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三十九 醉鄉

卷一

章三十九 醉鄉

修道之人拼酒,講究的是不能動用真元道法,純以本身酒量硬拼。不然的話運起什麼五鬼搬運、消散解離大法來,就是以缸壇相對,也拼不出什麼結果來。那時拼的就不再是酒,而是真元道行了。當然,修道人所飲的酒也與眾不同,非是凡人所能飲用。比如說道德宗所配的醉鄉,就是所謂海量的凡夫俗子飲上一小杯,也得醉上三五日。若是那酒量稍差點的,一口下肚即可翻倒。
細樂再起,環佩輕鳴,衣袂風響,暗香浮動。兩名品服正妝的道德宗女弟子分自兩邊側門進入,一人捧鼎,焚百合之香,一人托瓶,插長春之蕊。隨後兩人,各捧伽楠香珠、博古玲瓏。次第又是兩人。
眾人議論紛紛,紀若塵心中也是驚疑不定,轉而向顧清望去。顧清向他略點了點頭,紀若塵才略有心定。可是清閑真人剛才的話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此時仍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將行到邀月殿門前時,紀若塵忽然瞥見兩個小道士架著一個人從邀月殿側門而出,不禁有些奇怪,轉首一望,見是濟天下,不覺釋然,想來這濟天下貪杯好酒,肯定是飲了醉鄉,才會醉得要人架出殿去。只可惜這場定親大典,他就看不到了。
石磯坐得筆直,上身微微前傾,直直地盯著紀若塵,雙眼中神采奕奕,毫不掩飾己身喜惡。楚寒與她同席,同樣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紀若塵,只唇色中隱有一點灰敗之意。
只因顧清已從殿外步進。
顧清微笑勸道:「師兄何必如此動氣呢?天海師兄與青衣斗酒又不能動用真元,只是憑自身酒量上陣,輸了也很正常。如此堂堂正正斗酒敗下陣來,旁人不會非議的。」
顧清淡笑道:「好好,既是如此,那明晚師兄親自上陣與青衣拼酒,去找回這場子不就行了?以師兄的道行當是十拿九穩。」
紀若塵聽后登時臉色一變,這定海神針鐵重十萬八千斤,且不說如何自東海海底取來,就是拿到了手,他又怎使得動?不過說起來若是提了一根十萬八千斤的神針鐵,哪怕是天上真仙下凡,怕也會被他一棍悶倒。
若論奇珍異獸,所藏之豐,道德宗倒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顧清實有些哭笑不得,道:「這個……未免有些不妥。」
依當時之禮,紀若塵應先行入殿,拜過祖師、真人,然後見過諸賓后,顧清方得入殿。他這麼一耽擱的功夫,白玉大道的盡頭傳來鸞鈴聲聲,隱隱有一道寶光衝上天際。紀若塵知道這是載著顧清的車駕到了。他再不遲疑,舉步入殿。
在那張由千年雞翅木雕成的蟠龍雲紋大床上,天海老人仰面朝天躺著,鞋襪俱在,外裳皺巴巴翻卷過腰,露出一大截灰撲撲的褲腰帶,正鼾聲大作,酒氣衝天。看他滿面紅得發紫,連一個光頭都泛著紅光,顯已醉得不省人事,那睡相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龍象白虎二天君這些時日一向對濟天下待之以師禮,隨之學習經世濟國之道,在這席上,也是分坐在濟天下左右。但二天君道法特殊,生就異相,特別是那龍象天君頭似龍身如象,本夠兩人並坐的一席,坐他一個都顯得擁擠不堪,白虎天君雖然瘦了,但身長手長,坐于席中也覺擁擠。濟天下一被抬走,二天君正覺如意,未待知客來收拾,自行將面前酒席一搬,三席拼在一起,如此方才勉強坐得舒服些。
十月初八,大吉,宜嫁娶,出行。
