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三十四 鬥法

卷一

章三十四 鬥法

「有何妙用?」
「娘娘,您可是有什麼不舒服嗎?」紀若塵再次問道。
但這楊玉環分明沒有半點誘惑他的意思,紀若塵自己反倒隱隱感覺心一下跳得要比一下快些,特別是在她那如水雙瞳的注視下,紀若塵竟然微微地感覺到緊張起來。
中央那男子笑了笑,道:「只是為了清虛鳳羽玄金丹這幾個字,也值得我下一次東海。若連東海三位龍皇也要忌憚,我又以何統領天下妖族?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當真!」虛玄終面有喜色。
在那個晴日落雷的下午,這塊青石終顯出不凡,有如神物,當日還將她燙了一下。一念及此,她指尖傳來一陣刺痛,剎那感覺,仿如昨日。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塊青石是自出生時就與他相伴之物。
以二人酒量,又是如此豪飲,別說只是幾壇酒,就是幾十壇也早該喝乾了,只是那李白每喝一碗,必然慷慨激昂,指點江山一番,又或是豪興大發,吟詩數句。紀若塵此來長安前早聽濟天下講解過多日天下時局,故而對李白點評的時事頗為不以為然,然而對他隨口而出的詩句卻均驚為天人,越是細細品味,就越是欽佩不已。
在洛水之畔,紀若塵不能束手待斃。他一倒下,張殷殷和青衣必然無幸。
已靜坐了五日五夜的雲舞華雙眼徐徐張開,雙唇微開,吹出一縷淡至無色的火焰,道:「他快來了。」
啪的一聲大響,那頭血蜈忽然失了沖勢,一頭栽在地上,竟然將校場夯得堅如磐石的地面給砸出一個坑來,可見身軀之重!
雲中金山本想說富甲天下,忽然想起道德宗家底要遠比雲中居殷實,他是一派掌門,自不能不顧事實胡吹大氣,於是憋得黑臉透紫,終於揮動胖手,擲地有聲地道:「富甲一方!」
真武觀木棚中坐著的其實不止是真武觀門人,還有數位孫果請來助陣的道友。當著這些人的面,這臉可就丟的有些大了。
魏無傷愕然,萬沒想到五百年不見,無盡海已成了如此熱鬧的一個地方。遙望著極遠處一道道如電般穿梭來去的淡淡身影,他將右相輕輕放在了傷灘上,看準一個風馳電掣而來的身影,施禮道:「這位兄弟請了,我乃是冥山妖皇殿前大將軍魏……」
恍惚之中,紀若塵覺得自己似乎正與身邊的雲風道長在談笑著什麼,可是奇怪的是,談笑的內容也完全進入不了自己的意識。在他心中反覆響著的只是李白那一句:「既然沒有這個心,非要來湊這個趣,真是何苦來哉?」
紀若塵盡全力提升靈覺,在迷霧中探索著危險的來源。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對面木棚中真武觀群道在他靈覺的全力探索下變得越來越虛幻模糊,一陣白霧浮過後,在紀若塵面前一個身影正逐漸變得清晰。
他望著茫茫無際的海,忽然長笑一聲,嘆道:「本是同族,何必無情!」
虛玄吃了一驚,忙詢問他是否舊傷未愈。過得片刻,吟風方才有些遲疑地指著心口,道:「這裏很緊,也很痛,這是為何?」
紀若塵如是想著,忽然胸口湧上一縷甜香,緊接著就呼吸不暢。他心中一驚,沒想到僅是與這血蜈對視一下竟然也會中毒。他剛欲運起真元壓制毒性,玄竅中湧出一片青綠光芒,剎那間就將那縷甜香給衝散得乾乾淨淨。
如是,二人嘮嘮叨叨,直喝了一個多時辰,也不過才下了三四壇酒,倒把那幾名重甲禁衛等得腿腳酸麻。
在那太監的引領下,此番紀若塵是從宮城一側的小門入的皇宮。那太監將他領到一處偏殿,就吩咐他在此等候。這間偏殿十分的幽靜冷清,四周見不到一個宮女太監。紀若塵對這冷落分毫不以為意,端坐于殿中,只是苦苦思索當日李白帶得自己喝酒時所用的手法。他雖然不知李白的具體運用法門,但得悉世間還有如此不可思議的法術,也令他眼前豁然而開一個全新天地。
此時一陣微風拂過,他面前已多了一名洪荒衛。這名洪荒衛形貌頗為不同尋常,身高六尺,腰大十圍,披一件極厚玄鐵甲,肩上儘是尺許巨刺,遠望去有如一顆帶刺鐵球,偏他手中握兩把匕首,刃僅二寸,其薄如紙。
這已是最後兩碗。
※※※
楊玉環知道所謂慧眼能通過去未來事,實是可見一些徵兆而已。這些徵兆大多晦澀不明,難解其意,就如以先天卦象推算前後因果一般。慧眼所見徵兆往往可有多重解釋,如何理解,往往要視運法者本人而定。就如現於紀若塵身上的鮮血,自是至凶的血兆,且與她有關。可是究竟有多少干係,就不得而知了。這血兆可應在她身,可應于紀若塵,也可應與紀若塵過去未來所見所遇之人身上,這當中與楊玉環的關係,或許僅止於紀若塵現下坐於她對面而已。
紀若塵感覺到楊玉環氣息驟然紛亂,忙問道:「娘娘可是有什麼不舒服嗎?」
雲風先向那道人抱拳一禮,那道人大咧咧地還了一禮,笑道:「這位道友不知如何稱呼?老道我久不下山,恕我孤陋寡聞。」
黃葉道人呵呵一笑,道:「一點粗淺技藝,還能將就著看看。」
恍惚之中,紀若塵聽得那太監宣旨已畢,就跟著他去了。
就在此時,青石忽然一陣模糊,匿去蹤影,四溢橫流的鮮血也消失不見。紀若塵青衫如洗,正襟危坐,殿外竹影疏落,殿中典雅沉凝,沉香隱隱,剛剛那如浪排空的血腥氣已不知去向。
清閑真人哼了一聲,道:「你有啥事想不明白?儘管告訴我好了,一切自有俺給你做主。是不是又對這樁婚事後悔了?如此正好,俺就看道德宗那幾個老不死的不順眼,拿一枚扳指來就想騙了人去,天下哪有這般好事?清兒,你儘管放心!我這就遣你天海師弟去斷了這門婚事,反正只要是與道德宗作對的事,他總是奮勇當先,去干這事最是合適。哼哼,至於他的名聲嘛,反正本來也就不怎麼樣……」
他有些猶豫。
蘇蘇已立了起來,怔怔地看著空中苦苦支撐的雲舞華,又回首望了一眼長安。
一見這頭蜈蚣,道德宗群道皆有些色變。紀若塵看得分明,這頭蜈蚣百足足尖皆是精鋼鑄就,背心中央一片玄黑鱗甲並非天然,而是鑲上的玄鐵甲片。它一對長須晶光閃耀,每一節中皆以一顆明珠連接。這頭半蟲半物的異品蜈蚣勉強說得上是一件法寶,但顯然靈性絕非一般法寶可比,這一陣又是如何比法?
