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三十六 黃泉

卷一

章三十六 黃泉

這一道河寬何止千萬丈?一眼望去,但見浩浩煙波,煙霧瀰漫,根本看不到對岸在哪裡。河上方是茫茫的黑,沒有天空,沒有日月。
那鐵騎話音未落,猛然間看到立在車駕前的紀若塵,不由得大駭,抽出腰刀,叫道:「生魂?就是這個生魂!」
弱水濤濤,死魂億萬,絕非一葉輕舟可渡,這道弱水上必有其他的擺渡人。
玉童陰著臉,對面前數以千計的鬼卒喝道:「都是廢物!來這麼晚,人早就過弱水去了!你們誰敢過弱水去追?你,你,還是你?我早就知道有什麼事絕指望不了你們!都回城去吧,去查查是哪個擺渡人敢渡他過河,先扔炭山上烤三百年!還有通知巡河甲馬,看看能不能追得上他。」
果不其然,紀若塵感覺疾行有一刻工夫,見到一葉輕舟突然出現在空無一物的河面上,飄飄蕩蕩地橫渡急流。撐舟者斗笠蓑衣,正是道典中所載的擺渡人。那擺渡人見了紀若塵,舟頭一偏,已向這邊駛來,轉眼間就停靠在了岸邊。紀若塵四下一望,四野黑沉沉、空曠曠,再無一個死魂現身,不由得十分奇怪為何雲舞華那邊就有數之不盡的死魂聚集?
可是,自己煩惱的事究竟有什麼呢?紀若塵苦苦思索著,停碗不飲。是幼時流落四方,是五年客棧辛勞,還是道德宗多年隱忍?這些此刻回想起來,似乎都不是什麼煩惱怨憎苦,那麼自己要忘卻的是什麼,還為什麼要喝這碗湯?
此地無水無溝,有的只是一片黑土。這座木橋建在這麼一片平地上,顯得極是突兀。且木橋上掛滿蛛網,木柱開裂,橋身在風中搖晃不定,早不知在這裏立了多少年。
紀若塵身周青焰一閃,燒得周圍牛頭一陣哇哇亂叫,忙不迭地放開了他的手臂。紀若塵一得自由,立刻自身旁牛頭手中奪過一把巨斧,回手一斧,已將那抓住他頸上鐵鏈的牛頭給開了膛!
死魂痛苦之極的嘶吼不住在這沒有天空星辰,不辨東西南北的茫茫冥界回蕩著。死魂紛紛後退,生怕沾染到一點他右拳上吞吐不定的火焰。紀若塵更不遲疑,直接隊伍左方衝去。
紀若塵看看弱水,又看看輕舟死魂,再與道典相對照,已然明白雲舞華不能像那些死魂一樣踏足弱水,而在陰間行動能力又有限,看來最多一躍數丈,而她正前方百丈之內皆是密密麻麻的死魂,哪有她落足之處?
有念於此,紀若塵再次向左方擠去。他剛剛一動,身後那中年男子黑霧翻湧的軀幹中,忽然伸出一雙隱隱約約的手臂,扼向紀若塵的咽喉,叫道:「不許走……」
此時一名鬼卒低聲道:「玉童大人,擅調巡城甲馬,萬一被南方妖魔們乘虛而入,可不是小事!」
紀若塵儘力施為,越行越快,周圍景物飛速向身後退去,奔行之速,分毫不比在塵間時慢了。
紀若塵索性放下所知一切道法,純以掌柜所授棍法所附的動作步法飛奔,速度越來越快,身後的追兵漸離漸遠。
他一邊前行,一邊默查自身各項道法異術。闖出死魂隊伍時,紀若塵已經發現自己的術法力量比在人間界大大削弱,但方才看雲舞華和死魂爭鬥,顯然她的道法修為被削弱得更多。難道在冥界修道人道行越高,反而會變得更弱?
喝了就不會煩了。
那擺渡人續道:「弱水主道八條,分收八方之魂。整條弱水上共有三百六十個擺渡人,我被發配到這麼偏僻的地方,原本就是要我永世不得解脫,怎還怕什麼惹禍上身呢?我所求公子之事,就是公子渡河之後殺了我。」
玉童又羞又惱,尖細的叫聲遙遙傳來:「紀若塵,你休要猖狂!你逃過眼前,逃不過我酆都冥騎全力出動,就算你是生魂,想離陰間地府哪有如此容易。我們王爺已用硃筆批了你的輪迴簿,讓你千世不得輪迴,萬載入獄受苦!你逃得了一時,可逃不了一世!」
紀若塵點頭稱是,慢慢舉碗就唇,就要喝下。然而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反覆吶喊著什麼,可是此刻他神思恍惚,意識不清,那喊聲傳到腦中時只剩下一片蜂鳴,除了那老太婆的聲音入耳清晰外,幾乎什麼都聽不清。
紀若塵行得極速,轉眼間,遠方的酆都已幾乎撐滿視野。身邊景物早變換多次,爬滿多刺荊藤的矮丘,傳出嬰兒啼哭和女子尖叫的灌木叢,甚至還有大片妖嬈艷麗的曼陀羅海。他哪有半點心情欣賞這些只在古書中有記載的奇景,想的唯有早點到達前方的巨城。
擺渡人一邊搖著櫓,一邊道:「公子剛才真是好氣概!」
那老太婆突然抬起頭來,向著紀若塵咧嘴一笑!
