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六 生死路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六 生死路

秦廣王聞聽此言,哈哈一聲長笑,道:「我還道你怎地突然發了善心!原來伏筆是在這裏,要殺就殺,用這等欲擒故縱之計,卻是想瞞過誰來?」
玉童遙遙望著,面色幾經變幻,忽然一咬牙,高叫一聲:「大人等我,我也去!」
那宮女忙以秘法回道:「還不是師妹國色天香,我這做師兄的哪裡把持得住呢?師妹放心,我定會將消息帶到!」
五話音未落,一的聲音忽然自空飄灑而下:「剛才我忘記說了,若有從青墟宮來的,定要留下給我……」
身為鬼仙,秦廣王身體是不會累的,然而日復一日、每日批複數千案卷,實是極為勞心耗神的一件事。他只覺得,幾百年來都未如此累過。不過看著案頭的文卷,秦廣王即刻抖擻精神,硃筆飽蘸,飛快地作著批註,片刻功夫案上一卷厚冊已然批完。
但這又不是小事,卷上輕輕一筆,就是某個死魂多添了數百年的劫難。將油炸五十年的判成火燒二百年不會有事,但如將一個三世大孝子弄成入獄五十年可就不成,被有心人向上面一捅,絕對是件蓋不下去的大過失。這等事還不能假手下人,需防有人暗中陷害,趁機胡批一氣,因此各殿閻王於是都只能親力親為。就算胡批亂斷,也是得有個限度,不然難以向上面交待。
又過片刻,一個道人出現在蒼野上。他華袍高髻,手持拂塵,面目陰冷,眉目宛然同尚在陽間時一模一樣。只是他身周浮動著的一層淡紅雲氣顯露出仍未能盡褪鬼影之軀。
嘯聲未落,三千六百個焢已同時衝上,掛滿了紀若塵全身,就連臉上也爬滿了焢。數千焢一齊啃食,沙沙聲令人牙酸!
「你先增強實力,等你能夠受得住熐炎煉魂時,我們就去人間界。」
紀若塵正一路深進,殺得興起時,忽聽背後一聲冷哼!他掌中修羅不停,再狠狠地剜下數塊已硬化成甲殼的血肉,方才轉過頭來。
他一聲悶哼,胸口突然破了一個大洞,千百隻焢一涌而出,如一道絢麗的噴泉!一隻只焢甫離開他的身體,就尖嘯著,前赴後繼地向空中青光撲去!那一張張擴展到了極處的巨口中,密密麻麻的細牙寒芒閃閃。
紀若塵淡道:「孫果,一個故人。」
那宮女模樣生得倒也清秀,當下應了聲是。可是她目光落在楊玉環手臂上的如雪肌膚時,卻露出一絲充滿了火辣辣慾望的饑渴。
這十本貴賓冊中,全是當年那位閻王回護同僚後輩的拳拳之心。
焢一聲怒吼,但並不如何驚慌。它乃是魔神之軀,軀體龐大之極,紀若塵所鑽出的孔洞與它魔軀相比,連個蚊子叮出的小口都不如。焢意念動處,腹部被鑽入的區域立時堅逾精鋼,一層又一層甲殼在腹肉中生成,阻擋著紀若塵向深處攻進。
鬼面將軍命冥軍大隊先行開拔,然後看了看身邊只剩下一個玉童的紀若塵,又看看遠處籠罩在墨色濃霧中的酆都,不覺有些擔心,道:「大將軍,以您身份大可不必孤身犯險,需防地府小人暗算。還是留下五百斬神冥軍吧。」
他微笑,道:「現在才怕?」
楊妃走得不疾不徐,左手放在高力士臂上,右手持一枚翠綠如意,款款前行。沿途欣賞風景,看那從容神態,一點也不似已令明皇等候多時的模樣。
楊玉環揮了揮手,就在高力士的攙扶下,繼續向華清池行去。她看似欣賞近梅遠山,暗地裡卻正以秘法向那宮女斥道:「你這個不成才的東西,什麼時候都只知道一個色字!難道上次給你的教訓還不夠?若誤了我的事,我定會親手閹了你!」
玉童卻根本不知道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越聽越是汗水涔涔而下。
孫果雖有前世夙緣,生就異相,于魔物中可說是前途無量的,甚至可望成就魔神之道,但他現在畢竟只是一個鬼影,就算再強再兇悍,也與開了靈智的斬神冥兵將軍相差十萬八千里。那鬼面將軍這一記盾擊,尚是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力道,生怕將孫果傷得太重。即便如此,孫果也有小半身軀被拍散。
此時此刻,營外暗刃鬼眾的中軍中,原本指揮的將軍早已讓出座位,侍立一旁。正中的坐椅上,端坐著一名周身玄甲,同樣戴著猙獰鬼面的將軍。他靜靜地看著已攻上營柵的己方軍卒被對方一名將軍生生殺得一個個從營柵上跌下,而又有一個只剩一顆頭顱的弱小魔物,口裡叼著匕首,飛來竄去,得空就在暗刃鬼眾的後頸面孔上刺上一刺,攻擊之弱,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秦廣王手一張,鬼役立刻將貴賓冊翻到孫果那一頁,呈了上去。秦廣王接過貴賓冊,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一頁紙,百來字,他足足看了半個時辰。
「焢!!縱是上天入地,我也必會滅你輪迴傳承!」他瘋狂地向空中匯聚成流的焢咆哮!
「大將軍,為何不攻?」那名將軍十分不解。
焢龐大無匹的意念猛然向營前的小蟲子轟了下去:「爾等膽敢犯吾領地,何以?」
然而各殿閻王即有近憂,也就顧不上這些遠慮了。
此時酆都十萬巡城甲馬,已被盡數斬於弱水之畔。
「等人。」
能夠逼迫低級魔物服從自己,這等威壓,僅是蒼野中極少數上位者方有的神通!
砰的一聲,魔眼炸成一團水霧,連帶著下面數丈的血肉一同爆開!但見修羅同時爆出奪目藍芒,他已連人帶矛,沖入魔眼留下的空洞之中,修羅揮舞如風,在焢體內斬肌斷血,一路向深處破去!
高力士似有所覺,回頭向那宮女望了望,道:「這個下人是哪裡來的?怎地如此笨手笨腳,送個東西動作都這麼慢?」
一時間,他的大笑在整個死地蒼野上回蕩,笑得放縱,笑得瘋狂,笑得一往無前!
還有些人,在入地府時偶爾會顯出種種特異之處,往往就是開始積攢輪迴功果的第一世。這就需要各殿閻王在審問時細加辨別,將他們找出來,盡量優待。日後他們如修成正果,當然也就不會忘記初次施與恩澤的各位閻王鬼役們。但這些初獲輪迴因果的,因果之力薄弱,往往此後數世甚至數十世顯露不出因果輪迴,與尋常死魂並無不同。在這等時候,貴賓冊便是至關重要,只消冊上列名,便不必擔心會將他們與尋常死魂混為一談。
那鬼役呈上一本薄冊,道:「小的近日清點貴賓冊上列名的貴人,發現數日前有一名貴人應該到陰司報道,結果現在三日過去了,進入酆都的死魂中卻仍未見此人。」
千隻焢離體而去,紀若塵身軀實已破爛不堪,然而他只凝望天空,直至最後一縷青光也漸漸散去,雙瞳中似悲傷、若歡喜、如明悟、或迷茫的狂亂藍焰方漸漸平復,失去了一切熱力,歸於極度的冰冷。
他迎風而立,滿頭銀髮在風中獵獵飛揚。任風再狂、雷再烈,也未能令他後退半步,只是修羅上流轉的光華越來越盛,而他雙瞳中的光芒則逐漸深邃。
秦廣王打斷鬼役,斷然道:「立刻將所有的巡城甲馬都派出去,搜索周圍蒼野,以三百里為界!」
他掌上燃著熊熊九幽熐炎,將青瑩包裹其中。儘管青瑩此時一躍一鳴間帶動的大威力均不似是蒼野黯淵中所應有,但仍無法脫出九幽熐炎的圍困。而此時他胸口處,文王山河鼎也光芒大盛,不斷噴出冥火,修補著被焢啃食的身體。
看來孫果當真是有些與眾不同的,稍能夠控制自己的怨氣之後,已經能把話講得清楚了。會說話的鬼影,已是極為罕見,辭可達意的鬼影不說絕無僅有,也是極為罕見的。就連紀若塵自己,也是脫離鬼影形態之後許久,才得以開口講話。此前只能通過意念向青瑩傳達自己凌亂的想法,而且青瑩從不回應,也不知它是否明白。
紀若塵失笑道:「若那些無膽鼠輩能夠暗算我,那別說留下五百冥軍,就是留下五千又有何用?」
秦廣王面色不變,道:「當日地府中恰好有上仙剛剛巡視過,還有一小隊仙兵未回,結果也敗在蘇姀大人之手。你雖然自恃法力通天,可是與蘇姀大人比起來,還有如瑩火與日月爭輝!而且蘇姀大人雖然法力通神,但行事處處留有一線餘地,哪如你這般趕盡殺絕!是以蘇姀大人再次現身地府時,只叫了三聲,我等即開城相迎,而你以後若再來,仍會發現我地府鬼眾會拒城死守,寧死不降!」
那人步伐緩慢沉穩,來勢卻快得異乎尋常,數息間已來到暗刃鬼眾陣前。數千攔在面前的暗刃鬼眾,在他眼中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般,只徑自向大營正門行去。
他立在死地之上,手中修羅放射出幽幽藍色光華,那光華並不如何奪目,但絲毫不被眼前的混濁所掩蓋,濃綠近墨色的霧氣在光華面前彷彿透明一般。那些綠霧翻湧不定,似有靈性,悄然避開他身周三丈範圍。
「王爺,大事不好!」一聲凄厲喊叫自殿外傳來,頗有聲嘶力竭之勢。
營外鬼眾大軍又是一次排山倒海般的進攻!
孫果似已恢復了生前大半智識,聽后默然片刻,方道:「我心中初時是有怨氣,然則現下我已明白,既然方進在此輪迴,就為前輩尋到,那即是我的緣法造化了。不是成全,就是湮滅,別無它途可選。既是如此,得能回到人間,看看是誰將我騙得如此之慘,已是我平生大願!此願若償,縱是為前輩效力一世,又有何妨!只是尚不知道前輩名諱?」
一點了點頭,道:「情有可原。不過我無盡海規矩大如天,無人可以破例,罰還是要罰的。」
孫果根本沒有去聽紀若塵的話,他全副心思都盯在了面前的十個斬神冥兵上。多麼豐盛的食物啊,斬神冥兵身上充盈得幾欲溢出的冥氣令他垂涎欲滴。只要他肯歸順,這些冥軍就將會是他的盛宴,只要他為紀若塵所用,就能夠重返人間、一舒胸中怨氣,如此良機怎能放過。因此只是稍一猶豫,孫果雙眼中就各自飛出一點血紅,直射入紀若塵手心中。
見趙奢如此硬朗,紀若塵也不禁心中歡喜,胸中豪氣暗生,當下一聲長嘯,抬手向空一指!
