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玉大善人直在階前立到日薄西山,方才回到書房,將房門牢牢關起。
鎮心殿深處的石牢中,吾家單膝跪地,正等候發落。
於是紀若塵又坐回太師椅上,雙目緩緩垂下,身形也變得越來越淡,那道無形無質的威嚴漸漸向四方散去。他徐徐道:「我要神遊幾日,想些事情。扳倒李氏皇朝之事,暫就交給濟先生了。先生且想想方略。」
見女子向自己跑來,走路仍不利落的張屠戶大笑道:「莫非剛才事沒完,你還想跟俺續個姻緣不成?」
濟天下一怔,眼見紀若塵坐于椅中,逐漸融入虛空,不由得頓足苦笑,自嘲道:「唉,你說得倒輕鬆!我只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扳得倒整個朝廷?!」
好不容易,紀若塵方張開雙眼,道了聲:「好茶!」
紀若塵雙目驟開,瞳中星光閃耀,仍是一片淡淡虛影的右手探出,一把將面前哼哼嘰嘰的中年文士一把提到面前。
濟天下的手已放在門板上,忽然抬頭看了看天,天早已黑了,密密的墜滿鉛雲,讓人心裏又堵又寒。一陣冷風忽地吹來,濟天下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不禁罵道:「這賊老天!白天還是好好的,怎地這會就是這麼重的雲了?看這樣子,還有數日大雪好下。」
相府正堂中開著三席,楊國忠居中而坐,席上都是家裡族中之人,也有幾個得意門生在席。楊國忠正自談笑風生,講著些宮中趣事。除了楊元儀時不時打斷插話,其餘人都是屏息靜聽,在合適時機方歡喜讚歎一番。
如若玉玄真人仍掌丹元宮,想必定要與黃星藍好好爭上一爭。
濟天下看了一眼天色,此刻午時方過,依著相國府的規矩,正是午歇之時,環兒此刻過來的用意再是明顯不過。濟天下雖好銀錢,甚而有時勝過自家性命,卻也不是只進不出的鐵公雞,使起錢來十分大方,待這環兒更是優厚,她也就加意奉承,兼之這濟天下看似文弱,實則精壯過人,更是憑添了她三分春意。這環兒若是情動了,直可纏絞得濟天下酥麻到骨子裡去。
小女孩穿著緞底軟鞋,走路輕盈,腳下無聲。濟天下一介書生,六識與常人無異,紀若塵亦正是心神激蕩之時,一時不察,就這樣讓那小女孩闖了進來,將紀若塵瞧了個真切!
紀若塵再一招手,那文士便又飛進他的掌中。文士看起來也是一個識大體、知進退的,知道抗拒不得,當下苦笑一聲,手腳下垂,索性放棄了抵抗,也不叫喊,聽任紀若塵處置。
環兒直恨得心底里都麻痒痒的,不懂怎地一個妙人就忽然變成了木頭。好在濟天下賞她的銀錢細軟多了一倍,總算慰藉了她傷痕纍纍的心兒,還有些富餘。
女子服侍他吃過,自己將乾菜樹皮煮成的東西胡亂吃了幾口,便提過一隻木桶,準備出去提水。只是看她那婀娜弱小的身子,也不知能不能提得動這麼大的一桶水。
青年書生雙眉幾乎鎖到了一起,喃喃地道:「怎地還是孫果?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孫果回頭向顧素水望去,見她面色慘白,卻還立在自己身後,於是微笑道:「你不怕我?」
至於張屠戶,初時仍有些不忿,族中有些潑婦還會上門叫罵。只是孫果手段極辣,不論來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律打斷四肢了事。在這偏遠地方,這類宗族仇恨多是通過械鬥解決,張氏宗族中壯年男丁都被孫果打殘,這才想起報官告狀。奈何當時方圓百里內鄉紳地官都成了孫果領先,其後孫果勢力更是愈加龐大,張屠戶一族畏懼起來,終於舉族遠遷避禍。
張殷殷嗯了一聲,仍是心不在焉的道:「是嗎?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蘇姀千年束縛一時盡去,當下輕輕一笑,自語道:「現下世道變了呀,什麼妖魔鬼怪都敢跳出來橫行。他奶奶的,看姐姐我這次可會輕饒!哼哼,一人一個耳光,統統扇扁了你們!」
張殷殷以手托腮,平平淡淡地道:「與這件婚事無關吧。楚寒各方面都很不錯,我沒什麼可不滿意的。我只是喜歡坐在這裏,喜歡看這裏的雲,喜歡……跳下去。」
濟天下大喜,長揖到地,道:「多謝紀少仙!」
一入書房,濟天下便見楊國忠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轉來轉去。楊國忠剛說了句「先生,您看這牝雞司晨……」,濟天下心念如電,不待楊國忠說完,便一揖到地,大笑道:「恭喜相爺!」
濟天下一挺胸,氣勢又升,朗聲道:「休說君子,縱是神仙,要于這世間辦事,也自離不了銀錢。所謂良將不差餓兵,即是此意。你看,就是屋中這丫頭環兒,隔些時日也要與些首飾細軟,她才服侍得盡心。這盡心與敷衍之間的滋味,可實是天上地下!」
濟天下斬釘截鐵地道:「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各有其價。多了不必,少亦不足。我就值兩百兩,一枚銅板也不能少!」
一刻之後,張殷殷已隻影單劍,出了太上道德宮宮門,如風遠去。
一眾下人們噤若寒蟬。玉大善人將女嬰交給穩婆,命喂她吃奶,自己便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回房去了,打算好好喝上一碗參湯壓驚。
濟天下小心掩好門,方苦笑著在紀若塵對面坐下,問道七日神遊,可有收穫?
饒是紀若塵蒼野縱橫十載,斬殺過萬千魔靈,這一刻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女孩兒生得極漂亮,又有一種天生的鍾靈氣息,倒讓他有些下不了手。不然的話,別看他此時還無實體,但一口九幽熐炎吹出,也能輕輕易易地焚了她的三魂七魄。
張殷殷自地府歸來后,便將紀若塵忘得一乾二淨,黃星藍還有些歡喜,畢竟經歷過這許多風波后,張殷殷與紀若塵實是很難有個結果。其後紀若塵身殞消息傳來,黃星藍更是暗自慶幸,如果張殷殷還記得紀若塵,以她的性子,說不定會再入一次酆都地府。
楊恕向宛儀元儀各望一眼,嚅嚅地說不出所以然來。三人自小玩到大,他素來被姐妹兩個欺負得狠了,畏懼早種在心底,這時哪裡還告得出狀來?
濟天下博覽群書,道典也讀過不少,聽了不禁暗自苦笑,心道這些菜肴雖精,畢竟仍是凡人果腹之物,您還真當是仙果玉液哪?他心中如是想,嘴上當然不會這麼說,只含笑道:「上仙目光如炬,小生拜服。」
紀若塵此時正伸手撈了一條蒸全魚,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方整條扔入口中。蒸魚入腹,便有一小團黑霧生成,將那魚裹了,頃刻間化得乾乾淨淨。紀若塵皺了皺眉,又取過半隻肥雞,同樣直接吞了下肚。如是風捲殘雲般,轉眼間一桌豐盛酒菜便都入了他的腹,只給濟天下留了點湯湯水水。
女子用力想抽回左手,奈何張屠戶力大,抽了幾次也未能抽回,情急之下叫一聲「你休想!」,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木桶掄起,便向張屠戶頭上砸去!
紀若塵回味片刻,方道:「味道各異,可於修行全無用處。」
濟天下苦笑頓足道:「你你你,你將這等大圖謀都說了出來,哪裡還由得我不從嗎?助你是死路一條,若是不助你,你又焉有不殺人滅口的道理?」
臘月底,洛陽突降大雪,三日不停,平地雪深尺余。富庶人家自有炭火錦裘,只是苦了城裡城外的窮人家,瑟瑟抖著,還得忙碌生計,籌辦年貨,肚子里不住咒著老天,面上還得堆出笑臉,在外人面前說道瑞雪兆豐年,這等大雪,正是因相國大人回洛陽才帶來的吉兆。
紀若塵是在飛墜著,但又似不是。有時山川雲峰與他一同墜下,在他眼中,這些氣象萬千的山巒就是靜止不動。又有時萬千景象如瀑而下,比他下墜速度還要快得多,由是在他感覺之中,自己反而是在冉冉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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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狂風驟雨般訓斥登時把楊宛儀嚇得傻了,直至楊國忠含怒拂袖轉入後堂良久,她才怨毒地盯了楊元儀一眼。楊元儀哼了一聲,毫不示弱地回瞪過來,而後方趾高氣揚地離去。
濟天下懸在半空的心這才放下,轉頭望去,見是房中的丫頭環兒。這環兒生得彎眉細目,豐腴白凈,頗為甜美可人。此刻環兒拉著濟天下的衣袖,輕咬著下唇,白嫩的麵皮下透著嫣紅,眼中水汪汪的全是情意。
青年書生眯著眼、逆著陽光向外望去,只見房外圍了七八條壯漢,手中各執棍棒草叉,一個個滿面橫肉、相貌猙獰。這些都是張屠戶的族人,一起過來尋仇滋事的。遠處已有不少圍觀的村人,但畏懼了這群人的凶蠻,都遠遠立著,不敢過來。說起來顧素水也是顧家長房的女兒,只是為著孫果與顧家斷絕了往來,那些顧家族裡的人,都不願為她招惹上張屠戶這等潑皮無賴。
此時此刻,獨坐房中的紀若塵雙目忽開,左瞳中現出一朵紫蓮,正自綻放!
