘!」
殿中一眾太監宮女皆低首倒退出殿去了。
三日後,紀若塵留下八位道德宗弟子,命他們繼續鑽研軍旅之道,自己則與雲風回到了洛陽。
那道長在一旁亦受影響,陡然覺得胸口發悶,面色刷白。但他一看明雲的情形,立知大事不妙,強忍己身不適,一掌拍在明雲頂心處,一邊鎮住他沸騰真元,一邊大叫道:「來人哪!他道心將破,快取天王護心丹來!」
高力士慌忙叫起撞天屈來:「娘娘明鑒!老奴對陛下和您可是一片忠心!老奴若有半點挾私抱怨之意,就讓老奴被天打雷劈……」
天上地下,只看那一片半黃半綠的落葉徐徐墜入蕊心。
「那這就過去吧。」
紀若塵忙恭恭敬敬地稱謝:「是是,多承先生指點。」
紀若塵見了雲風表情,知他仍有疑惑,於是笑笑道:「雲風師兄,我與那李安言道洛陽大劫要應在他身上,主洛陽未來將成帝都。他回府苦思了三日,就完全變了另一個樣子,事事配合。呵呵,沒想到有時候信口一說,倒是會有大用……」
楊玉環見了高力士的狼狽,掩口輕笑一陣,方道:「高公公,話可不能亂講呢。時辰怕是快到了吧?」
他話音未落,朗朗晴空忽然一聲霹靂驚起!
蘇姀輕嘆道:「你一心想贏時,其實已然輸了。但你既不後悔,那麼也可以說是贏了。你心已死,本心自然不動,地基穩了,才能立起千丈之峰。你知道什麼是痛到極處,也就知道了該如何將別人帶入這等境界。」
邀月殿殿高五層,本就十分瑰麗宏偉,乃是道德宗用來舉辦慶典,宴請賓朋之所。此時數十名道士正在邀月殿周圍內外忙個不停,栽樹移花,置石引泉,重貼金箔,再設玉欄。
說到此處,蘇姀忽然嫣然一笑,道:「不過啊,我也從沒後悔過。」前一刻她還在訴說千年前哀鴻遍野,血流飄櫓的慘烈,這一刻,卻笑容盛放如深閨中無邪的處子。
她感覺到自己似乎在向前走著,可是前方是何處,她也茫然不知。直到一滴冰涼的水珠落上她的額頭,那浸骨的涼意才讓她眼前跳動不已的色斑綵帶褪去。她雙眼的焦距慢慢凝聚,眼前是一條陰濕潮濕、似永遠也看不盡頭的甬道,好半天才認出這裡是鎮心殿地下的通道。
盛夏已過大半,驕陽明艷不減,但熾烈的光芒投射入這片深海,卻立時消了火氣,變得溫順綿暖。
甫一登上太璇峰,張殷殷即丟下了面色陰鬱的明雲,若風一般向景霄真人所居的別院奔去。明雲急跟了幾步,又頹然停下。這一路上張殷殷與他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句。
蘇姀面上神色變幻不定。她五百年來心如古井,可今日張殷殷這一問,勾起了無數塵封已久的心事。
景霄真人伸著雙臂把愛女攬在懷裡,愛憐地撫著她的秀髮,微笑道:「傻孩子,你可是我張景霄之女,怎麼也跟那些塵世兒女一般想不開呢?我既然今世飛升無望,那麼輪迴就是遲早的事情。早點晚點,又有何區別呢?早一日輪迴,就能早一天修成大道。殷殷,你天資過人,連這點也堪不破么?爹放心不下的只是你呀,你從小太過順風順水,爹只怕你將來受不得挫折,吃不得苦楚。」
張殷殷轉過頭來,見明雲立在路旁,青佈道袍有些濕意,似乎已在這頗見風寒露重的清晨候了許久。明雲眼圈有些發青,顯見昨晚也是一夜無眠。
一個叫道:「總算見到雲風仙長了!」
「住手!」紀若塵在雲風撤符時已認出來人,連忙喝止軍卒,排開數名戎裝將軍迎上雲風,喜道:「雲風師兄,你到了我就安心多了。來來來,我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是史義史將軍,官拜行軍司馬,乃是壽王手下頭號大將,智勇雙全。」
「還是為那個妖道煩心嗎?」
月色下升起一道淡淡的身影,如輕煙般落在紀若塵的身邊,也如他一般抱膝坐下。這人一身道裝,雖生得相貌平平,卻自然而然讓人有親近之意,正是雲風。
「是啊……啊!」張殷殷猛然停步,驚叫一聲,驚疑不定地望著眼前鬢髮如雪的老人。看他相貌衣著,應該就是父親了。可是原本氣度飄逸如仙的景霄真人怎會是如此一副龍鍾老態?