新到的大將軍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一句:「你這死物懂得什麼?」他不再理會這名將軍,排眾而出,一直走到大營外的護營溝邊,方才立定,望向營柵上立著的鬼面將軍與飄浮著的頭顱。
說罷,紀若塵曲指一彈,一點碧藍火焰離指飛出,沒入趙奢體內。趙奢身體一陣顫抖,卻硬是忍住煉魂之苦,一聲也沒有哼出!
只見身後浮著一隻尺余長短的蟲子,赫然就是具體而微的焢!焢身體上不再是萬千魔眼,而是只在身體背部幻出一隻魔眼,眼中儘是猙獰。
楊玉環也不回頭,懶懶洋洋地道:「誰說不是呢?這華清宮裡的下人腦筋都不怎麼靈,比不得宮裡用慣的人兒。」
那森寒的聲音又自空中落下:「回去告訴鬼車,想取我紀若塵的頭顱和輪迴之力,讓它自己過來。光派些小蟲子來有什麼用?」
焢猛然一聲厲嘯,叫道:「想殺我,有那麼容易嗎?看你挖得吃力,就讓本魔尊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秦廣王取下頭上玉冠,伸指一彈,慨然道:「此冠一去,縱是偷生千年,也是索然無味,與煉化成灰,又有什麼分別?」
呼的一聲,玉童立刻自大營最邊緣的一個角落處飛出,閃電般飛到他面前,小心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地府已很有一段時間沒得安寧了。
見大將軍仍不肯讓路,他隨意一揮手,啪的一聲,一道無形大力已將大將軍擊得橫飛數百丈,然後重重摔落在地!大將軍渾身甲胄已完全扭曲變形,陰氣法力也被擊散大半,一時間掙扎著,但就是爬不起來。
雖然與地府無關,但事情出在你的地盤上,那就是你的事,至少治個失職之罪是少不的。
焢又冷笑,笑得怨毒陰狠,道:「怎麼,看不到我嗎?這具身軀乃是我內丹所化,早具萬年功行,你那雙九幽冥瞳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吧?你再用力看啊,或許再多幾十年道行,就可以看到我了!我辛苦修行萬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之果。你才成形幾年?以為僥倖有了九幽之火,便可在這裏為所欲為,隨意奪我道果魔軀嗎?!」
數丈之外,一隻拇指大小的金色小蟲一下一下地蠕動著,貼著軍帳帳角的陰影處,想要悄悄溜走。那正是一隻極小的焢,幾乎沒有任何力量,也就不會引人注意。聽到紀若塵的聲音,它全身猛然僵硬,從尾部悄然張開一隻魔眼,四下張望著。
他立了片刻,不禁一聲嘆,轉身向酆都行去。他雖然一心求死,但能不死時,還是覺得貪生片刻也不錯。
看到這點青瑩,他賁張的氣勢才慢慢平復下來,於是掃了一眼大營,目光定在了原本中軍大帳所在的那一汪灰水上,問道:「這是什麼?」
焢有些憤然,道:「如果不是你當日使詐,破進了我的身軀,害得我所有大威力的法術神通都用不出來,今日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唉,就算被你破進了身體,當日如果我再能多忍一些痛,早就把你撕了!哪裡還容得你今日如此猖狂!」
紀若塵眼尾也未向孫果掃一下,寫意地靠在八仙椅上,凝望著遠處隱隱的酆都弱水,微笑道:「我哪裡像仙了?」
修羅一聲長吟,化作一道藍電,瞬間刺入空中血雲之中!
殿外捧著文案等著批閱的鬼役已排起長隊,但秦廣王目光就似盯在冊頁上,動也不動。那鬼役彎腰侍立,也不敢動彈分毫。直到牛油巨燭燃到盡頭,鬼役也覺得自己腰骨已斷時,秦廣王才從貴賓冊上抬起眼皮,緩緩地道:「孫果這一世順勢而為,輔佐真龍有功,已得了天機預兆,果報提升?」
見孫果狩食有成,紀若塵終於長身而起,張口噴出文王山河鼎。青色光鼎見風即長,轉瞬間化成一座三丈余高的巨鼎,鼎口噴出熊熊碧藍熐炎,高可數丈。
一也不回應,徑自飄然而去。
在他回營之時,體內千余只焢其實仍在與他生死相搏,只不過敗面居多而已。只是未曾想到,這些焢竟然引動了最後一點青瑩。
軍營營門又是先開后合,同樣的戰術,營外鬼眾同樣地立刻揮軍沖營,任由已攻上營柵的軍卒孤軍奮戰。但這一次營門合上時,營中的暗刃鬼眾足有近千,它們一路攻到大營中央,率先衝殺的校尉掌中長矛幾乎要挑到大旗下那張八仙椅時,旗杆后忽然飄出一個通體燃著淡藍火焰的頭顱,在森森藍火的映襯下,頭顱上那清秀的面容也顯得有些扭曲。他口一張,猛然吹出一片極淡的藍色火焰來。這藍焰極是霸道,遍布十丈方圓,一旦沾身立刻就會布滿全身,無論是校尉還是冥兵,都被燒得大聲哀鳴,轉眼間就被煉化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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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外看來,紀若塵身體不斷凸起,又凹下,不知體表之下有多少蟲子正在一個疊一個地爬行,實是恐怖已極!他面色寧靜,只有雙眼中偶爾射出的一縷藍焰方泄露了一絲現下的痛苦。
如一道無形的環形風暴炸開,以紀若塵立足處為中心,綠霧忽然急速退了下去,讓出十里方圓一片天地。他的神識牢牢罩住這片空間,並將命令傳至每一個冥兵。
秦廣王面色陰沉,問道:「此人是誰?」
高力士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嗨!還不是為了道德宗那些妖道的事?要說這些妖道還真有些本領,宮裡只有六七百人,先前可是被七千修士給團團圍了。本來圍得好好的,他們不知使了什麼妖法,竟然將圍山的仙長們殺了個落花流水!老奴聽說,連孫國師都折了。陛下聽聞此事後,大發雷霆,又愁得幾日睡不好覺。娘娘,您想啊,那些妖道既然妖法如此高強,萬一跑到長安來犯駕,這可有些不大妙呢!」
焢身體上張開數只魔眼,悄悄向紀若塵望去,見他正寧定地望著自己,不禁全身又是一僵。忽然,焢看到他那雙湛藍冥瞳中央一陣變幻,自己的身影竟然清晰地浮現在冥瞳中央,不禁駭然欲絕,尖叫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鬼面將軍沉聲道:「末將姓趙,名奢。」
焢回應的是一片凄厲的嘯叫,紛紛撲向空中浮遊的青光。青光分出千點光雨,每來一隻焢,便將一點光雨灑入焢的口中。焢本性貪婪,吞噬一切,這點光雨於它便是無上美味,當然一口吞下。然而這道美味實在太豐盛了些,光雨入口,焢的身體便極速脹大,轉眼間金色褪去,青色暗生,隨後砰地炸開,化成一縷青煙,隨風而去。
如論位階,斬神冥兵實要比鬼影高出太多,陰氣之凝練也遠非鬼影可及。孫果這一吸足足耗去整個時辰,方才將這冥兵陰氣吸凈。他周身紅光大盛,凶焰如熾,轉身又撲向下一個冥兵。這次只花了半個時辰,孫果就丟下陰氣耗盡、化做一尊石雕的冥兵,轉而撲向第三個冥兵。
玉童苦笑,道:「我還未死,說明大人仍然安在。至於什麼時候回來,我哪裡知道?也許大人現在仍未與焢開戰,也有可能。」
但令焢未曾想到的是,這批爬蟲嗅到焢的氣息后非但沒有即時逃命,反而在它的母巢中築起巢來,如此大胆!
這等非常時期,本來是經不得打擾的,可是偏偏人間界亂象紛紛,一個又一個需要特殊對待的人物化魂前來,其中有許多還是簿上未到輪迴時間的,其中自然有不少修道之人。眾閻王累得頭暈眼花之際,手下一松,各自都批了幾個人入獄受苦去了。事後發覺不對時,已是過了數日至數十日不等,於是查藉,提人,放行,又是一番好忙。而那些不該入獄的,就算是運氣最好的也下過了數回油鍋。這裡有幾人道行高深,乃是要帶著道心去輪迴的,離行前心中怨恨,自不必說。只是不知這幾人輪迴后能修成什麼樣的功果,是否會回憶起在地府中的點滴往事。
紀若塵點了點頭,嘉許道:「不錯,這個池子是誰建的?」
四名洪荒衛極目遠眺,目光直落在遠方隱隱的群山深處。他們的目光順著一條無形的路不住延伸,儘管這條路的另一端早已在他們視線之外。
紀若塵引矛不發,問道:「何事?」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她原來修的是大道缺一的法門,與吾道不同。好了,你回去吧,我會在此神遊七日,這七日之中,你最好多去叫些上界真仙下來,讓我領教領教。」
千隻焢轉瞬間皆爆體而亡,空中只余最後一點青瑩。
半輪夕陽沉入雲海時,一聲喝斥將四名洪荒衛從泥塑木雕的狀態中喚醒:「你們四個不去巡守四界,居然在這裏立著發獃!是不是要我代主人執行責罰?五!你身為隊長,怎也如此不知輕重?」
此時另一名體形稍小些的洪荒衛昂然道:「要罰的話,我們也當與五隊長一起受罰!小姐時日無多……」
他縱聲長笑,道:「這種鬥法我喜歡!我吞你,你啃我,就看我們誰能耗得過誰!」
紀若塵向鬼面將軍望了一眼,忽然微笑道:「你方才忽有領悟,靈智又進了一步,現在可想起自己名字了?」
見那些仍然屹立的暗刃鬼眾眼中光芒變幻不定,由藏青逐漸轉為暗藍,大將軍心中已暗叫不好!
紀若塵若有所思,自語道:「陰險當然不是好詞,只是為何,我會覺得不僅須得陰險,且要夠陰夠險,方能自保?不過……何為陰險?」
秦廣王細眼一瞪,道:「不曾帶!」
孫果大怒,怨氣潮生,幻化出一張巨口,惡狠狠地向紀若塵撲來!
大旗后的中軍大帳已然拆去,代之以一個不大的池塘,塘中全是灰水,泛著濃得化不開的陰氣。此時池水嘩啦啦一片響,從池中爬出八名斬神冥兵,沉默地跟在那將軍身後,向營柵走去。
與焢的一戰,是得?是失?
