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三十八 池魚

卷一

章三十八 池魚

青衣望向一旁,避開了紀若塵的目光,道:「今日已是九月初二,早過了公子定親之期,聽說西玄山上此時已是高朋滿座,貴客雲集,萬事俱備,只等公子回山。公子既已魂魄歸竅,就早些回山吧,免得諸位真人難做。反正……遲些早些,你都是要回去的。」
顧清是此次大典主角,禮遇別有不同,太上道德宮中一整套清雅別院都與她暫住。楚寒離院而出時,正迎面遇上了石磯。石磯一把拉住了他,道:「楚師兄,聽說姬冰仙午時已然出關,道行又進一層。今晚你給我掠陣,我們去攻她的冰心居吧!」
再次踏上通往太上道德宮的石階時,望著眼前黑壓壓一片的人群,紀若塵不禁有些咋舌,萬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麼大的陣仗。等在廣場上的人中道德宗弟子還是少數,大多是服色各異的來賓賀客。紀若塵分明記得紫陽真人說過這一次定親之禮只會邀請三五親近道友,可此刻光是廣場上的來賓就已近百人,這是怎麼回事?而且來賓當中,分明還有幾個本不該出現的人。
顧清哦了一聲,淡淡地道:「她道行進了一層也不過是上清太聖境而已,有什麼好攻的。」
「青衣小姐來自無盡海,要與紀若塵定親的顧清則出身雲中居,兩位大小姐哪個是你得罪得起的?你胡亂出風頭,將來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白虎怒道。
啪的一聲,一顆白子落下,盡斷黑棋大龍生機。
望著宛如一朵青雲冉冉飄走的青衣,紀若塵怔然立了片刻,才隨後追去。
青衣雖然仍是淺笑,但眼中凄然之意已有些掩飾不住。紀若塵凝望著她雙瞳,柔聲道:「青衣,你怎麼了,有什麼話要說嗎?」
楊玉環仍然端坐不動,只將右手輕輕向外一揮。十余宮女垂首彎腰,無聲退出了殿外。
青衣臉上笑容剎那間凝固,酒盞在指間傾斜,掉落,酒漿漫灑在青青碧草間。纖長五指輕顫,猶豫一刻,終回擁過去。
「你感覺好些沒有,可有何不妥嗎?」紀若塵悠然道。
那小太監道:「娘娘有所不知,殿前鬥法當晚,那紀若塵就已離了長安,此時尚未回來。」
白虎天君實是恨鐵不成鋼。
他安心閉目躺著,僅以其它感識探尋著周圍天地。此地風和日暖,時聞聲聲鳥鳴,草木清香陣陣,安寧祥和,令人只想睡去。他頭下枕著一片軟玉溫香,又有一縷淡淡幽香悄然漫過鼻端。
這邊舍不下青衣,那邊西玄山上,想必顧清已等了多時。孰輕孰重,何去何從?