在那雙碧綠眼睛的注視下,紀若塵一陣恍惚,只覺碗中所發肉香極為誘人,一聞到那香氣,他就覺得自己仿如已餓了千萬年一般,於是伸手接過了那碗。
巨車旁走出兩個面白如紙,無須無眉的清秀小童,其中一個喝道:「大胆遊魂!見了平等王巡城車駕還不下跪,更待何時?」
老太婆笑得臉上如鐵木開花,催促道:「真聰明,快喝吧,湯冷了可就不好喝了。」
這道半月形黑氣來得並不如何迅疾,威勢也不強橫,但紀若塵仍記得她在塵世時的厲害,唯恐這黑氣中另有玄機,於是向側方一躍三丈,輕輕巧巧地讓過了這道黑氣。黑氣擦肩而過時,紀若塵知道自己靈覺仍是極為敏銳,黑氣虛弱淡薄,實在談不上什麼威力。對付那些死魂是有餘,對付他可是沒什麼用處。
紀若塵左手一揚,破碗中殘餘肉湯盡數灌入她口中!
老太婆見他停碗,面露兇相,雙眼中碧光大盛,陡然尖叱道:「喝了它!」
玉童越聽越驚,他已被紀若塵的悍勇嚇破了膽,本聽得拆閻羅殿,焚生死簿,那些大事自是找不到他頭上來,正暗中慶幸,結果最後一句赫然入耳,心中大驚,登時從馬上摔了下來。
此處地形平坦開闊,理應處處是路。但不知為何紀若塵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只有那座橋才是唯一的路。他別無選擇,緩步走到橋前,仔細打量著這座木橋。木橋橋頭一根方柱上刮開一片白木,上面刻著三個古篆。因年久失修之故,三個篆字早已被風雨侵蝕剝落得七零八落。紀若塵撫去篆字上的浮灰及蛛網,仔細辨認,才依稀認出三個字。
說罷,那擺渡人盤膝趺坐,垂目凝息,凈等解脫。
小童撫摸著紀若塵的臉,繼續道:「而且你看到了我,居然不問我的名字!我叫玉童,你以後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的。可是你與那些生魂不同,我喜歡你的眼睛,也討厭你的眼睛,現在我要挖出它來,掛在我的床頭,好能常常看到它,也讓你時時可以看到我……」
這濃霧遮蔽了四面八方的視線,甚至連兩旁本應近在咫尺的橋欄都分毫不可見,紀若塵低頭,僅能看清雙腳站立處的木板,顯示他還身在橋上。肉香絲絲縷縷不絕傳來,彷彿一隻無形的鉤子牽引著紀若塵行去。
紀若塵睜開雙眼,初入目的只是茫茫黑霧,有若實體的道道霧氣屈伸變化,影影綽綽,完全無法辨別霧后是些什麼。
輕舟靈巧地調了個頭,向茫茫弱水對岸行去。這一次借舟渡河,紀若塵方知弱水之浩蕩無邊!眨眼間小舟已在弱水上行了數個時辰,仍看不見對岸,舉目四顧,所見儘是滔滔河水,連紀若塵先前看到的水下冤魂也一個全無。
看那巨鬼身高足有六丈,紀若塵才不會傻得做那螳臂擋車之舉。他只以烏鋼巨斧一架,身體已讓向了右側。果然在巨鬼的鬼頭開山大刀前,牛頭的烏鋼巨斧就似是一根牙籤,輕輕巧巧的就被砍為兩段,紀若塵手中只餘一截四尺長的斧柄。斧頭一去,紀若塵反而覺得斧柄用得圓轉如意。他抬腿落步,如一道輕煙般繞到巨鬼身後,揮斧柄擊落!
好不容易風靜浪歇,小舟重又行在平靜無波的弱水之上時,紀若塵已幾欲虛脫,實有恍如隔世之感。至此他才明白,為何當年曾經見過的許多北地鐵漢一說到出海坐船,皆面色如土。
這片樹林其實並不甚廣,轉眼間他已繞過此林,再向前奔行一段路,忽然停住腳步。
紀若塵拳已收回,然而淡淡火焰卻依舊在那死魂體內燒灼著,且越燃越烈,轉眼間就遍布他整個有形而無質的身體,勾勒出一幅纖毫畢現的火人。
鏗鏘聲中,一十六騎鐵騎紛紛現身,他們胯下戰馬四蹄帶火,與紀若塵當日在洛陽城中所見鬼騎頗有相似之處。鐵騎分進合圍,轉眼間已將紀若塵夾在中間。鐵騎之後又步出百名牛頭人身的武士,手持巨斧,轟轟隆隆地踏地而來。牛頭之後,則是四名高達六丈、膚色青黑的巨鬼。四名巨鬼挺胸凸肚,僅以一幅碎布蔽體,上身繞滿粗大鐵鏈,手持的是長三丈、厚一尺的鬼頭大刀。牛頭與巨鬼在紀若塵面前一字排開,正中駛出一輛深黑色巨車,拉車的非是鬼馬陰牛,而是兩頭長三丈許、上下飛舞不定的黑龍!