孫果在一旁捶胸頓足,紀若塵一字也沒聽入耳中,只是感覺到孫果身上隱藏的怨氣愈發的凄厲,方覺一絲滿意。於是他叫過鬼面將軍,吩咐他率領所有斬神冥軍,帶上孫果去蒼野圍獵,儘可能讓孫果多吞食魔物,增長實力。有這一千斬神冥軍在,縱是遇上了三五千低等陰卒,也盡可聚而殲之,其它獨行魔物更不必提。
看著紀若塵越揮越速的修羅,焢陰森森地道:「挖得很開心吧?只是我魔軀足足百里方圓,就憑你手中這根細針,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深入腹地,探到我的本命玄丹?」
工作浩繁,可想而知。才幾日下來,秦廣王業已批文卷批得眼睛發花。
玉童喃喃地咒罵了幾聲,一臉無奈。此時他頭上燃著的藍焰也漸漸散去,原來每日一刻時光的九幽熐炎煉魂的時候已然過了。少了熐炎,玉童已無傷敵攻擊手段。見那將軍迎著千百暗刃鬼眾,卻逆流而上,一步步堅實無比地走上營柵,再以一己之力頂著無數鬼眾,掌中鏈錘呼嘯飛舞,將暗刃鬼眾逼得一個個自營柵掉落。
灰龍爆體而散時,自龍體中飛出一道淡淡身影,以不可思議的高速凌空沖向焢。焢腹部最大的一隻魔眼驚恐地張大,瞳孔中清晰地映出紀若塵的身影!只見他斜提修羅,大步奔來,空中似有一道道無形階梯,供他拾級而上。紀若塵速度似不甚快,每一步都讓魔眼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實已快到了極處,空中留下的只是一個個淺藍色殘影。修羅在空中拖曳出兩片水藍光華,也未見它如何動作,就有千百根攔在路上的觸鬚斷裂,紛紛揚揚落下。
大營中央,逐漸空出一塊百丈方圓的空地來。
高力士道:「老奴也勸皇上早日擺駕回宮城,可皇上將老奴罵了回來。不過皇上乃是真命天子,自有八方仙人護佑,諒那些妖道最多猖狂一時,興不起多大的風浪。娘娘放心,若妖道真的來犯,老奴拼著一條老命不要,也定會護娘娘周全。」
「嗯?」一目光驟亮如電,落在那洪荒衛身上,以無可抵禦的威壓,將三十六的話生生壓了回去。
「就知道你不肯,那麼……」紀若塵微笑道,那抹微笑仍掛在唇角時,他的聲音已轉為冰冷,化成一聲斷喝:「我就自己來拿破六界壁障之法!」
玉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這是冥海源液池,以百名上品陰物獻祭,經九道秘法可成,有匯聚陰氣之效。將營中及左近所生冥卒投入此池,便會自行聚合生成新的冥兵,冥兵品階以營中最上品的冥兵一致。」
玉童拼盡平生之力,方才道:「大人,小人曾聽說那人間界極是兇險,遠非地府陰司可比。地府有司間流傳著八字秘訣,以為有朝一日去人間輪迴時安身立命之本。」
「難道你要大開酆都,迎我入城?」
焢觸鬚一個齊擺,龐大的身軀已停在軍營正上方。它有意往下一沉,驟生的風壓如山墜下,大地不住轟鳴,無數裂紋在地面上蔓延,軍營營柵全部倒塌,大片大片的軍帳也被徹底壓垮。冥卒破碎的軀體肢干不時自軍帳下露出。
一抹灰色悄然代替了它身上的金色,焢就此定格。
焢再不遲疑,腹部巨口中又噴出一道只有丈許粗細,卻是綠得發黑的丹氣,如電般貫下,直射那小蟲子所在的方位!
說罷,他有些不耐地揮了揮手,鬼面將軍即刻領命而去。
因此地府為王,內中實有大學問。能夠執掌貴賓冊的,則必是各殿閻王的得力心腹。
玉童可沒那等氣勢,只是呸了一聲,剛想罵上幾句,結果口中匕首噹啷落地,氣勢立刻滅了三分。
果然,那些雙眼中光芒完全轉成暗藍色的暗刃鬼眾猛然一聲咆哮,手中兵刃已揮向剛剛還在並肩殺敵的同僚。那些未能完全轉換的暗刃鬼眾仍受制於威壓,十成力量發揮不出二三成來,轉眼間就已死傷慘重。校尉和將軍受影響較小,危急關頭親自上陣,這才擋住了陣前倒戈的暗刃鬼眾們。
紀若塵意念動處,冰焰收放之間已溶消了焢大片血肉,並將精華吸入體內,修補好被焢撕去的身體。他一邊挖掘,一邊盯著焢,笑著,儘管身上的劇痛令笑聲變得斷斷續續,但他仍笑得越來越是歡暢!
蒼野中魔物皆有自己的領地,如焢這等浮於青冥之上的魔神也不例外。焢平日于茫茫蒼野遊走覓食,歷時一年方會回到自己領地。焢取食所經的廣大地域,其實都可算是它的領地,但這片土地不同,這是焢的巢。
此際除平等王外,其餘八殿閻王也與秦廣王一樣,忙得不可開交。五百萬死魂虧空,可不是輕易補得上的。就算一眾閻王每日能夠補上五千缺額,也要奮戰千日,方可功成。距離上界下來巡察時間越來越近,哪位閻王都不敢懈怠了。內中因為秦廣王親自下令啟動大陣,耗用了五百萬死魂,責任最大,因此也最是勤力。
下方濃綠丹氣忽然一陣翻湧,一道灰龍猛然自丹氣碧霧中躍出,迎向焢的墨綠丹氣。灰龍咆哮如雷,前爪一探,竟然將焢的墨綠丹氣劃開,如分波划水般逆流而上,反向高高在上的焢衝上!
早已入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前晚又降大雪,給美如錦繡的驪山戴上了一頂銀白色的冠。走進華清宮的範圍卻是另外一個世界,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硫磺氣味,樹木依然蒼翠欲滴,裸露的黑土石縫間噴出地熱蒸氣緩緩升騰,溫暖如春。
不過焢終於得到了那小蟲子的回應:「替我破開六界壁障,開通去往人間之路。」
聽得孫果陣陣慘叫,看著火中浮沉不定的身影,也曾受過熐炎煉魂之若的玉童不由得面色慘白,感同身受,一時間軟頓乏力,差點摔下地去。
藉由孫果怨氣指引,紀若塵終尋到了破除六界壁障所在,蒼野此刻陰氣冥罡匯聚之所。
孤絕峰下,無盡海邊,四名洪荒衛一字排開,森然矗立,不言不動,從日出直到黃昏,就似四尊黑鐵鑄成的雕像。
聽到他這樣一問,化為朱紅鬼影的孫果不再蹦蹦跳跳,拚命點頭,周身繚繞的影霧立刻向四周爆發揚散開去,若熊熊烈焰。
不知過了多久,大地忽然微微顫動起來,再過片刻,轟轟隆隆的雷鳴聲方自無限遠處傳來,越來越響,越來越厲,雷挾風,風帶電,威勢無儔!在無止無歇的雷鳴中,由條條岩石砌成的軍營營柵紛紛爆裂,軍帳也在狂風中飄搖,似乎隨時都能被風吹走!就連營中那桿旗杆,也不住在狂風中彎折成弓形,桿頭幾欲點地!
在軍營角落中的一處營帳里,玉童面色慘白,不住尋找著可以將自己耳朵堵起來的東西,一邊如瘋了似地叫道:「怎會是她!怎會是她!不是的,這不可能!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這東西好重,我的手有些酸了,你將它放回去吧。」楊玉環慵慵懶懶地道。
他獨自立於軍營大門外,修羅向天一指,一道絢爛無比的藍光直射天際!
這紀若塵與秦廣王原本以為的迥然有異,他法力高深莫測,氣質也森寒如冰,卻似乎並不嗜殺。可是骨子裡卻透出一絲令秦廣王揣摩不透的瘋狂!秦廣王毫不懷疑,就是此刻站在紀若塵面前的是一伸手就能將他化為劫灰的大羅金仙,紀若塵也定敢正面出擊!
華清宮,長生殿,楊妃盛裝高髻,在一人高的水晶鏡前徐徐轉身,淡黃紗衣鵝黃長裙,大牡丹花髻,茉莉花圍邊,滿殿暗香浮動。一隻頂端四蝶紛飛,下垂琳琅珠玉串飾的金步搖最為醒目,此乃玄宗叫人從麗水取最上等的鎮庫紫磨金琢成。
五先是愕然,然後用力抓了抓頭,只做沒看到其餘三名洪荒衛的目光。
要填補死魂虧空無外乎兩法,一曰開源,一曰節流。所謂開源,即是將可入獄可不入獄的,統統送下各獄去;應判五十年的,改成二百年;只應入第一獄的,直接批個十八獄走遍,如此等等。所謂節流,則是那些該出獄輪迴的,尋個借口儘可能留在各獄之中,除了那些限定了輪迴命數的大人物外,余者一概不與放過。
軍營中指揮的將軍智識也絕非尋常,會誘敵,會強攻,會反衝,會收縮,而營外大軍的將軍則與尋常冥軍將軍無異。見軍營門開,就揮軍沖營,而不再給已攀登上營柵的軍卒支援。當營中守軍發起凌厲反衝,切斷入營軍卒隊列,奮力將大營營門合攏時,營外將軍這時才會想起繼續派兵衝擊營柵。然而往往此時,攻上營柵的軍卒已被斬殺殆盡,而被斷在營內的軍卒也是凶多吉少。
玉童再也不敢張狂,道:「是小人記得地府中載有此法,又見營中守衛單薄,便拿來一試,果然成功。」
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但後面的焢就似完全沒看到前人的下場,仍是爭先恐後地向點點光雨撲去。焢知道,青瑩定會置它于死地,而青瑩中所蘊含的乃是凝鍊了無數世的因果輪迴大力,它就算身為魔神,也根本無從與抗。與其如此,還不如拚死吞了青瑩,一來可以一飽口腹之慾,二來拼一個同歸之盡。
秦廣王如此無禮,紀若塵卻分毫不曾動怒,道:「那你此來何為?」
楊玉環哼了一聲,面上依然柔若春風,聲音中卻忽然透著說不出的陰冷,只回道:「看來我是要少一個師兄了。」
「紀若塵。」
紀若塵端坐不動,對孫果視而不見。八仙椅后的鬼面將軍搶上一步,掌中四尺方盾一揮,將孫果硬生生拍回原地。
「大人!大人!您可回來了!」玉童喜極而泣,飛撲上來。然而距離紀若塵尚有十丈時,就如撞在一道無形牆壁上,猛然彈了回去。他這才省起自己身份,登時一陣惡寒自心底生起,立即噤若寒蟬,退向一邊。
應該就是如此了。焢意識中浮現出明晰的答案,這是它身為魔神的直覺,這個答案也令它不寒而慄。因為這是一雙焢也無法理解的冥瞳!