倒不是他畏懼兇險,只是他有些不知當不當這樣做。就在他舉棋不定時,耳中忽然嗡的一聲,眼前幻境又起,環顧著四周血一般紅的火焰,一縷殺意悄然自他心底泛起。
李白道了聲「爽快!」,就拉著紀若塵在桌邊坐下,隨手提起一個酒罈,滿滿地斟了兩大碗酒。紀若塵此時頭痛耳鳴仍未消去,又被酒氣一衝,當即面色一白,差點就嘔出來。但既然李白相邀,也無不喝之理,當下硬著頭皮,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雲舞華遙望著遠方燈火煌煌的長安,淡道:「能手誅仇敵,我心愿已足。蘇蘇,動情乃是龍虎太玄經的大忌,你可別忘記了。」
說罷,他深吸一口氣,整個象身都膨脹了近乎一倍,然後張口噴出一團黑霧,將自己與無傷皆籠罩在內。霧散時,右相與無傷早已不見蹤影。
然後那隻柔美無瑕的手,就那樣定在了唇邊,任絲帕從指尖飄落!
那男子安步當車,凌空步虛,直向大海深處行去。水下無數海族,竟無一敢入他身周千丈之內!
當魏無傷出現在這片奇異的海濱時,早已是狼狽不堪,不光一身光鮮綢衫變成條條碎布,身上白生生的肥肉也添了無數血口。但最主要的還是他一身道行十不存一,實已是極度虛弱之態。右相則是渾身浴血,早已動彈不得,全是靠無傷拖著,才能勉強向那片茫茫無盡的大海挪去。
其後妙玉說她俗緣未了,著她出世了卻因緣。她入了王府,又進了帝宮,不知見過多少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不論是王侯將相,還是高人修士,乃至於孫果或司馬承禎這等化外高人,皆不曉崑崙。
她是帶著宿慧的,因此雖只修了三年時光,但已初具慧眼。
紀若塵苦笑。自己一介凡人,哪有本事摻進謫仙的命運輪迴中去?
李玄真看得神情頗顯緊張,紀若塵卻鎮定如亘。這倒非是他定力有多麼高超,而是他靈識過人,早已看出雙方所變得的蟠桃上均隱現光芒,顯然都在暗中做了手腳。黃葉所變蟠桃或呈黃,或顯紅,而雲風變的蟠桃個個均是色澤變幻不定,顯然手段要高出一籌。
紀若塵沉吟片刻,道:「崑崙縹緲難求,我年輕識淺,實不知它究竟在何處。」
望著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他只覺得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池畔崖邊,正立著一個氣宇軒昂的身影。他背向木軒,呆立不動,完全沒注意到顧清正向他行來。
長安城外。
眼見那老者急得面孔如欲滴下血來,一串接一串不名其義的哩語罵辭連珠而出,紀若塵不禁心中莞爾,暗道這玄心扳指可是廣成子飛升所遺之物,別說只是一頭小小蜈蚣,就是青鸞、狴犴這類的神獸在陣中,也未必敢拿這枚扳指怎麼樣。那老頭不識神物,讓他急急也好。
楊玉環嗯了一聲,忽然問道:「高公公,昨日殿前鬥法道德宗大獲全勝,可是威風得緊。看來過不了多久,護國國師就該換一換人了吧。」
高力士道:「稟娘娘,那也未必。老奴聽說,道德宗好像奪了一件什麼神物,據說與本朝氣運有關。這一樁案子,可還沒結呢。」
顧清終忍不住,笑出聲來。
讓紀若塵坐好后,高力士低聲在他耳邊道:「一會楊妃要見你,可切記不要失禮。」
雲風倒不以為意,笑道:「素聞黃葉真人出身崆峒,只是不知何時改入了真武觀門牆?」
真武觀眾道臉色已極是難看,孫果雖然還能鎮定坐著,但面上也有些陰沉。敗下陣來的那名弟子乃是孫果收的關門弟子,天分之佳,真武觀內實不作第二人想。可是哪知李玄真比他年紀還小著兩歲,卻簡直如戲弄孩童般將他擊倒。
吟風緊皺雙眉,道:「諸事不順,心緒不寧。」
清閑真人怒哼一聲,重重地一甩袖子,竟在軒內帶起陣陣霹靂。他邁開兩條短腿,從左踱到右,又從右踱到左,如此來回數十圈,方才立定,一張胖臉遍布黑氣,有如鍋底,三角眼角垂幾乎指向地面。
雲舞華黑裙依舊,肌膚若雪,靜坐五日後,氣度如華,更顯空靈之意,有如水墨繪成的精靈,通體上下唯有一點朱唇殷紅如血。
而且那塊神州氣運圖,總還是長安上空一塊揮之不去的陰影。
天機難測,由此可見一斑。
高力士的地位無形之中提升了少許,舉薦道德宗的壽王李安更是名聲大噪,至於道德宗本身得到的好處,倒好似反而沒有這兩位來得多。在高力士的相助下,道德宗在長安城中得了一塊土地,可以蓋座道觀。
長安城內,燈如晝,人若潮,正是盛世繁華。
「楊妃?」紀若塵眼前浮現出當日綵樓上端坐在明皇身邊風華絕代的麗人。他實不知為何名動天下的楊貴妃會忽然傳召自己,而且還是在這樣一間幽靜的宮院相見。他心中開始升起警意,深宮之中太多匪夷所思之事,若論鉤心鬥角,他們這些修道之人恐怕十幾個加起來也非是這些權宦寵妃的對手。
紀若塵腳下,已是一汪濃血,且還在緩緩向四方蔓延!