這道眼波柔弱如水,本是不載一物,可是不知為何,他心中那一道巍巍若山的防線,卻似要在這縷目光前徹底崩潰。
此酒色澤晶瑩,入口甚平和,酒味正大淳厚,綿綿泊泊,無有止盡,實是難得的好酒。然而此酒後勁也是強勁無比,任你道行通天,若不以道術化解,喝多了也抵受不起。不然的話,又何以能讓修道之士喝得盡興?是以此酒名為醉鄉。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端酒杯,青銅酒爵卻比他的手要溫暖。這一樽酒,如有千斤之重,楚寒反覆用了幾次力,才將它端離了桌面。
紀若塵駭然變色之際,清閑真人又道:「休要驚慌!那根十萬八千斤的定海神針鐵聽說早就被人取了去,現在那處地穴中該是一塊才長成不久的小鐵,重不過一萬零八百斤而已,你怕個什麼?」
天海和霧嵐在修為有成者中本已算是形貌特殊的了,可是和堂皇居中而坐的雲中金山一比,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清閑真人在那張碩大的紫金檀雕紋木雲榻上這麼一坐,背不靠椅,腳不沾地,恰好將矮胖黑禿四字盡數顯了出來,活生生一副秤砣堆在正中。
天海老人對紀若塵素無好感,這幾日更是越看越覺得紀若塵瞳現血光,腦後煞氣重重,顯然命中凶劫極重。事先清閑真人並未告訴他倆打算拿什麼給紀若塵作見面禮,可是道德宗已出了玄心扳指,雲中居別無選擇,十有八九得拿祈福玦出來。雲中居收藏本不富裕,如此與道德宗比拼送寶,豈不是自削實力?
雲中居諸修少有在塵間走動,在座絕大多數賓客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雲中居真人。天海老人威名遠震,久在世間行走,形貌獨特,諸賓多是識得他的。其餘兩位就幾乎沒人見過了。雲中霧嵐看上去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婆婆,生得頗見高大,眉目間端正雍容,風韻猶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必是一個美人。但她一頭銀髮梳得一絲不苟,玉釵布搖紋絲不動,無論是行是立是坐,脊背都挺得筆直,面無表情,嘴角下垂,一張臉布滿了密密的煞氣,就像在座人人都欠了她三斤仙丹不還一般。
尚不到戌時,諸位賓客已在迎賓女弟子的引導下入席。眾賓相處了這許多時光,早已彼此熟悉,特別是昨晚又目睹了天海老人與青衣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倒下的竟還是以酒豪自居的雲中天海,都是群相聳動,興奮非常。若不是覺得車輪戰勝之不武,倒有不少人有心與那青衣斗一斗酒。
但此時紀若塵在台上只這麼一立,已如一把出鞘之劍,再也難以掩飾鋒芒!
清閑真人一聽大悅,早忘記了剛剛對她的斥責,連聲贊還是清兒思慮深遠。
紀若塵略一駐足,暗思看來這幾日濟天下與李太白走得倒很近,只是李白秉性率直,道行深湛,而濟天下城府無底,卻是半分道行也無,實不知他們兩個湊在一起還能談出些什麼來。
二天君暗中動了這小手腳,倒也無人發覺。就在距離二天君不遠處,青衣款款跪坐在席后,雙目低垂,只是望著面前晶瑩清澈的一碗醉鄉,不語不動。周圍賓客雖在言笑拼酒,很多人實際上都在偷偷瞧著她。許多人有心上前叫陣,但又有天海老人前車之鑒在前,敗下陣來失了面子不說,還擋了別人與青衣拼酒之路。諸賓皆是正道中人,總不好意思對一介小妖用上車輪戰手段吧?
此時主賓台旁一個胖大道人高聲唱道:「禮成,開席!」
登時一名名知客道人、青衣道童穿梭往來,將酒菜果品流水價地端了上來。邀月殿中絲竹聲聲,觥籌交錯,仙風拂動,異香涌流,一時間主賓盡歡!