只是這條路有去而無回,是條絕路。
焢一邊吞著影霧,一邊獰笑道:「生裂魂魄的滋味如何?這是本魔尊的絕技,可比酆都十八層地獄里的那些孩童伎倆有味道多了!」
它繞著紀若塵旋飛三周,長鳴一聲,然後一飛衝天,在極高處化成一片絢爛之極的青色霓虹,勾勒出一個如水般的婉約身影,恬靜、柔和,然後化光而去。
楊玉環這才驚魂稍定,玉面雪白,以玉如意輕拍胸口,鬆一口氣,道:「高公公有心了。不過妖道勢大,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呢!唉,皇上若能下詔,延請天下有道之士入宮護駕,就不用再擔心道德宗那些妖道了吧?」
紀若塵微微一笑,不知為何,空中的焢居然發現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微笑,足有三百隻魔眼金瞳中映出他的笑容。而在他湛藍冥瞳之中,也映出了焢的無數魔眼。
他與營柵上的將軍對望片刻,方道:「吾乃鬼車魔尊麾下大將軍!既然吾已至此,這營盤轉眼即破。看爾等也是開了靈智的,當知吾言不虛,何不交出營中輪迴之力,就此投降?否則營破之時,吾一樣取了輪迴因果之力,爾等卻要破魂煉體,又不知要幾千年後,多少機緣,方能得脫蒙昧,重開靈智。豈不是可惜?」
那名冥名痛得不住吼叫,可是全身上下都被鬼面將軍給禁制住,絲毫動彈不得,只能眼看著孫果將自己體內陰氣一點一滴地吸去!
三日之後,剛剛飽餐一頓的朱紅鬼影抬起頭,茫然地看著立在面前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七日之後,紀若塵神遊歸來。他未等來上界真仙,只等到了狩獵歸來的鬼影將軍和已完全脫去鬼影之軀,氣度迥然不同的孫果。
楊玉環驚得啊了一聲,以玉如意掩住了口,道:「這華清宮地處偏僻,可是有些危險。」
在玉童看來,此時的紀若塵十分古怪。青瑩已逝,最後焢提出的種種條件,哪一件都可算是十分豐厚的。特別是甘願獻出魂魄,從此為奴,更是不可再遇的好事。有一頭魔神為奴有什麼不好,為何定要將它毀了呢?玉童覺得,紀大人魔威如海,可是本身修為,似乎還與真正的魔神差了一線。他就更加的不明白了。
那將軍點了點頭,道:「即是如此,那就繼續守下去吧。」說罷,他一振手中巨大的三頭鏈錘,大踏步向激戰最烈的一片營柵走去。
紀若塵失笑道:「你地府也有精銳?」
焢怒極,如它這等魔神,靈性實已通玄,冥卒一進入它的巢,焢就已知曉。它初時尚以為這些小爬蟲迷了路,嗅到它的氣息自然會被嚇得癱軟在地。能力強點的早早逃命,那差的就只有被困在死地上,等待它回去加餐。而小爬蟲們雖然數量眾多,那點點實力,實在不值得它特意回程一趟。
孫果沉默了片刻,才艱難地道:「你……要……怎……樣?」
高力士左手一拍額頭,叫道:「還是娘娘高明!如果皇上親自延攬,天下有道之士必定聞風而景從,還用怕那些妖道不成?以前皇上將這些事都交給孫國師辦理,現在看來孫國師多半假公濟私,排斥賢能,只肯任用與真武觀交好的人,才導致一敗塗地,連自己的性命都折了進去。唉,老奴早該看出孫果那道人心胸狹窄,是個成不得大事的匹夫。娘娘放心,這兩天如果得了空,老奴定會向皇上進言的!」
很快,焢就看到了修在自己領地上的那片大營,那桿高高飄揚的戰旗,以及大營前孤零零地的立著的那個人。
紀若塵全身一顫,動作只僵硬剎那,忽然修羅向前擊出,其勢沉如山嶽,一擊透穿十丈堅甲!九幽熐炎自他全身上下席捲而出,將所有碰觸到的血肉都炙干,冰碎,再吸入體內。
孫果不敢再撲上,但氣猶不平,張著大口,在原地咆哮發威。
這時大將軍已看得清楚,那道黑色龍捲並非是由什麼法術生成,而只是他法力外溢,從而引發蒼野冥氣激蕩,從而生成了如此恐怖的一道龍捲。
蒼野深處,千萬冥兵鬼卒正在捨生忘死地大戰,戰得昏天黑地、風雲變色。
這場大戰雙方軍力懸殊,一方士卒近萬,將軍林立,校尉如雲,正圍著一座軍營狂攻。守方僅有數百士卒,只憑藉大營地利,死守不退。
「雲鬢花顏金步搖」,楊妃對著鏡中人嫣然一笑,出了殿門,沿著長長的漢白玉石階,拾級而下。
但如孫果這等上界列名之人定數被改,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必定會將上界關注引來。現在地府正是動蕩之秋,最怕的就是被上界關注。萬一哪個上仙下界巡察,還怎麼掩蓋五百萬死魂的虧空?而且孫果入了陰司,卻不在地府,那又能在哪裡?上界追問起來時,該當如何交待?
將孫果的一魂一魄收入掌心后,紀若塵笑了笑,曲指一彈,設在斬神冥兵前的無形禁制即刻消失。孫果一聲尖叫,猛然撲到一個斬神冥兵身上,張口咬在冥兵脖頸上,用力吸食起陰氣來。
只要列名貴賓冊上,來到地府時處處都會得到極高禮遇,除了天條明文規定不能破除外,其餘的約束都是可有可無。就是命中注定需要入獄幾十、上百年的,這些辰光也大多在與各獄閻王推杯換盞、感慨大道蒼茫中度過,那些什麼油鍋鐵釺、烙火冰錐,自然是半點也不會加身。
於是一顆頭顱化作流星,不顧焚體之苦,沖入劫雲冥焰相衝處,咬住了紀若塵的一片衣角。
「輪迴簿帶來了?」
在魔眼瞳中,紀若塵剛自灰龍中浮現,就已到了魔眼之前,於是魔眼便看到自己已完完整整地在他那雙湛藍雙瞳中映出!
這也是一句絕不應該自普通冥軍將軍口中吐出的話。
紀若塵終於收回望向酆都的目光,在秦廣王面上凝定了一瞬,方微笑道:「原來你果然是求死來的,很好。既然你話已說完了,那就回去吧。」
鬼役額頭冷汗滾滾而下,道:「這個……大王都不知道,小的哪裡會知道?」
營中一切依舊,只少了一點青瑩,便似去了全部暖意。
難以言喻的沉鬱悄然籠罩了整個大營,玉童早已躲到不知道哪個角落裡去了,那些被驅趕往冥海源液池的暗刃鬼眾也不由自主地遠離他身周百丈之地,寧可繞上整個圈子,從大營後部進入冥海源液池。
秦廣王大殿中,數百支牛油巨燭將整個大殿照耀得燈火通明,鬼役文案川流不息,時時有文案役捧著一堆已批好的文卷匆匆出殿,可是抱著待批文案入殿的更多。秦廣王獨踞案前,運筆如飛,一本接一本地批著案卷,可是案頭文卷仍是堆積如山,且有越來越高之勢。
一日功夫,一座軍營即已初具規模。
在秦廣王注視下,這鬼役即有明悟,當下鼓起勇氣,道:「既然酆都各司都沒有孫果的紀錄,那麼其魂魄有可能……落於蒼野!」
這等事,還在身為鬼影時,他就已做得多了。
啪!秦廣王重重一拍桌子,喝道:「蒼野,蒼野!孫果魂魄落於蒼野,你卻拖延三日不報,想害死本王不成?」
焢對自己這一下立威十分滿意,只是營前那小蟲子依然屹立不倒,甚至連身形都未晃動一下,實有些美中不足。
在至深的痛楚中,焢已然明白剛才爆裂的魔眼,全曾倒映在他那雙冥瞳之中。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瞳,難道說,凡是能夠被冥瞳映出的,就一定會被毀滅?
可是就這樣結束了嗎?一想到他那雙湛藍深邃的雙瞳,焢忽然感覺有些惴惴。
紀若塵周身幾乎盡化九幽之火,徐徐升起,向天破處飛去。
鬼役戰戰兢兢,完全答不上話來。能夠被委以貴賓冊,他見識能力自然不凡。孫果既然在這一世積下功德,提升果報,在上界得列名錄,本該是善始善終,然後在輪迴時到地府轉上一圈,走個過場,再行去人間界繼續修行,這才是正途。但他記得清楚,就在數日之前,貴賓冊上還不曾有孫果到地府輪迴的確切時間。這也就是說,人間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竟然把孫果的定數給改了。
焢更加慌了,拚命扭動身體想要爬出他視線範圍,但無論它怎麼努力,都只能待在蓮蕊中央。焢一邊爬,一邊哀叫道:「我教你破解六界壁障之法!我教你!不不,我去破除六界壁障,三千年道行我不要了,不要殺我!只要不殺我,所有道行我都不要了,我教你破解之法!」
待鼎中烈焰燒到了火候,紀若塵提過孫果,一把擲入山河鼎中。
修羅一揮,冥卒又在法陣外砌起軍柵,將攜來的軍帳鋪開,再樹起一桿高高石柱,將紀字大旗升起。這一切做好,眾冥卒如退潮般散入各個軍帳中,在先前挖下的坑中盤膝坐下。
喝畢,秦廣王正正衣冠,道:「我話已說完!你可以動手了!」
三十六想要掙扎,但周身如被壓在山嶽之下,絲毫動彈不得,更別提繼續開口說話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淡淡地喚了一聲:「玉童。」
說罷,他輕輕一揮手,一道柔和之極的風托著秦廣王冉冉升起,轉瞬間就過了弱水,落在酆都門前。
他知道,這風,這雷,這電,不過是焢狂怒之下發出的咆哮罷了。焢的本體尚在千里之外,不過很快就會回巢。
在蒼野中默默行軍二十日後,他終於率領著萬二冥甲大軍來到了焢的領地。
改變定數于孫果是大事,于地府本不算什麼。你自改你的定數,又與我地府何干?地府有司需要做的只是在這些人進入地府時,好吃好喝地招待,把一切辦妥,再送他們去輪迴而已。
一緩緩抬手,向孤峰一指,對五道:「就罰你們四個守此峰一年,記得每日打掃,不可令公子法身蒙塵。如有宵小之輩擅入,斬了就是。」
修羅揮舞如電,矛身冰焰升騰,每一下揮動就會剜下數丈方圓的一團血肉,而更多的肌體則被冰焰化成飛灰。轉眼之間,焢腹部已多了一個寬十丈,深百丈的大洞。
紀若塵饒有興緻地道:「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將你煉成飛灰?你難道以為落在我手上,還有輪迴可能?」
此刻煩惱事多,更令明皇燥火上升,也只有楊玉環的雪肌凝脂,方能讓他暫時放下對道德宗妖道的擔憂以及對無能孫果的惱恨。
紀若塵終於正眼看了看孫果,道:「果然怨氣衝天!這樣吧,如果你能受得住煉魂之苦,我就給你一個重返人間界的機會,讓你弄清真相,報復那些陷你于如此境地之人。但自此時起,你需將魂魄與我,從今往後生生世世為我效力,如何?」
大將軍掙扎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來,步履蹣跚地向蒼野深處行去。雖然紀若塵放過了他,但揮手之間打散了他九成冥氣,以他現下的能力,能否走回鬼車身邊,仍未可知。
玉童身懷秘術,此前卻是不說,這其中當然有些不妥。然而他全未放在心上,揮手將那將軍叫來,雙目中藍芒大盛,一時間就似將他全身都穿透一般。那將軍昂然立著,分毫也未受撲面而來的滔天魔威影響。
那裡,即是孫果來處。
儘管身受千蟲噬體之苦,他面容仍是寧定,一伸手將青瑩牢牢握于掌中。青瑩在他掌心中不斷跳躍、鳴叫,一聲聲挑戰著千隻焢。而千隻小焢也如發了瘋般,一邊不住鳴叫回應,一邊撕撲啃食著他的身軀,想要出來。這些焢並不是原本如此悍勇,倒像是恐懼到了極處,反而化作拚死一擊的瘋狂。
焢一念及此,忽然下方瀰漫的丹氣中亮起兩點藍色光芒,這兩點光芒是如此微弱,不過若流瑩一般。但這兩點光芒又是如此明亮,幾乎一出現,就已佔據了焢的全部意識!