僅這幾個簡單的念頭,就已讓張殷殷累得不行,她的頭又痛了起來,眼前的景物再一次模糊。又不知過了多久,她遊離不定的意識再次回歸。
那道長後面又說了些話,她全都沒聽見。
剎那,赤霞碧錦,重煙樓台,皆失卻粉黛顏色,白雲蒼狗,柔風浮沙,俱化作過眼煙華。
張殷殷望著蘇姀如水雙瞳,只覺深不見底,卻十分和煦溫暖。一時間她只想躲到兩灣潭水中,什麼都不再想起。不知不覺間,她面上一陣溫熱,淚水又在無聲湧出。
心頭千鈞重擔一落,竟是驟然失了目標。
張殷殷心中疑雲大起,再想到一路行來,處處可見有道士們在清理雜草碎葉,洗刷奇珍異獸,一副要舉行慶典的模樣。可是這當口非年非節的,又舉行哪門子的慶典?
張殷殷語氣木然,聲調亦無平仄,就似是在說著一件與自己全無干係的事一樣。
她也不知站了多久,方才輕聲喚道:「高公公。」其聲清若玉缶互擊,杳如檐下風動金馬。
想到青衣,紀若塵胸中又是一緊,實是不知該不該,以及如何告訴她自己定親之事。
一曲歌罷,許久,餘音仍繚繞不散。
前一個又道:「我們兄弟已有十余年未聆聽仙長教誨。」
此時殿門外傳來一聲輕咳,高力士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在楊玉環身邊低聲道:「娘娘,陛下就要醒了,您可得提前準備著點。」
一片樹葉飄零而下。
這下連素來淡定的雲風也大吃一驚,問道:「這,豈非是壽王將軍權都與了你?這……」
看看守衛森嚴的軍營大門,雲風不願麻煩,隨手燃了一張隱身符,就從軍士眼前大搖大擺施施然而入,徑向校場閱兵樓行去。直到登上二樓時,他才撤去隱身符,現出身形。
張殷殷並未注意到黃星藍話語中的那一個停頓,聞言后終於去了大半心事。但當她抬起頭來,與景霄真人的雙目對個正著時,卻是越來越心驚,越來越心涼:「不……不對!爹,你的真元呢?元神呢?怎麼都看不到了!爹……你……你的道行……」
一想到定親之典,紀若塵又有些恍惚的感覺。真是如此嗎?顧清,這往昔夢中也想象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真的將從此結緣,成為仙侶?
風溫柔地撫著鎏金柱白玉欄,從沉香木縹緲的氣息中穿過。
濟天下瞪了紀若塵一眼,道:「我只管獻策,你只管用策。至於此策從何而來,循何理而成,就不是該說與你知的了。」
中夜,月明。
張殷殷又問道:「師父鎮心術如此厲害,那麼,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這一次,是因為心頭傳來的一陣烈過一陣的痛。
她看看身邊仍是不發一言的明雲,撇了撇小嘴,就想順手拉名道士來詢問。但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悄悄襲上心頭,不知是明雲那古怪的神色,還是始終盤踞深心的隱憂,她卻忽然有些怕了,不敢去揭開這個謎底。
高力士忙應道:「老奴在!」
她著素裙,不施粉黛,濃麗如墨泉般的青絲高挽,只以一根螺鈿珠玉釵別住。
高力士這一駭非同小可,竟然立足不穩,一跤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總論過大道后,接下來說的就是天地萬物之始,這開篇結構也與三清真訣一樣。可是兩部人妖分別奉為至寶的經文至此分道揚鑣。
雲風將紀若塵叫到一旁,低聲問道:「若塵,這是怎麼回事?」
那道長笑道:「原來殷殷小姐還不知道?再過兩月余,即是我宗紀若塵與雲中居顧清定親的大好日子。紫陽真人將親往雲中居下聘禮,而後據說雲中居掌教清閑真人也會開關一月,親送顧清上得西玄山,共完大禮。這可是正道罕見的盛事!所以我們才要整潔園林,重修殿堂,免得來觀禮的賓朋們笑話……」
蘇姀頓了一頓,道:「所以只有輸過,痛過,心也死過,你所用的,才是真正的天狐鎮心術!」她的聲音悠悠在囚室中回蕩,仍是那麼柔媚空靈,卻與素日勾魂攝魄不同,多了一點令心魂震顫的東西。
