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二 逐鹿

章六 何往

卷二 逐鹿

章六 何往

不片刻功夫,虛罔與虛天已隨著那雲中居弟子來到了碎金閣。江湖傳言清閑真人幾十年來一直閉關不出,只為顧清的定親之禮去過西玄山一次。因此虛天與虛罔此行前倒沒想到能夠見得到清閑真人,而且還得以踏足他的閉關之所碎金閣。
虛天面色一沉,冷聲喝道:「清閑真人!飛升還有天劫這一關在,而謫仙只要修為到了,自會回返仙界,這當中的分別,清閑真人不可不知!莫怪虛天沒有有言在先,雲中居究竟站在哪一邊,還請清閑真人三思!」
旗角處綉一幅徽記,繡的是雲霧鎖重樓,乃是重樓派的標記。
那女弟子讓了一個位子出來,招呼紀若塵坐下,又將自己面前的茶點往他面前一推,一邊問道:「你出身自哪所道觀,怎麼傷成了這樣?」
青城山主山東側,有一塊百丈奇石破土而出,斜插峰上,前臨危崖雲海,險到了極處,也美到了極處。這塊奇石據傳乃是上古時期從天外飛來,落於青城峰上。又因青靈真人於此石上坐化飛升,這塊頑石也就得以沾了些仙氣,從此成為青墟宮勝地,得名望天石。
顧清似是嘆息一聲,沒有作答。
年輕女子吐了下舌頭,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紀若塵道:「小兄弟,你別害怕,師叔他人很好的。來,你為什麼不多吃點東西?一會我給你些銀子,你快點回觀去吧。待會這裏說不定會有變亂,不要傷到了你。」
他一聲喝罷,裡間的門紋絲不動。此時碎金閣閣門打開,曾經引路的雲中居弟子又走了進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就在一觸即發之時,空中忽然飛來一道淡黑色的銳氣,在二人中間穿過,引得他們氣勢一動,輕輕巧巧地就將對峙的局面化解了。
虛天面色微微一變,道:「師弟仙法果非我等所能及。」他一抬頭,見望天石石頂盤膝坐著一個飄飄如仙的身影,於是又道:「顧清仙子一切可還好?」
紀若塵立定腳步,向那幅大旗遙望片刻,方才微微一笑,向那大旗立處行去。
這哪還是道者鬥法?
雲中居為首一名弟子忙還禮道:「青墟宮兩位真人到訪,實是不勝榮幸。清閑真人已知各位到來,刻下正在碎金閣中相候。請兩位真人隨我來。」
東海皓月高懸,碎銀萬頃。
他扯下半條依然咬住肋肉不放的海蛇,隨手將蛇頭捏得稀爛。海蛇臨死之際居然口吐人聲,發出一聲慘號!
※※※
「我知道的。」紀若塵打斷了她,微笑不改。
清閑真人聽完,黑臉上持著的微笑仍是未有分毫變化,直截了當地道:「顧清準備留在青墟了?」
雲舞華仍是一襲黑裙,整個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只是此刻鋒芒已斂去了許多。她凝望紀若塵片刻,忽然道:「離開道德宗吧!」
虛天立即憤憤地道:「此事說來可惡!我奉虛玄師兄之命前往雲中居,試圖交好。誰知雲中居清閑真人非但不肯領受我宮的一番好意,反而將顧清逐出師門,且對我宮盟約棄之如敝履!是可忍孰不可忍,那雲中居實是欺人太甚,倚仗有些道行,居然就不將天道謫仙放在眼裡了!」
張娟耳中傳來一陣陣細碎清脆的噼啪聲,尚未分辨清楚那是什麼聲音,體內就有隱約的劇痛傳來,然後眼前一黑,就此軟軟地倒了下去。
雖然仍看不出紀若塵有任何真元,重樓弟子們此時均已知他妖法不低,是個勁敵。不過師叔道法更高一籌,一個回合的鬥法就已重傷道德宗小妖。
「如此最好,那就請師兄早做準備,明日一早就率殿中道士下山,給予道德宗迎頭痛擊!」
