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四十五 因果

卷一

章四十五 因果

理好體內真元后,紀若塵睜開了雙眼,這時才認真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是一個十分奇異的房間,牆壁傾斜,牆面則呈波浪形,光潔瑩白,屋頂有數顆鴿蛋大小的明珠,將屋內映得十分明亮。這間屋子看起來就像是在一枚極大的蚌殼內部。
紀若塵疑惑地望向顧清,她則不疾不徐地講起這些日子中發生過的事情。
烏賊腕足與青色鼎氣一觸,如被烈火燒過一般,厚逾精鋼的皮肉即刻潰爛,冒出騰騰白氣,剎那間皮肉就蝕進去丈許之多。然而那頭烏賊就如發了狂一般,絲毫不顧腕足受損,換過了另一隻觸腕,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勢擊下!
仰望著這青輝閃耀的海底世界,紀若塵心中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東海海底到處都是這一類的蚌殼,其中大多數是些尋常貝類,內中有一少部分則是東海水軍遍布各處的哨探。這些哨探純是水族出身,經年固定在海底,動也不動一下,只負責探尋周圍一小塊水域的動靜。此種哨探方式可是陸上修道者絕難想到的,是以以顧清和紀若塵的靈覺,也未能發現這枚蚌殼的與眾不同。
東海浩浩無邊,紫金白玉宮水軍雖眾,也無法封鎖整個東海。再者說自前次妖皇翼軒終於含怒出手后,東海水軍折損甚重,更不可能將所有修道者都擋在東海之外。若不是為了碧海龍皇頒下的封海令,封耀心中是十分不願意封鎖東海的。封海令頒下一個多月,除了正道三大派外,紫金白玉宮幾乎將陸上有名有姓的修道大派給得罪了個遍,日後可謂後患無窮。就算紫金白玉宮深入海底,佔盡地利,又可以隨時移動,也不足以應付陸上修道之人無窮無盡的尋仇攻擊。
顧清說話素來簡潔,這一番驚心動魄的經過,在她口中說來也不過就是一盞熱茶的功夫。此刻紀若塵經脈已復,神識穩定,餘下傷勢已無大礙,就是溫養真元,修復體內傷患而已。既然聽顧清所言,知道了這頭璇龜乃是大有來頭的神獸,他當下就掙扎著下床,要去見見這位救命恩人。
「清兒,你方才去了哪裡?」紀若塵在顧清護翼之下,一時間無事可做。他知道眼下似安實危,若不能及時找出脫身之策,待二人真元一盡,必成這烏賊腹中之物。
紀若塵仍再三遜謝,甲庚一邊封了丹爐,一邊擺手道:「說來我與少仙也是有緣,何必如此多禮?倒是老朽心中有一個疑惑,還請少仙解答。少仙所用仙鼎威力無窮,與少仙道行頗不相配,不知這仙鼎是從何而來,有何來歷出處?」
採薇面無表情地道:「當然要上報。而且不光要上報道德宗這兩人的行蹤,你手上掌握的這些修道者的行蹤統統都要報上去。在龍皇下令之前,你將手下的兵力分一分,分頭圍剿這些修道者。」
百丈之內,最後幾顆流星正在隕落。異種烏賊雖然兇悍,但看到同類如此凄慘下場,也都躲得遠遠的,不敢再接近文王山河鼎鼎氣範圍。
紀若塵放眼望去,不知有多少只小烏賊正帶著青芒衝天掠地,凄叫連連,最終卻仍難逃一死。被文王山河鼎煉化后,這些小妖會被還原成天地本源靈氣,大部分不知去向,極少一部分則會被渡入紀若塵體內,成為他本身真元的一部分。
顧清在他床邊坐下,微笑道:「若塵,你剛醒過來,現在還虛弱得很。你別著急,先依著三清心法溫養真元,發生過的事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數十根墨線在海中飛舞不定,也不急於出擊,似是條條毒蛇,窺伺著顧清的破綻。眼見墨線靈動如此,紀若塵立在顧清身後,也不敢稍有遠離,唯恐分了顧清的心神。
這一世的凶劫,這就開始來了嗎?
不過這樣一來,紀若塵終於對文王山河鼎留上了神,準備他日回到道德宗時,好好查一查相應的典籍道藏,看看此鼎究竟是什麼來頭。不論從本身靈性,還是從制煉妖族的功能來看,文王山河鼎僅僅是目前所顯露之威,已遠非世上尋常寶物能比。如此一口仙鼎,怎會扔在太上道德宮的陋巷裡,任它生塵積灰?
七日之後,紀若塵傷勢盡復,辭別了甲庚,準備重返西玄山。不過在道行剛剛恢復時,紀若塵就已將地炎裂谷中的靈力訊息用秘法傳回了宗內。
紀若塵默立海底,仰望著頭頂緩緩旋動的文王山河鼎,已無事可做。
事到臨頭,顧清並不驚慌,只是嘆一口氣,道:「若塵,這一世的輪迴,我怕是不能與你一起度過了……」
只是這樣一來,這一片海域中的一切生靈可都倒了大霉。能夠在如此險域生存的海靈,都承受了不少苦難,百般進化,才得以在這裏生存。但此刻兩大異獸這麼一斗,就連那些在異寶蚌殼保護下的東海水軍哨探都被變玄莫測的海水給壓成了肉醬,更別說其它的海靈了。
古劍與墨線相交,發出金鐵相擊之音,墨線只是偏了一偏,竟然不斷!