那紀若塵何以還要當面說謊?思來想去,唯有做賊心虛四字似可解釋。
面前妝境中映出半片宮窗,窗外依是艷陽高照,卻忽見一片黃葉飄過。
「這個,青衣小姐似乎……對公子有點意思?」
紀若塵實是無言以對,只能嘆道:「為何上不得?」
「你才看到啊,剛才拉都拉不住你!」白虎天君恨恨不已。
顧清雙眉微顰,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此次來賓當中,有一個人是我怎麼也見不到的。」
顧清嘆道:「你啊……此次來儀賓客眾多,當中那李太白不光是詩才冠絕天下,一身道行也超凡脫俗,你若能央得他與你幾首詩詞墨寶,我看就算是打輸了,掌門師兄也不會責怪你的。」
他猶記得陰間之事,倒未曾想醒來后二人還是如此親密,這實與她性情不符,估計多半是她無力動彈的緣故。
楊玉環已坐了一個時辰,仍挺拔端坐,不動分毫。
青衣嫣然一笑,道:「即是如此,那上山以後就要公子護著我的周全了。走吧,九月初八也是吉日,利嫁娶,出行。我們即刻啟程,還能趕得上這一天。」
守真真人苦笑道:「我等真元已經耗盡,實已無力再運一次三洞飛玄大陣,搜尋若塵所在。不過若塵魂魄確已歸竅無疑,他通曉世事,醒來後知時辰已過,定會曉夜兼程回山,紫雲真人無須擔心。待三日後我們真元盡復,再行查探若塵方位即是。」
楊玉環點了點頭,以手輕揉著太陽穴,淡淡地道:「去傳紀若塵,就說哀家要見他,著他即刻晉見。」
龍象天君連連點頭,唔唔有聲,可是從表情上看仍是一頭霧水。萬不得已,白虎天君不得不解釋一番,以防龍象天君將來再捅出什麼婁子來。
紀若塵倒不介意這種親近,在陰間地府大鬧一場后,他多年形成的隱忍性情已悄然間有些改變。此時他仍不知魂魄是如何歸竅的,但將他提出陰間的道法出自本宗之手,並無疑義。
西玄山上,莫干峰頂,處處是一派喜樂昇平之相。這已非止是張燈結綵那樣簡單,碧空中青鸞迴旋,湖溪處丹鶴成群,碧草上白虎卧眠,如此方是仙家氣象,與凡俗不同。
顧清轉過身來,微笑道:「掌門師兄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你此次主動挑釁,打贏了一切好說,若是輸了,估計至少要面壁思過一年,你可要想好了再作決定。」
原來天海與紫陽已奕了七日七夜,他棋力本較紫陽為厚,連勝了十余盤,大喜之餘不由得生起些輕敵之心,一個不小心已是落後之局。剛剛那盤已在收官,天海老人仍是貼不出目來,因此與紫雲真人爭執只是借題發揮,本意實是要攪了棋盤,好讓連勝之數得以延續。紫雲正是有見於此,才忍不住出言譏諷。
顧清素手極罕見地輕輕一顫,望了楚寒片刻,方繼續收拾棋子,一邊淡然道:「楚師兄,此事若不說與你知,只怕你從此道心不穩,影響了今生成就。也罷,我與若塵是有前緣的,當日在這西玄山上,太清池旁的相見,實是九十九世修來之緣。我如此說,楚師兄可是明白了?」
他沉吟片刻,終於道:「清兒,這是我最後一次如此稱呼你了。這些時日我反覆思量,卻有一事始終橫亘于胸,百思不得其解,此刻斗膽一問,你若是不想答,也就罷了。」
楊玉環凝望著梳妝境中的自己。
青衣又過了片刻,才將頭抬起,面上又是柔淡如水的笑,「無盡海很悶的,我待不大住,就又偷偷跑了出來,後來就在這裏找到了公子。依著你們人的劃分,此地該屬利州境內,離西玄山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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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看著楚寒身影消失,石磯才頓了頓足,自語道:「什麼真元上出了些問題,我看是心裏犯了相思才是真的。唉,這一大塊木頭,看來我是沒什麼指望了。除了他之外,門中也沒什麼看得上眼的人,這可如何是好?……嗯,看來應該像清妹妹那樣,在道德宗里挑一個道侶好了。」
天海全神弈棋,只當沒聽見紫雲真人說了些什麼。
天海老人滿面紅光,越說越怒,到後來忍不住拍案而起。他這一拍不要緊,面前已在收官的一局棋登時被拍得散了。
九幽殿主殿大門緊閉,門前守著四位道德宗弟子。紫雲真人則在殿前走來走去,面色焦急,頗有失從容不迫的風範。他不知踱過幾百個圈子,忽然立定了腳步,身形一晃間已立在玉階頂,殿門前。
這一碗參湯,乃是出自太子府,為本朝太子李亨所獻。此湯出處來歷如此明顯,自是因為李亨自以為無人能窺破他所布機關之故。也難怪他自信,這一碗參湯就是孫果喝了,也多半發覺不出什麼。只楊玉環生具天眼神通,又有心體察,才能對隱藏於重重靈藥之下的金絲槿洞若燭火。
紀若塵緩緩睜開雙眼,一縷耀眼的陽光刺得他雙眼一陣生痛,不得不重新閉上眼睛。
「可是……」龍象仍有些懵懵懂懂。
太上道德宮東北角上,有一處宮殿群落與眾不同。此殿名為九幽殿,灰牆黑瓦,院中皆是枯木槁草,牆角檐下,到處都是蛛網灰塵,也不知多久沒有打掃了。院中枯樹上歇著幾隻黑鴉,嘎嘎地叫個不停,使得這一處九幽殿鬼氣森森,與別殿大為不同。
可是此番重見青衣,紀若塵心中喜悅暗涌,剎那已驅散了其它。他翻身坐起,忽然一把將青衣擁進懷中!