虛天吃了一驚,與虛罔對望一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沉默片刻,虛天才勉強笑道:「清閑真人……這……這是從何說起?顧清是曾與道德宗的紀若塵有過婚約,但一來她與吟風的因果乃是前世天定,二來又尚未完婚,又有何妨?何況無須貧道說明,真人想必也知道道德宗已是眾矢之的,風雨飄搖。別看他千年道統,但大廈如傾,不過片刻功夫而已。這其中關節,清閑真人可想好了?」
茶棚外彩芒隱隱,五件法寶各放光華,早已蘊滿真元,只待雷霆一擊。四名年輕弟子握法寶的手都在微微顫動,顯得心中極是緊張。重樓派立下此旗,那是存了死戰之心,要引附近道德宗的弟子前來決一死戰。但當真的面對道德弟子時,緊張仍是難免。
她話說到一半,就是咿咿呀呀的,想是被雲舞華掩住了嘴。
頃刻間紀若塵又回到茶棚中坐定,重樓派三名男弟子面色灰敗,立了片刻,方才一一倒下,只余張娟呆立當場,手抖得幾乎已捧不住劍。依她所受教導,道者鬥法該是雙方拉開距離,不求有功先求無過,先護體再傷敵,依敵情定己策,乃是充滿雅緻、考較慧心的一樁樂事,怎就變得如此血腥邪異了?況且師門道法中所載對付近身搏戰的方法根本無法應付紀若塵這等忽快忽慢,變幻莫測,捨去己身防護但求一擊必殺的戰法。
清閑真人嘿了一聲,道:「雲中居不過是化外荒涼之所,靈淺福薄,消受不了這許多仙物。至於與青墟的盟約,以後再議吧!」
顧清這一回默然良久,方道了聲「不必」。
如此僵持了片刻,天海老人終忍不住,起身道:「掌門師兄,清兒也沒什麼大錯,何必定要將她逐出山門!?青墟宮與道德宗的爭鬥,我們兩不相助就是,反正我是看不出他們之間誰對誰錯。」
吟風沉吟片刻,又道:「道德宗逆天而行,就算我不去理會這世俗之事,將來他們也必遭天譴。況且樹欲靜而風不止,此時亂象已成,世上別有用心之人大有人在,那時道德宗大廈傾頹,必然是玉石俱焚之局。依我看,或者你該下山去點化一下紀若塵,縱不能令他轉投青墟,能讓他離了道德宗也是好的。消去這段塵緣后,你再入絕地死關清修不遲,那時你心無羈絆,當可一舉羽化飛升,了卻了你我這一段百世輪迴。」
他只覺得掌心中又是滑膩、溫熱、黏稠,像又是浸滿了鮮血。
這小道士雖然看上去狼狽到了極處,但若仔細觀瞧,卻會覺得他整個人氣勢含而不發,寶華在體內流動不休,就似一塊剛剛破石而出的璞玉,與破敗外表絕不相稱。
清閑真人哼了一聲,不冷不熱地回道:「你說的什麼天道輪迴,因果機緣太過深奧難測,俺金山這種鄉下人看的只是眼前,只知道答應別人的事就該做到。可惜俺無德無能,只能管得了自己,什麼天人之資啊,什麼謫仙下凡啊,俺還有這個自知之明,不敢去插手他們的事。就這樣吧!」
「西玄山?」張娟秀眉微皺,喃喃重複了一遍,只覺這三個字如雷鳴般在耳邊炸響,可一時就是想不起在哪裡聽過。她忽然一凜,離座躍起,驚叫道:「西玄山!你……你是道德宗妖道!?」
女孩兒冷笑一聲,道:「諒你也不敢忘記我的名字!準備受死吧!」
雲中居藏於群峰深處,孤峰高絕,傲然立於雲海之上。因為地勢險絕,周圍又遍布洪荒異獸、陣法機關,自來訪客寥寥。
張娟望了望紀若塵,收了些真元,向中年道人道:「師叔,我怎麼看不出他有什麼道行?」
在中年道人急速縮小的瞳孔中,那根黑沉沉的鐵棍慢慢消失,緊接著,紀若塵的身影也變得模糊起來,逐漸消失。
「蘇蘇,別鬧了。」雲舞華不知何時現身出來,幾步就行到蘇蘇身邊,將她握得緊緊的小拳頭按了下去。
紀若塵尚在百丈之外,重樓諸弟子已發現了他。看到他滿身的新傷舊痕,眾人不由得面面相覷,其中一名女弟子更是面有不忍之色,向那中年道人道:「師叔,那年輕人好可憐!」
虛天怫然不悅,道:「師兄此言差矣!道德宗行事素來陰險狠辣,他們的景霄真人又折在我宮手裡,不趁此良機斬草除根,更待何時?如果放虎歸山,任其休養生息,日後反撲上來,師兄你可擔待得起嗎?」
吟風立在顧清身側,望向茫茫然、黑沉沉的夜空,從容道:「清兒,看來你回不去雲中居了。」