一陣天旋地轉,它已到了紀若塵面前。焢身下是一朵由九幽熐炎化成的蓮花,它就趴在蓮蕊上。
他意猶未盡,甚至乾脆合身撲出,一口狠狠地咬在焢的血肉上,撕下一大塊來,嚼了幾下,就連同口唇周圍掛著的十余只小焢一同吞下肚去!修羅、熐炎、甚至是生吞下的血肉,都被投入山河鼎中,瞬間煉化成新的影霧,修補著被啃得千瘡百孔的身軀。
不過冥兵就是冥兵,這等如螻蟻般的魔物,別說是一萬二千,就是一百二十萬,如何是焢的對手?
這鬼役心中也有委屈,秦廣王累,他這做手下的更累,所以才有了一時疏忽。但這種委屈根本無處去訴,在其位,謀其政,喝酒吃肉時過來快活,問責擔難時高高掛起,天下沒這般好事。
焢也縱橫蒼野近萬年之久,在他話一出口時,腹下千隻魔眼已同時亮起,腹部巨口微張,吹出一道足有百丈粗細的綠氣!綠氣如龍,咆哮而下,瞬間將紀若塵連同整座大營都罩于其中。
玉童與鬼面將軍將紀若塵的話仔細記下。
「紀若塵!」孫果面色大變,一時間頭痛欲裂!無數前塵往事自心底湧起,他似是明白了什麼,又似是越來越是糊塗了。
五向三十六瞪了一眼,喝道:「今後一年裡有得你活動筋骨的了,哼,這等好事真不該落你頭上。我早就說過,一大人最是公正,有什麼好處都會先照顧兄弟們……」
孫果叫了片刻,忽然一手指天,高聲痛罵起來!隨著罵聲越來越響,一縷暗紅霧氣自他口鼻七竅中湧出,化成一線,蜿蜒著向天空爬去。這縷血色霧線濃濕之極,似乎隨時都會滴下一兩滴鮮血來。它去勢並不甚快,但片刻之後,也已爬至數百丈空中,也不知孫果那既干且瘦的身軀中,何以能容下如許多的血霧來。
「那他怎不繼續修行,卻突然到地府來啊?」秦廣王繼續問。
好在秦廣王已離舟登岸,及時解了玉童的燃眉之急。
五大喜,拜道:「多謝大人!」
丹氣就如同焢的眼手延伸,所到處一切情形都會為焢所知。一道丹氣噴出,焢已清楚感覺到整座軍營數息間已被丹氣消蝕成灰,營中再無半個魔物能夠生存,一萬二千冥卒,就此煙消雲散。手下如此孱弱,那麼這小蟲子又能強到哪裡去?就算他掙扎得一時,可是焢的丹氣豈是尋常毒霧可比,已被它煉得有若實質,即使脫離本體也凝聚不散,不經歷個十余載,絕不會有分毫削弱。而那時,不知道要在死地蒼野上蝕出多麼巨大的一個天坑了。
其實少的並不只是這些。當日與焢大戰,生死只在一線之間,他將能夠觸及到的一切都投入文王山河鼎中。鼎中九幽熐炎熊熊烈烈,另生玄妙變化,竟然侵入他的識海,將一幅幅畫卷捲入山河鼎中!這些畫卷被煉化時生出的大力,將焢三千六百分身中二千余個捲入文王山河鼎中,煉化成灰。
秦廣王面色登時一變。地府各殿都備有一本貴賓冊,上面記述的是已經身有功果或者因緣,後世有望繼續修行,可能羽化飛升或者至少得個屍解道果之人。這等人一旦修成,功業位階都遠比十殿閻王這些鬼仙為高。因此不知道自哪一代閻王始,創了這本貴賓冊出來,上面記述的全是這類人。
那洪荒衛仍自不服,叫道:「可是小姐明明……」
「報應,報應啊!」孫果頓足長嘆,猛然抬手向前一指,道:「原來那就是酆都弱水,弱水之外,必是黯淵蒼野!我畢生求道,更得了夢兆仙機,卻在橫死之餘,連酆都也不曾入!而我前生本不放在眼裡、以為隨手可能打發之人,竟然是蒼野之主,果然是報應!只是不知我孫果前世做了何等孽事,得遇今生之禍!」
此時,焢才自萬千魔眼匯聚過來的意識中檢出這一道最重要的訊息。
紀若塵雙眉忽然皺起,緩緩問道:「什麼叫陰險?」
若是尋常的斬神冥兵,到了這個地步就會化煙而散。但這座大營中的斬神冥兵格外地與眾不同,到了這等絕境仍不放棄,往往先將巨斧全力擲出,一路斬開十余敵軍方才力竭,然後再一聲斷喝,竟然自行爆體!碎甲飛散,又會在斬神冥兵周圍放倒一圈暗刃鬼眾。
鬼面將軍靜立原地,目送著那一道滔天火流逐漸遠去。在他身後,三千斬神冥軍齊齊跪倒于地,恭送大將軍遠行。
秦廣王心生感慨,嘆道:「這個……這個……這個獨夫啊!」話一出口,他也有些訝異,不明白為何千思萬想,最後卻選了這麼一個詞出來。
這一次,攻入營中的暗刃鬼眾仍被全殲,深黑大旗依舊在大營上空飄揚,但營內營外的兩名將軍都知道,下一次的攻擊就不會是這個結果了。
已不知多少年了,焢未曾遇上如此赤裸裸的挑釁!它立刻放下剛剛開始的覓食之旅,掉頭向領地殺回。可是剛剛走了半途,遙遙又見一道青藍光柱自巢穴中升起,直上九霄,千里之外,已然可見!這道光柱一起,即是向焢的直接挑戰,而且如此一來,蒼野數萬里之內,數個強大魔神業已關注到了這裏。
紀若塵此際身高五丈,周身星芒點點,雙目藍焰如欲噴出,背後影霧飛散,直噴出數十丈外,遙遙望去,有若面面旌旗,可謂氣勢濤天。他行到大營中央,發覺原本那張八仙椅已是太過小了,根本容不下他的身軀。而一點青瑩仍飄浮於八仙椅上方,平時足夠懸在他頭頂的高度,此刻僅僅到他的胸口。
焢噴出的這一道丹氣不光極毒,且是威力奇猛,丹氣自萬丈高處垂落,其勢之重,實不亞於擲下一座山峰!只剎那功夫,十里方圓的地面先是隆隆震響,不斷轟鳴,被丹氣生生壓得沉低十丈,再被丹中毒氣蝕深三十丈,一個足有數十丈深的天坑,瞬間出現在蒼茫死地上!
焢身體再度縮小,變成如蠶蟲大小,同時自身體中浮出無數光點,每一個光點都化作一個焢。無數的焢同時尖嘯,道:「你補得倒快!可是本尊合計三千六百內丹,你補得過來嗎?且看你能忍到何時!」
玉童先將軍令傳了下去,趁著斬神冥兵在營外集結的空隙,他問道:「大人,此次出征,是去哪裡?」
楊玉環似有意,若無意的問道:「皇上這幾日興緻不高,高公公可知是為了何事嗎?」
在這怒潮般撲來的威壓前,大將軍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旁邊侍立著的將軍則連退數步,周身鎧甲不住震動,方才立定腳步。校尉們則泰半翻倒于地,不住掙扎著想爬起,可是手腳酸軟,站起來也是搖搖晃晃。
焢凶焰大炙之際,本是安寧浮於空中的青瑩忽然動了,閃電般繞著紀若塵旋飛七周后,青光大盛,竟將整個大營連同上方的天空都染上一片蒙蒙青色!青瑩一聲鳴叫,有若鳳鳴九天,聽聞得這道鳴聲,大營內外無數鬼兵陰卒登時陰力渙散,力氣全失,紛紛跌倒在地。就連那開了靈識的將軍也站立不穩,坐倒在地上!
他回應一笑,道:「我並非著意與你為難,只是我必須去往人間界,而且一刻也等不了。別說幾十年,就是多一天,恐怕就會永遠錯過什麼東西。像你,不能容自己巢穴被它物所佔,而我,也不願錯過此事,哪怕灰飛湮滅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來找你,殺了你,我就知道如何去人間界。」
丹氣一觸之下,陰龍中蘊含的無數凶厲怨念,已令焢明白,這些冥卒並不是甘心情願,而是被某種秘法給生生煉成陰龍。但這怨念本身,即是陰龍威力源泉之一,冥卒湮滅時越是不甘,陰龍神通越大。
「何事如此驚慌?」秦廣王被打斷了工作,盯著衝進殿中的一名鬼役,面色極是不善。
他哼了一聲,身體猛然一抖,體內千點金星呼嘯著盡數飛出。這些金星一離開他的身軀,立時化成一隻只半尺大小的金色蟲子,宛然便是焢內丹幻化成的模樣。千隻蟲子各自尋了一名暗刃鬼眾,飛撲過去大啃特啃,在那張可以張大到一尺的畸形巨口下,無論是身軀還鋼甲,都是一樣的脆弱,一樣的不堪一撕。嚓嚓嚓嚓,蒼野中一時間回蕩著令人牙酸的啃食聲,就連那些暗刃鬼眾發出的連綿不斷的慘叫也無法掩蓋住這恐懼的聲音。
那將軍頭也不回,道:「管他!沙場征戰,有死而已。」
那宮女聞聽之下,又妒又惱,不禁道:「你又要便宜那肥豬嗎?」
它這一蓄力,那道墨綠丹氣去勢立時一緩,灰龍卻藉此時機猛然一聲龍吟,竟自行爆開!灰色霧浪逆流而上,瞬間已將焢的丹氣衝散!這時機掌握的可謂妙到毫巔。
守方士卒精銳遠遠勝過圍營冥卒,而且調度有方,數百軍卒如同一體,不論是單打獨鬥、三五人小範圍配合,還是數十人的突然衝擊,時機把握近乎完美無缺。有數次人數差距實在懸殊,守方甚至打開營門,放了一部分敵軍進營,然後利用營內地形,層層狙擊、節節衝鋒,將進營冥軍全殲。這等用兵之術,已不是尋常冥卒將軍能夠用得出來的。
紀若塵輕輕將欲擒故縱、以退為進與養虎貽患念了幾遍,又向秦廣王望去,道:「看來你與我一樣,也是個看不開的人。我聽說,當年有一隻妖狐來到酆都之外叫門,你們十殿閻王曾大開城門迎接。而你等現在寧可自陷絕地,也不肯對我開門相迎,這又是何道理?」
孫果目光閃爍不定,片刻之後,眼中凶焰漸長,終於一聲咆哮,應承下來!