楊玉環輕撫著煙玉環龍佩,眼波迷離,不知在想著些什麼。過得片刻,她眼神漸漸清明,微微一笑,將玉佩遞迴給了紀若塵,道:「打擾少仙了,崑崙之事,還請少仙代為留意。」
正在此時,一陣急驟的鼓聲傳來,敲碎了所有的幻境。紀若塵微微一驚,凝神望去,才見殿前鬥法早已開始,第一場比的是年輕弟子鬥法。場中李玄真掌一口湛藍長劍,趨退如意,意態瀟洒,舉手投足間已隱隱然有隨風出塵之意。不片刻功夫,李玄真已將對面那真武觀弟子逼得左支右絀。那名真武觀弟子見局勢不妙,呼喝連連,將真元提到了極致,完全不顧自身死活,只是撿著威力大的道法拚命向李玄真攻去,務求拼個同歸於盡。
真武觀方向站起一位瘦小枯乾的老者,鬚眉盡白,頭頂上稀稀疏疏的已見不到幾根頭髮。他背著一個大竹筒,慢吞吞地走到圓通自在陣前,打開了竹筒。
話音未落,他早已消失在遠方迷霧之中。
片刻后又是幾碟蟠桃下肚,這時就連明皇等一干不明道法之人都看得悚然動容。雲風與黃葉每人至少已吃了幾十顆蟠桃,難道他們的肚中真是另有玄妙天地不成?
「長生蓮。」
真武觀有不少道士面上一片茫然,道德宗這邊則是除去李玄真與紀若塵兩人外,群道均是神情凝重。
但楊玉環環視而過,卻仍未看破血氣來自何方,不由得心下略有驚慌。她師從的靈墟也是道門正法,早已察覺這血氣之中有殺伐屠戮之意,絕非源自正道法門。這也就罷了,令她心驚肉跳的竟是這血氣中似還有一種頗為熟悉的味道,那是她絕不願意在此等情局下省起的味道。
蘇蘇再次回首,最後望了一眼長安,淚眼朦朧中,唯見長安燈影迷離,繁華如夢。她終一聲清嘯,宛如龍吟,轉身遠去!
可是她已認出了那方青石。
雲中金山果然不愧是富甲一方,氣概非同尋常,當下大袖一揮,道了聲「你不必煩惱,七日後俺送你上西玄山!」,就此拂袖而去,端的是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
雲風見他布置完畢,也長身而起,只不過他是如常人般一步一步走到八仙桌前的。
魏無傷臉色越來越青,僵立原地。
長安城外,茫茫夜色中忽有一點火光亮起,旋又滅去。
但有一方海,千百年來從未見過月色。這裏天永遠是灰濛濛的一片,透射下的淡淡天光照著一切。
明朗星稀,晚風微醺。
馬車在禁軍的護送下飛速前行。紀若塵坐在車內,聽著窗外轔轔的車輪聲,耳中漸漸響起陣陣蜂鳴,頂心中又似有一根利針在攪動。越是接近城門,頂心的疼痛與耳中的蜂鳴就越愈發的厲害。紀若塵眉頭皺起,只覺得頂心的疼痛雖然從未經歷過,但也十分熟悉,似乎在哪裡曾經知道過。
那一邊,雲舞華似是隱約地嘆息一聲。
魏無傷一時面色鐵青,卻不能發作。他身有重傷,若是動起粗來,根本無須無盡海主人動手,隨便一個洪荒衛過來就能將他一刀兩斷。
咳聲好不容易歇時,楚寒已轉過身去,再不回頭,只輕聲嘆道:「師叔一路平安。」
一切皆如濟天下所料,殿前鬥法獲勝並沒有改變大局,真武觀依舊矗立,孫果仍然當著他的國師。只是見識過道德宗道法威力后,明皇及滿朝文武對待道德宗態度均有所改變。至少道德宗弟子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長安城中行走,朝中諸臣也沒有誰再敢對道德宗橫加指責。
據過往道書所載,謫仙的命運輪迴多是定數,非是天上金仙,輕易改變不得。如此說來,自己與肥羊在龍門客棧中的一段糾纏,也該是定數才是。即是如此,那這謫仙本應對生死輪迴看得很淡,何以千方百計的定是要來殺自己?難道這也是定數不成?
這一場鬥法其實非同小可,比拼的乃是介子化須彌的手段。黃葉道人雖然名聲不顯,有些見識的人均知他號稱腹中有乾坤,能將入腹之物化為虛無。而變化蟠桃看似簡單,但任何虛空變物之術均極耗真元,縱是道行深厚之士,也不敢輕用。是以雲風與黃葉此番鬥法,比拼的實是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的道法,可比尋常馭劍飛擊難得太多了。
當年靈墟妙玉初見楊玉環時,即說她有天眼宿慧,其後在靈墟三年修行,大多時候煉的就是雙眼神通。這門神通初修肉眼,可視物若鷹,其後成心眼,能破表入里,直視本體。再後為慧眼,可略通過去未來因果。再後為天眼,可見前世來生,窺破輪迴。
楊玉環只嗯了一聲,就此沉默下去。紀若塵端坐不動,他耐心可是極好的。
五百年前,無傷也曾來過無盡海。那時尚沒有妖皇殿,他也不是什麼大將軍,而只是一個實力不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他還記得五百年前的無盡海,灰暗,陰抑,寂靜,四野茫茫,不辨去向,不見來處。他在一片茫然中轉了數月,什麼也沒有見到,險些餓死在這塊絕地,後來忽然靈光閃現,尋到了離去的方向,如此方撿回一條性命。
她一身薄絲宮裙,沒什麼多餘裝飾,如雲青絲被一根玉簪鬆鬆挽起,那餘下的,就是面如春花,肌膚如雪。
主樓兩邊,各有一座二層高的側樓,上面坐著文武百官。
顧清淡淡地笑了笑,打斷了清閑真人,道:「師兄,你不覺這天下時局有些不對了嗎?最近幾年來天地異變頻頻發生,此次道德宗又打破舊規,起始插手天下廟堂之爭,還奪了神州氣運圖去,實是不知他們想幹些什麼。此刻道德宗隱有與天下為敵之意,我與若塵的婚事一成,就等若將雲中居與道德宗綁在了一起。師兄,你也知我與若塵皆是命中大凶之人,化解殊為不易。要不我就離了雲中居吧,也免得日後連累門中諸人不得清靜。」
紀若塵明白為何會對這從未經歷過的疼痛有如此熟悉的感覺了,那是極樂針的痛!他望了望長安城外茫茫的夜色,終於斷定雲舞華就在前方的黑暗中,等著他。而他更是知道,不管她是以什麼方式壓制住的極樂針,這極樂針又已接近了發作的邊緣。