遙遙還能聽得濟天下含糊不清地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好,好詩……」
車駕一轉過來,即穩穩停在了道邊。
在磬音召喚之下,兩頭青鸞自夜天中落下,一左一右棲息在邀月殿殿頂,七彩尾羽在夜色中方顯出神禽的不凡來,流光溢彩,熠熠生輝。在四名道士的前導下,紀若塵一身華服,踏著白玉大道徐步行來。因這隻是定親,非是大婚,是以許多禮儀從簡而設,他也未穿大紅吉服。
如此一來二去,諸賓之間氣氛早已極為融洽,黃昏漸近,雖然還未到紀若塵與顧清入場辰光,但不知何人率先提議,眾賓倒先行拼起酒來。
眾賓一時有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仰天皺眉,苦思不已。眾人皆想知道清閑真人究竟說了一句什麼話,竟然能夠與廣成子所遺下的玄心扳指相提並論。清閑真人既然說過這句話非關於心訣法寶,那還能有什麼話如此珍稀?眾人思來想去,也就是寶藏秘府又或是稀世奇珍之類的消息能夠有這等價值了。清閑真人素以堪輿風水,把測地脈著稱,如前不久即是他宣稱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在東海現世,緊接著就傳說有人自東海海底尋到了不得的寶貝,自此之後,整個東海都不得安寧。
她身穿金縷大紅緞衣,外罩同色軟煙羅紗。細看之下,非同俗世嫁衣的富貴團圓,龍鳳呈祥。其上竟是龍盤螭護,鳳翔鸞引,足下山河地理,社稷江川。
顧清嗯了一聲,不再多言,也未開窗觀看。然而她心裏總是有種感覺,似乎錯過了什麼。這幾天中,這感覺始終在她心中徘徊不去,令她頗為費解。但它又是如此縹緲,無論她怎樣努力,就是無法捕獲。顧清也試過占卜問卦,卻一無所獲。她素來對世事淡漠慣了,既然設卦無果,就已當此事只是偶爾的心魔而已。但這絲感覺竟是久久不肯消退,使她頗為困惑。
清閑真人一對小眼猛一瞪,道:「堂堂正正!哼,非議?我雲中居心法精微奧妙,暗中運些真元做這麼點小手腳,誰又能看得出來?只知道硬拼,真正是不成器的東西!」
如此一來,道德宗風頭出盡,天海老人的臉色可就難看得緊了。雲中居鎮山之寶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樣,能與玄心扳指相比的更是寥寥可數。除卻不合紀若塵與顧清用的,也就只有一面玉佩拿得出手。這面玉佩乃是雲中居始祖太極真人升仙前須臾不離身的心愛之物,因太極真人登仙而去時氣機貫通天地,它也因此沾染得不屬於塵間的一縷福緣仙氣,因而得名為祈福玦。
能讓清閑真人如此鄭而重之相告之話,又會與何等樣的寶物有關?
其實那清閑真人道的是:「我聽清兒所言,再觀你的道法,該是慣使棍棒的。這等奇門兵器十分罕見,看你也沒有一件就手的使用。這樣吧,東海去岸一千三百里,乃是諸方地脈彙集之所。在海底極深處有一處地火活穴,內中有一上古寶物,自具靈性,變化萬千,鎮著整個東海的地炎脈氣。此寶重十萬八千斤,名為定海神針鐵!你可取來當個棒子用。」
紀若塵轉身在主賓台上這麼一立,諸賓登時議論紛紛,更有人大聲叫起好來!