他一言不發,揮袖一拂,一道罡風自袖中吹出,將紋枰、木幾、雲子和鮮血都化得乾乾淨淨,然後向顧清一禮,方徐步離去。
石磯眼睛一亮,繞著顧清奔了一周,笑道:「還是你最好!對了,少有看你這等心事重重的樣子,那紀若塵不是已經找到了嗎,還有什麼好愁的?」
紀若塵一聽已知一個是文王山河鼎,另一件多半是那塊青石。他倒沒想兩寶如此有靈性,竟然會自行護主,以此論之,至少也得位列洪荒之屬。可是青衣不是十分畏懼文王山河鼎嗎,怎麼這一次倒是不怕了?
紀若塵怔在當地,半天仍不明所以。
紀若塵奇道:「法寶?哪兩件法寶?」
此時殿門微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一路碎步跑了進來,在她身側跪下,低聲道:「稟娘娘,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安大人將於三日後入京來朝,他已先遣快馬將獻給娘娘的禮物送了過來,此刻都放在如意殿中,聽說裏面很有幾件塞外珍稀物事。娘娘何時去看看?」
顧清淡淡地道:「師兄此言差矣。逆緣而動是一種法,依緣而行也是一種法,如何選擇,只在本心而已。我與若塵既已在太清池旁相遇,此時此刻,縱是沒有前緣牽挂,此生也當永為道侶,不離不棄。」
只是這方通靈青石何以會落到紀若塵手中,他又因何不肯向自己吐實,千方百計地要掩藏這方青石的存在?道德宗此次向明皇所獻丹藥甚是貴重,就是等閑修道大派也拿不出這等丹藥來,依理來論,氣度該當不會小到怕自己會見寶起意,出言討要。且就算自己想討,修道人也盡有無數理由回絕。
是因為那一方染血青石嗎?雖然等了六年才等來這麼一點關於他的線索,可是她卻極不願意想起這方青石,甚至有意的想要去遺忘,可是她做不到。每每中夜夢回,她都會看到那方青石在她眼前滴血而泣!