但顧清此劍本意也不在斷了墨線,只是要阻它一下而已。得了這一點空當,她已抓著紀若塵驟然加速,瞬間遠去。
而且據甲庚言道,此地另有一道靈氣,使得所發地炎別具靈性,制煉起丹藥法寶來實是事半而功倍。
這一擊之力,豈止萬鈞!腕足所到之處,海潮奔涌,大地開裂。文王山河鼎發出一聲清鳴,顫動不已,青光閃爍不定。
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靈力不時自文王山河鼎中傳至紀若塵體內。他默默計算著靈力,若是再煉化一萬三千隻烏賊,得自文王山河鼎的靈力就足夠讓他的三清真訣再進一層了。當然他能否融匯得了這許多靈力,又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已知道答案。
※※※
海底金石之音不絕於耳,顧清古劍將丈許方圓內守得密不透風,看上去行有餘力,間中尚能與紀若塵說兩句話。
這不是什麼難決之事,封耀只略一沉吟,就吩咐道:「隨他們去吧。」
顧清不喜反驚,剛叫了一聲不要,就見那隻尚無從得知身軀究竟有多麼龐大的烏賊忽然狂吼連連,一隻百丈長、十余丈粗細的腕足高高舉起,然後帶著一道狂流,狠狠向文王山河鼎形成的青光抽擊而下!
烏賊第三隻觸腕尚未落下時,文王山河鼎光芒就如期淡去。可是紀若塵並未隨著水流逃走,他面色一變,忽然合身擋在顧清身後!
甲庚也不追問,只點了點頭,道:「少仙顯然是知道如何用此鼎制煉群妖的,但卻絕不濫用,只是在不得已時方才用之,這份寬厚仁心實在難得,難得!」
顧清反而平靜下來,輕輕將紀若塵身體平放海底,然後曲指一彈,食中二指指尖各飛出一點鮮血,分別飛向道德宗與雲中居的方向。
「若塵,你……堅持住,別睡!你一睡過去,這一世的輪迴就算完結了!」顧清聲音顫抖,早已盡失矜持。
天地靈物必有凶獸鎮守。這裏雖然水溫如沸,然而一片死寂,半個水族也看不到,實在有些說不過去。紀若塵知道多半已經進入了鎮寶凶獸的領地,所以才會了無生氣。但既然已潛到了這裏,再向前幾十里,說不定就可以探到天地靈物的所在,紀若塵當然不願退後。他向顧清打了個手勢,率先下潛,幾乎是貼著海底曲曲彎彎地向前潛行。
甲庚擺了擺手道:「少仙哪裡話!當日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冒昧衝撞了你,承少仙高抬貴手,沒用仙鼎煉了他的魂魄,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而且當日若非少仙的仙鼎毀了禹休兩根觸腕,我若想勝它也沒這麼容易。」
顧清右腕一動,古劍已盡斷三根墨線。紀若塵心神一松,真元潰散,就此軟軟倒在了顧清懷中。
他掙扎幾下,終於坐了起來,有些茫然地看著那老者。老者見他坐起,眼中閃過一絲訝色,旋即向顧清抱了抱拳,就出房離去。
頃刻間小烏賊盡化血水,隨海波而去,紀若塵手中已空無一物,只留有幾個烏黑的齒印。
※※※
玄龜在青光中呆得越久,吼聲就越是響亮。然而紀若塵從它吼聲中初始時聽到的是憤怒,現在卻感覺多了一絲痛苦。他又讓過一道沸流,定神望去,果然見到玄龜一側龜甲上有一道深達數尺的裂口,頸尾四爪上還有小傷無數。
紀若塵一察覺有外敵來襲,不及細想,立刻操控著文王山河鼎全力反擊!待他發現來襲劍氣極其熟悉時,為時已晚。
文王山河鼎乃是紀若塵本命法器,玄龜與青光的每一次衝撞,他都身有感應。鼎中所發的青光又有如他靈覺的延伸,與玄龜一觸,即能夠感知的玄龜體內那濤濤沸沸的靈氣。至此紀若塵已知這隻玄龜大非尋常,它擁有的並不是普通的妖氣,而是非常接近於天地靈氣的一種靈力,與顧清倒有三四分彷彿,顯然是東海海底秉天露地脈而生的一隻靈獸。感應著文王山河鼎中傳來的絲絲靈氣,紀若塵斷定若是將這隻玄龜完全煉化的話,自己所得真元上的好處甚而不下於將赤瑩劍給解離了。這還未算上煉化玄龜可能得到的法寶。
甲庚呵呵一笑,撫眉道:「少仙說笑了,又有什麼寶貝比得上你那尊仙鼎呢?不過說起寶物,這地炎中浮著一塊玄鐵,乃是凝聚方圓千里地氣而生,靈性十足,該也算是一件寶物。不過只有一樣不好的地方,那就是這塊鐵重了那麼一點點,嗯,待我看看……是了!此鐵共重一萬零八百零三斤!少仙如果有興趣,儘管拿去,呵呵,哈哈!」
文王山河鼎發出嗡的一聲嘯叫,不情不願地回到了紀若塵身中,他這才緩緩張開雙眼,還未等看清周圍情形,已是一口鮮血噴出!
目送著璇龜在遠處消失,紀若塵這才攜著顧清的手,繼續向東遊去。
海底青光閃光不定,一隻只沾上了青芒的烏賊如被烈火燒灼,大聲尖號著,發了瘋一樣在海底東突西竄,甚而有的承受不住痛苦,徑直撞向了嶙峋的礁石,在堅硬鋒利的礁石稜角上將自己的身體剖開!
果然是昔日種因,今日得果。
對付這種死纏不休的小異物,紀若塵此刻可有的是辦法。當下他冷笑一聲,手上一緊,肌膚中已泛起一層淡淡青光,一縷鼎氣渡入它的體內。那小東西突然極力掙紮起來,再也顧不上在紀若塵手上咬噬,放聲尖叫!轉眼間它通體已轉成青色,放出淡淡的光華,紀若塵終於看清了手中握著的原來是個通體深黑色的烏賊。
看到周圍環境,紀若塵知道離地火裂谷已然不遠。此刻神州氣運圖上靈力標識的方位與他自身方位已然重合,靈氣之源應該就在方圓二三百里之內。
既然凡事皆有因果,那麼他前生今世如許重的殺劫,為的卻又是誰?