道德宗諸真人倒是人人仙風道骨,氣度不凡,八位真人聚在一起,立刻有仙雲隱生之意,與對面雲中居三人的黑雲壓頂迥然有異。
顧清帶漫天天地山河磅礴之氣,所過處盡掃塵間俗華,還了天地本來蒼茫面目。她雙瞳映出的非是凡間表象,而是紛亂更替的前世今生。有黃昏下的低訴,有風沙中的扶持,有沙場上並肩浴血,也有生於水中、唯有仰望林梢的無奈,那生生世世的因果輪迴,最後盡化成一方青石,徐徐隱去。
顧清坐在一旁椅中,以手支額,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她實是不知道這一刻的雲中金山與雲中天海究竟哪個給雲中居丟人丟得更多些。
此塊玉佩看似無甚大用,實則有影響因果輪迴的大威力,若有緣人佩之可因之機運轉佳,堪可化解命宮中的沖煞之氣或凌主凶星。
紀若塵潤中有拙,大氣如此,乃是心志神識修為已臻上佳之境的跡象。他此刻年紀尚輕,道行並不是如何深厚,然而心性神識為萬物之基,是以由此觀之,將來前途實是不可限量。道德宗三清真訣又號稱飛仙正法第一,只要修入玉清境界就有望得成道果。紀若塵此刻已有如此心境,五十年後,說不定又是第二個紫微。
白玉大道的盡頭轉過一輛四輪車駕,馭車的是一頭高達一丈金線錦背九尾鹿,傳說中此鹿乃是仙人的坐駕,賓士于雲海霧鄉,餐風眠露,不想也被道德宗覓得。車廂四角雕琉金火鳳,鳳首同向車頂,鳳口所指處虛空燃著一顆碩大火珠。車身是整塊碧玉琉璃,在火珠的暗紅光色中,通體有波浪狀暗芒流動,恍若深海。車窗帘幄低垂,遮得嚴嚴實實。
至於紀若塵和顧清二人,自有專人為之整容更衣。依著雲中金山再三強調的道侶雙修的定親規矩,在大典之前,他們是不能相見的。
來賓中另有少數道行高明之士仔細端詳著紀若塵,試圖找出他身上那一縷古意從何而來,卻一無所獲,只好將之歸於他或許修鍊了道德宗某種不為人所知的秘法。
殿中諸人忽然生出一種恍恍惚惚的莫名感覺。這是什麼?幾乎沒人說得清楚。
眾賓大愕,紛紛停杯望去。兩名道德宗年輕知客道士奔了過來,將那人從桌下扶起。此人已屆中年,一身文士裝扮,生得倒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是此刻滿面飛紅,醉得早已不省人事。雖然賓客眾多,但道德宗知客道人記性是極好的,且滿座賓客中又只有這麼一個凡人。兩個道士立刻認出這人名喚作濟天下,乃是隨著龍象白虎二天君,由雲風道長陪同上山的。
于這煌煌仙家氣象中,當然也有一二不和諧之音。
只是清閑真人身份非同尋常,那一雙倒三角小眼中精光熠熠,只那麼環場一掃,在座諸賓無人失笑。
眾賓只覺一道怒潮湧入心中,被撞擊得幾乎無法自持,卻又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
從清早起,眾多道德宗弟子就忙碌起來,將要舉行大典的邀月殿重行妝點得金碧輝煌,色彩亮麗的綃紗自頂梁直掛落地,莊重而不失喜氣,各處案幾都換上了鮮花,花瓣上露珠未乾,爭奇鬥豔。又忙著布設宴席座位,採摘靈藥仙果,一壇壇百年佳釀要從地窖中搬出,還得另加藥材焙煉,如此方成道德宗獨門美酒。
「哼,就那麼幾頭破鳥,來來回回的現,也不見有什麼新鮮的東西拿出來。」天海老人仰望天上青鸞,不屑地道。其實只要是稍了解點天海老人往事的人都可知他為何會發如此言論。青鸞乃是上古神鳥,無緣之人想要得見一面都不容易,至於馴服更是千難萬難,何況此時有數頭同時在天空翱翔?雲中居可就連一頭都找不出來。
諸賓中不乏觀氣高手,見微而知著,立知紀若塵不凡之處。此前眾賓大多隻知道紀若塵沉默少言,于修道上天分了得,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並未有如何深刻印象。至於那謫仙之說,月余前諸派高人再度推算時,已發覺一切關於謫仙的徵兆全都亂了,再無一兆可以說明紀若塵乃是謫仙。反覆推算之後,諸派高人大多已認為先後兩次的爭奪謫仙之舉實是一場鬧劇,只不過紀若塵天賦實是不錯,只能說道德宗運氣夠好,歪打正著了而已。
有諸內而形於外。
還有一些各派年輕弟子為青衣容貌所懾,也忘了人妖之別,婉轉地向她表達仰慕之意,奈何青衣在這方面完全是心智未開,聽到什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之類的詞句一臉茫然,拉著對方連問這是種什麼樣的神鳥,有何異能,為什麼一定要立在河的那一邊之類的問題,直到對方面紅耳赤、汗流浹背、抱頭鼠竄為止。
還不曾有人見過她如此盛裝!