魏無傷怔了片刻,感覺右方風起,又是一名洪荒衛手持巨錘,飛奔而來,於是抱拳道:「兄弟,吾乃冥山妖皇殿魏無傷……」
這一晚神州無雲,皓月高掛,輝映著萬里河山。
此時殿中忽然泛起一陣淡淡幽香,然後方有隱約的環佩叮咚聲響起,紀若塵只覺得整間宮室忽然亮起,一個麗人款款走了進來,在貴妃榻上坐下,以手支頜,斜斜地靠在了扶手上。
修道界自有一套比拼法寶的方法規矩,淵遠而流長。於是道德宗與真武觀諸弟子一齊動手,在廣場中心設下了一個圓通自在陣。此陣之中,有靈性的法寶會自行相鬥,弱一些的法寶會被逼出陣外。
明皇可直看得眉飛色舞,若不是礙著孫果的面子,怕早就要擊掌叫好了。孫果眼力厲害,遙遙見了明皇神色,臉上青氣更甚。
如今青石再現,她卻知道,紀若塵並不是他。
海龜悲鳴聲后,怒海中波濤起伏不定,大片泡沫湧上,隱隱可見有無數黑影穿梭來回,又似可聽到聲聲尖細憤怒嘯叫。
在她眼前,紀若塵全身衣衫盡消,現出勻稱健壯的體魄。他胸口處掛著一方小小青石,正不住湧出濃稠得幾乎流不動的鮮血,時而涓流,時而結滴滴落。濃濃的鮮血順著紀若塵肌理紋路而下,至上腹時尚還分成數道血流,到下腹已是一片血海汪洋!且他置於膝上的雙手中也染滿鮮血,那血紅得十分熾熱,順著他雙腿無聲無息地滾落!
顧清即將手中古卷合上,放在清閑真人手中。
中央那男子雙眼終於睜開,淡然道:「是嗎?但我不想婉兒等那麼久。」
紀若塵隨著高力士在宮中左兜右轉,最後從一處不起眼的小門入了一間宮院。這座宮院頗為清幽素淡,但其實布置得極為奢華,遠非剛剛那間冷宮偏殿可比。不過這間宮院中也見不到幾個宮女,與其環境陳設頗為不符。
一張八仙桌上雲霧繚繞,彩光流轉,玉碟空了滿,滿了空,終於二人吃桃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雲風面色有些蒼白,慢慢地吃著蟠桃。黃葉道人看上去倒是依舊神態瀟洒,談笑從容,幾口就是一桃下肚,顯然已佔了上風。
呼的一聲,一道黑影在無傷面前掠過,瞬間就消失在數十裡外,只有一聲如轟雷般的響聲遙遙傳來:「莫要走了小姐!」
他看得明白,道德宗群道見多識廣,自然更不會不知。那攜法寶前來的道人不住與雲風低聲商議著什麼,顯然未能料到如此之局,攜來的法寶不足以應對這頭百年血蜈。
紀若塵立在城門正中央,回首長安宮城燈火映天,絲竹隱隱,顯然夜宴方酣,只不知那以樂藝舞技冠絕天下的楊玉環此刻是在撫著琵琶,還是舞著一曲羽衣霓裳。而前方,唯有一片夜色茫茫,不知兇險幾許。
可是任她博覽群書,甚而連此前從未碰過的道書都讀了不知多少,仍是不知崑崙究竟在何方。其後她入了靈墟,本師妙玉只知崑崙乃是上古傳說中的仙地,但是否真有此地,卻是誰也不知。
片刻之後,那本在陣旁閉目端坐、氣定神閑的老者已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不住嘬唇發出各種尖嘯聲,指揮著百年血蜈上前,時時還要低聲咒罵幾句。可是任憑他急得滿面通紅,跳著腳地罵,那頭血蜈只是繞著陣中那枚毫不起眼的扳指打轉。它轉了一圈又是一圈,非但不肯上前,反而越轉越是向後,兩根長長的被甲觸鬚也高高豎起,不敢揮向扳指的方向。
月色下隱隱現出三個身影,向東海之濱行來。那三個身影來得好快,上一刻還在數里之外,眨眼間已現身在海邊高聳的礁岩上,凝視著正變得焦躁不安的大海。
透過那薄薄的紗裙,紀若塵幾可看到她起伏有致、似蘊涵著無窮力量,時刻可能噴薄而出的曲線。與她肩頭胸前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膚相比,甚而與胸前那一道若隱若現,不知其深幾許的幽深溝壑相比,紗裙下曲線的誘惑都要強上了三分。
說罷,他舉步向茫茫深海行去。
何況無論何時,紀若塵都不會是束手待斃的人。
楊玉環嘆罷,又怔怔地想起了心事。她忽然玉面一白,黛眉微顰,以手捧心,似欲作嘔。
此時孫果身旁一位慈眉善目的道士長身而起,笑道:「孫真人無須動怒,且待我去贏回一場來!」言罷大袖一揮,足下生祥雲一朵,施施然飄入場中。
他怒視顧清良久,方喝道:「你自幼上山,在雲中居習藝十幾年,不是雲中居弟子,還能是哪門哪派的弟子?你師兄俺雖然不才,還不至於不敢回護本門弟子!與天下為敵又如何?道德宗紫微紫陽兩個老鬼做得,俺就做不得?他奶奶的,光憑俺雲、中、金、山四個斗大金字,這一份氣概,可是富甲……富甲……」
既是如此,那自己還坐在這裏幹嗎?總得為著些什麼吧?紀若塵只覺得心中疑惑難解,在這重重迷霧之中,他的思緒正在逐漸的慢下來,仿如昏昏欲睡的感覺。然而就在將睡未睡之際,他肌膚上某一點忽然一緊,就似被一枚利針給刺了一般,激痛剎那間使他清醒過來。
紀若塵一怔,知她說的是青石,於是摘下紅繩,伸手入懷,再取出時掌心中已多了一塊古意盎然的煙玉環龍佩,上前呈給了楊玉環。他戴著玄心扳指,玩這等偷梁換柱的小把戲自是易如反掌。青石乃是解離仙訣出處,他可不願以之示人。
顧清面若春水無波,看不出任何心緒波動,只是道:「七日之後。」
他要去的地方,名喚崑崙。
「七日嗎?你……你可想得……」楚寒想要說什麼,卻忽然劇烈地咳起來,打斷了要說的話。
事態有所進展,但遠不若雲風所料想的那樣樂觀,是以鬥法結束后,雲風對濟天下也是欽佩不已。
在吟風的凝視下,這一朵蓮花光芒越來越亮,逐漸轉成了金黃色,通體透明,隱約可見蓮內燃燒著熊熊烈火。
吟風五指慢慢合攏,那一朵金蓮即徐徐沒入他的掌心。
東海。
它竟不敢飛!