五上前一步,有些低聲下氣地道:「一大人,這個……今日小姐出行,只有我們四個相送,在這裏多站一會,也是替三十多位不能來的兄弟送小姐一程。還請一大人原諒則個。如果定是要罰,那也該由我一人擔當,與旁人無關。」
第一道威壓如潮水般卷過,營外七千暗刃鬼眾已潰不成軍。將軍已是如此,鬼卒更是不堪,一半暗刃鬼眾已癱倒在地,動彈不得,另一半卻仍屹立不倒。
營外的大將軍愕然回首,但見蒼野盡頭先是一道黑色龍捲衝天而起,然後挾雷霆萬鈞之勢,緩緩向這方行來。雖然相距遙遠,然而腳下的大地已開始隱隱顫動。與那高無止盡、粗達數里的恐怖旋風相生而來的,是無形無質的威嚴,那是不容褻瀆、不容質疑的威嚴,高高在上。
他大步走向軍營,每一步落下,都會引起蒼野大地的轟然震動,岩石構成的營柵搖晃不定,石屑紛紛落下。在他面前,數千暗刃鬼眾如同浪潮般向兩邊分開,沒有一個膽敢攔在他前行路上。這些暗刃鬼眾一邊退去,一邊互相狠斗廝殺。而他每一步踏出,這會有一波如獄如山的威壓成環形而發,席捲整個戰場。於是又有許多暗刃鬼眾瞳孔中色澤轉作暗藍,向身旁同僚揮起屠刀。當一半的暗刃鬼眾倒戈時,場上的局勢已變成屠殺,只有百余名校尉將軍率領著千名暗刃鬼眾苦苦抵抗。
蒼野邊緣,四平八穩地擺著一張八仙椅,正對弱水酆都。八仙椅高一丈,寬七八尺,椅背、扶手、椅面處處刻著栩栩如生的魔怪鬼物,其中椅背中央鐫刻萬里濃雲,雲中龐大無極的焢若隱若現,魔眼如炬,氣勢賁張,似是隨時都有可能離椅而出。
玉童哪裡知道孫果是誰?不過既然是紀大人的故人,想必也是有大神通的。光看那鬼影一身朱紅,便是萬中無一的異品。這位孫果大人先聲奪人,一出世就如此聲勢浩大,實是令人欽佩。
「你已開了靈智,很好,以後這營中所生軍卒,便都由你來帶領。」紀若塵吩咐完畢,便令那將軍自行收攏編整歸順的三千暗刃鬼眾,將他們一一投入冥海源液池中,待化成斬神冥兵。
他微笑,道:「你忍性再強十倍,仍是輸。」
身形決定威能,這是蒼野中一條不成文的規律。在這個方向的蒼野極深處,棲息著黯淵之主冥鳳,據說它雙翼展開足有千里之闊。鬼車平日本體浮遊于蒼野雲霄之上,雖無從探知大小,但至少也是以十里計量。眼前這人高不過五丈,與眾魔神相較,完全連螻蟻都稱不上。可是不知為何,大將軍無論是看著他那雙閃耀著湛藍光輝的雙眼,還是望向身體里千顆星辰的哪一顆,都會自意識深處生出戰慄,那份恐懼,並不弱於面對鬼車之時。
見冥瞳逐漸亮起,瞳孔中央自己的身影已開始扭曲,焢已近乎絕望,尖聲叫道:「那片青瑩雖然含有因果之力,可畢竟是死物呀!別殺我!我把魂魄抵押給你,以後生生世世為你效力……」
不知過了多久,玉童只覺得越來越冷,似乎每一線吹來的風都會將他立刻凍斃。他偷眼望去,見紀若塵依舊凝望著酆都,於是也向那個方向望去。可是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酆都有什麼異常。於是忍不住問道:「大人,您在看什麼?」
那青瑩,還隱隱含有大道蒼茫之意在內,令人只消與它對上,便會暗生無力抵抗的感覺。
紀若塵仰天長笑,九幽熐炎不住自身體中湧出,轉眼間已將方圓百丈之地化作一片火海!
這些金蟲本身都散發著令大將軍都感到戰慄的威壓,那些校尉將軍更是難以抵抗。哪怕是單隻的蟲子,若論威壓品級,只怕也不在他之下。有些校尉或是將軍勉力試圖抵抗時,金蟲便會在身體上張開數只至數十隻魔眼,魔眼一開,暗刃鬼眾的將軍校尉們立時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金蟲噴出一道細細墨綠丹線,直接穿透自己頭顱。
玉童心底打個寒戰,不由問道:「這人是誰?」
見左右兩隊各千名暗刃鬼卒列隊開來,玉童不禁有些氣急敗壞。他與紀若塵聯成一體,哪怕相隔萬里,紀若塵動念之間即可毀他魂魄,就是想降也是降不了。有念於此,玉童把心一橫,罵道:「今日由得你們猖狂!他日我們大人回來,定會將你和那個什麼鬼車挫骨揚灰,讓你們萬劫不復!」
明皇等得急,楊玉環本來一點都不急,但這日艷陽高照,明麗的陽光映得玉石長階明晃晃的,刺得她雙眼微痛。面前這一條白玉長階,似是怎樣走也走不到盡頭。
這等人的輪迴命數也不皆是定死的,往往一世輪迴,冊上已定的命數就會生出些變化來。這些變化之生,則是由此人在這一世中種下的種種因果而定。甚至有些大機緣的,積下的因果直接可以改變數世甚至十數世的劫數運程。也正因如此,這些地府貴人結束一世輪迴,重回陰司的時間也不固定。但那十本貴賓冊乃是前代有大神通的一位閻王所制,他升遷金仙后又專門回到地府重新煉製過這些貴賓冊,因此冊上實有大法力在。每一位冊上列名之人一旦進入地府,都會在冊上有所顯示。
焢背上和身體前後各張開一張巨口,三張巨口同時深深吸氣,身體登時脹大了近一倍!腹中巨口深處,已亮起一點深邃的黑芒!它這一口本命丹氣噴出,下方不論是誰,都要灰飛煙滅!就算那小蟲子躲到地下也是無用,這一擊之威,將可輕易穿透萬丈深岩!
「大將軍怎地還不回來?莫非已遭不測?」那將軍問道。這是一句尋常將軍絕不會問出的一句話。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於此時此景,倒也差相彷彿。
玉童一急,聲音也大了不少,道:「他這是以退為進!萬萬放不得!大人,養虎貽患啊!」
於是她的心,悄悄收緊。
同樣是意念的回應,從量上來說,一個是濤濤大江,一個是涓滴細流,完全沒有可比的餘地。但或單以純凈而言,則一個如融化的雪水,另一個則是至清至凈的玄水。接觸到他意念之時,焢就覺得自己仿如一座無邊森林,這小蟲子的意念則是一點火星,竟令它隱隱有一點刺痛,一點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懼。正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那侍立的將軍一聲呼喝,軍陣左右各開出五百暗刃鬼眾,就欲向營柵攻去。此時數百丈的一段營柵已完全空了,這兩隊暗刃鬼眾一上營柵,立刻就是對那名將軍成合圍之勢。
雖然在焢看來,紀若塵簡直比一個小蟲子都不如,甚至要數百隻魔眼一起發力,方能看清他的面容。但這隻小蟲子其勢洶洶,如一根針,刺得它十分彆扭。
大旗之下,玉童滿面疲憊,頭顱上燃著的藍焰已淡了許多。他身旁立著一名極為高大的將軍,猙獰的銀色鬼面掩去了他的容貌。
「等人?」玉童大奇,在這荒無魔蹤的弱水之畔能夠等來什麼人?不過自從與焢一戰後,這位紀若塵紀大人就實在有些高深莫測了,法力威能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增長。別看他總是微笑,似是對什麼都不在意,然而那隱隱約約散發著的冰寒威嚴卻讓玉童知道,這位紀大人從來沒有像表面那樣高興過。
孫果走到紀若塵身後,恭恭敬敬揖下地去,道:「敢問上仙尊姓大名?」
一萬二千冥兵忽然動了,方陣打散,各自奔向自己的方位,沒有兵刃,就用自己的雙手奮力在死地堅岩上挖掘起來。狂獸戰騎們也紛紛下了騎獸,加入步卒的行列。
紀若塵伸手指地,畫地為牢,於是一塊長百丈、寬百丈、高也百丈的巨岩轟然離地而起!兩道藍色焰線自他雙瞳中射出,頃刻間點燃了這塊浮於空中的巨岩。在熊熊的九幽熐炎中,巨岩迅速溶化,不斷卻蕪存菁,不過一炷香功夫,又一支凶矛修羅在火中成形!
需知升仙之人個性迥異,並不皆是無緣無故的寬洪大量,特別是那些從天上貶下來的,更是不能輕易得罪了。假若地府一眾有司在這等人落難時重重刁難,等人家一遭功行圓滿重回仙界,恢復了大神通大法力,那還能輕易放過了這些個微不足道的地府鬼仙?