「無能!庸碌!蠢材!廢物!」
道德宗諸真人皆是有道高人,縱是心中歡喜無限,面上也是不顯山水。可是雲中居就全然不同,天海老人斜著眼睛覷著紀若塵,面有不屑之色。雲中霧嵐面上煞氣收斂許多,望著紀若塵的眼神中隱有嘉許之意。那尊雲中金山則面露笑容,一雙小眼幾乎眯成一線,盯著紀若塵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嗯嗯連聲,顯得極是滿意。
邀月殿中燈火煌煌,紗綾拂動,絲竹繚繞,細樂聲喧。仔細看去,廿多根臂粗巨型燭台頂端並無燭火,湛然吐輝的竟是一顆顆拳頭大小夜明珠,把整個大殿映照得纖毫畢現,亮若白晝,沒有絲毫煙火之氣。說不盡的太平氣象,富麗風流。
此杯飲過,青衣恬淡柔靜的小臉上忽然湧上一陣紅潮,她的眼神漸漸迷離,微微晃了晃,緩緩伏在案上。
前一晚天海老人就是栽在這醉鄉上。
顧清略一駐足,凝望了紀若塵片刻,又挾雲捲風翔,向主賓台行去。在顧清面前,紀若塵光彩盡隱,幾乎無人會再注意他。然而在她濤濤而來的氣勢之中,他依舊立得穩如磐石。
紀若塵一身華服,除了剪裁得極是合身外,全身上下並無多少裝飾,素潔簡約。但正是如此,方襯得他定似石,淵勝海,人如玉,氣若龍!諸派青年弟子當中多的是一表人才的才俊,單以容貌身材而論,紀若塵雖是上佳之選,但也非出塵脫俗,一騎絕塵。真正難得之處恰在他氣勢內斂,不收不放,恰到好處,於一股瑩然氣華之中又隱隱透出古拙滄桑之意,就似已識見過千年滄海變遷一般。
顧清登上主賓台,與紀若塵擦肩而過,同樣燃香祭祖,拜過兩宗真人長輩,再謝過賓客,方在紀若塵身邊盈盈一立。
叮的一記磬音響過,似有一陣薄霧悄然漫延全殿。剎那之間,殿中許多人都有一種錯覺,似乎雕樑畫棟已化風流雲散,珍餚靈果盡付雨打風吹。本是煌煌燦燦、白玉為欄金作檻的邀月殿,頃刻間已化成雪峰之頂、冰川之巔,前臨斷崖、后憑絕淵的一處絕域,俯仰之間,上窮碧落,下瞰黃泉,兩處茫茫,不見窮已。
除極少數見多識廣之人外,諸賓皆不知這玄心扳指究竟是何寶物,但是「廣成祖師登仙遺物」幾個字可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轟然一聲,眾賓耳舌交附,議論紛紛。道德宗所藏之豐,世所皆知,但沒人想得到此次道德宗竟然會有這麼大的手筆,居然連廣成子遺寶也拿出來當聘禮!
從來都是一襲素衫的她高髻寬服博袖,外紗內羅盡顯豐肩窈體。堆鴉鬟髻正中綰一朵牡丹,非金非銀非玉非琉璃,絲絲蕊綻,瓣瓣盛開,五鳳首尾相銜羽翼為葉,喙掛鮫珠。除此之外再無贅飾。
清晨時分,聲聲悠長穿雲的青鸞鳴叫洋洋洒洒自天而下,飄落在莫干峰頂各個角落。只見數頭青鸞自雲端穿出,長長的七彩尾羽掠過天空,上下翻飛,時聚時散,輕靈躍動。於是清溪吐浪,碧樹抽芽,繁花綻蕊,瑞獸嘯天,整個太上道德宮宛如一位初醒的仙人,僅僅是翻身而起,就給周圍帶來無限生機。
在這一派如夢繁華中,青衣獨坐如密樹繁花中的一泓清泉。她將酒爵高舉過頂,向著紀顧遙祝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
「確有此事。」
清閑真人用力揮動一雙短手,在房間中衝來衝去,活像爐膛烈火里一塊跳躍的黑炭。在接連吐出一大串與他高貴身份極不相符的髒話之後,清閑真人猶自怒氣未歇,怒向房間一角床上一指,喝道:「你看看,這成何體統!我們雲中居的臉面都讓他給丟光了!」
此時身旁一名知客道士催促道:「時辰將到,紀師叔快入殿吧!」