此後孫果又施展手段,為地方父母大員鎮宅捉妖,想那些尋常鬼魅穢物,哪逃得出孫果的手心?自然效應如神。
又是一月過去,一個背負長劍的俊美青年來到小鎮,徑入玉府,說是得了天機,要來此處捉拿妖孽。那些北萊山寨上大碗吃酒的好漢們照樣一擁而上,卻被這青年揮出一道電光,電得半身焦黑,倒地動彈不得。玉大善人面色慘淡,口中叫聲妖道,搶過下人手中一根桿棒便要出來拚命,哪知旁邊一隻纖纖素手伸出,按住了他的手。
天海此來重任在肩,紫陽真人也不願怠慢,好在前次楚寒與石磯上西玄山時,對道德宗年輕一輩傑出弟子均已見過,雙修伴侶選擇起來也就容易了許多。
濟天下面上訝色一閃而過,便正色道:「本朝天子姓李諱隆基,別號明皇。」
洛陽城外一番客套后,楊國忠終於前呼後擁的入了相府。他卸下銀甲,在正堂坐好,受過宗族眾老、妻妾兒女的參拜,方得餘暇喝一口茶。
張屠戶眼尖,眼珠一轉間已看到灶台上放著的木薯,當下笑道:「看來你那堂弟又接濟你了。當初你從顧家離開時,可是說過再不受顧家一米一線吧?怎麼,現在卻忘了當著全村人說的話了嗎?是不是不收這些東西,你那死鬼相公就要餓死了?」
此時看得仔細,這中年文士面相生得堂堂正正,雙目細長,眉若利劍,面色如玉,骨骼寬大,頗有清奇出塵之意,實有那麼二三分人中龍鳳之相。只是刻下被紀若塵提在手中時,他面上滿是驚慌失措,雙手舞動,口中咿咿呀呀的叫也叫不出聲來,哪還有半分讀書人的風骨在?
孫果抬眼向圍觀的顧家村人望去,微微一笑。一眾村人早被眼前的血腥嚇破了膽,孫果這一笑,在他們眼中無異於閻王相召,於是哭爹喊娘,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散了。
濟天下引經據典,口若懸河,紀若塵只是安靜聽著,直至濟天下被叫去相爺書房,他也未置可否。
黃星藍心中牽挂著女兒,見楚寒人品樣貌才學道行無一不是萬中無一,心中便十二分的滿意,當下提了張殷殷出來。楚寒曾見過張殷殷一次,對這外媚內烈的女孩印象也是極佳的,而且他此來也無特定人選,心灰意冷之時,選到哪個是哪個,當然一口應允下來。
「你讓不讓?」女子咬牙道,握著木桶的手過於用力,指節已發白。
濟天下是生了一隻陰陽眼的,當下便看到有一道隱隱黑氣慢慢自地下滲出,逐漸飄入紀若塵鼻中,與他融為一體。饒是濟天下行走天下,此時也不禁覺得陰風陣陣,遍體生寒,就似房中完全沒關門窗一般。
吾家道:「我們只知道公子身故的時間,何時何地均不知道。我只聽說,公子那次下山後,好像是向無盡海去的。」
忽然有若一道電光划亮識海,她猛然跳起,大叫一聲:「紀若塵!」
張殷殷如風般衝到吾家面前,縴手抓住吾家鐵甲胸口,一發力竟然將他提了起來,叫道:「他怎麼樣了!?你告訴我!」
楚寒聽后,獨坐一夜,直至天明時分,方收拾行裝,向天海老人及紫陽真人稟告說準備下山,要隨張殷殷東行,陪她去收撿紀若塵屍骨。
濟天下心神一松,全身上下登時冷汗湧出,濕透重重冬衣。他再也不敢停留,慌忙奪門而出,哪知才出門檻,衣袖就被人一把拉住!
張殷殷點了點頭,理理紛亂的秀髮,便向太璇宮飄然而去。
入夜時分,玉大善人驚魂初定,心中記掛著女兒,便又向東廂房行去。還未到房門前,便見服侍女兒的老媽子一臉驚慌地沖了出來,差點撞在他懷裡。
「他是怎麼死的,死在哪裡?」張殷殷問,語氣平淡的如同在談論一個不相關的人。
此際紀若塵已睜開雙眼,望著一桌飯菜,若有所思。他坐處距離環兒不過一尺,環兒卻全無所覺。她聽得門響,立時回過頭來,眼波蕩漾,向濟天下軟綿綿地叫了聲「老爺」。
不知過了多久,吾家長嘆一聲,道:「那空的地方,本來是有一個人的。」
濟天下便入院,登堂,入室,不出所料,卧房中已布置好了一席精緻家宴,環兒已鋪好了床帳,正將一個熱熱的銅炭爐塞進被窩裡,要為濟天下暖被。當然,偌大一張床區區一個炭爐怎夠?還要環兒那豐腴身軀才暖得起來。
只留下道德宗一眾大小雜毛面面相覷。
村裡百來戶人家,最東首處坐落著一間破敗草房。房頂上蒿草散亂,泥牆開裂,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這間草房讓人一望便感覺到寒冷,也不知房中人是如何度過這整個冬天的。
張屠戶措不及防,登時額頭被木桶砸個正著!吃痛之下自然放開了她的手,又伸手在頭上一摸,便見了一手的鮮血。
一股寒氣自玉大善人心底升起,他強作鎮定,向左右問道:「她都吃了些什麼?」
輪到石磯時,倒是橫生波折。她縴手一抬,直接點出了尚秋水出來,道除了此人,旁的誰也不選。尚秋水面上血色盡去,周身冰涼,幾乎動彈不得,卻是死也不肯相從。這一對鬧將起來,聲勢之大倒是出乎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意料。接下來的數日,石磯將尚秋水追得滿山躲藏,但無論使何手段也無法令他屈服。石磯豈是容易相與的?她惱羞成怒,一次拿住了尚秋水后,便當場撕破麵皮,欲行那霸王硬上弓之舉,若不是天海老人及時趕到,便要給她得了手去。說來也怪,尚秋水明明道行高過了石磯,但就是對她怕得厲害,好似見了天敵一般,十成道行發揮不出三成來。
濟天下與紀若塵面面相覷之際,那小女孩一手掩口,一手指著紀若塵的下身,脆脆地道:「你怎麼沒穿衣服?咦,你這裏和我長得不一樣啊,是不是這就是姐姐說的,男人的雀兒?就是這個東西可以讓女人懷孩子嗎?」
臘月二十八,雪住天晴,東都洛陽滿城鑲銀,迎來了官道上數百人壯馬肥、戟亮甲明的悍猛禁軍鐵騎,當朝相國楊國忠正在隊伍中間。只不過他並未如朝廷其他大員那樣乘坐八抬暖轎或是六乘車輦,而是乘一匹高頭白馬,身披亮銀軟甲,軟甲上再罩雪色貂麾,便這樣頂風踏雪而來。
憑著這個不怎麼說得過去的借口,孫果便留了下來。前三月將這副新皮囊滌塵埃、築道基、養元氣,三月後便在地方行走,廣交名紳鄉官,稱自己為清元真君夢中授以仙書,通曉神仙之道。起初眾人多有不信,孫果便為人祛病施藥,藥到病除,於是乎鄉人捧為神仙。
但這些記憶體驗過於真實,一一掠過之際,宛然也如活過了如此一世。只在瞬息之間,他便已輪迴過了千秋萬世。
濟天下不知如何介面,只得連聲稱是。
時值多事之秋,無論是雲中居還是道德宗,如能多一個上清修為的門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事。雲中居此時與道德宗結親,另一層意思是告訴天下修士,這場大亂,雲中居決定站在道德宗這一邊。
但他剛衝上一步,便見那根木柴在眼前急速擴大,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便綻裂開一片血光,隨後是天旋地轉,黑暗也撲面而來。
雲中居這門雙修法對天資要求極高,道德宗如此大的門派,年輕一輩的女弟子中能夠修習的也不過張殷殷、姬冰仙、含煙等寥寥三五人。黃星藍既然先提了殷殷,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略略商議,便將這事定了下來。
玉大善人心頭一陣大跳,拎起衣襟,忙衝進房去。一進門便見大床上只躺著女嬰,正望向他笑著。女嬰眉目如畫,已依稀有了三分絕世佳人的模樣,只是那身體……卻是比下午方生出來時大了不少,至少長出一個手掌的長度來。
※※※
他自怨自艾一會,隨手拾起几上一卷書冊,重重在自家頭敲打了幾下,舉步向外走去。
張屠戶粗重的鼻息不住噴在她的臉上、脖頸上,獰笑聲在她耳邊回蕩不去:「小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俺就在你那死鬼相公的邊上幹了你!看你爽是不爽!媽的,你再亂動,俺就先捅翻了你的死鬼相公,然後再慢慢搞你!」
楊國忠雙眉緊皺,道:「這是大凶之兆,本相何喜之有?」
紀若塵安然在房中太師椅上坐下,端起旁邊几上的茶杯,輕啜一口,閉目細細品起茶來。他此刻形體仍是九分虛,一分實,望去只是模模糊糊的有個影子。那一口茶,化作一條筆直碧線,自喉中直落腹中,然後化作一團碧霧,盤旋不休。
那女子本是驚得呆了,見他吐血,這才回過神來,猛然哭出聲來,撲過來叫道:「相公!你終於醒過來了!」
書廳迅速在紀若塵眼前放大,就在他思忖著此次要經歷這三個童子中哪一個的荒淫人世時,卻見那中年書生的清瘦面容端端正正地衝來!
主院正堂中,黃星藍憑窗而坐,面色憔悴。張景霄在世時自來對她愛護倍至,幾乎什麼難事雜事都未讓她做過,因此她雖然修為高深,對宮中事物、人事傾軋卻幾乎全無經驗。現下景霄真人已殆,黃星藍自己也為了拔起八根釘住蘇姀的鋼釘而修為大損,因此已難於壓制幾位師兄弟。但權勢從未在她心中有過位置,此時此刻,唯有一個張殷殷方能令她如此憔悴。
玉大善人雖然嚇得不輕,可見女嬰性命危在旦夕,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力氣,竟然身軀一扭,一隻白生生的手掌竭力向前探出,居然趕得及,堪堪墊在了女嬰頭下!