她一出院落,就朝著太上道德宮方向的大道行去。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殷殷,你去哪裡?」
紀若塵忽然想起一事,猶豫著問道:「師兄,景霄真人中了青墟宮毒手,難道就這麼算了不成?」
楊玉環柔聲道:「三公子吉人天相,不像是短壽之人,洛大人但放寬心。」
終於有一名道長注意到了他們,走過來含笑問道:「殷殷小姐,可有什麼事嗎?」
洛仁和因洛貴妃之故,五年前被召入長安。因見他生得相貌堂堂,談吐不凡,有經國濟世之才,明皇十分賞識,賜了御史之職,直至今日。
這一樁一樁的事壓在心頭,已是數年之久,那沉甸甸的壓力,只是在今夜發了出來而已。
如此一來,張殷殷再也迴避不得,強自笑了笑,道:「敢問道長,好端端的為何要重修邀月殿呢?」
他今晚過來,本想從濟天下這裏套出些話來,摸清些底細,誰想到處處碰壁。而任他如何出言試探,察言觀色,這濟天下都不似有分毫道行的模樣。
說到此處,雲風拍了拍紀若塵的肩,道:「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就做些肯定正確的事。無論如何,修道總是不會錯的。」
其實這幾日紀若塵早已想過此事,縱是誘餌又能如何?就算知道了宗內諸真人想拿他去作誘餌,他也同樣會去做。從入龍門客棧時起,幾乎一切重要的決定都是旁人替他定的。修棍術,入道門,習法術,乃至於與顧清定親,其實沒有一件事是他自行做主。或許只有一件,那即是洛陽大劫后,他要離開道德宗。可是就算是為了顧清,他也得回道德宗。何況細細想來,道德宗實對他有再造大恩,沒有任何對不住他的地方,雖說這全是因為謫仙二字。
過了片刻,她忽然朱唇半啟,輕輕吟唱起來:「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見明雲就是不願明說要帶她去看什麼,張殷殷用力蹙了下黛眉。見他果然走的是去太上道德宮的大道,也不想再耽擱時間,當下壓下性子,跟了過去。轉眼間兩人即越過索橋,步入太上道德宮,又繞過主殿,停在了巍峨壯觀、依山臨崖的邀月殿前。
明雲把張殷殷的神態反應盡收眼底,心裏嘆了口氣,道:「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順路,不會耽誤的。」說罷領先走去。
「他說自己不是什麼謫仙。他把這個告訴了我,就是知道在宗內待不下去了。可是我怎會向人去說?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一定要殺他的人,那個人很厲害,又是青墟宮的。他若離了道德宗,孤身一人,怎麼逃得過那人追殺?後來我遇到了那人,就向那個人挑戰。我想,若是那人將我殺了,父親可不會管他是何門何派,一定會殺了他為我報仇的。這樣一來,他日後行走江湖也就安全了。可是,我還是輸了。」
既然開篇既有本質不同,接下來這兩部經文自然是越行越遠,修氣煉身已是迥然有異。但法寶丹藥等支流學問卻又相近許多。
他叫聲未落,張殷殷已突破重重攔阻,早去得遠了。
那玉簡開篇乃是一篇總訣,縱論天地玄荒大道,其後方為修鍊心訣,再后則是諸般道元運用、克敵法門。紀若塵先覽了個大略結構,知道那諸多修鍊心訣法門自己是一個也用不上的,即便用得上也不可能去學。三清真訣暗合天地神通,深奧莫測,他就是窮一生之力也無法盡通,哪還有餘力修習別家法門?是以紀若塵又跳回起始處,細細讀起那篇總訣來。洪荒衛說他可以自己領悟之處,指的應也是這篇論道總訣。
高力士壓低聲音道:「娘娘,他這清平調第二首言道,可憐飛燕倚新妝,這可是將您比作了趙飛燕!」
張殷殷搖搖晃晃地向前飄行著,時不時會撞上兩邊的洞壁。終於她走到甬道盡頭,看到了那幾百年來,一直那麼立著的白衣女子。
在左近忙碌的道士們已被驚動,有數名道行較高的發覺情勢不對,欲行攔阻,剛進到她身周一丈之地,就紛紛倒地不起。那道長見了,忙運起真元叫道:「不要接近殷殷小姐,小心道心被破!快去通知真人!」
明雲面色變幻不定,掙扎片刻,方道:「殷殷,你不是要去找紫陽真人,而是去找紀若塵的吧?」