殿中十余宮女穿梭往來,流水般將胭脂、眉筆、角梳、玉釵送進來。兩名宮女一左一右,正小心翼翼地為楊玉環挽起青絲,唯恐弄亂了哪怕是一絲的秀髮。她們額頭已微微見汗,可儼然顧不上擦拭。好在另有兩名宮女執著雪白錦帕,極小心地為她們拭去額頭面上的汗滴。這倒非是體恤宮人,而只是怕她們汗水滴下,污了楊妃青絲霓裳。
紀若塵心志再堅,麵皮再厚,在青衣如水目光前都會土崩瓦解。他臉上一紅,咳嗽數聲,掩飾道:「我剛剛醒來,神識不清,剛才可是說了什麼嗎?」
楚寒聲音中有了一絲顫抖,道:「清兒,你與紀若塵此前不過相見數次,怎會……怎會用情如此之深?我輩以大道為本,哪有一見鍾情這等事?」
「已是九月了嗎?好快,這一轉眼的功夫,就已經是六年多了……」
又快是秋了,每到入秋時,她都會別有感觸。
小太監道:「雲風言道那只是孫果為掩飾真武觀無能而說的謊言,實際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神州氣運圖。陛下似已信了。」
石磯吐了吐舌頭,道:「於你當然沒什麼好攻的,於我可不一樣呢!唉,你不願去也罷,我自行去攻就是。」
「娘娘,都收拾好了。」一旁的宮女躬身道,她這才發覺已近黃昏,在熊熊燭火的映照下,妝鏡中的麗人美得更是無法形容。
紫雲真人喜道:「如此最好!諸位真人有所不知,這幾天那雲中天海簡直是要鬧到了天上去,也唯有紫陽真人這等好涵養才能忍得下他!我看他多半是想逼著玉虛真人冒險行一次地府,看能不能尋回若塵的魂魄來。若玉虛真人有了什麼傷損,怕不是正合了他的意?若塵現在何處,幾時能夠回山?」
顧清道:「此次來賀賓客眾多,其中很有幾個特別的人物,嗯,我只是想一一見見他們而已。」
此時紋枰對面的紫陽真人撫須笑道:「我道德宗不過是弟子多了些,說來遠不若雲中居擇徒嚴謹,哪敢妄稱什麼天下第一?清兒無論修為人品皆是百年不遇,若塵能得此佳侶,實是百世修來的福分。此次事出意外,誤了良辰吉時,我宗已儘力補救,天海道兄也是看在眼裡的。道兄休要動怒,難得這幾年你我屢次相逢,緣分非淺,來來來,下棋,下棋!」
片刻之後,待客的鳳西軒中爭執又起。
紀若塵心中驚訝未定。那龍象天君說到我們兄弟四字時,忽覺得身旁十分冷清,與往昔感覺大不相同,於是左右一望,果然根本不見白虎天君的身影。他大感愕然,心想賀喜這等大好事自當勇往直前,萬萬不可落於人後,白虎天君剛剛明明就在身邊,怎麼此刻卻消失不見了?難道是被哪個道德宗的老神仙給下手暗算了不成?
「這一局你的水準可是直落三千丈呢,怎樣,是否想重開一局?」顧清將手中白子投入玉盒。
紫雲真人點頭道:「很好!三位真人先去歇息,我即刻通知玉虛真人出關,再將此事告知雲中居諸賓,也省得那雲中天海日日吵鬧!」
殿門大開之後,顧守真真人自殿中步出,在他之後,太微和玉玄兩位一左一右同時行出。三位真人看上去儘是疲憊之色,眼中神光不再。
見紀若塵問起,青衣道:「怕還是怕的,所以要飲酒壯膽。公子……今日……」
青衣含笑道:「公子神遊地府,剛剛魂魄才歸來呢!只是想不到公子原來如此風流,在冥府陰司中也不忘愛惜佳人,此時還是念念不忘。想來此番魂魄歸竅,還是很有些不情不願的。只是不知那家姑娘是誰,想必人才無雙,青衣倒想見見。」
當的一聲輕響,已空了的參湯碗放回妝台。
「何止是有點!你這蠢材,現在可明白了嗎?」
楊玉環雙目低垂,淡淡地道:「先放著吧,朝內外的事情怎麼樣了?」
她一旋身進了別院,正看見顧清憑窗而立,靜靜望著蒼茫雲天。石磯在顧清身後立定,輕笑道:「聽說姬冰仙午時出關,道行又進了一重呢!清妹妹,明晚陪我去攻冰心居吧,看看那姬冰仙變得有多厲害了。」