一片茫茫黑暗中,突然響起一聲聲尖細的叫聲,與小烏賊的叫聲如出一轍,也不知有幾千幾萬個烏賊正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
顧清扶著他出了房間,再經過一道長廊,來到了一間丹房模樣的大屋中,那長眉老者手持一把蒲扇,正坐在丹爐前煉丹。紀若塵一進丹室,他即笑道:「紀少仙這麼快就能下地行走,實在是天資過人。不過少仙還得在老朽蝸居再待上七日,才能離去。老朽名喚甲庚,在這海底已住了一千多年,這七日中左右無事,老朽就陪著少仙走走看看吧!不過這附近除了地火炎流,也實在沒什麼可看的地方。」
青光威能尚不止此。
采微看了看封耀,嘆道:「翼軒何許人物,怎會輕易上我們的當?龍皇既然撒手不管這邊的事,那我自不能讓手下士卒白白送死。圍剿這些修道者總好過去圍剿妖皇,又不會顯得我們沒什麼事干,落人口實,乃是一舉兩得之舉,你這就去辦吧!」
紀若塵心下駭然之極,這道潛流並非有意對他的攻擊,只是被那聲厲嘯激起的潛潮而已。那該是何等異獸,方能吼出如此驚天動地的嘯音?
然而一道又一道潛流從兩人身後追來,又有一道琥珀色的光芒從暗到明,逐漸照耀在兩人身上。紀若塵百忙之中回頭一看,只看到深黑的海中升起了兩輪琥珀色的圓月。圓月越升越高,月光也越來越強烈。
更何況此時雖有數千東海水軍前後圍堵,但翼軒仍在東海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而三位龍皇卻久久沒有動靜,自然打擊了水軍士氣。
再擋過一波墨線攻擊,顧清又道:「我本想把它引得遠些,再伺機過來帶你一起脫身。可是它所噴墨汁能夠隔絕靈氣,我無法將訊息傳遞給你,本來能夠再拖延一些時候就好,誰知你……唉!」
兩輪圓月緩緩升上中天。
周圍的海水越來越凝滯,顧清前沖的速度也逐漸慢了下來,這當然是凶獸妖法所為。如此一來,二人速度漸慢,遲早要被這隻凶獸追上。
「我啊,一直在和這個大傢伙斗呢。」也只有在紀若塵前,顧清才會顯出些許溫婉來。
還未等他從驚駭中恢復,就見遠方海中忽現一點墨色。墨點並未擴大,倏忽間卻已在眼前!
但凡被青光照耀過的烏賊,軀體都會沾上一點如螢火般的青芒。這點青芒黏性極重,又如有靈性,一邊擴散,一邊向烏賊體內滲去,慢慢地烏賊體內也會亮起青色光芒,將它們的身體映得幾乎透明,可以透過軀體看到它們體內所存的墨汁如被煮沸了一般翻滾不已,內中還夾著絲絲青芒。墨汁每一個起伏,青芒都會多上一些,轉眼功夫,這些烏賊體內黑汁就都變成了閃耀的青液,它們軀體也膨脹到原先的三倍大小,然後砰的一聲炸開,四射的青液將丈許方圓內的海水都染成了閃爍不定的天青色!
此刻顧清心中有一分茫然,三分恨鐵不成鋼,倒有六分歡喜。
「前生?」紀若塵不由得問道。他現在已經知道與顧清乃是前生帶來的姻緣,雖然已在陰司地府中走過了一遭,可他道行距離看破前生今世因果還差著十萬八千里,那是進入玉清境方能修成的神通。顧清道行高深莫測,但也還遠沒到玉清境界,怎就看得到自己的前生了?
一朵血花在海水中慢慢飄散,但沒有引來任何兇猛的鯊魚。周圍的海寂靜得可怕,不遠處一群魚依然整齊劃一地向前游著,但只是在依著慣性前進而已。這一群魚早已魂魄離體,生機盡斷。不止它們,百丈之內,已再無生機。這一範圍內所有魚鱉蝦蟹,海妖水族,都被文王海鼎給震出了魂魄。
此次五靈玄老君仙跡現世的傳言乃是出自雲中居掌門清閑真人,這可非同一般。雖然碧海龍皇在殿前稱雲中居與紫金白玉宮有隙,此言必定是奸計,但沒過兩日,封海令就到了采微等東海三將手上,顯然言不由衷的其實是碧海龍皇。他此舉用意極為明顯,就是要關起門來仔細探尋老君仙跡的所在。
紀若塵僅憑靈識,左手閃電般探出,已抓住了一個滑滑膩膩的東西。那東西奮力掙扎,又生得滑不留手,只扭了兩下就要脫困而出。紀若塵心中一急,手上猛一運力,哪知道這東西卻是十分受不得力,被他一捏,當即噗地一聲炸開,一股腥臭撲面而來。紀若塵只覺得手上如被針扎般一陣刺痛,原來已被這小東西在臨死前狠狠咬了一口。它顯然毒性非常厲害,頃刻間紀若塵就感覺到手上一陣麻木。而且這小東西死而不僵,幾條冰涼的觸手纏上紀若塵的手腕,在他手上狠咬不休!
又看了顧清片刻,他才回過神來,遲疑地叫了聲:「清兒?」
海底依然平靜,只是青色和蒼色兩色輪流染遍數十丈方圓的海水,反覆數次方才罷休。
封耀還未來得及答應,貝帳忽然一動,從門外如箭般衝進來一條旗魚,入帳后才化成半人半魚的形狀,惶急道:「二位將軍,大事不好!妖皇翼軒忽然掉頭北上,此刻已殺出重圍,不知去向!」
紀若塵雙眼微眯,手上青光隱隱,雙足牢牢釘在海底,靜候著行將來臨的攻擊。
他抬手,想拭去慢慢自她面頰上流下的一滴淚,手只抬到半途,就無力垂下。
顧清心有所感,如電回身,剛好看到三根墨線自后襲來,齊齊沒入紀若塵後背,但卻未破胸而出,想來都被他以血肉之軀生生鎖住!