擺渡人搖頭道:「公子怎與尋常死魂相同?公子身具陽氣,人間機緣未了,乃是生魂,您又能引動黃泉之氣,根本就不受地府條規所轄。若非如此,平等王駕前鬼卒怎會被公子驅散?尋常死魂天生受地府所轄,只消被喝上一聲,早就動彈不得了。」
紀若塵見他不急不忙地搖著櫓,神態悠閑,遂問道:「我剛剛可是與酆都平等王駕前鬼卒為敵,你不怕他們追上來嗎?」
紀若塵離舟登岸,手握烏鋼斧柄,望向了擺渡人。他五指一緊,立即有淡淡黑氣向斧柄匯聚而來。那擺渡人大喜,道了聲公子且慢,挺直了胸膛,整理起衣冠來。
一聲聲呼喊不住傳來,縹緲不定。細聽之下,那聲浪中高低粗細各異,男女老幼皆有,疊疊入耳,竟是有千萬人在呼喊,但語調都透著冰冷,感受不到任何應有的情感。
越是趨近酆都,紀若塵就越是為這不可思議的巨城嘆服。遙遙望去,那一堵深黑色的巨牆上端直沒入空中黑雲之中,根本看不到盡頭在哪裡。再向左右張望,酆都之牆也是無有窮盡,就似整個地府冥間都被這堵巨牆給攔腰截斷。
現在他能夠看清方才前面死魂停步的原因。只見河面上有一葉輕舟,業已離岸三丈,在湍急的水面上團團打轉。看那輕舟小如蚱蜢,堪堪容納得四五死魂而已,真不知這許多的死魂要何年何月才能得渡。
紀若塵暗忖道如此要求,豈不就是說這一次過河可以白渡?他當即答應下來。
嗆啷一聲,一道粗重冰涼的鐵鏈已套在了紀若塵頭頸上,他的臂膀也分別被一個牛頭抓住。隨後兩道大力傳到他的肩上,將他壓得跪下。
紀若塵遙望前方,已隱現一座宏偉至極處的城池,直是立地接天,左右延伸,無有極盡處!再回首望時,茫茫萬丈弱水,同樣也看不到盡頭。他立於城河之間,實是渺小如蟻。
紀若塵手中斧柄微微顫動起來,發出陣陣低吟。他再不遲疑,一躍而至擺渡人面前,斧柄上黑氣繚繞,帶起片片殘影,瞬間已在擺渡人胸前點了一記。紀若塵宛如凌空蹈虛,繞著輕舟迴旋一周,又落回岸上。他再不回首,倒拖烏鋼斧柄,頃刻間已去得遠了。
風浪更大了,輕舟時而站立浪尖,時而重重跌入浪谷。
俗語有云,陰陽相隔,其淵如海。他還不知自己如何到了此間,也不知為何自己與其它一眾死魂有如此多的區別。對於陰間分佈幾乎一無所知的他,自然更不知該當如何回到人間。根據記載,第十殿主管輪迴投生,那麼重回人間的通道或許就在那裡,紀若塵此時能夠想起的也只有去找這主持第十殿的轉輪王了。
紀若塵渾渾噩噩,全然不知這些呼喊的含義,直到背後一記大力撞來,推搡得他身不由己地向前一衝,又撞在前人身上,他的神志才稍稍清醒了過來。
那擺渡人斗笠下的面孔一片模糊,根本看不出容貌五官,只有兩點碧火閃耀,看來該是眼睛。他望了望紀若塵,忽又笑道:「這渡河之資常人可是付不出的,但公子非是常人。只消下次相見時公子答應幫我一個小忙,我就送公子過這弱水。至於具體幫什麼,待有緣再見時,我自會說與公子知曉。」
沒有多久,一條滔滔大河即隱約從黑霧中浮現。然而此時前方死魂突然不再向前,後方的死魂仍不斷向前擁去,原先秩序井然的隊伍頓時凌亂起來。紀若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又看不到前方。他向左右一望,身體一動,向左方擠去。他這一動不要緊,周圍那些只知向前的死魂突然齊齊轉頭,盯住了紀若塵,口中聲聲叫的全是:「想去哪裡?!想去哪裡!?」
啪的一聲,車窗打開,從中伸出一隻黝黑大手,握硃筆,飛快地在簿記上添了數筆,又收了回去。駕車的兩頭黑龍一齊發力,車駕徐徐浮起,調頭向酆都方向飛去。
然而他二指卻插了個空!
然而紀若塵疑惑仍是未解,那聲聲「殺死她」的呼喊又是什麼意思,這不已經是地府陰間了嗎,難道已死之人還能再死一回不成?
這一次奔行,他足下依然是片塵不起,然而四方黑霧如瘋了般向他湧來,紀若塵只奔出數十丈,身後已是黑霧翻湧,有如巨龍!
紀若塵回首望向來處,從這個方向看去,視線竟然不受方才鋪天蓋地的黑霧干擾,約在數百丈外,那道寬達數百丈的死魂長龍仍在互相推擠著,叫囂著,幾乎不得寸進。
紀若塵遙遙見了,仰天哈哈一笑,登船而去。
擺渡人笑道:「公子初入陰間,還有所不知。陰間何其廣大,酆都所據之地不過是百中一二而已。這一道滔滔弱水即是酆都的天然屏障,而弱水之外的廣大世界,其實都不在酆都管轄之內。公子言中所謂地府,也即是指的弱水之中、酆都內外這一塊地方。地府尋常陰兵鬼卒,等閑是不敢在弱水之外活動的。據傳這一界之下,還另有一個無限廣大之界,我們都管那裡叫黃泉。然而黃泉究竟是何模樣,就無從得知了。」
紀若塵全身一震,雙手自行抬起,就將那一碗湯向口中灌去!熱湯入口,數滴沾上舌尖,並沒有他原本期待的肉香,有的只是苦澀。他心中的吶喊越來越是尖厲,猛然間心中如電般掠過顧清、青衣的面容。
紀若塵向前方望去,除了無窮無盡的茫茫迷霧,綽綽人影,再無他物。迷霧之中遠遠傳來陣陣波濤之音,看來確有一條大河橫亘於前。他再向後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只見身後也是人頭涌涌,隊伍綿延不見盡頭,直沒入無盡黑霧之中。何止成千上萬!
片刻之後,那無須無眉的小童將那本厚簿高高舉起,跑到了車駕之旁,低聲說了些什麼。紀若塵一眼望見那厚簿封皮上寫有三個大篆:輪迴簿。而且奇怪的是,那小童語聲雖輕,紀若塵卻聽得清清楚楚。在這四下茫茫的陰府之中,他的靈覺反似更加敏銳了。
紀若塵未及發怒,駭然發現那男子除了一張臉清晰些外,整個軀幹似是由半透明的黑霧構成,一片模糊。那男子的臉不住飄近,又是一股無形力量傳來,撞得紀若塵不住退後,接連撞上了許多人。
在這冥界地府,紀若塵的行動分毫不受影響,遠不是那些死魂的笨拙木訥。他一發力,數里轉瞬即過,片刻后已立在河畔。
紀若塵看看追兵,再看看前方那片古怪之極的林子,忽然回身提棍殺去!殺熟不殺生。
「追!還不快追!」玉童不知何時已然醒來,氣急敗壞地指示牛頭鬼騎追下去后,自己也跳上匹幽馬,與那騎士合乘一騎,向紀若塵逃遁的方向追去。
老太婆如烏鴉尖厲般的聲音又提高了一截:「快喝了它!」
那麼自己呢?一股針刺般冰寒的戰慄通遍全身,紀若塵驚得低頭看看自己,見自己四肢俱全,身上還有著生前的服色,與周圍魂魄大不一樣,這才心中稍定。然而他旋即疑惑又起,自己這算是什麼,是已經死了嗎?