他非常熟悉這種感覺,這是對極度危險的直覺。只是這危險來自於哪裡?
她櫻唇半張,面白如雪,雙眸中儘是震驚,駭然,定定地盯著紀若塵!
同一輪圓月下,顧清正擁著一襲雪白的貂裘,手捧古卷,憑窗坐著,藉著月輝夜讀。
李白早已醉態可掬,抱著最後一個酒罈倒來倒去,也不過倒出數滴酒來。他隨手一拋,咣當一聲,將酒罈擲得粉碎。紀若塵也有了幾分酒意,當下長身而起,搖搖晃晃地向李白作了一禮,道了聲「前路方長,就此別過」,就向南城門行去,連馬車都不坐了。
「暫還不知。」
紀若塵這麼一想,臉上譏色就顯露了出來。偏偏那枚扳指是從他手上取下來的,那老者道德宗別的道士不識,紀若塵可是時刻盯著的。百年血蜈不戰而退,已快自行退出陣外本已令他怒發欲狂,此刻見紀若塵還面帶譏色,老者登時一股邪火攻心,接連發出了三聲厲嘯。
一見筒中之物,楊玉環不禁一聲驚呼,以手掩住了口,明皇面色也是大變!
他也不等雲風回答,只是取過碟中一個蟠桃,三口兩口就吃下了肚。雲風也取了一個吃下。兩人你來我往,轉眼間就將一盤蟠桃吃了個乾淨。
雲風看著那頭蜈蚣,沉吟許久,終有了定計,轉頭向紀若塵微笑道:「若塵,借你扳指一用。」
※※※
紀若塵辭別了雲風與道德宗群道,孤身一人上了馬車,在數名禁衛的護送下向南門行去。此時離訂婚之日已是不遠,他須得提早回山,以做準備。
李玄真面上微笑不變,右手揮劍,左手燃符,招招滴水不漏,不片刻間就尋到了對手一個破綻,揮手間一道雷電將他劈倒在地。
「崑崙?」
在那老者目瞪口呆之中,百年血蜈一個翻身爬了起來,用盡平生之力,向著遠離紀若塵的方向狂逃而去,在它身後,只留下精鋼鑄成的百足在校場上刨出的一道沉溝。
右相道:「只要吾皇平安,我折損些肉身又算得什麼!」
李白雖只是個清水翰林,但詩才早動天下,又剛得明皇楊妃歡心,是以那些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禁衛軍也不敢輕易得罪,客客氣氣地說車上乃是高公公的貴賓,道德宗的少仙,事急趕路,請李翰林勿要為難。
可是青石為何滴血,血氣中又為何有如此熟悉的味道?她不敢再想。
方才飄落於地的那一塊絲帕名為破障巾,乃是妙玉所贈法寶,以之拭目可暫時提升天眼諸神通,正合楊玉環所用。此時破障巾效力已失,她只初窺慧眼堂奧,自然異相盡去。
象身巨妖環顧一周,最後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一堆高高壘起的礁石上。那堆礁石遙遙看去有如一根石柱,實不似天然而成。礁石頂端趴著一隻海龜,昂首向天,似在對月咆哮。但任潮起風動,那海龜動都不動一下,只是豆大的眼珠轉了一下,望向了海邊立著的三個身影。
黃葉道人剛將最後一枚蟠桃吞下,猛然間臉色變得煞白,劇烈咳嗽起來。可是他咳出來的不是蟠桃肉,而時而是冰,時而噴火,顯然雲風附在蟠桃上的種種真元都發了出來。
虛玄走到吟風身邊,與他共賞月下荷塘,道:「自篁蛇出世后,天下氣運定數已變,許多事情我已推算不準。何況你出身奇特,一切與你有關之事,皆不是紫微斗數能夠推得出的。這當中的變故,就須得你自己去破解了。不過以我愚見,或許你忘記的那件事,與雲中居顧清與道德宗紀若塵有關。」
紀若塵早知李白性情,不陪他喝乾這幾壇酒是絕對出不了長安城的。於是他下了馬車,道:「既然李大人相邀,若塵敢不從命?」
她這一嘆雖短,內中卻含著不知多少離恨思愁,雖只若冰川一角,卻也一時讓紀若塵聽得呆了。他有心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碟中空了又滿,兩人來來往往的只是變桃吃桃,看得明皇與一眾大臣氣悶無比。
片刻之後,她才張目望向紀若塵,柔聲道:「不打緊。哀家觀少仙頸中有一根紅繩,不知所佩是何寶物,可否借哀家一觀?」
不過他雖只在長安待了數日,但也對朝廷廟堂中事了解了不少。這兩句詩如此直白,怕就是這文道兼通的謫仙李白始終在仕途不得志的原因。由是看來,今後他多半也得不到什麼升遷的機會,休說兼濟天下,就是主政一方,造福鄉里也辦不到。若論政治黨爭,那好財貪吃的濟天下可比李白強得太多了。
出得洛陽之後,吟風與顧清兩敗俱傷的一幕猶在眼前。就是紀若塵放棄抵抗,顧清也斷不會容吟風傷了他。而且幾乎每次吟風出現,顧清都必在左近,就似有一道無形的線將三人綁在了一起。顧清早已表明心志,吟風要殺紀若塵,唯有先殺了她。即是為著顧清,紀若塵也不能死。
過了許久,楊玉環方幽幽嘆了口氣,道:「少仙出身名門,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崑崙?」
李白正踉蹌著走向自己府第,忽然站住,回首望向南門的方向,良久方才搖頭嘆道:「斬盡殺絕,這又是何苦?……或許,他這樣做才可成得大事吧……唉!」
楊玉環那一雙似水帶煙的眼可不尋常。
這三座高樓正對著一片廣場,廣場東西兩側各搭著一個木棚,裏面分別坐著道德宗與真武觀群道。一道道敵視的目光不斷從東首木棚中傳來,落在紀若塵與另兩名年輕道人的身上。但在紀若塵神識中,那些敵視的目光在穿越重重迷霧后,就變得十分的虛無縹緲,根本引不起他任何反應。由是之故,紀若塵忽然覺得這一次殿前鬥法,兩大宗派的確如台上的戲子一般,就是逗這些凡夫俗子樂的。
道德宗群道皆驚,但均坐定不動。唯有坐在紀若塵身邊的雲風握定背後長劍劍柄,要待那百年血蜈近身,方才出劍。
紀若塵深以為然。
原來還是吟風!