他靈覺忽然一緊,迅速抬頭,果然見到頭頂又是一點墨色!這一次墨線來得太快,紀若塵只是勉強閃過。哪知墨線竟如有靈性一般掉了個頭,繼續向紀若塵追來!
她輕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紀若塵心中疑惑,不由得問道:「我怎麼了?」
這老者眉長二尺,頷下卻無寸須。尋常老人都是撫須,他則是撫著長眉,呵呵笑道:「他倒還知道將我的玄天陣圖收入神識,果然聰慧。不過他重傷初愈,元氣大損卻是免不了的,至少得在這休養七日,才能離去。」
此時紀若塵一顆心忽然大跳幾下,胸口一陣發緊,正是體內真元行將耗盡之兆。至此他再無顧忌,心中默運法訣,突然一聲叱喝,海底登時亮起一片蒙蒙青光,驅散了本是籠罩一切的黑霧。這一片青光飄忽不定,雖然微弱,但卻如有實質般黏附在黑霧上,逐漸將一片片黑霧轉化成青光。此消彼長之下,轉眼間海底青光就越來越亮,擴散至十丈方圓,紀若塵登時覺得胸口一松,靈識也清醒了很多。
詭異的是,在青光的照耀下,玄龜身上的傷口竟然在逐漸擴大!傷口中滲出的血絲與青光一觸,即刻化成一縷輕煙,順著青光而上,被收入鼎身之中。
他緩緩睜開雙眼,看到的是茫茫一片乳白色的光芒,光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他動了動手腳,試圖坐起來,卻感覺怎麼都使不上力道。光芒背後不時傳來隱約的私語聲,聽內容依稀與他有關,但就是聽不清楚。
一名蝦兵得了封耀命令,剛要離開,即被剛剛進入貝帳的採薇攔住。採薇拿過封耀的命令,大致掃了一眼,即道:「將這兩個人的行蹤消息直接報給碧海龍皇。另外點齊一隊水卒,準備圍剿他們。」
她左掌上本已蘊好了力,剛要將紀若塵推出戰圈,哪知周圍忽然青光大盛,文王山河鼎已懸於半空,青色鼎氣洋洋洒洒而下,護翼住了顧清與紀若塵,將墨線盡數擋在鼎氣之外。
紀若塵凝神催運文王山河鼎,絲毫不敢分神。以他此刻道行去駕馭文王山河鼎,實無異於幼童駕八乘馬車,稍一失神就是車覆人亡之禍。不過從文王山河鼎中傳來的靈氣中忽然有一絲異樣感覺,紀若塵仔細分辨,察知這縷妖氣來自於玄龜身上傷口,與妖皇翼軒身上妖力實是同出一源。看來這隻玄龜不知如何惹到了妖皇,被他痛打了一頓,又或者只是它比較倒霉,在翼軒出手教訓東海水軍時被波及了而已。
本來這玄天陣圖再運行一段時間就將自行消散的,但紀若塵醒得遠較璇龜和顧清預計的早,並且神智未清時就收了玄天陣圖,倒是得了一件本不應該屬於他的好處。
紀若塵強壓下翻湧的氣血,四下尋找,待看到顧清持劍立在不遠處,只是面色有些蒼白時,這才鬆了一口氣。他迎上去問道:「清兒,你這是幹什麼?」
封耀一怔,疑道:「這兩人道行還不成氣候,難道也要報給龍皇?如果連他們都要上報,那這些人豈不是個個都要上報?龍皇看得過來嗎?」
眼前這些小烏賊只是些無甚靈識的小妖,但若是修鍊有成的妖族入了文王山河鼎,就等如是被抹去了前世今生一切因果,遠比魂銷魄散還要可怕得多。
一想到諸世紅塵輪迴,多少事都要在今生果報了斷,紀若塵心頭忽如墜上一塊巨石,一時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他並不想承擔這麼重的負擔,這一輩子,本來想過的日子就是能夠不愁衣食而已。自從入了道德宗,上得西玄山後,紀若塵所過的就是夢中神仙才有的日子,可是心事越來越重,反而不若龍門客棧時過得輕鬆。
顧清喊的是道德宗馭氣前行的口訣,紀若塵心下一凜,立刻依訣而行,身體輕飄飄地浮起,果然前沖的速度快了許多。
紀若塵暗自想著。如他剛才那樣收得的卦象應該每一符都有些異能,所帶來的靈力不過是些附帶的好處而已。可是現在僅僅是增加的靈力就如此充沛,那剛才所收的卦象每一符都該是非同小可。
「這個……」紀若塵望著已躲到百丈之外的玄龜,實在有些不願如此輕易地就放了它,畢竟煉化如此靈獸的機會實在太少,而且十成功夫如今已完了九成,只差最後一步而已。
當日顧清已自忖必死,兩人百世輪迴的定數就此完結,雖然二人生有夙慧,依然可以轉世重生,但是來生一切因果都將打亂重來,再也分辨不清過去未來。於她來說,這確等如是千年功行毀於一旦。就在顧清決意以瀕死一擊擊殘這隻深海妖烏時,忽然一層琥珀色的光華護住了她與紀若塵,將烏賊攻來的數十根墨線皆化于無形。
「是這麼一回事嗎?」紀若塵怔怔想著,忽然感覺到手上十分溫熱,又滑膩膩的頗為難受,於是低頭一看,恰好看到濃稠血漿正不住從雙手上湧出。
直至玄龜咆哮著浮上,才看出它的不凡來。此龜背甲足足有七丈方圓,與尋常龜類不同,它的背甲共分了十一塊,色澤各異,隱隱然是混沌居中,兩儀環繞,八卦護邊的格局。它四爪鋒銳之極,頭似龍首,頸長一丈,上面布滿了藏青色的鱗片,體后拖著一根三丈余長的蛇尾。尾尖上亮著一點淡碧色光華。
顧清一聲輕嘆,放下了紀若塵,古劍飛舞,將來襲的墨線一一挑開。擋過第一波攻擊后,她也不追擊,只是持劍而立,原地固守。