一旦發覺周圍俱是死魂,紀若塵立刻明白了此前聽到許多呼喊的含義。對於冥界黃泉,道書典籍中是有許多記載的。這些死魂所說的過河,想必要過的是弱水。傳說中弱水片物不載,一切帶有陽氣肉身之物皆是入水即沉,萬千死魂唯有靠擺渡人方可渡過。
撲通聲接連響起,一個又一個牛頭慢慢地倒下,再也爬不起來。紀若塵的身影則在十丈外徐徐浮現。他根本不回頭看一下剛剛的戰果,只是發力起步,疾馳而去。
那小童走到紀若塵面前,望著紀若塵的眼睛,用近乎于夢囈般的聲音呢喃道:「你這雙眼睛真是奇怪……它們既冰冷,又溫暖,還帶著陽氣。這裏可是極少見到有陽氣的生魂的。你知道他們後來都怎樣了嗎?他們啊,現在都在阿鼻地獄中受苦呢!」
紀若塵此去酆都,當然不是想如尋常人那般受鬼府接引發落,以定入獄受苦抑或是重入六道輪迴。《山海志·陰陽篇》於十殿閻羅另有專述,其中言道第十殿轉輪王姓薛,專司各殿解到的鬼魂,分別善惡,核定等級,發由塵間各大部洲投生。
「讓我過去……」
只聽那小童道:「稟王爺,已查到紀若塵此人,上溯九十九世既無功德,也無夙慧,僅是一介凡人,無功無過,絕非仙人抑或星宿轉世輪迴!」
說也奇怪,在遠方可以聽到波濤之聲,看到浪潮排岸之態,此時,立在河畔,腳下反而是毫無水聲。紀若塵倒抽了一口冷氣,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片物不載,果然是弱水。
紀若塵面色慘白,直欲嘔吐,這次不是因為水中的惡魂暗算,而是受不了如此顛簸,可是實不知一介魂體能夠嘔出什麼來。
當的一聲,紀若塵上下牙齒硬生生合攏,硬將那湯碗碗邊咬下一大塊,嚼得粉碎。儘管碎瓷滿嘴,可是大半碗熱湯都給擋在了嘴外。紀若塵雙手戰慄不休,強行將湯碗一分一分扯離嘴邊。
紀若塵登時愕然,他從未聽說過弱水還要渡河之資,且自己一介魂身,根本是有形無體,又哪來的渡河之資?那擺渡人停舟河心,四下皆是片物不載的弱水,讓他如何下船,分明是勒索。紀若塵面色不動,心中已殺機暗起。當下他一抱拳,向擺渡人施了一禮,道:「我是枉死之身,實是身無長物。不知大哥所需渡河之資為何物,若是我有的,斷不敢吝惜。」
玉童恨恨地望向弱水,但見波濤連天,哪還有那葉輕舟的影子?
那滔滔弱水,已在眼前。遙望波濤上似有一片柳葉隨波逐流,只是一遲疑間,後方蹄聲又起,十余鬼騎破霧而出,牛頭腳力較慢,此刻尚未趕來,至於餘下三頭巨鬼,更早不知被甩到哪裡去了。
那鬼卒唯唯諾諾,得令去了。
玉童面色一沉,道:「有何事自然有我擔著,你儘管去調就是!」
平等王此言一出,鼓噪不定的鬼府眾卒逐漸安靜下來。
「不!」
紀若塵倒沒有想到陰間竟然如此廣大,他回想一下酆都城高遠弗屆的巨牆,再看看滔滔無邊的弱水,如此之廣闊,尚只是百中之一,何況陰間之下,另有黃泉!
此時弱水上的波濤越來越大,時時會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撲面而來,輕舟猶如一片柳葉,在波峰浪谷間不斷沉浮。
輕舟微微一震,原來已觸上了岸邊。
在這濤濤巨浪中,竟然隱約藏著許多東西。紀若塵留上了神,在下一道巨浪到來時凝神望去,這才發現浪中不知藏著多少具死魂,那死魚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一雙雙手向他伸來。死魂的口不住開合,雖然紀若塵根本聽不到他們在吼些什麼,但不斷侵襲上身的陣陣冰涼寒意,卻知必是咒他入水的惡毒話語!
紀若塵又想起一事,問道:「你載我過河,就不怕惹禍上身嗎?」
「殺死她……」
紀若塵要找的就是這一位轉輪王。
紀若塵分毫不知身後之事,他只是望定酆都,邁開大步,如飛而行。
那擺渡人邊操舟邊道:「看公子是初入陰府,既然您已付過了渡河之資,我就與您多說兩句。公子要過這弱水,想必是要去地府酆都的。但公子可與其他人不同,身上還保著陽氣魂魄不散。因此地府里那些陰司鬼卒什麼的是命令不了公子的,公子單憑自己心意行事就好。不過您既然身有陽氣,這酆都城嘛,其實是去不得的,您好自為之吧。公子坐穩,起浪了!」
道行修為是在這個詭異世界中保全魂魄、尋求離去之途的根本,紀若塵在奔行中輪番運用各種心法,以儘快熟悉在冥界中運用力量的方法。不一會他就發現在這陰間鬼府,道德宗所授三清正法至多隻能發揮出一二成的威力,然而掌柜夫婦所授棍訣卻是如魚得水,越用越是圓轉如意。
紀若塵狂吼一聲,有如衝破了一道無形枷鎖。他只一個側步就已出現在那老太婆身後,然後一把抓住她的後頸,右手一緊,那老太婆立時如被拔了羽毛的烏鴉般狂叫一聲,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
那擺渡人見了這些殘影,死灰的雙手又是一陣顫抖,緩緩在舟上拜了下去。
紀若塵飛起一腳,又踢碎了煮湯的大瓮,大步走過奈何橋,復又向酆都疾行。
可是紀若塵速度何等之快,哪容得它們逃跑?瀰漫的黑霧剎那間掠過大地,將這些鬼騎統統籠在其中。
眼見他滔天氣勢,鬼騎胯下幽馬皆驚得人立而起,甚而有數匹不受主人控制,轉身就欲逃離!