從竹筒中爬出的是一條足有三尺長的血紅蜈蚣!它通體火紅,背上又有一條亮黃綵線,口中不住噴著淡淡紅氣,眼中光彩閃動,似欲擇人而食。這頭蜈蚣一出竹筒,即自行向圓通自在陣中心爬去,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淡紅煙霧尾跡。一到陣法中心,它就昂然立起大半截身軀,四下尋找著敵手。
那身影身披玄黑盔甲,形容古拙凶厲,正是一名洪荒衛。他行動如電,魏無傷長長一段開場白還未說完一半,那洪荒衛早已消失在數十裡外。
怒海之上,一輪明月孤懸。月下之海,若浮著無數細碎銀鱗,一排排,一輪輪蕩漾開去。不知不覺間,波濤逐漸的大了,一排浪推一排浪,待遠方的細浪涌到岸邊時早已成數丈高的巨浪,狠狠地拍擊在礁石上,聲如轟雷。
在旁人看來,紀若塵正襟危坐,不動聲色。可是在那頭血蜈眼中,只見紀若塵雙瞳中間亮起了一點青芒,青芒中正浮著一尊式樣古拙的銅鼎!
這一碟蟠桃吃得格外慢。雲風依然是那一副慢條斯理的樣子,一個一個地啃著蟠桃。可是黃葉道人每吃一個蟠桃,面色就會變上數分,額頭不斷有細微汗珠流下,顯然越吃越是艱難,再也維持不住洒脫儀態。
雲風微笑著向黃葉一拱手,道了聲承讓。黃葉不住發著抖,連話都說不出來,只靠著兩名弟子的攙扶才得以走回木棚。
紀若塵凝神望去,見這頭蜈蚣身上隱隱放著淡紅光華,知它至少已有數百年道行,絕非一般法寶可比,甚至於可與赤瑩相提並論。但赤瑩需人使動,在這要法寶自行相鬥的圓通自在陣中上,可絕不是這蜈蚣的對手。
紀若塵雙目低垂,答道:「我年輕學淺,未得本宗道法萬一,實在是慚愧。」
當一名太監來到驛站,高聲傳旨,命紀若塵入宮覲見時,紀若塵也正是處於幻境之中,恍惚覺得周圍全是熊熊烈焰,火焰中似有許多人在呼號掙扎,這些人的面孔都相當的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在用了兩次凶星入命大法后,他陷入幻境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於是紀若塵起身離去,兀自不知今日午後這一場碰面所為何來。
吟風身軀微微一震,默然不語。過得片刻,他面色越來越白,身體在夜風中微微晃動,竟似有些站不穩了。
雲舞華閉目靜坐,整個人都已浮上半空,雙頰如火,全身顫抖不已,方圓數十丈內青草盡數枯黃,偶有枯草竄起一道火光,瞬間就化灰而去。
此番重入無盡海,海灘上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白骨依舊,天空依然灰暗,但這一次,無盡海不再平靜。
楊貴妃嘆道:「既然連少仙都不知曉,那想必這世上是沒什麼崑崙了。」
雲風左手在玉碟上拂過,一陣薄霧過去,碟中又多了一盤蟠桃。這一次雲風先吃下一顆蟠桃,黃葉才取了一個,頃刻功夫一盤蟠桃又都下了兩人肚子。
如此輾轉,又近三年。
三年藝成。
勁風掠過,那洪荒衛身影已逝于茫茫海上。
虛玄點了點頭,道:「想必是機緣使然,也不必過於強求了。」
枉她修成慧眼,卻仍不知崑崙在何處,他又在何方。
兩名真武觀弟子抬了一張八仙桌飛步趕來,將八仙桌置於場中。那道人在桌前立定,袍袖拂過,桌上即現出一個玉碟,碟中有數顆蟠桃。
本來三場鬥法中道德宗已勝了兩場,最後一場法寶不比也罷。可是明皇已完全來了興緻,吩咐務必要將第三場比完。
同樣靜坐五日的蘇蘇也睜開雙眼,轉頭望向了雲舞華。
虛玄又是一驚,忙把過吟風的脈,卻是一無所獲,他這才省起,吟風從無脈象。
楊玉環輕抬皓腕,從身旁果碟中取過一枚荔枝,剝了入口。又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帕,先是略點了點額上面上細細的珠汗,才拭了拭櫻唇。
這一聲喊轟鳴如雷,遠遠傳了開去。這一次那洪荒衛倒是回首望了他一眼,足下卻絕不停留,眨眼間就去得遠了。
紀若塵曾經相處過的諸女如張殷殷、含煙、青衣與顧清等皆有不世之姿。但那時他滿心只是修道保命,哪有半點心思放在女色上面?此時當初的心結雖已解開小半,但久而成習,也就不大會受女色誘惑了。
虛玄捻須道:「這也急不得,且隨緣吧。此次下山際遇如何?」
虛玄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魏無傷沉吟片刻,方斷然道:「現下天下動蕩,婉后又重傷難愈,吾皇萬萬不能再有閃失。既然我等阻止不了吾皇,方今之計唯有請無盡海出手相助。右相,怕是又要你傷損了。」
其實這次殿前鬥法與紀若塵沒有太多的干係,比試的法寶乃是由諸道專程由道德宗攜來,斗道術的是雲風,年輕弟子比拚鬥法,下場則是專程趕來的李玄真。
吱呀一聲,青墟宮西北角一座偏殿木門打開,吟風從殿中步出。殿前庭院中,虛玄坐在松下石上,藉著天上月輝,正自讀著道書。見吟風出殿,虛玄當即起身迎上,微笑問道:「怎樣?」
雲風微笑道:「貧道雲風,平素在山上做些雜務,微名自然不入黃葉真人雙耳。素聞黃葉真人須彌道法高深精微,看這盤蟠桃,想必是要與雲風共賞美味了。」
顧清唇角那一縷淡淡的笑意漸漸隱去,又捧起那本《諸仙紀傳》,讀了起來。這一次剛翻了兩頁,她忽然抬起頭來,從軟榻上起身開門,行到軒外院中。
清閑掃了一眼,見是一本《諸仙紀傳》,臉色當即黑了三分,沉著臉道:「清兒,離定親之禮可沒幾天了,你不急著修行治傷,怎還天天看這些沒有用的東西?」
可是這個晚上,楚寒那一聲叫慣了的清兒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
雲中居道法講究率性隨意,輩分長幼並不是那森嚴分明。楚寒、石磯與顧清自幼相處,可以說是一小玩到大的。論身份輩分自是顧清最高,楚寒居次,石磯則又要低了一輩。但若非大典等場合,三人彼此間都是不論輩分,只以名字又或是師兄師妹互相稱呼的。
楊玉環早已顧不得難以忍受的血氣,只是駭然望著那方青石。她記得這方青石!