此時甲庚丹藥火候將成,封好鼎爐后就無事可干,正好陪著紀若塵閑談。甲庚這座海宮正正好好浮在地炎裂谷上方,下方承接著裂谷中終年不熄的地火,並將之導入丹室,以作煉器制丹之用。道書中記載煉器制丹之火共分四品,一為凡火,二為地炎,三為真焰,四是天火。地炎本不如修道者以自身真元化成的真焰,但此處地炎濤濤熊熊,這等大火又遠非尋常真焰能比,正合甲庚之用。
但就算它們自行將軀體剖開,沾染在身上的青芒也不肯放過這些烏賊,定要將它們殘軀墨汁盡數轉成青色,才算罷休。
紀若塵聽得靈氣二字,於是心中一動,小心翼翼地探問起來。甲庚也不忌諱,直言道他本是靈獸出身,生來即是有著目的的。最近三百年來,他的目的就是守護地炎深處的天地靈氣,不讓它為妖邪所獲,所以才造了這座海宮。至於藉助地火煉器制丹,不過是順帶的好處而已。
顧清收了古劍,凝望了他一會,才輕輕嘆道:「因為只有這個方法才能阻止你煉化玄龜。若塵,這隻可不是普通的玄龜,依我看它多半是一隻璇龜,乃是天地間有數的靈獸之一,殺之不祥。何況它還小得很,看來剛破殼而出不久,還是放它去吧。」
「又有兩名修道人潛進東海了?」東海水軍臨時大營內,封耀將軍皺眉看著面前那條急速擺動尾巴的銀色小魚,十分的不耐煩:「先讓我看看他們的道行……嗯?這道行也不是如何高深,就敢到東海來了?原來有一個是道德宗門下,哼,這倒有點來頭。」
紀若塵已完全失了顧清的蹤跡,不過既然這些攻擊他都能應付得過來,顧清自然更不是問題。他雙足釘牢地面,不動分毫,這樣可以減少一個敵人攻來的方向。
他心中漸漸有些焦急,下意識開始在神識中搜索。神識浩浩如海,內中有無數心法口訣飄來盪去,有些他是識得其中意思的,而另外一些則完全不解其意。轉眼間他眼前掠過心訣無數,卻沒有一樣能夠解決眼前困局。
紀若塵仰天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是頭有如一座小山般的巨大烏賊,龐大無匹的身軀隱沒在黑暗之中,根本看不清輪廓,只有一根揮舞著的觸鬚勉強可以看清。僅是這根觸手,就已長達百丈!
他這一凝神運鼎,玄龜身上護體真元立刻如水般泄出,眼看著它就在青光中打起轉來,慢慢向鼎口飛去。
封耀心中清楚,妖皇翼軒此次前來東海,為的多半就是近日傳得沸沸揚揚的行將在東海現世的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身為東海大將,封耀知道五靈玄老君並非只是傳說中的人物,實際上東海許多神物異景都與他有關。馱著紫金白玉宮的那隻萬年玄龜,據傳就是五靈玄老君飛升前的坐騎。因此東海龍宮一向是把五靈玄老君作為半個祖師來供奉的。不過除卻這頭玄龜外,紫金白玉宮並未從五靈玄老君身上得到更多的好處,這與道德宗和青墟宮大為不同,也是三位龍皇一直心有不甘的地方。
老者呵呵笑道:「哪裡話!顧仙子昔日一語救下小兒之命,又傷了禹休,讓老夫得了九十九年清靜。為仙子做點小事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們慢慢聊著,老朽先告退了。」
紀若塵揮了揮手,璇龜這才緩緩浮起,掉頭向東海深處游去。
紀若塵大吃一驚,顧清原本穩如磐石的真元忽然急速下降,幾近枯竭。紀若塵這才想起顧清道心玄妙,幾可將自身最後一分真元發揮出來,因此不會如尋常修道之人那樣出現真元逐漸下降的情形,而是一顯頹像,就已是真元耗盡之兆。
這一月以來,整個東海海底可謂蝦蟹不寧,幾乎每天都會有修道者或明闖,或暗潛,試圖進入東海。東海海底哨探也就能探探紀顧二人表現於外的道行,哪有可能探得出二人真正的底細實力?這點道行自然不放在身為東海水軍大將的封耀眼裡。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兩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名門子弟,也想來東海湊一湊熱鬧,看看有沒有迅速成名的機會而已。
可是與絲絲縷縷靈力相攜而來的還有殺意,那是屬於文王山河鼎自身的,冰冷、森嚴、冷漠、濤濤無邊、對天下群妖的殺意!
海中黑霧徐徐散去,那隻烏賊終於現了真身。它身軀足有千丈,仰首望去,根本看不到盡頭。此時它俯視著顧清,一道凶厲的神識傳入顧清心中:「你等膽敢闖我國界,煉我子孫,今日不將你們銷肌化骨,魂魄永拘海底,難消我心頭之恨!」
紀若塵又興沖沖地道:「天地靈氣匯聚之所必有寶物,不知道這裡會有些什麼。」
如是承受了十余次撞擊之後,紀若塵心念一轉,雙手在胸前一合,然後緩緩推出,口中開始緩誦口訣。催動文王山河鼎的口訣共有四句,他才念動第一句,浮於空中的王鼎即行清鳴一聲,立刻穩定下來。與之相應的,玄龜身上的傷口破裂速度立刻加快了許多,痛得它上下翻滾,狂吼不已!