楊玉環點了點頭。
后一個即道:「仙長切勿吝惜指教!」
紀若塵同樣運起道德宗秘法,大略向雲風說了先暗中策反龍象白虎二天君,再堂堂正正登門拜見,其後當堂斬殺真武觀二道士立威的過程。再後來則是向壽王陳明利害,許以厚利,並提出以道術仙法助壽王練兵選將,如此就將軍權拿到了手。依紀若塵理解,既然道德宗要大舉插手廟堂之爭,那本宗弟子就不能只知馭風落雷,御劍畫符,也得通曉行軍打仗,糧秣轉運才是,所以今日才安排本宗弟子來城南大營熟悉軍務。
雲風細細望去,見這史義身長八尺,面色黝黑,頜下短髭修得整整齊齊,一雙細長鳳目中精光四射,隱有殺氣。他身披青鋼鎖骨甲,系玄色絲絛,可謂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單看校場上那些生龍活虎的士卒,就可知這史義非是徒有其表之輩,而是胸中真有甲兵。
紀若塵踱到桌旁,凝目看去,那書原是本前朝野史。桌上還擺著一壺酒,四樣小菜,不過是筍乾、花生米、茴香豆、泡椒。濟天下一邊夜飲,一邊讀史,倒是過得有滋有味。
她也不想聽見。
高力士把頭垂得更低,痛心疾首地道:「趙飛燕后私通赤鳳,宮闈不檢,被平帝貶為庶人,落得個自盡而亡的下場。李太白竟將您比作了她,這……其心可誅啊!」
「師兄,我……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修道?就為了羽化飛升嗎?不停的修鍊,若今世飛升不了,那就轉入輪迴,下一世再重新來過,直到修成大道為止。但是羽化飛升之後,所去又是何處,位列仙班?三十六天中又有些什麼?三十六天之上還有些什麼?直有一天身處在了飛升彼岸,是否一切又當重新開始?」
咣當一聲,沉重的梨木椅翻倒在地,紀若塵猝不及防,一把沒有挽住,濟天下從他扶持中滑落,重重坐到地下。濟天下好不容易掙扎爬起,可是咳得手足無力,根本提不動數十斤重的梨木椅。紀若塵隨手一拎,已將那張椅子拎起放正,又扶濟天下坐定。
紀若塵道:「這破軍營乃是壽王手下最精銳的一營,有甲士三千,輕騎五百,由史義將軍統領,營中軍官皆是壽王心腹。我在此處,是為了讓自己和本宗弟子熟悉本朝軍制及行軍作戰之法,然後看看如何將本宗道法與兵法相合,如此方可在沙場決勝。待我宗弟子初掌軍旅作戰之道,將會從壽王所部中挑選三千勁卒,單設一營,由我宗弟子統領,如有需要,日後還可再行擴張。」
蘇姀扶著張殷殷一起坐到地上,調整了下姿勢,將她的臻首輕輕放在自己膝上,柔聲道:「放心吧。除了紫微那小傢伙,師父這裏可是誰都進不來的。」
閱軍樓頂的平台上還有四名道德宗弟子與數名將領聚在一起,下面因雲風到來造成的小小紛亂並未傳上去,他們仍在凝神觀望著校場中馬軍步卒來回衝殺操演,時不時會向身邊軍官詢問,這些將領們態度或恭敬,或親熱,皆是有問必答。
天地之始,萬物之源,這兩部典籍可謂背道而馳。
高力士精神一振,湊近一步,將身彎得更低些,小聲道:「老奴以為,李太白這三首清平調合花與人言之,詞風流麗,飄逸蘊藉,確有從容獨到之才。也正因為如此,其中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用心,可就更為陰險歹毒啊!娘娘不可不察。」
雲風道:「雖然我還是不知道此世的意義在哪裡,不過我用了十一年的時光學會了先把這事放下。既然想不明白,那且先專心修道,做做手頭的事,日後說不定哪一天也就明白了。」
張殷殷只叫了一聲,心頭忽然又是一陣劇痛湧上,不由彎下腰去。劇痛甫歇,她就提起酒瓶痛飲幾大口,這才稍稍好過一些。幾口酒喝完,她才看著手中半空的酒瓶發怔,渾然不知這瓶酒是何時到自己手上的。
整座大營靜寂如空城,火把的噼啪聲是唯一動靜。挺立在崗位上的夜哨已與旗杆樁柱融為一體,只有槍尖刀鋒偶爾反射出一溜寒光。月華水銀般潑瀉下來,數以百計的軍帳首尾相接,法度森嚴,彷彿盤踞在黑暗中的一頭異獸。
痛到了極處,也就不痛了。
這濟天下就準備憑著這麼一本至少大半是杜撰而成的野史,為他籌謀划策不成?