隨著地火波動,院中積雪上開始鼓起一個個小包,無數螞蟻蟲蝥正源源不絕地自破雪而出,在雪面上漫無目的地瘋狂亂爬,直至凍死為止。一時間銀白如境的積雪上竟布滿了黑色斑點。偌大的洛陽城中,孤貓野犬之類的早已蹤影全無,一隻只烏邪麻雀紛紛自棲身巢中飛出,拚命向洛陽城外飛去。初時尚是三三兩兩的,到後面便是成群結隊,一片片有若烏雲。有那晚歸的行人見了,開始還嘖嘖稱奇,但見大群鳥雀不要命似地飛走,心中便似擱上了一塊冰,逐漸就變了臉色,一個個紛紛加快腳步,趕回家后一邊向家中婆娘訴說路上遇到的異象,一邊飲酒壓驚,就連那不擅飲的也都多喝了兩杯。
若是換了意志稍薄弱些的人,恐怕早就迷失在這無窮無盡、真幻難分的體驗之中。不過紀若塵心志本就堅毅,于蒼野中吞噬無數鬼靈幽魂,早接觸過無數魂識中的記憶。又曾在神遊之時,更將方圓數十里內一切變化皆收攝於心,眼前海量記憶體驗紛至沓來的情況,並不如何令他震驚。
嘩啦一聲,架住濟天下身子的花架轟然倒塌!
年節時分的洛陽是極寒的,濟天下又有了些年紀,火力不如那些年輕人來得精壯,一陣寒風襲來,登時就打了個寒戰。此時院門內透出的柔和燈光與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便是十分誘惑了。
那青年就似沒聽見屋外一路遠去的罵聲,先仔細打量了一番屋內,然後起身下床。只是他剛走了兩步,腳下就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又噴出一口鮮血來。他面上有些詫異,不由得皺起眉頭。
玉大善人一陣失神,道:「洛陽?那不是要走上一個月?」
相爺吩咐,下人自然全力執行。連那幾個四體不勤的門生也放下身段,掖袍挽袖,下場捉雞。這隻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母雞別看生得肥實,撲飛起來倒頗見輕盈,樹梢牆頭,池邊石后,都是它藏身閃避之處,一時間將相府眾人狠狠羞辱了一番,只可惜雙翅難敵眾手,終是被某僕婦的一雙肥掌牢牢按住。
紀若塵吹出一口碧綠茶氣,徐徐道:「不知為何,我對濟先生總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似乎曾在哪裡,抑或是哪一世里見過。濟先生實懷大才,我正有藉助之處,所以此來,就先在先生這裏住下了。我來此界所圖實在不少,須得一一辦來,其中一件,此時也不妨說與先生知曉……」
楊國忠目光如劍,濟天下卻夷然不懼,沉聲道:「放眼天下,唯有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可為相爺之敵!」
濟天下便也橫下一條心,向紀若塵道:「不知你只是要我聽命於你呢,還是要我全力投效?」
雲中居派到道德宗結親的不是旁人,正是楚寒與石磯。說是結親,但據天海老人講,實是雲中居掌教雲中金山結合派中古藉,悟出一門雙修之法。此法極是霸道,可令修鍊之人道行迅速提高,如有足夠靈藥配合,則進境會驚人之致,據說數月之內即可修入上清之境。但此法對修習者資質要求極高,對兩派來說,找些稀罕靈藥反倒是容易得多了。既然是雙修,當然修習之人要結為道侶,而且此法只能有一人修習雲中居心法,另一人必須是別派子弟,因此天海便帶著楚寒、石磯再上道德宗。
濟天下當此處境,心意沮喪,將上仙什麼的敬稱都拋到了一旁去。
就在此時,偏廳的門忽然打開,一個六七歲、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沖了進來,叫道:「濟先生,你昨天出的對聯我對出來了……啊!」
青年書生眉頭皺得更加緊了,本想將女子揮開,但想了一想,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道:「先不忙哭,我既然醒了,就不會再沉睡。方才那人喚的是我嗎?你又叫作什麼?」
眼見女嬰頭下腳上,就要摔落在青石地上。地上雖鋪著厚絨地毯,可是她才剛剛出生,腦門都是軟的,哪裡禁得住這樣一摔?一眾下人們只顧得驚惶失措,又有誰敢來救一個剛生下來就能口吐人言的女嬰?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忽然從濟天下身側探出頭來,向面無表情的紀若塵吐了下舌頭,道:「不過你生的真是好看!嗯,就像……就像一柄要殺人的劍!總而言之,你比姐姐喜歡的那些軟綿綿的堂哥公子們強得多了。要不我來喜歡你吧,你陪我去參加宴會的話,一定能把那些人都比下去!」
臘月二十九,相府池塘中忽有一朵古蓮破冰而出,于冬日盛放。古蓮大如海碗,色作深紫,蕊若火焰,蓮瓣邊緣處綴著閃閃金絲,端的是妙不可言。這異事自然早有人報給相爺,楊國忠看了后,若有所思,吩咐封了後花園,不許人隨意走動。
楊國忠素來痛愛這一雙冰肌雪膚的女兒,也知她們自小不合,自元儀懂事時起就打到現在的。當下拍拍她們,示意稍安勿燥,反向立在一旁的兒子問道:「恕兒,你來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苦思冥想之餘,他又打量一番周遭,家徒四壁的草舍,空空如也的米缸,女人清秀的面容、細嫩的皮膚、瘦弱的身軀、破爛的棉衣以及布滿老繭的雙手,似乎都在訴說著過往一年是多麼的艱辛。看她的容貌身段,顯然年少時是不曾缺過衣食的。眼前所見的一切,悄然間,在孫果心頭墜上了一顆小小的石塊。
下人們定下神來,這才一擁而上,將玉大善人扶起,但均不敢碰觸女嬰一下。玉大善人環顧一周,細目中閃過一絲殺氣,冷道:「這個……玉童乃是我玉某人的千金,今天的事,你們哪個敢多嘴,泄露了一字半句出去,可別怪我玉某人翻臉無情!」
玉童來去甚快,出門不過一盞熱茶的功夫,便已回了玉府。至於那俊美青年,此時早成荒山中的一具乾屍。玉童甚至連他姓甚名誰,師承何處,都不知曉。
在這去舊迎新之時,道德宗九宮同樣張燈結綵,只是喜慶味道實是有些淡薄。自從破解了圍山之困后,道德宗與天下群修便陷入輾轉仇殺、不死不休之局。諸派在道德宗破圍那日死傷慘重,於是朋友、兄弟、姐妹、親族、師門長輩,許許多多與死傷者掛得上邊的不斷站出來,要報這血海深仇。道德宗在外行走的弟子折損了,宗門也不能坐視,如此輾轉報復,血仇日深,真應了紫陽真人的預見。
她頭也不抬,冷冷地道:「張屠戶,你又來做什麼?」
濟天下登時全身冰涼,不敢稍動!只聽得一個甜膩膩的聲音自旁傳來:「老爺,老爺?你這是怎麼了?」
楊元儀又豈是個肯示弱的?當下佔了楊國忠右膝,叫道:「明明是她不講道理,現下倒反咬一口!」
紀若塵沉吟片刻,雙目驟然一亮,道:「這個李隆基,是不是還有個妃子叫做楊玉環?」
那身影正是地府中被蘇姀收伏的吾家,此際他不知有了什麼際遇,已有了自己的身體。聽得張殷殷詢問,吾家不答,反而問道:「殷殷小姐,你現在想要做什麼呢?」
圍觀的張氏族人一個個只覺得牙根發酸、胸口抽緊,幾乎人人都想到如果這一下打在自己臉上會如何如何,一口氣幾乎抽不上來。
玉童一怔,然後嫣然笑道:「這一世我托生在這裏,本該待上三年,盡一盡父女之誼。只是我心中掛著主人之事,實在是放不下,不得不提早去尋找主人。」
張屠戶一抬頭,猛然倒抽一口冷氣,只見那已卧床一年的青年書生竟然坐了起來,眼中閃著幽幽的青光,一隻看上去綿軟無力的手正抓著自己頭髮。看他那單薄樣子,無論如何也與自己感受到的大力聯繫不到一起去。那青年面無表情,周身散發著森森鬼氣,青幽幽的一雙眸子實不似生人所有,那一身非人的大力似也在證實著這一點。張屠戶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還是有些敬鬼畏神,不禁顫聲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他這一笑,當場卻將那文士嚇得面色發青,顯然那文士年紀一把,膽子卻是極小的。不過或許是聖賢書讀多了的緣故,他鎮定功夫還算不錯,定了定神之後,吸一口氣,養神于胸,而後鏗鏘答道:「我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
那女嬰只哭了兩聲,就收聲不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轉個不休,打量著玉大善人。眼見這女嬰如此詭異,玉大善人的笑容登時僵在了臉上,院中的下人們也覺察到些許不對,似乎風驟然冷了起來。一時間,整體庭院中都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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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雞伏誅,家宴重開,但楊國忠心事重重,早沒了興緻。就在此時,遙遙的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聲,聽那怪異聲調,顯然又是雌雞,而且不只一隻,似乎全洛陽的母雞都在這入夜時候引頸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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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方蒙蒙亮,小鎮中居民便已晨起,出門的人都是一聲驚呼!在這冬未盡,春方來的時節,滿鎮的桃樹竟然一夜花開,而且結了累累果實。只是那些鮮亮中透著紫紅的誘人果子,分明是李子!
楊國忠也驚得一顫,隨即面上便浮起一層黑氣。席上門生見座師發怒,立時跳起,奔出堂外察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打擾相府夜宴。
幾個門生出了正堂,便無聲息了。楊國忠心中煩燥,不等回報便徑自起身,推開窗戶向院中望去。兩扇花窗一開,他登時也呆住了。
看著她執著的面容,孫果心頭有些沉甸甸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這在他前世修行數十年中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如是,便也到了大年初一。
說到了關鍵問題,濟天下氣勢頓升三分,道:「這當中自然有分別。若要我全心投效,無外乎君子愛財四字而已。」
紀若塵略有自嘲地一笑。不過別說是位西席先生,就是販夫走卒、乞丐妓女的生涯,也經歷過成百上千,哪在乎多這一世?