此時二人所處海域已有不同,海底儘是黑沉沉的焦岩,上面稀稀落落地生著些水草。海水中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硫磺味道,水溫也逐漸升高。再向前潛游數十里,海水已熱得有如沸湯,就是一枚雞蛋放得久了,也會慢慢變熟。
海底黑霧漸漸地濃了,紀若塵已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陷入苦戰,難以脫身。但就算能夠脫身,他又怎能舍下顧清獨自逃生?
聽到這一聲呼喚,他才感到散落的神識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身體也漸漸有了知覺,只是眼皮仍如有千鈞之重,費了好大力氣才張開了一條縫隙。他雙眼甫一張開,登時被乳白色的強光晃得頭暈眼花,光暈中依稀可見兩個身影,一個是顧清,另一個則是一個形貌古怪的老者。他頭大如斗,兩頭皆是方的,上小而下寬,除此之外,倒是生得慈眉善目,一團和氣。
當初清閑真人所言的定海神針小鐵,現在看來多半就是這塊了。直到此刻紀若塵方才明白,那時清閑真人這一個順水人情做得有多輕鬆寫意。
玄龜在文王山河鼎的青光中左右衝突,力道之大,直可以輕易撞碎巨礁!文王山河鼎也有些承受不住如此大力的撞擊,不住地震動著,發出陣陣清越的鳴嘯,似是在催促著紀若塵快些動手。但任那玄龜如何奮勇衝突掙扎,文王山河鼎所發的青光就是凝固不散,牢牢罩定了它。
顧清挽一下面前亂髮,淡淡地道:「我們應運而生,輪迴早有定數,就憑你也想拘我魂魄?你毀了我們百世輪迴,若今世不得果報,來生我也當盡斬你子子孫孫,成全了這段因果。」
雖然一世世的輪迴方有今世,可是前生之事,究竟與今生的自己有多少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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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看到神識之上尚浮著一圈各式各樣的卦象,與尋常的八卦,六十四卦或者是先天卦象均大有不同,每枚卦象中都含有一絲特異的靈力,互沖互合,融匯一體,共同構成了一副陣圖。陣圖中淡淡靈氣如雨,徐徐而降,滋潤著他的神識。這些卦象中的靈力與他本體神識迥然有異,顯然是外來之力。他依稀記得曾在哪裡看過應該如何處理眼前局面,於是心念一動,果然陣圖隨著他心意離散,數十符卦象排成一隊,魚貫被收入神識。每收得一枚卦象,他心中即會略有所悟。待得數十符卦象盡入神識,他只覺得似乎又有一個新的天地行將在自己面前展開。
封耀一時不知所措,採薇則立刻行到掛在牆上巨大海圖前,仔細看了一會,方才在海圖上一點,吩咐道:「傳我的命令,讓珊瑚海的水族時刻注意潛流、氣味、靈力變化,一有異狀,立刻通知我。從現在起,珊瑚海海穴守衛增加三倍,所有防禦法陣全開,不得有誤!」
海中尖嘯忽起,數十根墨線閃電般破空襲來!
顧清飄到紀若塵面前,深深地望進他的雙眸,良久才道:「若塵,世事自有因果,一飲一啄,皆是天定。你我今世凶劫如此之重,怎會是全無來由呢?」
他猛然大叫一聲!
紀若塵抬頭望向顧清,眼中迷茫漸去。
那尾旗魚得令而去后,採薇又看了一眼封耀,忽然嫣然一笑,道:「碧海龍皇絕不會坐視珊瑚海海穴落入人手的,你將妖皇行蹤上報吧!」
紀若塵身軀一側,堪堪讓過了點墨色,這才看清原來來襲的是一條不知其長几許的墨線。墨線撲了個空,直接射入礁岩,就似利針刺入豆腐一般輕鬆。看著綿綿不絕向礁岩中刺進的墨線,紀若塵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正是如此。」顧清微笑答道。
就在他心中歡喜時,籠罩于茫茫神識上方的雲霧忽然散開,現出了下方一個熊熊的烈焰世界!血色烈焰中依稀可見一座廢墟,有無數人在奔走呼號,其中還有一些非常熟悉的面容,但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都是誰。
紀若塵忙行禮道:「若塵還沒謝過老……老仙人救命之恩。」
海底焦岩的熱度更比海水高了幾倍,紀若塵雖有道行在身,但也熱得額頭見汗。不過他心志堅毅,這點小小苦楚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紀若塵陪著他乾笑了幾聲,心中倒是恨得牙痒痒的。他此刻若不憑藉任何外力,僅靠自身真元,最多也就搬得起千余斤重的東西而已。若是把什麼大力神符,丁甲搬運,金身立甲之類的道法都用上,想來最多也就是提個三四千斤而已。這根一萬多斤的神鐵,就是八脈真人們來用,多半也嫌重了,叫他如何帶得走?
紀若塵依言慢慢躺下。剛才他還有些迷糊,現在知覺恢復,立刻感覺到四肢百骸中如同灌了水銀,動起來說不出的艱難。而且他一運真元,胸腹間就是陣陣劇痛,經脈有如新生一樣脆弱不堪,根本無從承受他雄渾澎湃的真元。這種痛楚若是落在普通修道者身上,很可能使他們就此心神失守,真元散亂,傷上加傷。但對於紀若塵來說,承擔這點痛苦已如家常便飯。他面不改色間已經轉運心訣,將真元收得如汩汩細流,在脆弱不堪的經脈中運轉如意。但他還有些不解之處,那即是體內真元忽然雄渾了許多,內中尚帶著一些與三清氣顯然有別的靈力,也不知是哪裡來的。
難道是剛才被收入神識的卦象所帶來的靈力?