象身巨妖望見海龜石柱,面色微微一變,道:「陛下,碧龜望月在此現身,說明前方已是東海紫金白玉宮的地界,他們此時禁止外人入內。若貿然入海,恐怕會有不必要的麻煩。」
她久居深宮,處變不驚只如家常便飯,因此儘管身上不適如潮襲來,表面上只是面色略有蒼白,微笑稍有疲倦而已。這陣血氣來得毫無徵兆,絕非尋常。她坐定了身,眼波流轉,似是漫不經心地在殿中各處及紀若塵身上掃過。
楚寒心志定力非同一般,見顧清寧定地望著他,當下道:「清……顧師妹,你……何日啟程?」這簡短一句話,他說來卻艱難無比,直如將每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其中更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凄然。
這些問題紀若塵已想了許久,卻沒有答案。一直以來,他做任何事都只是簡單求個生存。可是在吟風面前,他做事的理由卻在悄然間變化著。
「這兩句詩形容他倒也貼切。」望著中路攔車的李白,紀若塵如是想著。
中央立著一個面容清秀的男子,負手而立,雙目低垂。他左首立著一個身著綢衫的胖子,右首則是一個人首象身的三丈巨妖。
吟風罕見地苦笑了一下,道:「當見的倒是見到了,只是當殺的卻殺不了。」
他搖了搖頭,復又搖晃著向前走去。
當然,她身份特殊也是一項原因。紀若塵雖然身份超然,但于禮法講,也不宜盯著她久視。
海邊礁岸上,只餘下無傷與妖皇殿右相。他們直目送著翼軒消失在茫茫海中,方才互望一眼,皆是愁容不展。
紀若塵是熟知雲風處處務實的風格的,見了此次鬥法,他心中似有所悟。此時回想,黃葉道人那聲勢華麗的出場,似也消耗了不少真元。
直到顧清輕輕地咳了一聲,他才悚然而驚,如電般轉過身來,看見月下綽約立著的顧清,一時間從容盡失,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些什麼。這人正是楚寒。
望著滿池碧荷,吟風忽然抬手一指,一朵含苞未放的睡蓮自行飛起,落入吟風手心,然後每一瓣蓮瓣都綻放出淡淡的光芒,徐徐在吟風掌中盛放!
「舞華姐姐,你……」蘇蘇一雙大眼中已泛起隱隱的水霧。
那洪荒衛上下打量了無傷半天,忽然低聲道:「主人方才說了,他不在。」
這是一間不大卻十分精緻的木軒,一面接水,一面臨崖,窗外就是無底的深淵。此時木門一開,清閑真人擠了進來,立在顧清面前,一雙三角小眼精光四溢,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然後將一隻大手在她面前攤開。
迷茫,紀若塵再一次感覺到迷茫。他就如身處在一團迷霧的中央,分毫感覺不到自己的方向。
他走後良久,楊玉環仍靜坐不動。此時高力士輕手輕腳地從殿側走進,低聲道:「娘娘,萬歲午歇將醒,您今晚晚宴要用的琵琶已經調好了。」
當!兩隻破爛不堪的海碗撞在一起,還未飲時,碗中酒就去了一半。
中夜時分,夜風似水,然而雲舞華身周十丈之內卻是隱隱有熱氣升騰。
顧清眉宇間帶著一點倦意,道:「師兄不必擔心,我心中其實是有個未解之結,等我想得明白了,傷也就好了。就算想不明白,到時辰傷也會好。」
那黃葉面上微微一紅,打了個哈哈,只是道:「閑話休言,咱們且先試試蟠桃吧!」
蘇蘇嗯了一聲,也望向長安方向,不再看雲舞華。過不多時,忽有數點晶瑩水滴在她前襟處濺開,化成無數細碎珠玉。
百年血蜈聽了命令,如蒙大赦般飛速掉頭,逃出了圓通自在陣,然後猛然騰空,化成一道紅電,直向紀若塵撲來!