「我是孫果。」孫果如是道。
轉眼間,那書生的面容已在眼前,依過往經歷,這書生該如一陣清風拂面而過,將過往未來經驗體會灌注在紀若塵神識之中,但就在兩人要相接的瞬間,那書生忽然面露駭然之色,而紀若塵心中也油然而生一種不妥之感!
玉大善人見女嬰安然落地,這才算鬆了一口氣。這口氣一泄,周身上下登時劇痛傳來,痛得他大叫連天。原來方才那一番動作,卻不是他這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大老爺能夠做得出的,只這麼一下,就扭傷了三四根筋不止。
蘇姀哼了一聲,怒道:「多事!」
顧素水一咬牙,道:「不管相公是人是鬼,我都跟定了你。除非……除非為了方才的事,你要休了我。」
張殷殷雙手抱頭,整個人縮成一團,能看見的只有抓緊青絲的一雙縴手,蒼白得如冰若雪。
午夜時分,張殷殷突然離山的消息已被道德宗諸真人所知,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還是將這個消息遣人告訴了楚寒。
楊宛儀鮮見楊國忠發這麼大的脾氣,登時嚇得小臉蒼白,說不出話來。楊國忠一見之下,就知必有此事。這事連元儀都知道了,那還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雖說只是小孩子們頑皮,可是畢竟龍服鳳冠都是犯忌的事,若被人報了上去,他與李安至少都是個管束不力的罪名。就算明皇不去治他們有不臣之心的誅族重罪,也必是自此失寵。
見楊恕說不出所以然來,楊宛儀眼珠一轉,立刻搶著道:「爹爹!元儀她說族裡的男人都只有面目生得好看,全是靠臉蛋吃飯的軟貨!」
青年手一抖,長聲慘叫中,張屠戶肥大身軀砰的一聲撞穿柴門,飛出了屋外。那一百七八十斤的身子,在青年手裡,就似是一塊破布一樣,說丟也就丟了。
眼見那條流著涎水的舌頭就要貼到她的皮肉上時,忽然這一指寬的間隙就變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塹。
被楊元儀這麼一鬧,房中氣氛倒是緩和了許多,紀若塵初入貴境時的凌厲殺氣悄然間消了大半。他這時省起,在人間界行事,似乎有著重重顧忌,不能肆意妄為,大多時候更是得委曲求全,方可成功。這與蒼野上生死存亡只在一線,解決紛爭唯有性命相搏實是區別極大。
轟鳴聲中,鎮心殿轟然倒塌,一道白光衝天而起,輕鬆擊穿護宮的西玄無崖陣,消逝在東方天際。
遙遙望去,人如玉,馬似龍,那滔滔氣勢,實令人讚歎!
紀若塵指尖已感覺到中年文士的頸骨在吱呀作響,於是指上鬆了力,那文士跌坐在地,捂住喉嚨,不住地咳嗽著。他一邊咳,一邊手足並用,不動聲色地爬向門邊。
玉童滿月當日,有兩個遊方野道士來到玉府門外,口稱府中妖氣衝天,便要替此間主人除妖解難。玉大善人聞聽此事,親自將兩個道人迎入府中,好茶好酒,奉為上賓。只是兩個道人方才落座,十余如狼似虎的壯漢便一擁而入,醋缽大的拳頭如雨落下,轉眼間便將他們打得出氣多,入氣少,然後牢牢縛了,裝入兩口大蘿筐中,挑入北萊山中,尋個無人處悄悄埋了。
女嬰本來從襁褓中伸出一隻小手撐向地面,見玉大善人身軀扭曲,痛得滿面是汗,卻仍竭力伸長了手臂的樣子,眼珠一轉,小手在地面上輕輕一點,身體在空中橫了過來,慢慢落在玉大善人掌中。
他越想越是焦燥,便差人去請濟天下。
濟天下正色道:「相爺之敵,只在廟堂之外!」
那日紀若塵率先自玉台躍落,跌向無盡虛空。一出玉台,登時又是一番不同世界。
圍觀的顧家村人哄的一聲,驚叫不已。這孫果莫非是被妖魔附了體,怎地就在這讓人不及眨眼的功夫,七八條壯漢就都被打斷了手腳?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人聲喧囂,叫罵聲中張屠戶的聲音格外響亮:「孫果!你不是裝神弄鬼、詐屍還魂嗎?現在外頭太陽可大著呢,你家張爺爺可不怕你這病死鬼!乖乖出來,讓俺打斷你的狗腿,說不定心情一好,也就饒你一命!」
孫果一聲冷笑,手中木棍輕飄飄地飛起,只得啪啪啪啪擊肉碎骨聲不住響起,數息功夫,七個張氏族人也盡數倒地,與先前的張屠戶堂弟滾作了一團。倒地的人或手或腿,皆扭曲變形,只有慘叫滾動的力氣,一個都站不起來。
守門的兩個道德宗弟子本想攔下她盤問,結果張殷殷一人一記耳光,乾脆利落地將二人扇飛,去勢未慢分毫。
而那楊相國二小姐元儀,則在族中子弟聚宴中語出驚人,指點著一眾大小公子,放言都是些扶不起的脂粉軟貨。她年紀幼小,或許知道,或許不知自己已得罪了東都幾乎所有權宦子弟,但眾人畏懼楊國忠的權勢,無人敢出口反駁。然而這當中便惱了一個人,那拍案而起的,正是楊元儀的親姊,相國府大小姐宛儀。
此時院門外早掛上兩盞大紅燈籠,但還沒點亮。庭院中,生得白白凈凈、細皮嫩肉的玉大善人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轉來轉去。好不容易聽得東廂房中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他當即一個跨步沖了過去。廂房中出來一個穩婆,賀喜道:「恭喜玉大善人,母女平安!」
紀若塵哭笑不得之際,濟天下已嚇得冷汗如雨,忙連哄帶勸,使盡全身解數,方才將這位當今相國次女給勸了出去。
見獨子這個樣子,楊國忠搖了搖頭,心中暗嘆一聲。好在楊恕年紀幼小,日後好好教導,還有成材之機。自從府上延攬到了西席先生濟天下之後,在他的教誨下,楊恕性情實已變得陽剛許多,見識也頗見寬廣,令楊國忠心中暗自稱許。
女子一怔,道:「相公難道全忘了?相公姓孫名果,是顧家村中唯一一個姓孫的,二年前與我成的親啊。妾身姓顧,名素水,是這村裡大姓顧家的女兒。不過相公想不起來也不奇怪,自去年相公忽然沉睡,至今已一年有餘了。」
此時玉童眉目如畫,墜星眸、點朱唇,體態婀娜,未語先笑。身上只一襲鵝黃輕衫,便襯得盈盈一抹纖腰似在風中飄搖。這分明是一個初長成的二八佳人。直到玉童行到面前,口稱少仙,那青年才自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匆忙施禮,手忙腳亂中卻不慎將手中寶劍掉落於地。
初一這夜,張殷殷獨坐在天璇峰崖邊,一雙小腳在深不見底的絕淵上蕩來蕩去,一雙本是媚得入骨的星眸獃獃地望著繚繞峰間的淡雲薄霧。
紀若塵悚然一驚,長身而起!