這事便就此過去。高力士扶著楊妃,繼續向華清池慢慢行去,一點也不著急。
千裡外,感應到老巢有異動的焢正自疾飛。十萬觸鬚整齊劃一地甩動著,每一下擺動,即會令焢那巨大無比的身體前進十里。焢周身萬隻魔眼圓睜,不住射出蒙蒙黃光,將高空中的罡風排開。疾飛百里后,焢身軀前面尖端忽然裂開,張成六瓣,露出一個極恐怖的巨口來,數以十萬計的倒牙根根豎立!又一聲咆哮噴出,轟鳴著一路遠去,在大地上也留下深深的印痕,更有不計其數的魔物陰靈成了炮灰。
霧線升至千丈高時,尖端已觸及低垂的鉛雲。於是一抹暗紅詭異地沿著雲層蔓延開去,片刻間已染紅了數里方圓的鉛雲。被染過的血雲也有了靈性,竟然開始在雲層中不住遊動,又過了好一陣功夫,血雲終於尋定了一處,不再遊走,開始慢慢聚積起來。
楊玉環師兄扮成的宮女雖然慍怒,但仍對上次遭遇記憶猶新,當下不敢倔強,匆匆離去。
因為不願、也不忍見紀若塵自尋解脫的一生,他刻意地不去看識海中的大部分畫卷。此時此刻,他仍記在心中的,除了前世支離破碎的點點滴滴,就只有青瑩最後化成的如水身影。
他微笑,道:「沒興趣。」
旁邊的玉童大急,在紀若塵耳邊小聲地道:「大人,秦廣王老奸巨滑,要不然哪能坐穩十殿閻王之首的位置?放不得呀!寧可殺錯,也不能放過了,誰知道他暗中是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紀若塵似是早知如此結局,淡淡一笑,手一揮,鬼面將軍即刻頒下軍令,十名斬神冥軍魚貫而出,排列在孫果面前。
孫果眼中閃過一絲怒意,然而強自忍下,依舊施禮道:「孫果多謝前輩成全!」
紀若塵哦了一聲,緩緩放下修羅,盯著玉童道:「是哪八個字,說吧!」
這一聲叫,令剛過了三天清靜日子的秦廣王手一抖,叭的一聲筆上朱墨滴落,在薄記上染了一大片。
大營中央,罡風獵獵,紀若塵獨坐八仙椅中,不知過了多久,方才張開雙目。
高力士嘆道:「娘娘乃是天仙一般的人物,隨口說說,就勝過老奴苦思三年呢!」
他坐在椅上,目光越過椅前的朱紅鬼影,落在遙遠的酆都弱水上。朱紅鬼影並不在意他的忽視,只是不住訴說著雜亂且破碎的往事,它的身軀不住跳躍,如同一團瘋狂的火焰。
營外陰卒大多黑甲黑刃,名為暗刃鬼眾,地府陰卒排名十二。而守營一方軍卒個個身著寒鐵巨甲,持堅盾巨斧,赫然是斬神冥軍,于地府陰軍中位列前三。
孫果自空中摔落,見紀若塵獨立熐炎之海,一手向地,一手指天,當下一言不發,連滾帶爬地衝到紀若塵身邊,牢牢地抱住他一隻腳,再也不肯鬆手。
秦廣王沉聲道:「我只是想來看看,究竟是何等樣人如此膽大妄為?」
他以一己之力,生生將青瑩與焢分開。但無論青瑩抑或是焢,論境界均已晉身魔神之境,遠非尋常魔物可比,縱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力,也能運使得氣象萬千!以他現如今的修為,只應對一邊已是應接不瑕,何況同時力抗兩邊?
一陣無法言喻的劇痛瞬間傳遍全身,措不及防之下,他全身抽搐,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
高力士也不催促,只扶著她一步三停地走,一邊陪著聊些廟堂逸事,村野傳說。轉過兩株昂然挺立的高大雪松,繼續右行,穿過前方九龍湖,北岸華清池眺然在望。
眼見紀若塵行將出手,玉童心內正瘋狂掙扎,最終,對自己性命的渴望還是壓倒了畏懼,戰戰兢兢地叫道:「大人且慢!」
楊玉環頓了一頓,慢慢地道:「我再說一遍!等皇上下詔延請天下有德之士時,就請師父派人向皇上獻禁忌之法。另外你傳訊給安祿山,請他儘快赴長安一行,我有要事相商。」
玉童登時寒意自心底而生,知道一時嘴快,已闖下大禍,一時間牙關打戰,話已說不清楚:「陰險……就是,就是……」
弱水之畔,一時靜了下去。
麾下將軍竟然開了靈智,這絕不是件小事,說明這名將軍前生必是有因果、有功業罪孽之人,絕非無名無姓之輩。不過這件大事,此時他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此時居中穩坐的將軍忽然站起,左臂一抬。本在疾沖的一千暗刃鬼眾同時得了命令,立時剎住腳步,在岩面上整整齊齊留下數百行深深刻痕。
他卻淡淡地問道:「所以你恨?」
焢是否藏有凌厲手段,不得而知,也不必再知道。
饒是孫果定力過人,也不由得發出一聲凄厲慘叫!他搖搖晃晃,在鼎中左衝右突,想要尋出一條出路來。可是熐炎早已燃遍他全身,更向體內鑽去,甚而開始侵蝕識海!
玉童咬牙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大人,您若去了人間界,切記不可鋒芒太露,須得事事小心啊!」
但就算如此,雙方軍力實在過於懸殊,營中斬神冥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雖然營內營外都不時會有冥卒重生,但營外天地畢竟比營內要大得多,補充士卒也要多得多。不過軍營內補充士卒雖慢,可出來的都是斬神冥兵,如此才能抵抗到現在。
這片土地上到處瀰漫著墨綠色的霧氣,雜著濃濃酸臭味。這是焢取食一周后,回巢歇息時排出的穢氣。此綠霧極毒,冥甲大軍駐紮處只是死地邊緣,綠霧並不如何濃郁,但是當陰風送過一團綠霧時,冥卒身上的鐵甲就會鏽蝕一片。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好!這些斬神冥軍,此後就盡數由你統領。我再賜你一點九幽熐炎,你每日以此煉體,日後或會有所成就。」
它雖然隱約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什麼說不上的詭異,但在這些魔神意識的關注下,焢再無退路。
玉童忽然大罵幾句,俯衝向下,從地上叼起一柄匕首,向營柵上全力飛去!
死地地面雖堅,但在萬余冥兵奮力挖掘下,坑連成溝,溝擴成壑,線線相連。若自空中俯瞰,則可見一個巨大的複雜法陣正自成形。前後不過半日功夫,法陣已經完成,眾冥卒早知自己安身所在,各守其位立定,向下挖出一個個半丈深的坑。
此時的孫果高冠道服,手持七寶拂塵,頜下五縷長須飄拂,肌膚嫩若嬰兒,分明是個得道的真人,哪還有半分鬼氣怨厲?他此時雖然氣勢不顯,但隱隱而生的威嚴已壓得鬼面將軍不願進入他身周一丈之地。
紀若塵仔細品味一番,良久方道:「很有些道理。不是你攔我,我倒是忘了此行前,還要替你們布置一番。畢竟我這一去,多半有去而無回。你們追隨我有些時日了,又開了靈智,我這就為你們解說一下蒼野大勢,日後你們趨吉避凶,能有何成就,端看自己造化了。」
貴賓冊上之賓,應到而未到,那會去哪裡?
鬼役嚇了一跳,忙道:「大人,萬萬不可!蒼野三百里已是許多凶厲魔物的活動範圍,萬一遇上這些魔物,就是十萬巡城甲馬盡出,那……那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啊!」
焢取食不分大小,方圓百里內但凡魔物陰氣,都可算是它的食物,一吸之下,如犁庭掃穴,除了少數魔物仗強橫實力和些許僥倖或能逃脫,其餘魔物都會被那龍捲狂風捲入焢的巨口中。是以在焢這方圓千里的巢中,沒有任何魔物敢於活動,也沒有任何魔物能夠生存。
冥軍戰爭與人間界有所不同,冥軍軍紀嚴明,每一個命令都會不折不扣地得到執行。比如但凡冥卒排列的方陣,皆有如刀削般整齊,人間不論哪支鐵軍都達不到這等程度。普通冥卒不知恐懼為何物,但智識有限,較青鬼之流高明不了多少。校尉、將軍智慧要比只知聽令殺戮的士卒高出許多,然而與人間將軍相比仍遠有不及,冥將用兵就是直來直去,非攻即防,絕無變通曲折可言。
文王山河鼎鳴叫數聲,其聲穿金裂石,大放毫光三次,方自回到紀若塵胸中。
「只有八名斬神冥兵出來了?」玉童苦笑,向遠去的將軍叫道:「我們還守得住下一次嗎?」
※※※
空中一點藍芒悄然亮起,旋即向四面散開。無盡鉛雲竟被藍光生生排開,現出一個千丈方圓的空洞來!
營外大將軍冷哼一聲,道:「就是你家大人在此,吾要斬他頭顱,也是等閑之事!」
他微笑:「我自己想辦法。」
然而聽到他的要求,聽到這種居高臨下的語氣,焢立刻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驕傲和怒氣:「六界壁障一開,立生千里陰煞劫雲,威力比之人間天劫只強不弱!以吾魔神之尊,也需散去三千年道行!爾何德何能,敢作如此妄想?」
好不容易朱紅鬼影方才敘述完畢。偌大一篇雜七雜八、毫無條理的東西,隨便哪個人都會聽得頭暈眼花。就是聰明如玉童,也是如在雲里霧裡。
聽完孫果又一篇長篇大論后,紀若塵微笑著搖了搖頭,道:「與我合作?就算你還是人間那個什麼國師,在我面前,也談不到合作二字。」
他身軀猛地一震,體內千點金星一一亮起,宛如從沉睡中醒來,每一點星芒都變成一個小小的焢,千隻焢一齊發出尖嘯,嘯聲直衝天際。焢一成形,立刻就不再受控制,紛紛掙扎著想要飛出他的身軀,但都似撞在一道無形壁障上,紛紛彈回。這些焢凶性更甚,更加大聲地叫著,身上金光大盛,前赴後繼地撲在那無形壁障上,連撞帶咬!
此時在他與大營之間,只有一個大將軍孤零零地站著。
他笑了笑,伸手向茫茫蒼野劃了個圈,道:「這塊地面上,開了靈智、有望成就魔神之道的不知道有幾千還是幾萬個,可是最終的魔神不過寥寥數個而已。如果我現在就煉了你,你還有可能成為魔神嗎?」
一舉剿滅大敵,焢先是覺得一陣輕鬆,又有些惱怒。這場戰鬥遙遙觀戰者可不只一位魔神,自己對上這麼一隻小蟲子居然如此大費周章,還特意問了句來意,可謂丟臉之至。而那小蟲子竟然也敢挑戰它的威嚴,自己魔神之威自然也會令余者置疑。自己本就在眾魔神中位居末座,經這樣一鬧,其他魔神不知會否乘機發難,看來好不容易圈定的取食地界,又要少上千里了。
餘下七個斬神冥兵,合共也就耗去了孫果一盞茶的功夫。
秦廣王也不由得怔住,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無盡海邊緣這一帶,碎岩錯落,綠草茂密,又有片片密林,但並無人煙,其實本就無路。如果勉強說有一條路,那也是因為青衣剛剛便是經此遠去,雖然烏雲踏雪四蹄生風,就連一片足印也未留下,但在這些洪荒衛看來,這也算是一條路了。
楊玉環忙道:「玉環不過一介女兒身,哪懂什麼大事了?方才情急之下胡亂說說,公公可別往心裏去。」
但秦廣王知道,紀若塵此時定是孤身獨坐,正自神遊八荒。
無窮冥焰自下而上,迎著天火劫雲衝去,竟沖得劫雲節節後退!