虛天說了一會,見吟風全無反應,於是不得不進入正題,道:「師弟,如今我青墟宮已與道德宗正面決裂,天下修道之士泰半站在我方。然則道德宗人多勢眾,又有一個紫微行將飛升。紫微真人閉關前道行就已高絕天下,傳言都說他此次飛升后,仙班不會低到哪去。不知師弟是否有把握應付?」
清閑真人點了點頭,淡然道:「那就讓她在青墟待著吧,我們雲中居山門窄小,容不下她這種大人物。」
那年輕女子面上一紅,低聲道:「這個……我叫張娟,是重樓派的。啊,當然,你不是修道中人,不會知道我們重樓派的。對了,你道號是什麼,出身道觀在哪裡?」
雲舞華點了點頭,不再多言,拉著蘇蘇騰身而起,一路向遠方飛去。飛出數十丈遠時,蘇蘇忽然回頭向紀若塵叫道:「雖然你肯定是要完蛋的,但死得太早就沒意思了。按你現在這種拚命的打法,根本挺不了幾天的……」
虛天重重地哼了一聲,大袖一震,一道潛威湧出,將那雲中居弟子震得退後一步,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嘴角慢慢滲出一根血線。然則他勉強笑了笑,仍是恭敬一禮,將出路讓了出來。
虛天心中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忙道:「清閑真人誤會了,我們青墟宮絕無爭奪貴門高徒之意,顧清日後飛升,那也是雲中居的弟子,所遺仙物我宮一物也不會妄取,皆歸貴派所有。」
海上忽生一片漣漪,步出了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道士。他一身道服破爛不堪,幾乎就是掛在身上的一團碎布,背後掛著一根黑沉沉的糙鐵棍,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件打眼的法寶。他赤著雙足,泰半肌膚裸露在外,身上縱橫交錯的都是傷痕,新傷壓著舊傷,臉上更有一道二寸長的傷口,肌肉外翻,還在向外滲著血珠。
他不動,重樓派也就不敢妄動。
忽起驟變,重樓派年輕弟子們一時間不及反應,仍看著紀若塵與師叔的屍體發獃。有眼尖的已看見紀若塵食指上沾染的鮮血已變成深灰色,與身上艷紅的血跡迥然有異,顯然這血是出自師叔身上。
紀若塵神色一凝,起身出了茶棚。他對這個看似甜美而純真的女孩兒印象極深,更不會忘記被她破去悶棍的那一幕。她身上有著與嬌弱身軀絕不相稱的可怕力量,一拳之威波及數十丈,又讓人如何能夠忘記?
清閑真人執掌雲中居門戶數十年,雖然無人曾經見識過他的道行法力,但聲威之盛,僅在道德宗紫微真人之下而已,比青墟宮虛玄真人還要強上三分。因此虛天與虛罔雖覺得這名震天下的清閑真人未免太過其貌不揚了一些,但仍不敢存了小覷之心。
「……是。」
雲舞華輕嘆一聲,不理紀若塵的嘲諷,道:「所有邪門大派已暗中結盟,準備向道德宗發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若不早謀退路,這結果……」
紀若塵右肘架在茶桌上,左手輕撫著身後鐵棍棍尾,雙眼望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根本沒有看見茶棚外的重樓派五人。
這小道士正是剛自東海海底回返的紀若塵。
虛天人品出眾,年紀輕輕道行就已不低,這一番話說得辭情並茂,懇切之至。
吟風不為所動,靜靜地等著下文。
說著,他釣竿一揚,居然真的從茫茫雲海中釣上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來。清閑真人隨手揮出一道寒氣,一塊森森玄冰將這條大魚封于其中,這才交給了天海老人。
紀若塵笑笑道:「那也不能加入你們的無垢山莊吧?」
紀若塵並不動桌上茶點,凝望著她,問道:「不知仙子叫什麼?」
吱呀一聲,碎金閣裡間房門打開,清閑真人邁著方步走出,徑直走到露台垂釣處,又端起了釣竿。