洛陽百官早在城外守候多時,儘管凍得面色發青,但見相國如此風采,自然采聲一片。洛陽王李安乃是帝室之胄,裂土封疆,擁兵一方,本來是該楊國忠去拜見他的。但此時楊國忠權勢滔天,他便也迎了出來。為示敬意,又免非議,李安車駕便停在了洛陽城門正下,如此便不算是出城相迎了。
他笑聲未落,眼前忽然一道寒光閃過,一柄菜刀已當頭斬下!張屠戶大驚之下,就地打滾,這才堪堪讓過一刀!顧素水口中咬了一縷秀髮,揮刀又斬,手腕卻被人輕輕握住。那隻手蒼白纖細,力道卻大得無與倫比。她轉頭望去,卻見是孫果。
女子臉愈發地冷了,道:「讓開!」
女子聽了這句,全身猛然一僵,然後眼中湧出淚水,卻更加猛烈地掙紮起來。
事已至此,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也無話好說。楚寒與張殷殷已有婚約在身,楚寒又沉穩幹練,有他在身邊照顧張殷殷,也能令人放心些。
與這邊天雷勾動地火般的轟轟烈烈相比,楚寒與張殷殷相處得平淡無奇。兩人偶會相伴而行,講講道,說說法,半點風月也無。
濟天下一落地,腳登時一軟,險些摔倒在地,退後數步,扶了個花架,這才站穩。這副窩囊模樣,與方才的氣勢沉凝、不動如山實有天淵之別。
張屠戶忽然抓起她左手,在肥大的掌心中撫摩著,嘻皮笑臉地道:「如花似玉般的一個小人兒,現在弄到這雙手上都生滿了老繭!還是那句話,不如你從了我,今後保證你不再受這種罪。你那睡死鬼相公我也一併養了,你看可好?」
張屠戶殺豬般的嚎叫完全壓不住木棍落身時發出的悶響!孫果耐心而細緻地將他四肢一寸一寸擊碎,擊爛,直至最後,方才一棍搗在張屠戶下體,用力捻動,直到將他襠部那話擠得稀爛,方才停了手。
下人傳召濟天下時,他正自說得口沫橫飛,向紀若塵高談闊論著該當如何顛覆本朝。濟天下大意就是本朝雖初顯頹相,但氣運仍在,四邊安定,百姓也尚可度日,如是斷沒有在三十年內覆沒的道理。唯一可行之道,或在於引發廟堂傾軋,將所有有才之官,不論是貪是清,通通清出朝堂,若能由此引發一場內亂,則是再好不過。但即算有一二反亂,也不至動搖本朝根基,等到真正天下大亂時,明皇早該駕崩了。
她剛打開柴門,忽見門前地上放著兩大塊木薯,急忙出門張望,只見路盡頭一個身影一閃,便不見了。女子輕嘆一聲,猶豫片刻,又向床上卧床不起的男子望了望,終將木薯收起。她再要出去時,門口忽然出現一個高大肥壯的身影,將陽光都遮了去。
在紀若塵觀來,洛陽自然不是那座雄偉的東都模樣。他神識魂魄分成三千魂絲,向四面八方鋪散而去。魂絲探察之下,發覺洛陽地下氣脈竟已支離破碎,處處透著煞氣陰火。若以地脈觀之,簡直就是支離破碎。地脈叢中另有數個完全不見底的深壕,不住自內吹出萬古毒炎,紀若塵數根魂絲探得過深,甚至直接就被毒火給煉化了。這些魂絲無形無質,但根根都與本命魂魄相連,毀卻一根都對紀若塵損傷不輕。儘管此番神遊紀若塵也收得若干地氣,但仍是入不敷出,因此便再不敢深探地壕奧秘。
玉大善人同樣面色雪白,白凈的麵皮不住跳動,半晌方道:「就叫……就叫……嗯,叫……」
楊國忠盯著地圖上安祿山的封疆,目光越來越是陰冷。
張屠戶只覺頂心髮髻上傳來一道不可抗拒的大力,將他的頭慢慢提了起來。他正慾火上沖之時,有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怒火狂涌,咆哮道:「哪個孫子敢來打攪你家爺爺好事?」
吱呀一聲,草堂柴門被推開,走進一個荊釵布裙的女子來。她將背後負著的一捆柴放下,不及喘息,便忙著生火煮飯。只是她用木碗在米缸中掏了半天,光聽得木碗與米缸間的碰撞聲,半天取出碗時,碗中只有堪堪一捧小米。她怔了一怔,不由得落下一滴淚來。她馬上以衣袖拭去眼淚,將碗中小米分成三份,取一份煮了,又另取過些乾菜樹皮,另行煮成一碗。
見楊國忠隊伍行近,李安收拾心情,堆起一臉笑容,走出車來,親自迎上。
時日遷延,楊國忠發現當日濟天下點評時局時所預言之事一件件兌現,心中驚訝,從此便對他格外高看一線。每次回洛陽之時,他總不忘與濟天下聊一聊天下事,聊過後紛亂廟堂即會重歸清明,他也因行止得當而聖眷日隆,從一眾楊家人中脫穎而出,將相位牢牢坐住。而且在濟天下教授下,國忠二女一子的功課也頗有進境,更難得的是這濟天下非是個只懂死讀聖賢的書獃子,這兩年來,宛儀元儀雖是斗個不休,但姐妹兩個所用計謀的狠辣陰損與日俱進,有時已令楊國忠暗自心驚。就連懦弱老實之極的楊恕性情也有變化,偶爾也能陰壞一把。這等變化看得楊國忠胸懷大慰,他身為權相,見自家兒女漸通權謀傾軋,只會覺得一身榮華後繼有人。仁義道德,在楊國忠眼中那是用來束縛旁人的鏈鎖,怎會希望自家子弟變成那些重義守禮、循規蹈矩之人?
被石磯如此一鬧,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均哭笑不得,卻又無計可施。
他仰頭向天,感受著蒼茫大道中的渺茫氣息,片刻后又望向女子,暗嘆一口氣,在心中道:「這具身體靈脈不錯,只是太弱了些,還得溫養些時日吧……」
濟天下便即湊了過去,又是一番長篇大論,說道如是這般……總之當他出了書房時,已將楊國忠哄得心花怒放,滿面紅光。至於進屋時那一句謊,早悄悄地圓上了。
待將顧素水安頓妥當,下半生衣食無缺、也不虞被欺受苦,匆匆間已是一年多過去。這期間顧氏十月懷胎,又為孫果誕下一子。
待楊國忠沐浴更衣完畢,在書房中坐下時,心中怒氣早歇。宛儀元儀這點小孩子的把戲,如何欺瞞得過他去?只是如此心機,在這個歲數的孩子中實是罕見而已。可惜的是宛儀元儀都是女兒身,長大了也不過是相夫教子。如果楊恕能有她們一半的聰明伶俐,楊國忠便心滿意足了。
他眉頭越皺越緊,暗忖道:「怎麼會這樣?如此一來,我還怎麼走得了?」
張屠戶最先回過神來,一聲殺豬般的叫,嚎道:「殺……殺了他!」張氏眾族人這才想起自己人多勢眾,又看那孫果身體單薄、面色蒼白,活脫脫一副病鬼模樣,於是在說不清是勇氣還是恐懼的驅使下,發一聲喊,操起棍棒草叉,圍了上來。
安祿山坐擁三鎮雄兵,又通逢迎之道,不光哄得明皇信任有加,更得與楊妃暗通款曲。現下宮中朝內,誰不知他與楊妃那點事?滿朝上下,瞞著的只一個明皇而已。他也不知楊玉環何以會喜歡上這個粗陋胡人,竟然連他這個兄弟都冷落了。楊國忠實有自知之明,知道今日權勢,其實有九分是得自這個貴妃妹妹。如今玉環寵愛移向外人,這讓他如何不慌?
紀若塵此時雖仍是一片虛影,但身體髮膚俱全,一切皆是依照人間最後時刻塑就,只是沒有考慮衣飾。
濟天下不住拍胸,半晌方道:「此地乃是東都洛陽,這裏便是本朝相國楊公國忠之府,我現下是府中西席,負責教導楊公長子及二女功課。」
大年初一,這日天下太平。
蘇姀的聲音柔潤如珠落玉盤,說不出的好聽,可是吾家卻不禁打了個寒戰。
片刻之後,楊國忠終將手中茶盞放下,道:「我這次回洛陽,總是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不知先生可否助我,找找這憂從何來?」
紀若塵雙眼微閉,似笑非笑地道:「上仙?恐怕你心中想說的野鬼吧?你猜的不錯,我是自他界來,不過恐怕難如你意的是,這裏,就是我要待的地方了。」
夏去秋來,風意漸涼,孫果雖然心有牽挂,但終覺可以抽身而去。上路那日,顧家村漸行漸遠,孫果心中卻是越來越重,畢竟此去九死一生,不知是否有命回來。
這下饒是楊國忠跋扈慣了,也不由得面色大變,厲聲喝道:「宛儀!這可是真的?」
孫果前世貴為國師,揣摩上意駕輕就熟,把握這些為官之人的心思,那還不是小菜一碟?於是秋去冬來、復又春暖花開時節,孫果早已名聲遠播,道上大員,十有三四收為記名弟子。這期間自然有些修道之士眼熱他的權勢,找上門來論道。打發這等七八流的修士,自不在孫果話下,談笑間就將對方道法破得乾乾淨淨。於是在那些地方大員眼中,孫果連面上的幾顆痣都似有了仙氣。
修道人慕的是天地大道,說起塵緣,都是雲淡風輕,不值一提。只是此時親身經歷過了,孫果方發覺,這一點點的塵緣,割捨起來,有時會也覺得重逾山巒。
遙見楊國忠行近,李安不由得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惱怒。歡喜的是楊國忠權勢薰天,自己與他的關係非同一般,畢竟楊玉環在獻給明皇前曾是自己的王妃。惱怒的是想想十幾年前,這楊國忠不過是洛陽一介不起眼的小混混,與自己相比一者在天,一者在地,這短短時光里,人事變化竟如此之大,自己反倒要奉承著他了?而且居移氣,養移體,自那楊國忠坐上高位后,氣質潛移默化,如今踏雪而來,竟也是有模有樣的,誰又會想起十余年前那個在洛陽遊手好閒、一臉憊賴模樣的小混混?
孫果皺眉自語道:「竟然斷了?看來這身體果然是久病未愈,虛弱得很,用不出精妙力道來。也罷,就換根結實點的。」他丟下手中木柴,俯身撿起張屠戶堂弟手中的木棒。
吾家目瞪口呆,看著九根狐尾忽然以推山倒海之勢齊齊拍在牆壁上,於是釘住第十根狐尾的鐵釘倒飛而出!
濟天下昂然道:「只要隨了你,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既然遲早都是一死,何不做個飽死鬼!」
張屠戶雖然慾令智昏,倒也真不敢殺人,而女子的掙扎終也是敵不過他一身蠻力,被壓伏下去。望著她無助掙扎的小臉,以及細嫩白凈的脖頸,張屠戶直是喜愛到了極致,竟然伸出肥厚的舌頭舔了下去。
這口碧玉珍珠正在喉中翻滾、余香剛發之時,楊宛儀便衝上來抱住楊國忠左膝,叫道:「爹爹!元儀她欺負人,你要為我作主!」
張屠戶本是個凶人,此刻見了血,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慾火合著怒意一同衝上頭頂,獰笑道:「好你個不識趣的賤人!今日俺就吃定了你,你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吾家沉聲道:「是,吾家知罪!可是……若要看著殷殷小姐與楚寒成婚,過那世間所謂圓滿幸福生活,吾家寧可多此一事!」
濟天下方行出數步,忽聽紀若塵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的後腦響起:「先生如何知道我姓紀呢?」
老管家忙道:「我服侍老爺已有二十七年了。」
玉大善人嘆一口氣,取一方絹帕,將這血線拭去。
「何事如此慌張!」玉大善人面帶寒霜,厲聲喝道。
「紀若塵。」
直至顧家村與村頭立著的纖弱身影消失在山的那一側,孫果方長吐了一口氣。于修道之士而言,這一年多點的塵緣也就是一次道左邂逅而已。
紀若塵便又問道:「本朝又是哪朝?」
每一瞬間,都有無數畫面撲面而來,又穿身而過。那一剎那,數不盡的歡笑悲泣便湧入他的神識,不知有多少人、多少事物的生滅衍化就此刻印在紀若塵神識之中。他幾乎分不清孰為真、孰為幻,彷彿才跳出玉台,便已轉世輪迴了千萬遍一般。
此時府中老管家忽然撞開了門,沖了進來。他面色灰白,四肢抖如篩糠,向玉大善人顫聲道:「老爺,大事不好!后廄里養著的一匹馬不知被什麼東西吸幹了全身鮮血,死得慘不忍睹啊!這……這府中有妖孽……」
如此暖意融融、春色蕩蕩情景入眼,濟天下卻如泥塑木雕般立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顧獃獃地看著主座上端坐著的一個淡淡身影,那正是紀若塵。
紀若塵蒼野十載搏殺,吞噬魔靈無數,征戰經驗何等豐富?雖然穿行無盡世間,肉身實體早已消散,但僅憑魂靈神識,也有無窮妙用。當下他也不著慌,動念間已放散出數千道神識,重行掌控了身體各處,並將身周探察了一遍。
濟天下行至自己所居的偏院前時,遠遠已聞到酒菜香氣傳來,立時覺得腹中飢餓,加快了腳步。
濟天下驚嚇之下,稱呼又改,不顧年逾四旬,竟改口自稱小生。他這一番話說完,半天也聽不到動靜,好不容易大著膽子慢慢轉過頭去,只見房中空空蕩蕩的,哪有紀若塵身影?