斬神冥軍身形高大,比尋常暗刃鬼眾足足高出二尺,一個持盾衝撞,就可將七八名暗刃鬼眾撞翻,然後巨斧橫揮,一次又會將三四名暗刃鬼眾掃成兩截。斬神冥軍巨斧揮動時,斧刃上矇著淡淡的灰氣,顯然已有陰氣附在斧上,這一斧的威力就比尋常揮斬足足大出一倍。暗刃鬼眾黑甲不可謂不厚,手中兵刃不可謂不猛,但斬神冥兵一斧掃來,他們甲胄兵刃就似紙糊一般,輕輕裂開。
秦廣王慢慢合上貴賓冊,道:「想你也跟了本王三百年,怎地這點事也弄不明白?孫果果報提升,已是上界有名有錄之人。突然來了地府,也就罷了,可是來了地府卻不到酆都,你怎地拖了三日方來回報?」
數以百計的魔眼同時感到無法忍受的劇痛,剎那間布滿鼓脹的血絲,然後一一爆裂!劇痛一波接著一波,沖刷著焢的意識,痛得它觸鬚亂舞,龐大身軀一陣顫抖,激出無數龍捲旋風!它的痛苦嘶叫立刻響徹整片死原。
見營柵上一將一童雖處絕地,卻矢志不降,那大將軍搖了搖頭,只嘆可惜,可笑。
焢再次大吃一驚,墨綠丹氣與灰龍一觸,它即知這道灰龍實是那一萬二千冥兵陰氣所化,只是那座軍營明明已被自己丹氣化成灰燼,冥兵怎會又凝成了灰龍?除非,除非在丹氣落下前,那座軍營中所有冥卒都已被抹去意識,化成了純正陰氣。無論哪種魔物,都有最重要的兩種本能,其一是生存,其二是取食。這些冥卒怎會甘心舍卻自己身軀意識,聚合陰氣,凝成這樣一頭陰龍?
大將軍極目遠眺,見那道黑色龍捲前,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向這邊行來。隨著他的逼近,蒼野大地開始有節律地震動,應和著他的腳步。
紀若塵踏足之處,就是這樣一片寂靜的死地。
鬼役喃喃道:「只是可能落於蒼野……」
秦廣王冷笑一聲,道:「天下豈有這等好事!」
紀若塵不及閃避,已被焢一口咬住!焢奮力一甩,已自他身上生生撕下一片影霧,然後大口咀嚼,生生吞下!
秦廣王目光陰冷,只一瞪,就讓那鬼役閉上了嘴。鬼役垂首,倒退出殿,匆匆奔向殿後大營頒令去了。他是明白事的,知道如果找不回孫果,秦廣王多半王位不保。在十萬巡城甲馬性命與自己大位之間,如何抉擇,秦廣王已經表示得很明白了。
千隻小焢乍聽鳳鳴,均呆了一呆,接下來卻如同發瘋般拚命撕咬,想要出去。空中青瑩似是被焢激怒,一聲呼嘯,直向紀若塵胸口衝來!
他話音未落,忽然一個巨大之極、響徹千里的聲音響起,森然道:「頭顱在此,怎不來取啊?」
秦廣王冷笑道:「我道你說的是誰!蘇姀大人早在數百年前就曾來過酆都,當時一戰敗盡地府精銳……」
這意念宏大得有如江河逆流,飛瀑倒掛,如紀若塵稍弱一點,直接被意念摧化成塵埃都有可能。然而意念是轟了下去,那小蟲子卻如一塊礁石,任你浪高濤重,就是巋然不動。
紀若塵頓了一頓,方緩緩道:「我自降生蒼野以來,歷經十載,神遊十萬里,其間遇上魔神五尊,焢乃是內中最弱一個。這酆都城中,另有一座內城,內中禁制重重,我也不知是何等所在。只是神遊經過時隱有所覺,內城之域,並非蒼野所屬。閻王十殿所轄,不過是外面薄薄一圈罷了。我後來屢次為難酆都,也是想看看內城中究竟有些什麼。我滅焢之後,鬼車沉不住氣,但也只是遣屬下前來爭奪輪迴之力,自己卻不親來,本意乃是想借我之手,將酆都內城的真相給探出來。你們記著,蒼野諸魔,各有屬地,等閑不會離開。你等求生覓食,須得小心繞開魔神屬領,日後想要有所成就,就要遠行數萬里,尋覓一塊足夠大的取食之地方可。」
「點兵,出征。」他吩咐道。
提及其餘九殿閻王,秦廣王不由得怒意上涌,恨聲道:「豎子不足與謀!那些貪生鼠輩,不提也罷!明明已是山窮水盡,卻寧可多偷生幾日,也不敢出城一步!我此番前來,就是要告訴你,休要以為自己魔威衝天,便可為所欲為!我蔣某人雖然不才,卻也不懼你!而且你多行不義必自斃,做下的那些事,我等雖然怕上界知曉,難道你就不怕?哼,待真仙下界巡視之時,就是你伏誅之日!」
那鬼役壓低聲音,回道:「是人間界當朝國師,孫果。」
四名洪荒衛一齊轉身,向一見禮。一玉冠束髮,輕袍博袖,懷中抱個竹笤,周身卻片塵不染,自有三分煮酒東山,掃雪松下的悠然出塵韻味。
紀若塵揮手處,修羅已在掌中,於是他抬眼望向空中凝成一團的血雲,瞳中熐炎猛地燃燒起來!
轉眼之間,除了一個大將軍外,所有還在反抗的暗刃鬼眾都被這千隻金蟲啃食得乾乾淨淨!大部分金蟲心滿意足,飛回他的體內,仍有百余只金蟲意猶未盡,將已歸順的暗刃鬼眾也撲倒在地,接連啃食了四五百人,方才罷休。
紀若塵不答,伸出左手,掌心中幻化出一片蒼野,上面隱約可見零星散布的鬼影,正是他出生之地。鬼影中,有一個朱紅鬼影顯得極是醒目,紅得如同跳躍的血焰。縱是透過紀若塵化出的幻象,玉童也可感覺到朱紅鬼影那凄厲的怨氣。
就在玉童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視野里出現一葉輕舟,正自弱水盡頭永恆不消的迷霧中悠悠蕩蕩駛出,舟頭立一人,舟尾一個擺渡人,便再也沒有第三個人容身之所。
秦廣王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在紀若塵前那麼一站,不得不說頗有幾分王者之風。
他看都未向大將軍這邊看上一眼,伸手推開軍營大門,大步走了進去。三千歸順的暗刃鬼眾也跟著魚貫而入,然後轟隆隆一陣巨響,兩扇巨大營門徐徐合攏。
鬼役硬著頭皮答道:「是……」
雲洞之中,只是耀目欲盲的光!隨後如天破,有無窮的劫火自雲中傾瀉而下!
「成全?」紀若塵淡然地道:「你此刻心中定然恨透了我,恨我趁你靈智初開時就哄騙你交出魂魄,為我永世效死。只是你現下魂魄已在我手,不得不屈服罷了。」
焢驟然衝上,小小的身軀來勢如電,完全不及閃避,而它身軀前端張開,化成一張足有尺許方圓的大口,這張遍布利齒的大口,幾乎佔了它身體的一半!
斬神冥兵聲威赫赫,一名尋常軍卒對上暗夜鬼卒的校尉也能不落下風。只是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少,以一當十都嫌不夠。往往一名斬神冥兵沖入敵陣,奮力搏殺十余名敵手,結果後面卻湧上二十余名暗刃槍卒,數十桿鐵槍齊出,斬神冥兵身上的寒鐵甲也擋不住這許多攢刺,被紮成刺蝟。
饒是秦廣王見多識廣,這番雲中行、風裡走,自弱水上飄飄蕩蕩地過,隨時都像要摔落般,也驚出一身冷汗,兩腿發軟,落地時身體一晃,險些坐倒。他向弱水對岸望去,雙目所及處卻是一片弱水上茫茫白霧,以他目力根本望不過弱水去。
華清池中早注滿滾熱的溫泉,香湯花瓣業已注入灑好,池四角各有石爐,燃起蘭麝之香。明皇一身黃綢薄衫,赤著雙足,正沿著華清池一圈圈的踱著步。他已等了足足一刻辰光,楊玉環仍未趕到,因此心底的火,燒得正旺。
※※※
這人高僅五丈有餘,論體型與大將軍之主魔神鬼車相去甚遠,甚至不如鬼車一個頭大。且身軀隱隱透明,分明是蒼野中最不稀奇、也是魔物最低等形態時方會出現的影霧構成,不過他身軀中金瑩點點,就似綴了千顆星辰。
焢更加不忿,剛想爭辯幾句,忽然發現他雖然在笑,可是冥瞳中卻是冰冷之極,於是心底一顫,叫道:「不要……不要殺我!我可以將所有的法術神通都教給你,都是魔神方能用的神術!」
影霧繚繞間,他身體已恢復成往昔模樣,在八仙椅中坐下,淡淡地道:「你以為跑得了嗎?」
玉童目力卓異,相隔數十里已看清來人竟是秦廣王,心中驚佩之餘,立刻大讚道:「大人果然法威無雙,竟然能令秦廣王孤身來迎!玉童實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大人戰焢,大勝歸來后,行事實是高深莫測,如我這等愚笨資質,根本無從揣測大人威能之萬一。如那孫果生有異相,甫一出世即被大人以無上神通尋著,簡單幾句話就令他墜入彀中,實是陰險之至!」
弱水驟降十丈,又聽一聲轟鳴,酆都崩壞十里。
楊玉環一邊與高力士說笑著,一邊揚了揚手中的玉如意。後面跟著的宮女中立刻走上一人,接過了綠玉如意。
只數息功夫,他已應付維艱。看到掌上燃著的九幽熐炎逐漸染上一層青色,紀若塵面色大變!青瑩忽然化作一片如水青光,竟然自九幽熐炎中脫出,浮於紀若塵頭頂,不住盤旋。
營柵之上,那將軍鏈錘緩緩提起,直指營下大將軍,殺氣漸漸升騰,若一道灰龍,扶搖而上!
他半跪于地,只凝望著浮於空中的青瑩,若有所思。
紀若塵眉頭微皺,又問道:「你們不是一共有十殿閻王嗎?見我在這弱水之畔落座下營,怎地只有你一個出來?」
「三十六!你胡說什麼!小姐吉人天相,法力通神,怎會有事?你才出世幾年,哪裡知道什麼。」五猛然喝道。
紀若塵聞言,修羅反而揮得更是大開大闔,他盯上了這具體而微的焢,可是冥瞳中光影流轉,完全映不出焢的影子。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