陰冷的月色下,雲霧中徐徐行出兩個道人來,正是剛從雲中居回來的虛天與虛罔。他們雖能馭氣飛行,但都如常人般一步步走向望天石,百丈距離也著實費了些功夫。
立威不成,虛天面色登時變得鐵青,哼了一聲,大步出了碎金閣。
道人腰間的刺痛感急速擴大,又有一縷麻木和陰寒順著傷處破體而入,沿途將他的經脈玄竅徹底毀卻!道人體內真元如濤,三起三落,護體道法威能盡顯,濤濤真元順著陰氣入體處逆襲而上,化作重重幻力反攻。
中年道人雙眼一開,掃了紀若塵一眼,若無其事地道:「是個尋常人。」此言一出,本是一身戒備的三名男弟子也放鬆了下來。
清閑真人黑得發亮的胖臉上全無變化,一雙三角小眼熠熠閃光地盯著虛天,等待著他的下文。
「你……你……」中年道人拂塵指著紀若塵,喝聲突然啞了下去。他晃了一晃,一頭栽倒在地,滿頭黑髮迅速轉成灰白,形如一蓬枯槁。他腰際道袍上滲出一團血漬,不斷擴大,但血漬不是紅的,而是詭異的深灰色。
他本來已可馭氣短途飛行,但現下只是邁開大步飛奔,速度比之尋常壯漢快不了多少。直到天明時分,他才出了這片荒涼海濱,走上一條大路。
虛天本想賣個關子,見狀不得不道:「顧清參透了輪迴因果,憶起與我青墟宮吟風的前世機緣,因此刻下正在我宮清修,以悟大道。顧清乃是天人之資,而我宮吟風更是謫仙下凡,可以說再是般配不過,他們共參大道,日後攜手飛升,可是我修道界千年未有的盛事!有鑒於此,我宮虛玄真人特意遣我等前來雲中居,欲藉此良機與貴派互通有無,結下千年之誼。虛玄師兄因前日忽有所悟,不得不閉關潛修,不能親身登門面見清閑真人,心中極為遺憾。師兄萬勿要貧道將這番心意帶到,還請清閑真人諒解。」
顧清迎風立於石頂,時時會有飛石擊在她臉上、身上,留下條條點點的血痕,旋又消去無跡。
「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多情種子,有點姿色的就捨不得殺了!」從旁邊林中傳出一聲冷笑,然後走出一個面容甜美的女孩兒來,髮髻下垂著的兩排水鑽在陽光下閃動著點點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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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士毫不理會身上的傷口,好好舒展了一下筋骨,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笑了笑,就邁開大步,向西行去。
虛天一番話說完,即殷切地望著吟風,期盼著一個回答。
「哼,便宜你了!」蘇蘇小嘴微微翹起,一臉的心不甘情不願。若單看外表,都會以為她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天真少女而已。然而不論她是什麼樣子,清楚她本來面目的紀若塵依然握定背後鐵棍,分毫也不肯放鬆。
中年道人身經百戰,忽覺后腰處有一點刺痛,想都不想,蘊滿了真元的拂塵立時向後揮出!
虛罔嘆一口氣,道:「不敢。」
這一日紅日高懸,雲海中霧濤涌動,寶光浮升,現出一尊巨大金蓮來。蓮上立著七八個道士,人人仙風道骨,個個道行不低,徐徐向著雲中居飛來。為首一名道士面容清雋,氣勢不俗,乃是青墟宮虛天。另一名老道雙眼半開半閉,如同沒有睡醒一樣,乃是虛罔。
那女弟子咬牙道:「小兄弟不是修道中人,有所不知。那道德宗中都是惡人!五年前他們仗勢欺人,生生逼死了我們一位師兄。沒想到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這群惡人終也有今日……」