紀若塵且不理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圍。二人相撞的瞬間,場景又有所變幻。這裏從格局上看是個偏房,但也是套間,內為卧室,外面是個不大不小的廳堂。廳中擺放著一張八仙桌,另有兩柵閣架,上面押放著些瓷器書冊,看上去頗為雅緻,內外間之間還擺著一張便床,這是使喚丫頭睡的床。再看卧室中的擺設,桌案上放著文房四寶,床上也是細帳絹被,這可是上等人家老爺才能用得起的擺場,一個普通的西席先生,最多也就是紗帳布被,主人家再怎麼高看了,也比不過管家去。要知道再大戶人家的管家,也仍是個下人。
眼見同族中的兄弟不敢出頭,顧素水面色蒼白。孫果冷笑一下,站起身來,就待出門。她望了眼孫果前襟上尚未乾涸的血跡,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平靜地道:「相公,你身子弱,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我來應付吧!」
片刻之後,她將一碗稀薄的小米粥端到床前,將床上人扶起,慢慢喂他喝下。那青年男子慢慢喝了,雙目卻依然緊閉,仍是神志不清,只有進食的本能還在。
紀若塵淡道:「你還敢與我要錢,就不怕丟了性命嗎?」
轉眼間已是玉童百日之期。這一天並無特殊慶賀,也無法如尋常人家慶賀。這個日子,只是在玉大善人心裏而已。這日午時,玉童來到了玉大善人書房,還未等她開口,玉大善人便嘆道:「你這便要離開了嗎?」
環兒一轉身,紀若塵便明明白白地處在她視線之下,可環兒卻似根本沒有看到他。
楊宛儀見勢不妙,忙向元儀叫道:「元儀!當初你不是也想一起玩嗎?只是我不肯帶你……」
他大步走向書房壁上掛著的一幅工筆細繪的本朝疆域圖前,並指如戟,指向北方邊陲!
偏院之中,濟天下也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心跳得一陣比一陣快,冷汗也不時滲出,卻又不知自己心悸的是什麼。此時紀若塵仍似一無所覺,正不疾不徐地講著神遊之時在楊府花園中發現了一件有趣物事,或許過上兩天就能催發成功,如若成了,便是對天地大道認知又有進境。
如是,他心中又有所悟,既然這些記憶體驗如此真實,便當是自己輪迴過了一次,豈不是好?於是他放開胸懷,坦然迎向了無窮無盡的紛繁世界,不再像起始時嚴防死守,只是仍堅守住心底一點清明。
張殷殷頭也不回地,淡然道:「去給他收屍。」
「想跳下去。」張殷殷淡淡地道。
那青年書生根本不理會他的問題,手腕一翻,扭著張屠戶的頭,帶著他的身體轉了半周,變成了面朝門戶。青年書生力道之大,張屠戶完全無可與抗,只聽得自己頸骨咔嚓作響,整個身體身不由己地隨著頭轉動。
張殷殷輕輕地嘆了口氣,空空洞洞的雙眸中重新浮起生氣,道:「吾家,你怎麼來了?」
可明明還有一根狐尾釘在牆上!
二人在房中閉門清談,並未注意到房外異相。
她慵慵懶懶地舒展一下身體,剎那間的媚,頓令吾家覺得眼前一亮。伸好懶腰,張殷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幽幽地道:「很久很久了,這裏一直是空的,很……難受。」
紀若塵微笑道:「書中得來終覺淺。就算破萬卷書,哪能窮天下事?那書中未載的,你又如何得知?」
七日之中,相府中一應人等都在各自忙碌著,看似毫不相關,實則氣脈相連。紀若塵分出一縷神識,一面體悟著三清真訣,一面與人世間所脈印證,以求找個可以凝聚身體的方式。濟天下則在授業之餘,日夕翻閱本朝各類正史野傳,歷代天子的紀事更是一一細讀。
吾家雙眉緊鎖,良久方沉聲問道:「是因為與楚寒的婚事嗎?」
濟天下道:「讀書豈止是為了知這一字?聖賢之書,內中自有天地大道、人間至理,只消得了這道,這理,天下萬事自可推而知之。如不悟道,不明理,書讀得再多,也不過是個書蟲罷了。」
吾家默然不語,絕崖之頂,就這樣陷入沉寂。
濟天下這一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氣勢磅礴,卻又含而不發,整個人登時顯得高大幾寸。紀若塵仔細一想,這濟天下話中所言,倒的確是至理,不由得也對他高看了幾分,當下手上一松,將他輕輕放落,問道:「濟先生果然有才。只是不知這裏為何地?」
孫果前生精通人情世故,知道除非自己將張屠戶一干人都殺了,不然走後必有後患。而且就算殺光張氏族人,官府也會追究。自己當然是不怕,不過顧素水以及顧氏族人必有牢獄之災。
此時腳步聲響起,一個高大身影向張殷殷行來。
濟天下點了點頭,起身繞廳踱了數周,做足了籌思架勢,方道:「能夠令相爺憂心的,不外乎能夠威脅到您的大敵罷了。」
楊國忠凝神傾聽,偶爾才會問上兩句。他越聽眉頭便鎖得越緊,直至濟天下講完,方吐一口氣,才發覺掌心中已全是汗水。
楊國忠面色瞬息數變,但立刻換上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隨口吩咐道:「這是哪來的野雞?來人哪,給我抓起來燉了。」
原本紛亂如麻之局,至此已是一片清明。楊國忠心念如電,此刻想的已是該當如何設下連環毒謀,好能扳倒安祿山,去了這心腹大患。
牝雞司晨,這大凶之兆幾乎是個讀書人都知道。
紀若塵伸手一托,右手變成丈許長短,輕輕扶住了濟天下,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驚慌?」
既然有妹如玉環,楊氏一族這一輩的子弟,多是男的英俊女的貌美,楊國忠更是其中翹楚。
年關之前,久未有往來的雲中居忽然遣人來到道德宗,帶隊仍是與諸真人有舊的天海老人,與前次不同的是,這次來了楚寒與石磯,卻少了個顧清。天海老人前一次躊躇滿志踏上西玄,志在較技,結果卻變成了送親。今番重上西玄,倒是一開始就準備要談親的。
片刻之後,面色發白的穩婆才勉強笑道:「恭喜玉大善人得了千金。小姐長大了,定是個絕世的美人,還請玉大善人給小姐起名。」
濟天下猛然僵住,顫聲道:「小生曾與公子在洛陽相逢道左,還得蒙公子贈了銀子。小生自幼過目不忘,對受過銀錢的恩主更不可能忘記。小生又生就一雙陰陽眼,望人不光能看到面相,且能望神。公子……不,上仙神光湛然,那捨我其誰的氣勢實是天下無雙,至少小生就從未在別人身上見到過。上仙此次下界,雖然面容大變,但內在的神光始終如一,只是洛陽相遇時上仙行韜晦之道,幾乎將神光盡數掩藏起來,而今次卻是盡顯神威。是以小生方能認出上仙來。」
紀若塵哦的一聲,揚眉道:「口氣倒是不小。這天下之事,你怎能盡知?」
轉眼之間,小姐已然滿月,只是她已長得如七八歲的孩童大小,哪有半分剛滿月的樣子?
吾家站得筆直如旗,眼前卻已有些模糊,甚至都沒發覺張殷殷是什麼時候神色如常地站在他面前的。
楊國忠精神一振,忙道:「先生高明!不過我只是隱約感覺不妥,卻不知不妥處在哪裡。先生何不再為我剖析一二?」
若是透過風雪重雲,卻可見長安方向一道紫氣衝天而起,矯矯如龍,聚而不散。濟天下見了,不禁頓足長嘆,哪知瓦面濕滑,他又凍得四肢麻木,當下腳下一滑,就是撲通一聲重重摔在院內,哼哼嘰嘰的半天也爬不起來。
雖相處短暫,濟天下已發覺這紀若塵時而深不可測,時又顯得對世事一無所知。濟天下是熟讀史書的,知道追隨這等不可捉摸之人最是辛苦,偏這事又由不得自己,這紀若塵憑空而來,翩然而去,捉摸不定,根本無從躲藏,若不從他,不知何時就會人頭落地。濟天下正在連嘆命苦之際,忽然紀若塵向他盯了一眼,目光有如實質,直透心底,登時將濟天下驚出一身冷汗。
河北道,太原府,顧家莊。
看了這套房間,紀若塵心中便有了分寸,看來這沒什麼風骨的中年文士定是有些過人之處,不然也不會有待遇了。別的不說,單看那使喚丫環的床,就知是個可以侍寢的。
於是吾家看著蘇姀身後一大片狐尾有如孔雀開屏般展開。他揉揉眼睛,定神看去,然後又狠狠地揉了次眼睛,再次向蘇姀身後狐尾望去。這次他數得清清楚楚,一共有九條狐尾在空中飛舞。
木柴並不如何堅硬,但也有雞蛋粗細,青年書生隨手揮擊之下,木柴端正抽在張屠戶堂弟臉上,前半端竟然完全爆成木絲,可見這一擊力道如何之大!