既然連顧清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劫,紀若塵索性將這事扔到一邊,笑道:「管他呢,事到眼前再說,總會有應付辦法的。」
這隻小烏賊體內青光忽明忽暗,它的軀體有如堅冰遇到了沸水一般,迅速變軟、溶化,一團團被海水沖走。它臨死前的尖叫特別凄厲,顯然所受苦楚非同一般。
就在此時,旁邊忽然揮過一道匹練般的劍光,攔腰截斷了鼎光!
此時玄龜已是遍體鱗傷,可是傷口卻沒有多少血跡,流出的龜血早都被煉化了。它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狂吼也變成了哀鳴,甚是凄婉。若是換了另一個人,或許會就此心軟,可是紀若塵有如怒海操舟,全副心神都在駕馭文王山河鼎上,對外界一切已全無知覺。且就算看得到玄龜,紀若塵也定然不會心軟的。
還未等紀若塵開口,顧清即叫道:「存息坤海,收心入愆!那頭凶獸不是我們能夠對付得了的!」
原本漆黑如墨時,海底壓抑恐怖有如森羅地獄。現下青輝隱隱,然則凄厲無倫處又若修羅刑場!
紀若塵聞言一怔,含糊答道:「這尊銅鼎是我無意中得來的,如何使用我也不大清楚,現在只能用得出其中一兩樣功用而已。至於它有何來歷,我實是一無所知。」
見紀若塵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顧清握住了他的雙手,嘆道:「你啊……是還覺得前生的殺孽不夠重嗎?!」
然而撞上了文王山河鼎,才是它真正倒霉的時候。
此時海底突然響起一聲震天動地的厲嘯!一道無邊潛流隨著厲嘯而來,剎那間將紀若塵捲入其中。紀若塵只覺得胸口一悶,有如被一頭巨象迎頭撞中,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直至百丈外方才穩住身體,從潛流中脫出。
顧清接連擋下墨線數十記攻擊,才道:「你呀,為什麼非要用那尊仙鼎?激怒了它,於我們又有什麼好處……」她話說到一半,聲音忽然啞了下去,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個我也不知道的。」顧清淡淡答道。
紀若塵心下大驚,這哪是什麼圓月,分明是凶獸的兩隻眼睛!
紀若塵望著近在咫尺的傾世容顏,看著那早已迷離的雙眸,勉強笑了笑,道:「若不能共度輪迴,那就一起應了凶劫吧。」
紀若塵不及去想這個,神識急轉,只是在不住謀划脫身之策。
此時海底一片黑暗,紀若塵極目力所能,也不過看得清丈許方圓而已。但這隻小烏賊的叫聲卻遠遠地傳了開去。
吼聲有如虎嘯,帶著說不出的怒焰和殺意。本是藏身於海底礁岩間的玄龜一邊吼叫,一邊逆著文王山河鼎的青光而上,時不時還要向紀若塵噴出一道沸流。玄龜這種直截了當的攻擊威力雖大,可是紀若塵素以身法詭異迅捷見長,雖然深處海底,仍然是念動則閃,玄龜沸流根本連他的衣角都撈不到。顧清雖就立在紀若塵身邊,但玄龜就是對她視而不見,道道沸流只是追著紀若塵而來。
短短時光,紀若塵已不知刺落了幾百隻攻來的烏賊。時間一久,他身上已有照顧不到的地方,被小烏賊狠狠地咬上了幾口。雖有三清真訣在身,但中的毒多了,他也有些感到渾身熾熱,心跳加快,在外探察的靈識也變得有些飄忽不定。眼見烏賊仍如潮水般攻來,根本沒個盡頭,紀若塵心下漸漸焦急,他大聲招呼顧清,可是全無迴音。
若塵東閃西躍之際,身後忽然亮起一點明輝,顧清馭劍而來,后發而先至,從側旁一劍斬在墨線上!
它口一張,一朵烏雲遮住了兩輪圓月,當頭向二人壓下。藉著烏雲之壓,墨線又從四面八方攻上。
不知游出了多久,紀若塵忽然問道:「既然我前生有這麼多的殺劫,那這一世該怎麼應呢?」
顧清也不多客氣,道:「如此還要煩擾幾日了。」
隨後一隻身周足達百丈的巨大璇龜出現在顧清上方,璇龜身體雖然龐大,遊動卻是十分靈活,它不住噴出一串串的氣泡,攻向烏賊。那隻烏賊體形足是璇龜的十倍而有餘,但對璇龜極是忌憚,不停地閃讓著海中飄來盪去的氣泡,實在有躲不開的,即會噴出大團的墨汁將氣泡整個裹住,送上海面。偶爾有氣泡破裂,內中則會飄著許多琥珀色的星芒,星芒所照之處,烏賊的墨汁立刻會化作清水。烏賊的墨線雖利,但對於璇龜厚重堅實的龜甲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無論是刺是勒,都奈何不了璇龜分毫,唯有那幾條力大無窮的觸腕能夠對璇龜產生威脅。每當烏賊觸腕擊來,璇龜就以背甲硬抗,然後掉過頭來向觸腕一口咬去。
「清兒,這個機會實在是很難得的,為什麼要放棄呢?」紀若塵試圖說服顧清。
顧清略搖了搖頭,仍提劍而立,等待著文王山河鼎收回的瞬間。待文王山河鼎一撤,藉著烏賊觸腕拍擊時帶起的水流,二人或許能有機會逃出生天。但這也只是一時權宜之計而已,他們真元尚余大半時都不能逃出這隻烏賊追擊,此刻二人真元均已耗盡,難得還能逃出多遠不成?文王山河鼎再出,已徹底激怒了這隻烏賊,它再不會放二人中任何一人離去了。
如此惡劣水域,極少會看到水族,就連東海巡海水軍也一個不見,想必是難以忍受如此灼熱的海水。
神針鐵自然是紋絲不動的。若是讓紀若塵給搬走了,又如何當得起定海二字?