擺渡人呵呵一笑,道:「我本是汴城王殿前判官,因當年堅持著依律判一位有夙緣登仙之人入獄,因此而得罪了汴城王,被發落在弱水上當個擺渡人。我們擺渡人與這渡舟繫於一體,想要解脫輪迴唯有被人殺死才行,那殺死我們的人就會成為新的擺渡人。所以所有擺渡人都會千方百計地窺得巡城甲馬不在左近的少許時間,刁難有點力量的過河死魂,以求一解脫。只是擺渡人無法先行動手,若此死魂千般忍讓而不肯動手,我們也無可奈何。唉,能夠解脫擺渡人的死魂萬中無一,又大多不肯相鬥,就算是能夠相鬥,也多半是死魂落入弱水,永世不得超生。」
于這天地之威嚴前,他終有了敬畏之心。
茫茫黑原上,紀若塵正發力飛奔。他每一步的動作頻率都與前一步一樣,可是每步間的距離卻在不住加大,因而速度也越來越快。此時紀若塵只覺陰間四處都瀰漫著一種極其隱晦難察的力量,自己就似在水中奔行,每一個動作都會帶動一些這種力量纏繞在自己身上。說來也怪,只要他做的是當年于龍門客棧中日夕苦練的動作,就能夠感覺到這種氣息。若換作了其他動作則無此效果。
自己糊裡糊塗落入此間,想回陽間有什麼錯。既然他們都說自己是什麼生魂,那孟婆也不應該看不出自身與壽數已盡的死魂有別,卻強逼自己喝孟婆湯,奮而反擊又有什麼錯?雖然自己下手的確重了一些。
說來也怪,甫一殺出,紀若塵只覺自己衝出了一道無形的樊籠,頭腦又清醒了不少。他回首望去,見死魂隊伍中出現了一大塊空地,當中是數以百計的死魂在烈焰中不住哀號。無數死魂都在望著他,囂叫著,要他回歸亡者的隊列。但這些死魂都立足在一條無形的界線前,儘管人潮湧動,互相推搡,卻沒有一個敢逾越雷池一步。
紀若塵無須去看,從慘叫聲已可知巨鬼結局。他望著面前層層疊疊圍上來的牛頭,突然大喝一聲,提棍而上!
此時橋上一陣濃濃的肉香傳來,與陰冷毫無生命氣息的陰間極為不符。紀若塵舉步上橋,整座木橋都隨著他的動作晃動起來,橋板、鎖條甚至榫頭都在跳動著,吱吱呀呀亂響,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一望之下,也不由得有些眩暈。
前面突然冒出一片樹林,冥界隨處可見的黑霧繚繞其中,而使得紀若塵放慢腳步不敢貿然進入的,卻是那些本該好好根植于土壤的植物,竟然一株株離地數寸,長長的氣根在霧氣里揮來舞去,像有生命般。
紀若塵辨別一下方向,轉身向那條大河奔去。若這條河真是道典所載的弱水,那他就真的是死了。
此時車中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先休要嚇他,且查清來龍去脈再說!」此聲一出,兩個童子立時就不響了。
「千真萬確!這簿上可記得清清楚楚!」小童努力將輪迴簿舉高。
小童收了輪迴簿,尖喝道:「大胆紀若塵!你不遵陰府法令,擅過弱水,生前殺孽無數,又大胆害了孟婆,罪無可赦!平等王有令,著即刻押你入鐵網阿鼻地獄,受火煉繞身,內臟炙穿之刑……」
玉童張皇爬起,見前方無數團黑霧滾滾,不知有多少陰兵鬼卒排陣而來,顯然是得了消息前來搜捕紀若塵的。他又喜又憂,喜的自是靠山到達,可置紀若塵于死地,憂的則是此番落馬醜態百出,都被酆都大軍看在了眼裡。
弱水上微生波瀾,一道道漣漪載著輕舟徐徐向河中央盪去,終於隱沒在雲霧深處。
一時間無數疑問紛沓而來,紀若塵頭大如斗,恨不得揪住弱水渡者問個究竟,但此時再想退回弱水卻是千難萬難,這冥界廣大無涯,處處黑霧瀰漫,方才他來時是以那千裡外都能看見的巨大酆都為指向,此時急於逃命,哪裡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他一時哪管得這麼多,先擺脫追兵,離此險地才是正事。
紀若塵輕撫著手中烏鋼斧柄,緩緩向黑霧的另一端走出。出乎他意料,仍有一匹鬼騎漏網。那一騎已逃到了數百丈外,顯然那騎士料敵先機,紀若塵一動就撥馬開逃,方能逃得如此之遠。遙遙望去,玉童正坐在那一騎馬上,也回首望來。
紀若塵轉頭望向那中年男子,突然大喝一聲:「給我安心去死吧!」喝聲未落,他已閃電一拳擊入那死魂面孔中。這一拳擊出,就似撞入一團冰冷的水中,附著肌膚上的寒意刺骨欲裂,拳頭的落點柔韌,隱隱有反彈之力,那感覺說不出的詭異。那中年男子的面容極度扭曲,終於有了表情,似是恐懼,又似是痛苦。
深黑河岸中淡灰色的河水了無生氣,一道道蕩漾而來的波濤湍急無比,水下影子幢幢,不知淹了多少冤魂在裏面,伸臂擄拳,做嚎號哀嚎之勢,紀若塵卻偏偏聽不到一點點聲響。
紀若塵哼了一聲,他命宮中已有四大凶星,還怕在輪迴薄上多添一筆?他以斧柄遙指玉童,喝道:「只要我不死,終有一日我會重歸地府,拆了閻羅殿,燒光生死簿輪迴冊,再把你這小賊扒皮拆骨,油炸萬年!玉童,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名字!」
那老太婆又嘎嘎笑了起來,道:「喝吧,喝吧,喝了就會把那些煩心的事都忘啦……」
紀若塵自幼在北地長大,哪見過這麼大的風浪?又一道巨浪擦舷而過,兜頭濺了他一身。紀若塵舉袖遮擋中,突然對上兩隻眼珠,沒有眼眶,几絲經絡懸空飄浮,眼黑少,眼白多,充滿血絲,死死瞪著他。紀若塵頓覺一陣惡寒瘋狂地侵襲入心口,他大驚默運玄功,方才遏制住胸腹間幾乎要把心臟吐出來的翻騰。
那感覺竟似身處擁擠的人群中!紀若塵大吃一驚,急顧左右,這才發現周圍儘是這樣只見面容、身軀模糊不清的行人!眾人均目光獃滯,直勾勾地瞪著一個方向,簇擁著行去。
一驚之下,紀若塵立刻清醒了許多,想起了與雲舞華和蘇蘇之間發生的種種事,再看看前後左右,他忽然發現,這些並不是人,而是萬萬千千的死魂!