濟天下嗆咳不已,一把抓住紀若塵衣袖,好不容易轉過一口氣來,只叫出一聲「一百五十兩!」,就又大咳特咳起來。
濟天下頓了一頓,盯了紀若塵一眼,又道:「你年紀輕輕,所學有限,可李安哪看得出來?他看得見的只是道德宗弟子的法衣。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在他耳中,都是道德宗諸位真人的法諭。你對他說洛陽能成帝都,他這鎮守洛陽的王爺勢必心花怒放,喜中又有憂,也就不會去細想你究竟是不是說謊。不過話又說回來,堂堂道德宗弟子居然會說謊,當今之世誰會相信?李安自己想要應了這個兆頭,那自然要把明皇轟下寶座去。真武觀、楊國忠等人可是明皇心腹,李安想造反,還能找他們不成?當然得靠著你這領袖天下正道的道德宗了。」
楊妃沉默片刻,忽而一笑,道:「李學士天生傲骨,為人疏狂,特立獨行。我看他必不是這等居心險惡之徒,此處用典當是無心。高公公……」
入夜時分,紀若塵來到了濟天下所居的別院,但聽得書聲朗朗,濟天下正在秉燭夜讀。紀若塵靜靜地聽了一會,方才叩門而入。濟天下見是紀若塵,放下手中書卷,兩眼一翻,道:「原來是你,可有什麼事嗎?」
後花園中,景霄真人正自一邊品茶,一邊與黃星藍弈棋。聽到張殷殷的叫聲,他面露喜色,起身笑道:「殷殷,你終於回來了!」
紀若塵定了定神,誦起洪荒衛所授口訣,玉簡上慢慢浮現出一篇篇文字,隨著他的心動意轉往複循環閃現。
張殷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太上道德宮,越過索橋,重回太璇峰的。她只隱約感覺到,周圍似乎有很多很多的人,向她問了許多許多的事,她頭痛,痛得快要裂開。好不容易她才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關死了門,將所有吵死人的喧鬧都關在了外面。
而且他自那名金光洞府女弟子口中得知,在他下山前一月,金光洞府已經得到消息,說他將會離山修行,前往洛陽,且隨身帶有重寶。如此各派才會有時間提前布置,在路上劫人。他初下山時,送去輪迴的眾人分屬多個門派,可知這個消息傳得十分之廣。若不是各派均以為他飛升有望,搶人之心重過了奪寶之望,還不定是何結局。且他離山的消息透得如此之早,若非道德宗出了內奸,就是真人們有意放出的消息,也即是說,他成了一枚誘餌。
玉和殿中靜默良久。
楊玉環款款行入殿中,在居中玉榻上坐定,玉手一揮,淡淡地道:「都退下吧。」
她本也不是那扭捏作態的女孩兒,但此刻十分的想哭,卻只有淚在靜靜流淌,無論如何也無法哭出聲來。她又想拿酒來喝,才發現酒瓶不知何時已跑到蘇姀手中,早被喝個乾淨。蘇姀意猶未盡,纖巧櫻紅的舌頭一卷,又將唇上的幾滴酒都掃了下來。那一剎那間的風情,幾乎連張殷殷也看得呆了。
雲風似乎是嘆了口氣,但臉上卻仍是親切的笑意:「可是若塵,這些在我們看來全無意義的事,在他們而言往往就是生存的全部。我們僅是幸運了些,入得道德宗,方才有這對月感嘆的機會。說來,我當年也曾有如你今日的迷茫,那時我選擇的是下山歷練,遊歷天下,十一年後方始回山。」
張殷殷木然片刻,才道:「不後悔。」
張殷殷耐心素來不好,見他說話有前段沒后句,眼看著就要發作。只是歷經了這許多事後,她的脾氣倒也收斂了許多,又素來知道明雲性格沉穩,從來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當下只是一動不動地冷睨著明雲,等他進一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