兩宗掌教真人坐定后,一對道童左執雲頭如意右持八寶拂塵,在前引導,紀若塵徐步自廳中穿過,登上主賓台,燃香三炷,拜過了本宗祖師,又向道德宗諸真人以及雲中居三人各行三遍大禮,方才起身拜謝諸賓。
在紛紛擾擾的一角,另有一個清靜之處,這邊幾席上坐的都是雲中居的年輕弟子。在一眾弟子中,石磯尤為引人注目。她與青衣那其柔如水的氣質迥然不同,黑髮如綢,齊眉削平,肌膚雪白滑膩得遠過尋常女子,兩相映襯,色若春曉濃麗流艷。她的一雙大眼睛靈動之極,顧盼間引得人心也彷彿要隨之雀躍舞動,但細細觀之又隱有殺氣,如春日未褪的一絲寒意陡然襲來,不禁悚然。石磯麗而近妖,令人有心親近之餘又禁不住心生畏懼。
清閑真人胸膛一挺,沉聲道:「此事……當然緩議!哼,嗯,那個……聽說石磯明晚要去找姬冰仙的麻煩,可有此事啊?」
紀若塵端然立著,心中寂然無波,目光只望向殿門處,再不旁顧。除了那兩扇已然打開的殿門外,他眼中已無一物。可是他的心,分明能夠感覺到一道如水般清澈優柔的眼波,正投注在他身上。
她醉了。
驚艷?
可是清閑真人顯然將顧清這一嘆當成了支持自己的表示,於是聲音更加地高了:「你看看這不成材的東西,枉修了這麼多年的道,喝不過人家一個小小姑娘不說,還被她給拖了回來!虧他平時自吹千杯不醉!還好明日才是你的定親大典,若是那時被青衣小妖放倒,我雲中居才叫是海內聞名、聲震天下了!」
石磯已有所覺,微微轉頭望了楚寒一眼,後者卻是渾然無覺。
兩名道士扶起濟天下,又向在他左右落座的龍象白虎二天君解釋,無需用道術或是丹藥給他解酒,醉鄉佐以眾多珍稀仙藥,酒勁雖然猛烈,但是卻不會傷人,醉后反而對身體大有好處,不能輕易喚醒,要待自然醒來,藥力才會盡行吸收。兩名道士是素來招呼慣了醉酒客人的,平平穩穩地架著濟天下,送回客房休息去了。
天海老人肉痛不已,心中大罵道德宗刁滑之際,清閑真人長身而起,也來到紀顧二人面前,仰起了頭,肅容道:「今後你二人同修大道,須得互相扶持,不棄不離。清兒于玄黃寶錄素有心得,而若塵所修的三清真訣也是飛仙正法,窮一生之力不足以盡窺其秘。我本想將太極祖師所留祈福玦與了你們,但我等修道之士求的是金仙大道,不應以外物為執念,你們年紀尚輕,更是需要磨鍊之時,是以我就不予你們什麼心訣法寶上的好處了,只送給若塵一句話,權做賀禮。」
能得道德宗邀約前來觀禮的皆非等閑之輩,早有許多人看出了青衣其實是妖。她如此一介小妖卻能堂而皇之在天下正道之首的道德宗太上道德宮中現身,實是奇事一件。但眾賓皆是有見識、有道行的人,知內中必有奧妙,只是不好開口詢問。青衣道行越低,眾賓就越是不敢小看了她,且很多人更想深了一層,這青衣顯然是大有來頭的妖,而且又和道德宗淵源非淺,若能得她好感,顯然就會拉近與道德宗及她背後的妖族的關係。於是乎個中高瞻遠矚的一眾人等開始小心翼翼地接近拍馬。
紫陽真人長身而起,來到二人面前,打開道童手捧的鯨骨雕成的寶盒,取出兩枚古拙扳指,撫須笑道:「今日你們兩人能在此殿訂得三生之緣,實是我宗與雲中居的一大喜事。我道德宗雖是三千年傳承,卻沒什麼配得上清兒的好東西。這兩枚玄心扳指乃是廣成子祖師登仙時所遺仙寶,本是一對,今日付與你們一人一枚。大道艱難,望你二人今後互相扶助,永為道侶,同證大道!」
整整一日,道德宗諸真人及有頭有面的道長分頭出動,陪著諸派賓客周遊太上道德宮及西玄山諸峰盛景,以待戌時三刻,同觀大典。來賀賓客已在山上待了不止一日,諸景早已看了個遍,但今日道德宗才盡啟重重布置,自然又是一種氣象。
「哼,真是不自量力,就憑她那點不成氣候的道術也想去和姬冰仙較量?若是此次輸了,少不得要關她三年面壁!」
望著清閑真人莊嚴肅穆的面容,紀若塵已徹底無語。一塊才一萬零八百斤的小鐵,難道就是他揮得動的?