玉童只見紀若塵與一眾牛頭巨鬼越來越小,這才發覺自己正向天上飛去,然後胯下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幾乎不比他前生所受的痛苦稍差!他叫都叫不出來,直接暈了過去。
紀若塵一望之下,已知這樹林有古怪。他毫不遲疑地繞林而奔,果然身後追兵也隨之而來,根本不敢入林。
成百上千死魂齊聲呼喊,立時讓紀若塵嚇了一跳。然而他忽然想到,自己死都死了,還要再怕什麼?
他一領前襟,足下發力,宛如一道輕煙,身形轉眼間已去得遠了,在他身後只留下一個個淡黑殘影。這些殘影或跨步,或躍空,栩栩如生,雖是由薄霧凝成,卻風過而不散。
廣闊也是一種威嚴。
玉童一陣歇斯底里的長笑,二指用力向紀若塵眼中挖去,他甚至已可以想象指尖插入瞬間那又暖又濕的快感!
那擺渡人忽然停了舟,向紀若塵道:「再向前就有大風浪了,十分兇險,不知公子帶足了渡河之資沒有?若無渡資,就請公子在這裏下船。」
擺渡人低聲道:「多謝……公子成全。」他頭緩緩低下,就此不動。
眼見牛頭吼叫連連,紛紛抖動鐵鏈一擁而上,紀若塵不禁啞然,隨即無名火起。都說人間界是肉眼凡胎,心竅閉塞,因此多有不平,而冥界有司洞燭陰陽,明辨善惡,生孽死償,今日得見,原來這冥界的仁義道德也不過如此。
一葉輕舟在弱水中穿行,轉眼間已過了風浪區域。
十年隱忍,為了什麼?
那葉輕舟上隱約立著個女子,並不似傳說中的擺渡人,反在與不住蜂擁而來,試圖登船的死魂激鬥著。她手中一道黑氣縱橫,似是一把巨劍,每一劍揮出,就會將數個死魂斬落河中。然而死魂實是太多,任她劍氣如濤,也斬不盡殺不絕這許多要登船的魂!
老太婆每叫一聲,紀若塵心中就如同被一枚巨木給撞擊一下,四肢無法自主,如提線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要按她的話去做。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知絕不能喝下這碗湯,用盡意志力苦苦抵抗。
據《山海志·陰陽篇》所載,酆都東西長五百里,南北八百里,城高十三里,乃是地府之都,冥間諸獄皆設於酆都城中,另有十殿閻羅,統管冥間吉凶,發落死魂罪惡。
啊!!
果然是弱水!
見紀若塵仍挺立不跪,牛頭與巨鬼不禁大感驚異,交頭接耳。
他望向那女子的同時,她似有所感,同時回望過來,果然是雲舞華!紀若塵仍記得生前種種事,此刻雖已在陰間,但也不知她究竟是敵是友。就在他猶豫未定時,雲舞華忽然從舟中躍起三丈,一聲清叱,揮手間一道黑氣向紀若塵隔空襲來!