臘月三十,風雪如晦。濟天下頂風冒雪,登上自家偏院房頂,要夜觀天相。
小半個時辰中,他已將天下大勢都解說一番。濟天下腹中實有幾分乾貨,短短功夫,已從時勢、運命、廟堂、疆域,甚至天時地理風俗等角度重行解構時局。他用詞簡練,句句切題,往往三五句便可將一件事講得清清楚楚。
那張屠戶在村中雖是外姓,但家族中也有兄弟七八個,平時好勇鬥狠,尋常人多不願招惹他。聽得那女子這一問,張屠戶咧開大嘴笑道:「我來看看大妹子家裡缺點什麼沒有?你那病鬼相公還沒死嗎?」
此時堂下樂班中諸器齊歇,只一名頭髮花白的樂師鼓起腮幫子,將一支洞蕭吹得蕩氣迴腸,連楊國忠都聽得暗自叫了聲好。
轉瞬之間,又一重世界撲面而來。紀若塵心念運轉如電,在無法言喻的短暫剎那,已看清向自己飛來的是一座華美恢宏府第,一間偏廳中燃炭薰香,暖意融融。廳中列著三席,兩女一男三個童子正端坐席后,朗朗誦書。廳中一個中年文士,手捧聖賢之經,正來回踱步,檢查著三個童子的功課。這三個童子個個眉清目秀,衣飾華麗,顯然家世不光富庶,而且顯貴。
顧素水全身一顫,道:「你是……相公?」
玉大善人嘴角牽動,問道:「你要到哪裡去尋主人?你那主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席上眾人面色都不大好看,於是家宴草草結束。楊國忠獨坐書房,心中煩燥,猶豫不定是否將剛才捉雞的下人們,甚至是席中不那麼重要的族人通通殺了。雖然牝雞司晨這凶兆遍布洛陽,畢竟開叫第一聲的肥雞是立在他相府後花園的桂花樹上。這事如若傳到長安,還不一定會生出多少流言。且這凶兆生在自家門戶,這讓楊國忠如何心安?他不知凶兆指向何處,也不知是否會如數年前那樣,又有另一個魔物在洛陽出世。
濟天下眼中透出喜色,臉上仍努力不動聲色,沉聲道:「以吾之才,月規兩百兩並不為過。」
經過昨夜一事,張殷殷與紀若塵往昔的情事又為人想起,也便有那多事的人約略說了一二給楚寒知曉。
紀若塵似是有了些興趣,道:「你既然自詡君子,又要這銀錢何用?」
紀若塵雙目星芒斂去,並未問濟天下扳倒本朝明皇貴妃的事情辦得如何,而是看似隨意地講了講七日神遊經過。
吾家側過頭去,不願望向她精緻無雙的面龐,沉聲道:「公子一年之前……已然身故。」
「你!」蘇姀先是大怒,然後怒意漸消,轉而淺淺一笑,道:「罷了,多事就多事了吧。反正如果到了殷殷與楚寒成親那日,那件事還沒有轉機的話,我也是會多事的。」
俊美青年此時面紅過耳,唯唯諾諾,不知如何便跟了她行到鎮外,心中猶自想著該當如何教她大道。
玉童笑道:「主人的事,你最好是不知。我只能說,此行要去洛陽。」
紀若塵不禁菀爾,道:「一百五十兩。」
諸人各懷心事,因此就是在這大年初一之夜,太璇宮內也是一片寂靜,數盞彩燈、幾棵花樹就是唯一的裝飾,因無人餵食仙果靈丹,宮中豢養的靈禽異獸們早早就已回巢歇息,沒一隻肯出來撐撐場面。
小女孩啊的一聲,看向濟天下的目光中登時多了三分崇拜,於是也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原來這麼厲害!可是神人為什麼不穿衣服?」
雲中金山不是不知顧清已隨吟風返回青墟,更不可能不知吟風及青墟宮實與道德宗勢不兩立,但他仍與道德宗結親,隱約之意,或是再也不認顧清是雲中居門徒了。
此時張屠戶一個遠房堂弟一聲斷喝,早撲了上來。在他眼中,孫果乾瘦弱小,是個一拳就可打飛的軟蛋,哪怕他手中提了根乾柴,也不過是送上來的菜。
濟天下這時顯出急智來,一個側步攔在紀若塵身前,俯身向小女孩神秘地道:「這是為師召喚出的丁甲神人,元儀小姐可不要無禮,不然神人惱怒起來,那可是天大的禍事!」
玉童心中微動,本想說我哪需金銀?可這一句話怎麼也出不了口,便提了包裹,飄然遠去。
他大掌探出,批胸抓住她的衣服,發蠻力一扯,只聽哧的一聲,那身並不厚實的冬衣便連同裏面的粗布內裳一同破裂開來,露出了內里瘦弱的身軀和與身軀有些不相稱的豐滿雙乳。
且不說相國府兩位小姐如何吵得針鋒相對、火星四濺,讓一眾權宦子弟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提二小姐好勇鬥狠,各自撂下了狠話無數,洛陽滿城上上下下,關注的還是國相楊公國忠回城省親這件真正大事。
只聽砰的一聲,兩人已撞在一起!那書生一聲慘叫,而紀若塵也是一陣天旋地轉,頭頂傳下劇痛,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奈何今日非比尋常,只消一想到房中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煞星,濟天下便是綺念全消,看環兒也便如木雞瓦偶。他一心想的只是快些離開這不祥之地,當下隨便尋個借口,便舍下千般哀怨的環兒,奪路而去。此後數日,濟天下雖然每晚回房歇息,卻如老僧入定,在榻上安然仰卧,深吸慢呼,似在寧神養氣,任那環兒如何勾引,只作不知。
夜宴時分,濟天下方自楊國忠的書房中出來。
濟天下嚇了一跳,慌張四面一望,見房中無人,方才壓低了聲音道:「你這稱謂那可是大不敬,要滅九族的啊!本朝楊妃艷冠天下,乃是明皇的心尖肉,這等事天下皆知。這個……神仙自上界來,不知這個也屬正常。只是不知……那個……上仙何時回府啊?」
紀若塵聽得「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各有其價」幾字,細細回想了數遍,雙眉一揚,微笑道:「那就二百兩吧。」
玉童掩口輕笑,道自己秉天地靈氣而生,欲尋大道,卻苦無入道之門,今日上天將少仙送來,便是要提攜小女子,引領小女子得入大道之門了,還請少仙不吝指教。
距荊州城百余里處,有一座小小集鎮依河而建。小鎮黛瓦粉牆,青石鋪路,搭木為樓,植木成蔭,十分的素雅潔凈。鎮東首有一座頗有氣勢的宅院,佔據了兩街之間方方正正的一整塊地,乃是鎮中首富玉大善人的宅子。
這文士如此光棍,倒令紀若塵有些意外,於是微笑問道:「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年關又至,自濟天下到楊府授業,轉眼間已是兩年了。初來時楊國忠曾親自出題試他學問,這濟天下無論經史子集抑或地理風物,皆是對答如流,舉止大氣從容,在權相面前不曾張皇,也未有逾規,便就此任了相府西席。一時之間,濟天下頓成洛陽士林學子公敵。
「紀若塵?」張殷殷黛眉輕輕皺起,反覆念了幾遍這個名字。
楊國忠一拍大腿,恍然道:「先生說的是!這個月以來,張宗正、顧憲周等人幾次三番上奏摺,說我強買土地、私練精兵、結黨營私什麼的。那顧憲周甚至膽敢當朝指摘我的不是!聖上耳根軟,被這等人說得久了,說不定真信了他們幾分……」
只是若論機變狠辣,楊元儀也絕不稍遜半分。見楊國忠黑著一張臉,她也不為自己解釋,而是叫道:「爹爹!宛儀喜歡族中幾個堂哥,但能說出來的好處只是他們生得漂亮而已。啊對了,前些日子她和洛陽王的小公子在一起玩皇帝皇后的遊戲,她演皇后,演得開心得很,聽說他們不光穿了龍袍鳳冠,還專門做了一張龍椅呢!」
從地府歸來后,張殷殷就性情大變,變得恬淡安靜,有時整日也不說一句話,黃星藍屢次相問,她自己也說不上有何不開心的事,只是高興不起來而已。黃星藍就有些憂在心頭。
一個丫環便回說小姐幾口就吃光了夫人的奶,然後還喝光了府中存著的三大桶牛奶羊奶,可還是沒飽,現在管家已打發下人去鄉下提牛奶去了。這當中有一個時辰,小姐是餓著的。
紀若塵這一神遊,便是七日。
玉大善人只覺得一顆心都如沉入了冰水之中,只是望向女嬰。便見那女嬰忽而嫣然一笑,小嘴中不知何時竟已長出四顆小小虎牙來,那四顆晶瑩如玉的小牙上,分明還掛著絲絲鮮血!