吟風略點了點頭,道:「如此也罷。清閑真人特立獨行,另有領悟,值得欽佩。」
紀若塵再次展了展筋骨,他周身浴血,這舒捲自如的動作看在重樓派眾弟子的眼中也充斥著邪惡詭異氣息,不由得駭得紛紛後退。
紀若塵又笑了笑,他本就英俊,這一笑更是迷人:「我出身西玄山。」
吟風並不理會他後面的問題,只是道:「師兄此來何事?」
旗下搭著一個茶棚,內中坐著五名重樓門徒,為首的是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修士,雙眼微閉,正自品茶。其餘四名重樓弟子都是二十齣頭的年輕人,看上去是那中年修士的弟子。茶棚中彌散著淡淡殺氣,重樓五人外馳而內緊,早就做好了防備。
那雲中居弟子將青墟二真人引入碎金閣后,就悄悄關門離去。碎金閣中布設如一個尋常修道者的居處,不像常人閉關那樣四壁蕭蕭,也沒有任何法陣機關,更無增添天地靈氣的寶物。碎金閣露台外伸十丈,臨于危崖之上,盡頭處擺著一個坐團,上面端坐著一個矮胖身影,手中一根長長釣竿,也不知在這雲海中釣些什麼。
虛天盯著望天石上那與天地渾然一體的洒然身影,恨恨地一頓足,但終是不敢再回望天石去。
青墟宮等級森嚴,平素里尋常弟子是不許登上望天石的,此石僅供宮內諸長老及修道有成弟子清修鍊心之用。然而如今望天石百丈之內都成禁地,偌大的青墟宮內除了幾位虛字輩的真人,再無人可以踏近望天石一步。
吟風雙目不開,徐徐地道:「我胸中雖有天書七卷,卻非是用於塵俗好勇爭勝之途。道德宗妄為逆天,自有它的因果報應,與我無干。這一世我既然投身青墟,即是與青墟有緣,他日青墟大難臨頭,我當不會置身事外。但師兄此來並非是心憂天下,為的不過是建功立業、名留史冊而已。既是如此,師兄何不憑依一身道法,徑上西玄去?」
修道之士如欲閉關,則閉關之所向來是嚴禁外人接近的。這不光是為了免受外人打擾,還是因為在有道之士看來,閉關之所的蛛絲馬跡都可能窺破閉關之人的道法秘奧。如清閑真人這般肯在閉關之處會見外人的,實是不多見。
雙方你來我往的客氣幾回,就進了正題。
顧清淡道:「不過是今世一段俗緣,回不去就回不去吧。」
紀若塵看都不看那男弟子一眼,背後鐵棍再次消失,又如同鬼魅向另一名男弟子衝去。
虛天則向清閑真人道:「真人何必如此匆忙決定?」
清閑真人並不理他,轉身回裡間去了。
道人身後七色彩光一重一重幻化,間中雜著絲絲血線,說不出的好看。重樓派道法講究幻瑰虛渺四字,這道人瞬間幻出多重彩光攻敵,又是涇渭分明,每一重都不重複,已是講重樓派道法發揮到了相當的妙境。且他攻敵速度極快,其餘重樓弟子只能心中感佩,根本來不及喝一聲彩。
她左手握拳,雪白粉嫩的小拳頭剛一握起,空中忽起嗡的一聲輕響,碎石沙礫躍動不休,有些竟直接浮空而起!
茶棚雖然不大,但當中只坐了一個紀若塵,還是顯得空空蕩蕩的。
紀若塵右手整個食指一片鮮紅,血珠正不停地滴落。
虛天聞言道:「話雖如此,可天下修道之士忌憚著紫微,不敢對道德宗群起而攻。這樣拖延下去,不就是給了道德宗喘息的機會嗎?依我看素性就激紫微出來決一死戰。此時紫微想必已進入飛升前的死關,若強行開關出戰,勢必道行大損,那時師弟豈不是有必勝把握?這個大好時機不能錯過啊!若師弟肯親上西玄山,道德宗就算再是人多勢重,也必然不是師弟仙法的對手!」
望天石半腰處,吟風雙目垂簾,端坐如山,沐浴山風冷月。待虛天與虛罔站在面前,吟風雙眼不開,只淡淡地道:「虛天師兄的心浮了。」
清閑真人直讓虛天與虛罔枯坐了一盞熱茶的功夫,這才放下了手中的釣竿,起身回到閣內,施禮笑道:「原來是青墟宮兩位真人大駕光臨,近日我神識閉塞,一時沒能察覺,恕罪恕罪!」
紀若塵走進茶棚,四下打量一番,即施禮道:「哪位是店家?小道刻下身無分文,不知可否結個善緣,賜一杯清水,二個饅頭?」
吟風淡道:「飛升尚需歷劫。道行越高,劫數也就越重。」