她已老得不能再老,唯有一雙碧綠雙眼深不見底,似能勾魂奪魄。
紀若塵選了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座城門奔去,剛出數里,耳中忽然傳來一陣尖銳嘯音。紀若塵一聽之下已知是羽箭破空之音,身隨念動,驟然定在了原地。
一枝鐵箭破空而來,在他面前一丈處掠過,斜斜插在地上。鐵箭無羽,只在箭桿上鐫了「平等」二字。一見這枝鐵箭,紀若塵意志又是一陣動蕩,生出跪地膜拜的衝動。紀若塵已有過奈何橋的經驗,知道多半射箭者乃是地府有職司之人,對於他這等魂靈天然有號令之威。既然此時他已有準備,瞬間就心如枯井,再不動搖。
那葉輕舟只在離岸三丈處盤旋,也不知是她不願開船,還是根本不懂操舟。弱水三丈處似有一條無形邊界,三丈之內死魂可踏水而行,一過三丈,則立時為濤濤弱水吞噬,再也不見出水。
在高速奔行中,紀若塵心念也如電轉,想到許多先前被忽視的事情。
紀若塵只覺兩根冰涼的手指覆上了眼皮,耳中卻早已聽不到這小童尚在啰嗦什麼,胸中無法抑止怒火越燃越烈。你們原來也知道定人間功過要斷前世今生,要推善惡因果,卻仍是如此輕飄飄一句九百年阿鼻地獄,就斷了他的所有生機。
小舟破浪直行,如在鏡上滑行,轉眼間已到了彼岸。
聽得紀若塵之名,先一名小童手上一陣黑霧涌動,現出一本尺許厚的簿子。那小童打開簿子,一頁一頁地開始翻找起來。紀若塵看著那本簿記,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道:「難道這就是生死簿不成?」
另一個生著一雙大得出奇的藍瞳,向紀若塵一望即尖叫一聲,道:「好多的血腥,好多的孽債!且等王爺將你發落鐵網阿鼻地獄,穿了手足,燙爛心肝,看你還敢張狂不!」
「不……」
老太婆如烏鴉般嘎嘎笑了幾聲,站了起來,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破碗,自瓮中掏了一碗黑乎乎的肉湯,遞向紀若塵。
根據古籍記載,魂魄入黃泉,不走回頭路,而六道眾生輪迴之所是在第十殿中,因此自己來時一心要去酆都,以為唯有那裡才存在回歸陽間的通道,但若真是如此,弱水渡者又為何勒索自己那樣一個承諾,難不成他能窺見生死簿,知道自己何時會壽終正寢前來履約?而在城外,陰司群鬼稱自己為生魂,那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其實並非通常意義上的死亡?陰司群鬼既然認得自己是生魂,那孟婆也應識得,為何還要自己喝湯,那弱水渡者識得不識得呢?
巨鬼受了這有氣無力的一棍,突然發出一聲聲震四野的慘號,而後下身雖依然挺立,上身卻歪向了一旁,軟軟倒了下去,顯然腰椎已經斷了。
風浪更大了,輕舟時而站立浪尖,時而重重跌入浪谷,又每每在巨浪中間不容髮地穿行,看著時時高逾數十丈的巨浪,紀若塵不禁頭暈目眩,雙手緊緊抓住船舷,不敢稍動。身處弱水正中,別說他此刻無法御法飛行,就是能飛,又哪敢四處亂飛?!
紀若塵愕然道:「殺了你之後,我豈不是就要成為擺渡人?」
他頓了一頓,看到紀若塵愕然的面色,方才以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尖厲的聲音叫道:「共計九百年!!」
他這樣一動,本來有所畏懼的死魂們又鼓噪起來,紛紛叫嚷著要拿住紀若塵,千萬人聲初時此起彼伏,綿延不絕,漸漸如涓涓細流匯成洶湧的大河,濤猛浪急,一波一波衝擊著紀若塵的神識,不令他獨自逃離陰間地府,務要與眾人一同永墜地獄。
※※※
那擺渡人忽然乾澀笑道:「我們雖然是來者盡渡,但能登船的都是有緣。公子坐穩,我們這就過河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霧裡現出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太婆,正用一根木棍撥著炭火,火上架著一尊大瓦瓮,不知煮著什麼東西,陣陣肉香正是從瓮中散出來的。
轟的一聲,牛頭巨鬼議論紛紛,再望向紀若塵的目光中,已少了三分凶意,多了一絲膽怯。
紀若塵一聲長笑,以斧柄遙指玉童,喝道:「算你逃得夠快!」
霧中沒有慘叫,沒有悲鳴,只有接連不斷的咔嚓聲和悶響。
擺渡人又搖起船櫓,輕舟繼續向前。果然如他所言,行著行著,弱水的風浪就漸漸地大了起來。
周圍立時有數十死魂應和道:「留下他……」「不要讓他走了……」「他該和我們一起……」
聽在紀若塵耳中,那聲音格外慈祥關懷,手中的湯碗也散發出暖意,在這陰冷潮濕的霧氣里,熨貼著他的掌心。紀若塵不由地舉起湯碗,喃喃地道:「喝了就不會煩了嗎?」
此時遠處鐵蹄隆隆,一名鐵騎飛馬趕至,在平等王車駕前滾鞍落馬,叫道:「王爺,大事不好!那孟婆在奈何橋上被人灌下了孟婆湯,打落橋下,此刻已忘了自己職司身份,神識將散,職位已空!此刻已有不少陰魂帶著前生事過了奈何橋!據陰司小鬼報說是一名生魂所為……」
如有一陣風從一眾牛頭中穿過……
擺渡人向微微泛著波浪的弱水一指,道:「您看,這弱水中載沉載浮的億萬死魂,就都是了。」
背後又是一陣大力撞來,紀若塵心下大怒,轉頭望去,看到一張中年男子的臉隱在霧氣中,五官都有點模糊。那男子目光獃滯,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口中不住道:「過河……過河……」
她滿面溝壑縱橫,生著一個極大的鷹鉤鼻子,發色枯槁,形如亂草,嘴中早沒一顆牙齒,這麼一笑,只翻出上下兩片粉紅肉色的牙床。
紀若塵雙足得踏實地,直覺如蒙皇恩大赦,饒是這樣,也要靜立片刻才能消去頭暈。他回首一望,見擺渡人已將輕舟撐離了河岸,向他遙遙道:「我在此等公子回來。」
紀若塵凝望著那人間從不曾得見的連天巨城,知那多半就是地府之都——酆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決然道:「我定會回來的。」
紀若塵身上青焰大盛,運斧如風,轉眼間已將身周六個牛頭盡數砍翻在地。得手如此輕易,紀若塵不由怔了一下,暗忖這些牛頭的功力也未免太弱了些,就這也能當平等王駕前鬼卒。他正想著,忽而一道烈風當頭壓下,一時間逼得他幾乎不能呼吸!原來一頭巨鬼已奔上前來,以那厚達一尺的鬼頭刀當頭向他劈下!