草房不大,中間砌著土炕,炕上卧著一個面色青白的人,看樣子頗為年輕,只是閉目不起,似在沉睡。草堂中極為簡陋,但床被衣枕均漿洗得乾乾淨淨,屋中頗有一塵不染之意。
濟天下所受禮遇雖比尋常西席先生高了十倍,但仍算是個下人,而非楊國忠心腹幕僚。這相府家宴,稍遠一些的親族都不得上堂,他能在自居偏院中得賜一桌酒席,已屬難得禮遇了。
吾家依稀記得,似乎自始至終,張殷殷只哭了一聲。
於是乎兩年之內,濟天下月規束修從十兩紋銀一路躍遷至三百兩,居處也一年數遷,還配了個侍寢丫環。
「小姐,小姐她……她長大了!」老媽子只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便眼睛一翻,倒地暈去。
這一切濟天下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中,不覺心裏叫苦,口中酸澀。
楊國忠喝道:「正月十五之前不許你踏出府門半步!以後也不准你再和洛陽王府的人來往!如果再讓我聽到你玩什麼皇帝皇后的遊戲,我就把你嫁到回紇去!」
楊國忠一看濟天下落指之處,登時離座而起,寒聲道:「安祿山?!」
「母女?」玉大善人聞言一怔,面上喜色登時去了三分。過不多時,丫環便抱出一個女嬰來。只是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一望而知長大了必定是個大美人,玉大善人面色這才算好看了些。他倒沒注意到,這女童的相貌其實與他大不相同。
此時離晚宴還有半個時辰,楊國忠便吩咐下人將濟天下請到書房,先問了會二女一子的功課進展,便沉默不語,似心中有難斷之事。濟天下安坐下首,自顧自地品茶,等待著楊國忠的下文。在這一代權相之前,濟天下倒是舉止從容,進退有據,分毫不見驚懼畏縮。
玉大善人寧了寧神,將丫環老媽子們揮手趕出屋去,向老管家道:「玉財,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
楊國忠雖不通風水,也曉得這古蓮是大吉之兆。至於兆頭主什麼,他自會細細詢問高人。說到國相心目中的高人,府上就有那麼一位,當然是濟天下。
啪的一聲,楊國忠抬手就是一個耳光!宛儀小臉登時腫了起來,她大眼睛中溢滿淚水,卻又不敢哭出聲來。
一談到銀錢,濟天下骨頭登時硬了起來,頗出紀若塵意料之外。他略略回想得自前世的記憶,道:「即是如此,那便每月百兩白銀吧。」
然而一陣雞鳴聲猛然在窗外響起,叫得尖銳刺耳。這聲雞叫突如其來,那老樂師受驚之下,竟一口咬在洞蕭上,脫落了一顆牙齒。
張殷殷縴手血色漸漸褪去,五指逐漸無力,再也提不動吾家,將他放落在地,隨後她連站立的力氣都已失去,慢慢蹲下,纖纖十指下意識地抓著滿頭青絲,肩頭顫抖不休,好不容易,才聽到她嗚地輕輕哭了一聲。
老管家心領神會,揮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玉大善人點了點頭,令玉財也退出房去,再向女嬰望去時,見她已睡得熟了。只是精巧的小嘴角上,慢慢滲出一線血絲來。
濟天下顯得胸有成竹,徐徐地道:「相爺此刻如日中天,能令相爺憂心之事,想來當在廟堂之上。」
說著,蘇姀輕掩小嘴,打了個哈欠,道:「好倦!真不想離開這個小窩呢,看這風雪大的!可是不出門又不行。唉,我這當師父的就是命苦呀,還得親自動手幫徒兒搶男人去。」
玉童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她剛踏出書房,忽聽玉大善人連叫數聲等等,便立定腳步,轉過身來。玉大善人手中提著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奔了過來,將包裹塞入玉童手中。那包裹沉甸甸的,玉童打開一看,見裏面放滿了金銀。這包裹包裝精細,顯然是早有準備,絕非臨時起意。
張屠戶堂弟仰天栽倒,臉上血肉模糊,已可看見森森白骨,一隻眼珠也被打得吊出了眼眶。
於是楚寒帶了簡單行裝,也下了西玄山,一路向東追去。
楊國忠臉色登時有些難看了。他向來自詡樣貌,楊元儀若真是如此說,那可是把他也罵在裏面了。這一句構陷實是厲害,休看楊宛儀還不到十歲,這心機機變著實小看不得。
玉府上下,日日在肅殺中度過,八個滿面橫肉的大漢將府中各處門戶都守了,不許閑雜人等出入,只有最親信得力的幾個僕人得以出府,採買些糧食果蔬。
至此,楊國忠又高看了濟天下一線。
楊國忠深覺有理,當下連聲稱是,忙又問起這大敵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卻又在何處?
玉大善人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耳邊老管家的聲聲呼喚方將他的魂魄給喚了回來。
已是開春時節,北地幽冀各州尚是朔風勁吹,長江兩岸早已遍染新綠。
與其餘諸宮相比,太璇宮就更顯冷清。這數年間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張景霄隕落,黃星藍也不知為何修為大減,更不大理會宮內事務。張景霄幾位師兄弟不滿已久,若不是此時正是多事之秋,說不定就將黃星藍的位置給奪了去。
院中桂花樹梢,一隻母雞高高立著,正引頸長鳴。
門外撲通一聲重響,緊接著就是張屠戶殺豬一樣的嚎叫。過得片刻,才傳來張屠戶恨恨的聲音:「孫果!有種你就在這裏等著!」
※※※
一道冷汗自濟天下鬢髮中滑出,順著面頰落下。他便吩咐環兒到外廳去,全然不顧環兒滿臉的錯愕。環兒種種媚態作足,換來的卻是濟天下不耐的催促,只得恨恨出去。
如被一道無形大力挾裹著,他身不由己地向下落去,墜落速度早已超出他的感知,似是瞬息千丈,又似是凝滯不前。周圍景物更是不斷變化著,滄海桑田、朝代變遷、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甚而星辰生滅、混沌虛無也偶有所見。
小鎮上桃樹結李,一夜花開的奇事,便再也瞞不得人,消息逐漸向四面八方傳了開去。
然而一眾村人又倒吸一口冷氣!只見孫果面無表情,繞著地上的張氏族人走了一周,木棍舉起落下,將每人都打斷了一手一腳,然後將張屠戶從人叢中挑了出來,一棍棍不住向他身上擊落。
「這當中分別在何處?」
「殷殷小姐,你要去哪裡?」吾家感覺有些不妙,在張殷殷身後叫道。
濟天下笑了笑,道:「相爺這就胡塗了。這些年來相爺治國有方,朝中是有口皆碑,又有貴妃在宮內為奧援,這朝堂之上雖有數百文武,誰又能威脅得了相爺啊?那些人說就讓他們說去,相爺根本不用去理會,反讓天下人知曉相爺的泱泱氣度。」
玉大善人點了點頭,拍了拍老管家的手,向女嬰一指,道:「不管她是什麼,玉童都是我玉某人的親生女兒,我一定要將她養大!從今天起,她要吃什麼就給她吃什麼,這點耗費我玉某人還受得起!還有,從現在起內外府隔絕,下人們不許互相走動,誰也不許把小姐的事說出去!對了,給老二捎一封信,聽說他在北萊山上立了個寨子,拉起了四五百號人馬。便讓他派幾個得力手下過來,哪個下人敢多一句嘴,就……」
女嬰忽然輕笑一聲,竟然開口道:「就叫玉童吧。」
濟天下登時覺得背後如有數根利針在輕輕刺著他的肌膚。他見多識廣,知道這是感應到了殺氣之故,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忙對小女孩道:「神人乃是秉天地大道而生,赤條條來,赤條條去,才合天地道理。你想想看,誰出生時是穿著衣服的?」
玉大善人面色陰晴不定。三大桶奶!這可是夠府中上下三日所需的,竟然被這個小小女嬰喝了個乾淨!這不是妖怪,還有什麼是妖怪?!
洛陽地脈破碎、陰火四溢,早已不適宜修道之人修鍊,但對於身懷九幽熐炎的紀若塵而言倒是如魚得水。此刻與濟天下閑談時,便仍有八十一根魂絲徐徐掃動,將星星點點的地穴陰氣引入紀若塵體內。數條地裂中噴湧出的陰炎受魂絲牽引,一起一伏,幅度逐漸增大。
說到此處,紀若塵雙瞳中碧藍群星微微一亮,悠然道:「這件事,便是送李隆基與楊玉環歸西。」
這日午後,難得是個艷陽天,陽光將薰薰暖意灑入室上,令這間破敗草堂也有了一絲生氣。
說到最後一句,濟天下期待之意溢於言表。
吾家只能獃獃立著,看著。
濟天下面色數變,又問道:「本朝幅員遼闊,未知上仙此來想去何方?來此界又為何事?」
於是紀若塵心中一動,忽然想起:「難道自己是升是墜,並不在己,而在天地萬物不成?」
「先生清楚就好。」
女子一聲尖叫,完全沒想到張屠戶會突然行兇,慌張間只想著掩蓋裸露的胸部。張屠戶聽到她的尖厲叫聲,也嚇了一跳,但此時那日思夜想的嬌嫩身軀已在眼前,他哪裡還停得下來?他睜圓布滿血絲的環眼,手上再一用力,撕下一塊棉袍,胡亂硬塞進她的嘴裏,將下面的叫喊都堵了回去。然後有如老鷹提小雞一般,將她雙手提過頭頂,單用一隻左手握了,右手上下揮動,幾下便將她的棉袍完全扯開,再將如一隻白羊似的她牢牢按在了土炕上。
濟天下昂然答道:「我已破萬卷書,行萬里路,天下這事,如何不知?」
「可是……」見張殷殷遠去,吾家聲音小了下去,變成一聲嘆息:「都已經一年了啊……」
驟變突生,玉大善人驚得啊呀一聲大叫,手一顫,就不由自主地將女嬰摔了出去,然後只覺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倒在地。廂房中丫環老媽子們自是一片雞飛狗跳,尖叫連連,一邊不住大叫著妖怪,一邊四處亂竄,想要尋個地方躲避。
堂上其樂融融,堂下絲竹悠悠,端的一副盛世景象,賓主齊歡。
寒風如刀,大雪紛飛,濟天下放眼望去,除了黑壓壓的一片雲,還是黑壓壓一片雲。
說話間她就已出了門,灶台上的菜刀早被她藏在了衣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