可是又該如何形容她的容顏?
主賓台正中掛著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祖師像,前置兩席,左首坐著道德宗八位真人,右手邊居中坐著清閑真人,一左一右分別是雲中天海與雲中霧嵐。
道德宗與雲中居聯姻乃是修道界數得著的大事,能夠在這種場合出席的若非一方名宿,便是極有天賦的青年弟子,要出來見見大世面的,實可謂談笑有真修,往來無凡丁。醉鄉雖然厲害,可是在這些人眼中,上來三巡酒不過權作熱身,烘托一下氣氛而已,但誰想得這眾多修道人當中,偏偏就坐了一個全無道行的凡人,杯酒剛過,他忽然身子一傾,直接滑到桌底,鼾聲大作。
毫無疑問,顧清自是極美的,以致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她半分缺憾的地步。然而她的容姿根本不應屬這世間所有,那堪比天地的浩瀚磅礴,已使美麗二字完全不適於她。
直到此時,這些賓客才看出龍象與白虎二天君的不凡之處。二天君時時追隨在青衣裙前踞后,似是與青衣極是熟悉,馬屁拍得露骨肉麻,厚顏無恥處直令眾賓自愧不如。眾賓皆是出身名門大派,要不然就是世外有名散修遊仙,本都是瞧不大上七聖山這等邪門歪道的,可是一來二天君的確是道行深厚,令人不得不高看一眼,二來他們為人處世的獨到之處,能人所不能,每每獨佔先機,使得眾賓不由得對他們刮目相看。
清閑真人回座后,紀若塵又悄悄望了一眼顧清,這一次顧清持著一絲淡淡的笑,只是望向眾賓,根本不向這邊看一眼。那廂天海老人則若有所思,面有佩服之意,還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得色。或許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清閑真人心中本意,究竟是真的想要幫紀若塵取得趁手的仙器,還是只不過想省下一件寶物。
有八名道德宗年輕女弟子隨行在車駕周圍,為首一人道:「剛剛紀師叔不知因何耽誤了一下,我們須得在此停留片刻,才能入殿成禮。」
眾賓皆靜。
正思量間,車駕輕輕一震,復又起行。
在這紛紛鬧鬧之時,忽聽得三聲磬響,吉時已到,喜典將開。諸賓紛紛歸坐正容,期待著典席開始。
清閑真人嗔道:「有什麼不妥的!我雲中居清譽事大,他天海個人名節事小,兩相權衡,他當然該以大局為重,把個人名聲拋在一旁,管他用什麼手段,先把那青衣喝倒了再說!哼,無盡海也是不務正業,不講究精進大道,教出來的小妖個個只會喝酒,真是成何體統!清兒你不要總是向著他說話,哼,你雖然天資無雙,可是只知認物不知認人,這上面的迂腐頑固,比他也強不到哪去!」
清閑真人言罷,只是望了紀若塵一眼,就一言不發地回座去了。本是鎮定若恆的紀若塵竟然面色忽然變了變,顯是清閑真人已用秘法向他交待過了這句話,而且這句話還非同小可。
顧清則道:「師兄這話就不對了。正是因她道行較姬冰仙要差了不少,所以輸了不失面子,勝了大增光彩,這等保賺不賠的好事到哪裡去找?想贏還不容易,暗中動點手腳就是了。若不藉著這等喜慶日子,怕也不那麼容易找到借口生事的。」
「因何停下了?」顧清在車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