六年前那個午後艷陽似火,方當盛夏,可是在她心中,在他離去的剎那,已是漫天黃葉飛舞。
此時傳來一個柔柔的聲音:「我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公子言中的那個她,指得是誰家的姑娘。」
「一件看上去似是尊巨大光鼎,另一樣則是一道青光,具體是什麼,我就看不清了。」
她雙手捧著一盞小小的白瓷酒杯,正自望著他,似笑非笑。
她一雙黛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皺,眼中泛起一層淡淡水霧。今日不知為何,她心中別有感觸,冰封了數載的心,又裂開了一道細紋。
境中玉人肌如雪,腮凝紅,眸似秋水,唇如點朱,一眼望去,竟有淡淡雲煙浮起,將那絕世容顏掩映得若隱若現。
深宮死斗,楊玉環早不陌生,猶豫不定的原因,只是因為這與他有關而已。
這話本不該向一個小太監問,但那小太監竟然答道:「殿前鬥法之後,真武觀顏面盡失,孫果整天躲在真武觀中,稱病不出,也不許門下弟子出觀門一步。這些日子里陛下對道德宗雲風道長仰慕得緊,每日都要與他坐而論道。陛下已另撥了一處宅院給道德宗群仙暫作棲身之所,已打掃乾淨,明日就可遷進去了。我聽說陛下另行許了雲風道長在長安城內擇選風水寶地,建一所道德別院,一來陛下可日日與聞大道,二來可就近護佑本朝平安。」
「想不到太子府中還藏著一位高人……」楊玉環慢慢飲盡參湯,唇角泛起一絲冷笑。
龍象天君大惑不解,轉頭望去時,才看到青衣盈盈立在紀若塵身後,一雙妙目似笑非笑,正望著他看個不休。龍象心中狂跳,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是具體又說不上來。他倒有急智,立刻道一聲:「此次我兄弟只是上山來看看,紀公子萬勿將我等放在心上!」
「人家是賢淑仙子,自然不會當面鬥起來,可是背後難保不做點什麼。就算她們什麼都不能做,胸中一縷怨氣也是有的,總得找地方發泄發泄,這叫做遷怒!還不懂?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總懂了吧?你就是那池魚!」
楚寒面色越來越是蒼白,勉強道了句:「我明白了……」忽而一口血噴出,濺滿紋枰。
楚寒默然良久,方苦笑道:「世間萬事皆有前因後果,若事事皆依因果而行,豈不是活得如扯線木偶一般?」
紫陽含笑道:「這局官子未完紋枰已亂,自是不算的,咱們重新來過。」
楊玉環又問道:「孫果就此蟄伏了嗎?」
她已否認了千遍萬遍,心內深處卻知,那就是曾佩在他胸口的青石。
入長安之前,本師妙玉曾經反覆叮囑她凡事以大局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不可以一己之私害苦了天下百姓。此前雖有千里飛騎送荔枝之舉,那也是明皇之命,仔細論起,只是細枝而非大節。
「怎樣?」紫雲真人問道。
「什麼天大的好消息,原來還是不知道那臭小子什麼時候回山!哼,魂魄已然歸竅,只是不知何時歸來。這等搪塞之言,我也會說!若你道德宗自詡天下第一,看不上我們的清兒,何不早說?」
這人正是龍象天君。七聖山份屬邪派,與道德宗雖不能說是不死不休,但原本也是老死而不相往來的交情。龍象天君能夠堂而皇之地站在太上道德宮前而沒有被道德宗群道分屍,已可算是不大不小的奇事一件,此刻居然還能站在這裏侃侃而談?