巨鬼身體實是太過高大,紀若塵躍在半空,也不過是到它的腰部而已,是以這繚繞著重重黑氣的一棍,最終落在了巨鬼腰間。
紀若塵右手一緊,已捏碎了她的頸骨,然後揮手間將她擲出橋欄。此時,前方的濃霧已消散得極薄,橋盡頭居然只在十步之外。奈何橋另一端現出一條隱約的路,一路通向酆都。
紀若塵還弄不清自己的狀況,雖然身已在陰間,但顯然又與普通死魂迥然有異。在這黑白與灰構成的陰間,他是有色彩的。
「我只想回到陽間!」他叫道。
紀若塵心中大定,又望向弱水河畔。雲舞華又陷入與萬千死魂的苦戰,這一次再也無暇分神他顧,甚至於向這邊看上一眼的能力都沒有。死魂越聚越多,甚至有數個死魂從同伴頭上跳過,撲到雲舞華身上!饒是雲舞華心志如鋼,在這陰間冥府中也大受影響,忍不住尖叫一聲,手中黑劍亂砍一氣,才將舟上死魂盡數斬入水內。
他再觀戰片刻,已知憑雲舞華目前戰力,自己若與死魂一起攻上,完全可將她逼落弱水,或以拳上三清真炎焚毀她的魂身,永絕後患。這個念頭實在誘人,但紀若塵稍一思索,搖了搖頭,現下非是節外生枝的時候。能夠滅敵固然很好,然而自己重返塵間方才是最重要的事。
視線所及處,在那慘灰的水下世界中,俱是掙扎浮沉、臉色慘白浮腫,軀幹淡得幾乎透明的死魂!
一見那女子,紀若塵登時大吃一驚!她,也是有色彩的。看那舞劍風姿,十分熟悉,依稀就是雲舞華。
「過河……」
既已決定放手一搏,紀若塵多年壓抑于胸的豪氣終爆發出來。他把所有顧慮拋去一邊,足下加速,右拳揮舞,倏忽間已衝出百丈之遠,硬生生在無數死魂中殺出了一道火路!片刻功夫,他忽覺周圍壓力一輕,原來已衝出了死魂隊列!
片刻之後,他終理好衣冠,口中喃喃有詞,向四方各拜了一次,然後挺立於渡舟之中,微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們擺渡人之間消息相通,我今日終得解脫,方才是接受他們賀喜來著。啊,倒還有兩件事公子不可不知,其一就是弱水正南方主道上的擺渡人昨日也得以解脫,聽說殺他的人與公子一樣,也是身具陽氣的生魂,只不過是個女子,倒兇悍得緊。呵呵,想不到才給他道完了喜,就輪到我了。其二,弱水之外的廣大世界不是地府所轄之界。我們身在之處為酆都之南,這廣大南方地界妖魔橫行,其凶厲遠非地府鬼卒陰兵可比。南方之魔共奉之主喚作冥鳳,聽說它一聲長鳴可起萬里陰火,威力無邊。公子萬萬小心為上。我言盡於此,公子一路保重。」
紀若塵心念微微一動,試運起三清心法,拳上立生一層淡青火焰,轟然在那不肯放他離去的死魂體內燃燒起來!
「喝了它!」老太婆亂髮根根倒豎,雙眼如欲突出,一身破爛黑袍無風自起,大嘴已張到了極致,還可隱約看到內中僅余的一顆黑牙。
那聲音又道:「兀那遊魂,你姓甚名誰,生辰幾何,因何以生魂之形在地府遊盪,不受有司管束,一一報來。本王游城,乃是體察下情。你有何冤屈,儘管道來無妨。」
「當真?」平等王問道。
熱湯直衝入喉,頃刻下肚。那老太婆立時面如土色,不住號叫起來。
奈何橋。
一踏上橋,原本稀薄的霧氣突然從四面八方涌動擠壓過來,茫茫一片,不但看不到此橋通向何處,連來處也隱沒了。紀若塵只回頭看了一眼,攝定心神,毫不遲疑地舉步向前。
車駕中的平等王哼了一聲,只是道:「無須著慌。且待本王查清此事再說!」
此時遙遙望去,已可看到酆都城牆下方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城門,每座城門前許多死魂排成一列,等候輪番入城。紀若塵極目張望,除了這些城門外,再也尋不到酆都還有其它入口。
紀若塵心中一凜,坐于車中的竟是十殿閻王中第九殿的平等王。聽平等王的口氣,現在自己是生魂之形,與尋常死魂迥異?紀若塵不及多想,施禮道:「在下姓紀名若塵,此次不知為何忽然墜落陰間,百般不解,只因身前事情未了,正設法重回陽間。至於生辰八字,這個……我實是不知。」
紀若塵當即轉身,沿著弱水行去,將死戰中的雲舞華拋在了身後。
許是剛剛身上聚了許多地府那無形陰氣的原因,此時紀若塵眼力又好了許多,一望可直透弱水三十丈。
那小童陰森森地一笑,道:「想回陽間?以你今日犯下大罪,受過了九百年火煉灸身之苦后,還要被發往第一殿,由秦廣王重行依你前生的罪發落,第一殿受刑一滿,要到第二殿再行發落。如此十殿輪迴一周,怕不得萬年時光?等你到了轉輪王那裡,也只能入畜生道而已。就憑你,也想回陽間?」
突然間,紀若塵心中一顫,不由得放慢腳步。隨著他的腳步,眼前濃霧中徐徐出現一座木橋。
但此刻容不得紀若塵細想,他身形一動,已上了渡舟。那擺渡人凝望著紀若塵身後,久久不動,一雙撐舟的死灰雙手卻在不住微微顫抖。紀若塵大疑,也回頭望去,但見身後空蕩蕩的一片,只有一道道繚繞在一起的淡淡黑氣標出了自己離岸登舟的路線。可這弱水之畔儘是忽濃忽淡的霧氣,自己在陰間用不出瞬間破風跨空的道法,跳躍時擾動了霧氣實屬正常,何以這擺渡人驚訝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