紀若塵與顧清離去之後,死寂的海底中有一塊了無生氣的貝殼忽然動了一下,慢慢張開,從中伸出一叢細密的觸鬚,向著紀顧離去的方向不住揮舞,仔細辨別著海水中飄散的氣味和靈力,片刻之後又從蚌殼中游出一尾寸許長短的游魚,如箭般遠去。
因此紀若塵手持短劍赤瑩,幾乎憑藉本能地一劍劍刺出。小烏賊速度奇快,只消判斷准了它們的方向軌跡,一劍刺過去,它們就會自行在劍鋒上將自己剖成兩片。每一隻小烏賊殞命,就會爆出大團的黑霧,將海底染得濃了一分。
這一番話說得紀若塵心中暗自慚愧,他哪是不肯用文王山河鼎的人?這一路上都是顧清攔著,才只在對付禹休時用上了仙鼎。若不是當日放過了小璇龜,也不會有今日的獲救。
顧清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嘆道:「我能看到的只是此前諸世輪迴的只鱗片爪而已。可是每一次看得到你前生時,滿眼望去,都是綿延不絕的血光。」
他再看了看躲在遠處的璇龜,見它盡收火氣,望向這邊,安靜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果然靈性十足。他倒是有些喜歡這隻璇龜了。
文王山河鼎再次鳴叫一聲,光芒迅速暗淡下去,已是搖搖欲墜,看來再難擋烏賊第三擊之威。紀若塵凝神盯著烏賊的動靜,向顧清道:「它第三擊一下,我就會撤回寶鼎,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你的了!」
一時間,海底宛若流星四散,謂為奇觀。
濃稠如墨的黑霧依舊不斷從頭頂飄落,將海底最後的一線微光也徹底遮蔽。這些黑霧還有阻擋靈覺的作用,以紀若塵的靈識也難以測度數十丈外的情形。好在小烏賊雖然數量眾多,毒性猛烈,但三清真訣于驅毒防毒上乃是一絕,它們本身又脆弱得很,紀若塵對之幾可一擊而殺。不過令人頭痛的是這些小烏賊在黑霧中行動自如,似乎黑霧所及之處,就是它們視線範圍。
他已見過了墨線無堅不摧的威力,哪裡還敢硬擋這看似單薄的墨線?唯有掉頭狂沖。可是紀若塵也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他身法再快也快不過這道墨線。
眼見百丈之內再無敵手,文王山河鼎這才清鳴一聲,徐徐沉入紀若塵頂心。
一聲響徹海底的怒吼!
海底行動遠比陸上艱難,紀若塵又得躲避忽然增加了許多的東海巡弋水軍,因此誤了行程,兩天時間才潛出二百多里水路。
「你醒了。」耳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淡泊的語氣中隱藏著些許關心。
烏賊璇龜鬥了足足一日,都是遍體鱗傷,那頭烏賊禹休終於不支逃走。璇龜這才化成人身,將紀若塵與顧清接到了自己所居的海宮。他更將自身千年道行所結的內丹度入紀若塵體內,延經脈行走一周,布下了玄天陣圖,將紀若塵體內為烏賊禹休墨汁所蝕斷的經脈盡數補好,這才收回了內丹。
兩大異獸在海中捨生忘死的相鬥,這一片海域自然也不平靜。海水翻翻滾滾,如同沸騰了一般,忽而沉凝如山,忽而洶湧生波,忽而重逾萬鈞,忽而消失無蹤,上一刻尚是炙熱如炎,下一刻即會凝成堅冰。如此種種,自然是兩大異獸在肉搏之餘,還在比拼控水法術。
一團團天青光芒此起彼伏,映亮了大片海域,然後逐漸收縮暗淡,縮成點點流瑩,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被浮在海中的文王山河鼎收了進去。
因此封耀略一思索,認定以紀顧二人的低微道行,絕對沒有染指老君仙跡的可能,何況他也不願再行開罪道德宗。道德宗領袖正道,紫微真人飛升在際,封耀再狂傲自大,也不敢自認實力強過了道德宗去。
這頭璇龜頸長五十丈,龍首動作如電,出口絕不落空,每一口都能從烏賊觸腕上撕下一大塊肉來。但烏賊觸腕上生著無數吸盤,每擊中璇龜一下,必用吸盤用力撕扯背甲,也痛得璇龜吼叫連連。
封耀邊說邊向案上一指,只見那裡堆著高高一摞文檔,記得全是潛入東海的修道者數量、道行、前次行蹤等資料。
看著烈焰將一個又一個奔走的路人化成灰燼,他只覺得心內油然而生一道寒意,想要去救人,卻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這一刻,似乎烈焰中每一個人的痛苦都匯聚到他的身上!
接下來的七日,紀若塵與顧清無所事事,終日只是閑逛水宮海底,評點甲庚的各色寶物。間中也去看了一眼那塊神鐵,甚至試著搬了一搬。
封耀又吃一驚,道:「採薇將軍,我們手上的兵力本就十分吃緊,哪還能再分兵?我們示敵以弱,已經快把翼軒引到絕域,正是圍而殲之、一戰功成的大好時機啊!」
若按顧清原定計劃,紀若塵少說也有六成機會逃出生天,可是依現在情形,二人都將葬身東海。
再向前潛行數里,紀若塵忽然心中一動,抬頭上望,正好看到頭頂上一片無邊無際的烏雲正迅速下降,轉眼之間,他目力所及處就是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一點光亮。紀若塵心下大驚,本能地向海底沉去,瞬間平平貼在了炙熱之極的海岩上。果然頭頂一道湍急的水流,剛好自他剛剛所處的方位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