天海老人這一番話實說得有些重了,紫雲真人一張臉登時布滿黑氣,眼角隱現黑色雲紋,眼看著就有動手之意。天海老人斜睨著他,倒也不懼。
然而太上道德宮中來來往往的道士賓客儘管衣著光鮮,面上卻皆有憂色,與周圍一派慶典的喜慶氛圍格格不入。
紀若塵獃獃地聽著她娓娓道完,胸口就似被一塊巨石堵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此番回魂醒來,重見青衣,他下意識的不去細想時間問題,未想到還是被青衣一語道破。只是她說得也對,遲些早些,他都是要回山的。
石磯面色登時有些難看,一頓足,氣道:「就是面壁三年,那也是以後的事了,我又怕什麼?」
她幽幽一嘆,輕輕將頭埋在他的懷中。
石磯奇道:「那去見就是了,這又有什麼難的?」
或許是機緣巧合,第二日妙玉即登門拜訪,要收她為徒。她應允了,又用回了過繼給洛府之前的名字——楊玉環,自那以後,她再未入洛府一步。這倒非是她忘本,而只是不想再提起那個名字,不想再看到那間書房。
顧清道:「但講無妨。」
小太監不敢多言,唯唯諾諾,低首出殿去了,行出殿門之後,眼光深處才閃過一絲陰冷笑意。
龍象天君瞪圓雙眼,四下搜尋,終於在人叢中找到了白虎天君。白虎天君躲在賓客群中,正拚命地向龍象天君使著眼色,又向紀若塵身後指去。
這一次石磯倒是真有些茫然不解。
「怎麼青衣小姐也來了?!」人群中龍象天君拚命壓低聲音道。
話音未落,龍象天君已一躍而起,轟然落在白虎天君身後,將周圍貴賓賀客撞得東倒西歪。眾賓客或修養過人,或自恃身份,或有些畏懼二天君道行,怒目相向的多,欲下場動粗的無。
楚寒苦笑著搖了搖頭,開始收拾起紋枰上的棋子。他與顧清棋藝相去無幾,但歷來弈棋都是十奕九輸,其實就是輸在了心態上。他心志堅毅,已是世所罕見,可是顧清胸中自有天地,視世間萬物有如浮雲,與他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境界。楚寒此刻心有掛牽,更是一敗塗地。
她又當如何去做?
紀若塵行蹤已現,即將回山的消息頃刻間已然傳開,原本屢被推遲、似已遙遙無期的定親之禮也重新被定在了十月初八。於是太上道德宮凝重陰抑的氣氛為之盡掃。只是凡事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太上道德宮中也非是人人都喜諸于外。
天海老人雙眼一瞪,道:「這一局棋已然亂了,還怎麼下?」
楊玉環默然許久,伸手拉開妝台,取出一軸小小畫卷,遞給了那小太監,淡淡地道:「明日道德宗群道搬離驛站之後,使役打掃之前,你設法將這個東西放入原本紀若塵所居客房,辦得到嗎?」
紀若塵不禁有些奇怪,天地如此之大,青衣怎會找得到自己?難道兩人真是有緣如此?
她心內掙扎不定,緩緩抬手,端起妝台上一碗養容參湯,輕輕地喝了一口。參湯苦澀厚重,藥力極佳。湯中下了十餘味葯,君臣佐使無不恰到好處,顯是出自大家之手。
「並非如此。據我所知,他這幾日正加緊與數位歸隱潛修的真人聯繫,應是有所圖謀。就算孫果實力不濟,司馬承禎道行人望素來不弱,也不會坐視多年辛苦經營的局面毀於一旦。」
楊玉環玉面凝霜,冷道:「在陛下眼中我素來不理會朝政,如此方能得他毫無保留的寵信,這道德宗與真武觀之間的爭鬥,叫我如何去說?另外宮中人多耳雜,這師兄妹之類的稱呼再也不要提起!你修道四十余年,師父對你寄予了厚望,怎還能如此輕浮?」
楊玉環嗯了一聲,又道:「難道陛下就不再關心那幅神州氣運圖了嗎?」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張目一望,眼前立現一張柔淡婉約,雙瞳如水的面容,不是青衣,卻又是誰?