青墟宮一行人尚有數十里之遙,雲中居內已鐘鳴三聲,清音直傳至百里之外,以示迎賓之意。待得金蓮飛至山階前時,九名雲中居弟子已各著華服,在山門外列隊迎賓。迎賓人數于雲中居的地位並不相稱,但無損禮儀,只因世人皆知雲中居弟子稀少,九人迎賓已經算是最高的禮數了。
張娟喊聲如一聲驚雷炸響,驚得茶棚中諸人紛紛離座躍起,各取法寶在手。重樓派幾名年輕弟子道行頗為不足,驚慌之下,難免碰翻了幾張桌子板凳。
虛天初時見這雲中居弟子不過二十齣頭年紀,測度著他的道行,滿心以為自己這一拂可以將他掀上幾個跟頭,大大掃一下清閑真人的面子,誰知這名弟子道法根基竟然出人意料的渾厚,硬生生地受了虛天一擊,並無出醜。此等資質,如放在青墟宮中,那是十中無一,虛天親傳的十七名弟子中更無一人有此天資。
虛天含笑道:「我雖然至今無緣得見清閑真人的通天道法,然而令高徒顧清境界之高,實令虛天為之汗顏。見賢思齊,因此未見清閑真人之前,虛天就已深存仰慕之心!」
他們腳步剛動,紀若塵已是身影一閃,迅捷無倫地向最靠近自己的一名男弟子衝去。那男弟子反應極快,手中玉牌橫掃,已在身前劃出一片彩光。哪知紀若塵背後忽然又現出那根鐵棍來,身影驟然滯慢!這一下變故全無先兆,那弟子就是道行再高几倍也反應不過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揮出的彩光在紀若塵身前劃過,然後再看著他的右手食指插入自己胸膛。
虛罔搖了搖頭,道:「這恐怕有些不妥。天下修道人本是一體,道德宗究竟做了些什麼,我們也還不清楚,何必非要弄至不死不休的境地?何況我們也無必勝把握……」
天海老人勉強長了點精神,正要離去,清閑真人又叫住了他。清閑真人匆匆跑進裡間,取出一枚印章,在寒冰外印上一座金光閃閃的小山,這才算心滿意足。
青墟二道離去之後,天海老人推門而入,尋了個椅子,重重坐下。多時不見,此刻他滿面紅光蕩然無存,頂心幾縷稀發雜亂無章。
虛天凝思片刻,冷笑一聲,道:「此事也不難辦!吟風不是不肯下山嗎,那我們出山去狙殺道德宗下山的弟子就是。眼下局勢恰如萬里草原,天高物燥,只差我們點這一把火,就成燎原之勢!那時道德宗若是隱忍不出也就罷了,若對我宮弟子下手,少不得要激出吟風來。而且若我宮吟風不動,諒那紫微也就不敢妄動。如此一來,道德宗弟子再多,也多不過天下修道同道去!」
說罷,清閑真人長身而起,袍袖一拂,示意送客。
紀若塵抬眼向天空望去,見朵朵浮雲不知何時消得乾乾淨淨,艷陽高懸,將火一樣的熱流傾瀉下來,烤得他心底隱升一團暗火。寶藍色的大旗在刺眼的陽光中忽隱忽現,旗上血紅的大字也就成了碧藍天空中一抹抹揮之不去的血痕。
虛罔皺眉道:「吟風師弟已然說過,道德宗自有它的報應,我等又何必多此一舉?況且吟風師弟雖仙法無雙,但畢竟此刻道行還有限,就算他肯上西玄山,也未必能夠穩勝道德宗八真人。若吟風師弟不肯出山,虛玄師兄又在閉關,虛無……更是不知去向。單憑我們幾個,哪裡是道德宗八真人的對手?」
虛天冷道:「師兄休要忘了,虛玄師兄閉關之前將全宮事務交由我來決定。師兄是準備違抗掌門師兄之命嗎?」
望天石上,吟風長身而起,徐步登上石頂。石頂寒風如刀如鑿,風勢不知比石腰處凌厲了多少倍。風中挾帶著的顆顆碎石擊在望天石上,犁出一道道深痕。
時已入冬,青城山上冷霧繚繞,濕氣氤氳,走獸飛禽各尋穴巢安居,整個青城山顯得冷冷清清,偶爾才會聽聞一兩聲獸吼鳥鳴。
那師叔說了聲「不可大意」,凝神望著紀若塵,面上也是疑惑。他也從紀若塵身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真元道行,背上那根鐵棍怎麼看都不過是根頑鐵而已。若不是紀若塵真的全無道行,那就是道行高到了他根本看不出來的地步。但以紀若塵的狼狽和年紀,哪有后一個可能?