「這是……」虛玄問道。
紀若塵微微一怔。崑崙二字素來玄妙莫測,道典中眾說紛紜,有說那是西王母所居之地的,也有說那是群仙聚居之所的,但說來說去,崑崙究竟在何處,又或是否有崑崙此地,道典中沒有一本說清楚過。
左首那綢衫胖子乃是冥山妖皇殿前大將軍魏無傷。他搶上一步,向中央那男子道:「陛下三思!海中非比陸上天空,紫金白玉宮久居海中,三龍皇也非易與之輩,陛下孤身犯險,實是不妥!何況那五靈玄老君仙跡出世之說來自雲中居,說來甚是可疑。還是查清有無此事再說吧!」
仍是那個下午,在他悟透前緣,揮袖而去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得到過他的一點音訊。
吟風行到殿前的荷池旁,凝望著一池的睡蓮,沉吟良久,終於搖了搖頭,道:「機緣並非如此。此次之所以會諸事不順,該是因為我忘記了許多本不該忘記東西的緣故。可是究竟忘記了什麼,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但那件事非常重要,我一定要想起來……」
也不知坐了多久,偏殿殿門方才一開,高力士走了進來,笑道:「哎呀,讓小神仙等候這許多時候,咱家真是罪過,罪過!時辰不早,紀少仙就此隨咱家來吧!」
顧清淡然道:「我知道,但我心已定。」
吟風仰首望著天上渾圓明月,良久方道:「那本《上皇金錄》,我已批完了一頁。」
夜幕之下,玉輪高懸,清淡月輝下,青墟宮中泛起淡淡霧靄,望之有如仙境。只是這人間仙山,不知為何總讓人感覺到一陣浸骨寒意。
雖然道德宗已經勝定,但若輸了一陣,總顯不出正道領袖的泱泱手段來。真武觀此舉可以說是投機取巧,可若道德宗咬住這點不放,也輸了三分氣勢。
紀若塵恍然大悟,看來吃這些蟠桃絕不簡單,要維持住神態從容也要消耗不少道行。那黃葉要擺架子,不肯露出凝重疲累之態,自然真元消耗就會迅速得多。他本來道行就較雲風稍遜,此消彼長之下,當然會敗得更快。
人首象身的右相道:「無傷,吾皇雖勇,奈何東海紫金白玉宮黨羽眾多,又有地利之便,此事該如何是好?」
在層層迷霧之外,實則是一個熱鬧繁華的花花世界。正北方是一棟三層高樓,早已妝點得金碧輝煌,明皇居中而坐,數位皇子與重臣分坐于明皇兩旁,高力士則侍立在明皇身後。引人注目的是,楊玉環正端坐在明皇身邊,風華無雙。
清閑真人小眼一瞪,道:「先且不說這個。清兒,我看過你和那小子的相,你們若在一起,那是凶上加凶,凶無可凶,連份當屬那小子的劫難都會落到你頭上來。到那時候,你可非止是神魂俱滅那麼簡單,說不定多少世修來的輪迴因果都有可能隨風而去。這可非是小事!你們若是分開,以你道行運勢,倒也非是不能化解自己命中凶劫,這一節你可想得清楚了?」
東南西北喊聲紛紛響起,「這就到了!」「小心是計!」「無妨,有我在此地鎮守!」
楊玉環坐直了身體,剛道了聲不礙事,忽然鼻端又衝上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登時又空嘔了幾下。紀若塵一驚,起身想上前,又想起兩人獨處空殿,與楊貴妃近身可是極度失禮之舉,於是又坐了下去。他這一動不打緊,楊玉環只覺迎面一道無形血浪撲來,一時之間幾乎不能呼吸!
此時坐在紀若塵身邊的李玄真輕輕哼了一聲,道:「這道人以自己熟悉的道法想斗,擺明了是要佔這個便宜,他倒還真好意思!」
楊玉環這才從幻夢中醒來,她以手捧心,慢慢將瘋狂躍動的心寧定下來。那纖長的玉指深深陷入凝若滑脂的胸肌中,凄清中又透著誘惑。
以道德宗在修道界中地位身份,那太監奉旨宣召實是一件頗為無禮的事,但紀若塵分毫未露慍色,隨之而去。道德宗諸道反而覺得他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胸襟耐性,實是非同一般,真人們果然目光如炬。
礁柱上那隻海龜身周忽然湧起一團黑霧,繞著它飛旋起來,剎那間就化成一道小小的龍捲。龍捲風內黑霧鋒利如刀,那海龜一聲長長悲鳴,聲傳十里,然後就連同身下石柱被絞得粉碎!
雲舞華忽然嘆一口氣,身體舒展開來,若一片沒有重量的凋零花瓣,飄蕩而落。蘇蘇咬死下唇,搶上一步,接住了她。
這一場勝得如此輕鬆寫意!
李玄真表面上雖不動聲色,但一隻左手悄然握緊,顯得頗為緊張。紀若塵雙眉緊皺,倒是十分不解,明明是雲風道行手段都要勝過了黃葉一籌,此刻怎會反而落了下風?
如此近距離相對,紀若塵已可確定楊玉環也是修道之士,且道行還是不淺,與李安那種三心二意的修鍊絕不可同日而語。且這楊玉環道法十分玄妙,長於隱忍藏匿,以紀若塵的靈覺也只能發覺她身有道行,而看不透她道行深淺。
紀若塵剛行至南城門門洞中,頂心處又是一陣針刺般的劇痛!這一記突如其來的劇痛剎那間驅散了他所有酒意,也如一道閃電,驅散了他心中的迷霧。
李白一聲長笑,不理那禁軍頭目,只是向著馬車叫道:「紀小兄弟,我知你今夜要走,特意備了幾壇酒在此等你,來來來,且飲過再走!」
西方又是一聲:「這裡有小姐的足跡!快來人,捉小姐回去做功課!」
雲舞華雙目緊閉,宛如睡去。
紀若塵此刻對於天下局勢沒什麼感覺,就是在整個殿前鬥法的過程中,他也在不停地和迷亂感覺搏鬥。他眼前時時會出現海市蜃樓般的景物,那感覺是如此真切,以至於很多時候他都分不清那究竟是真,抑或是幻。
紀若塵盯著急速飛近的血蜈,只覺得它似人一樣,雙眼中也有喜怒憂思恐等諸般情緒。他忽然覺得,看這血蜈如此迅猛的來勢,與其說它是立功心切,想一口咬死自己,倒不如說它是想快些逃離玄心扳指。
好不容易遠處霧氣涌動,又一名洪荒衛扛著偃月關刀,殺氣騰騰地從百丈外奔過時,魏無傷連忙吸一口氣,驟然高叫道:「冥山無傷求見!!」
楊玉環凝神望了紀若塵片刻,才柔聲道:「紀少仙出身自道德宗,那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大派了。」
護送馬車的幾名禁衛見紀若塵如此,也就只能在旁侍立等待。
紀若塵打開車窗一看,見出城的大路邊擺了一桌兩椅,堆了數壇好酒。前方一人站在路中央,攔住了馬車去路。只看他那四品服色,以及似集天地鍾靈才氣於一人的氣概,就知是那「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太白。
當!兩隻海碗重重地碰在一起,不光酒液四溢,而且碎瓷亂飛,打在眾禁衛黑鐵甲上,敲擊聲細碎如急雨。一眾禁衛迫不得已,只得不住向遠處退去。
南方也傳來一聲叫喊:「這裏沒有,東首要加倍小心!」
將到南門時,紀若塵的馬車忽然停下,車前傳來陣陣喧嘩。
無傷默然片刻,終拖起右相,艱難地一步一步向無盡海外挪去。
一陣夜風拂過,城門洞中已是空蕩蕩的一片,紀若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