其實又何止是太子如此,自她入宮以來,飲食茶水時不時會多出各式各樣的奇毒異葯。如此情形,每過數日就會來上一回。這些毒藥與金絲槿實是天淵之別,用心之狠毒卻往往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雖不懼藥石,但這種事多了也會心煩,於是暗使手段,不動聲色地處死了十余名宮女太監,又逼得一位偏妃跳井自盡后,宮內外諸人才稍有收斂。
楚寒搖了搖頭,只是道:「我真元上出了些許問題,要清靜一下。師妹,這裏畢竟是太上道德宮,非是我們雲中居,你可不要鬧得太過了,小心師父責罰。那時我可就護不了你了。」
兩扇黑鐵大門吱吱呀呀一陣響,徐徐打開,一道透骨森寒的陰風立刻從殿中湧出。饒是那四名弟子道行不弱,被這陰風撲面一吹,也覺得四肢百骸如同被幾十枝利針刺入,一時間面色皆白。紫雲真人對陰風恍如不覺,只是望著殿中。
他據好了位置,向紀若塵抱拳一禮,黑似鍋底的龍首象面上興奮得直透紅光,聲堪比太上道德宗晚課巨鍾,直是滿山皆聞:「紀少仙大喜!能得如此佳侶為伴,就是天上神仙也不過如此。如此盛會,又怎能少了我們兄弟兩個?此次……咦?!」
兩位引路的道德宗年輕道士迎上前來,剛開口道了聲「若塵師叔祖,諸位真人已在太上道德宗等候多時了……」,兩人中間就忽然多了一個高大魁梧,壯如象,威如龍的身影,肩膀左右一靠,兩名道德宗弟子就分向左右跌出。
他這一番疑惑,已被青衣看在眼裡。她淺淺一笑,道:「公子怕是忘了青衣是妖,這個……鼻子是很靈的,一路尋著,就尋到了這裏,未曾想公子已是魂魄離體。好在公子有兩件厲害法寶守著,群邪遠避。公子未醒時只消離地,身軀就會重逾千斤,我搬不動公子,只好在這裏守著,還好公子的法寶倒沒有為難我。我守了七日,公子也就醒了。」
妝鏡中又是一片黃葉飄過。
楊玉環細巧靈舌微微顫動,細細分辨著參湯藥味,終自重重藥效之底發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這是金絲槿獨有的氣息。金絲槿乃是極罕見的珍葯,除去種種修道人珍視不已的效用外,它另有一樣少有人知的用處,那即是尋常女子只消嗅到了一點味道,即會整年無法有孕。
顧守真笑道:「道祖護佑,終於將若塵三魂七魄從地府拉回陽間了。」
紀若塵面色更紅。他此時已發覺身處一處山清水秀的草坡上,青衣跪坐于地,自己就枕在她的腿上。從她手中酒杯中傳來陣陣濃郁酒香,香氣一入鼻,紀若塵腹中立感飢餓。
兩人相擁片刻,紀若塵才放開青衣,問道:「青衣,你不是在無盡海嗎,怎麼會在這裏的?這又是哪裡?」
青衣盈盈站起,輕笑道:「世間又安得兩全之法?公子不必多想。此時西玄山上想來也該很熱鬧的,青衣素喜熱鬧,就跟著公子回山討一杯喜酒喝吧。不過青衣是妖,不知上不上得西玄山?」
小太監接過畫卷,看也不看就放在懷中,忽然輕輕笑道:「師妹儘管放心,這點小事我還辦不好嗎?看來師妹是要坑害道德宗呢,果然好氣魄!只是師妹若在陛下面前隨便說上兩句,豈不是容易得多?哪用得著這麼大費周章?」
天海老人哼了一聲,這才在紋枰前坐下,重分黑白,與紫陽真人殺在了一處。紫雲真人嘿了一聲,忍不住道:「素聞雲中天海國手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功力盡在紋枰之外!嘿嘿,十五連勝,勝得好!」
自那日與紀若塵相見后,她心內早已不知權衡思量了多少遍,考慮過無數種可能。可是當這四個字在心內浮現后,就若幽魂一般徘徊于胸,再也不肯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