虛罔左袖一拂,收了金蓮,然後右袖一展,一朵薄雲憑空出現,代替金蓮,載著青墟宮一行人徐徐落在了山門之前。他這一手淡淡泊泊,高遠恬靜,不經意間已露了極高的境界出來。雲中居門人雖素來自傲,此時心中也暗生欽佩之意。青墟宮眾人落地后,虛天徐步行前,行禮道:「青墟宮虛天、虛罔攜門下弟子來訪,求見清閑真人。」
天晴了。
虛罔嘆道:「所謂仙道無常,吟風師弟所作所為想必另有深意,我們也不必強求了。吟風與顧清飛升乃是天上註定之事,依現下情形看,虛玄掌門也大有希望修成道果。如此一來,百年之後我青墟宮興盛之局已定,不難壓過道德宗成為天下第一大派。何必再行險途呢?」
吟風一番話只說得虛天臉上陣青陣白,他還欲再勸時,吟風端坐不動,眉心間忽然亮起一點彩芒,耀得虛天與虛罔一陣眩暈。待二道穩住心神時,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被吟風以無上仙法送到瞭望天石百丈之外。
「蘇蘇?」
清閑真人默然半晌,嘆道:「所謂細木不棲天鳳,又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也管不了她,就由她去吧!我看你這幾日反正無事,就替我跑一次道德宗如何,替我將這條魚帶給紫陽真人,聊表一下歉意。」
一踏上大路,遙遙一面寶藍大旗就映入眼帘。大旗高掛在十丈高桿上,旗上綉著幾個殷紅如血的大字:「道德弟子殺無赦!」
啪的一聲清響,背後偷襲那人居然並不閃躲,生受了他這一記拂塵!他這一擊如擊在一條滑不留手的大魚上,滿溢的真元向側一偏,大半都被卸到了旁邊去,十停威力最多也就發揮出了三停來。
吟風見了,也未堅持,只是淡淡一嘆,轉身回到望天石石腰處坐定,斂神凝思,漸漸的又與這塊飛來奇石融為一體。
道人拂塵再一抖,光芒閃爍處,紀若塵悶哼一聲現出了身形,踉蹌著後退幾步。他身上舊傷破裂,背上肩頭胸口上更添無數細碎傷口,都是被拂塵塵絲及道人護體道法炸出的新傷。他剛一立定,大大小小的傷口立刻湧出鮮血來,轉眼間就將他浸成了一個血人。
紀若塵摸了摸臉上未愈的傷口,微笑道:「我本想出海採藥,結果遇上風浪,座船翻沉,不小心落入東海,就此與同門失散。全仗著三清保佑,這才回到岸上,身上的傷就是被海中的魚蟹咬的。這位仙子,門外立著的這面旗子很奇怪,道德弟子都是些什麼人,做了什麼惡事嗎?」
正猶豫間,忽而覺得背後一陣微風拂來,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她的背上。
虛天與虛罔對望一眼,眼神中均現出一分驚訝之色。清閑真人雖去了一次道德宗,但並未公示天下他已出關,重行執掌雲中居門戶。按理說就應該還在閉關潛修,但看這樣子,他又哪有半分修行之意?看來清閑真人閉關之處另有其所。這事想來也不奇怪,閉關之處事關重大,又哪能隨便給外人看呢?
「你走吧。」紀若塵向張娟揮了揮手。
虛天與虛罔相顧愕然。虛罔仰天思索,片刻后忽然嘆息一聲。
張娟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望望四位同門的屍體,再看看紀若塵,心中慌亂,不知該衝上去送了這條性命,還是該回山報訊。
紀若塵臉上依然是懶洋洋的笑容,反手握住了背上鐵棍。這一回與前次不同,只聽轟的一聲悶響,紀若塵腳下出現了一個徑達丈許的淺坑,立足處已陷入土中尺余。
「你究竟是何人,速速從實道來,否則的話休怪法寶無眼!」中年道人喝道,手中拂塵塵絲根根飄起。
「你是何人,還不從實道來……」中年道人又喝了一聲,然而喝音未落,紀若塵的左手就握緊了背後的鐵棍!
中年道人忽然張目喝道:「娟兒,你說得太多了!」
青墟宮此來無論是人數還是訪客地位都可說是聲勢浩大。此前道德宗諸真人也曾經數度造訪雲中居,是以山上這一年多來的繁盛熱鬧,是過往近百年也不曾見過的。
虛天一怔,道:「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