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之城》卷一 群星閃耀之年

章二十四 若在冬季

卷一 群星閃耀之年

章二十四 若在冬季

想要忘記依然不易,可是想要不再疼痛卻有很多辦法。這或許算是李察在這個冬天里的一個收穫。
李察不再看境中的自己,而是任由那段對話在耳邊迴響,大步走向魔法實驗室。實驗室的角落豎立著一具鋼鐵人偶。它原本是用於試驗魔法威力的,現在卻被李察用來磨礪拳頭。每當他的心被往事灼燒得痛不可抑時,都會藉由這具人偶強化肉體力量,同時折磨自己。這次也是如此。
灰矮人讓大師整整等了四十分鐘,才從攤滿了整張工作台連帶堵住一半通道的寶石原礦中爬出來,然後用一分鐘的時間聽了聽大師的說明。深藍是魔法的世界,也是金幣的世界,卻沒有藝術什麼事。灰矮人一隻腳踏在魔法之峰的半山腰,另一隻腳則站在金幣之山的頂峰,因此他的身體高度雖然剛剛碰到大師的胸口,心理高度卻是正好相反。
「你……有男人了?」李察的聲音乾澀沙啞,幾乎自己都分辨不出。
在冬天,還有兩件小事稍稍打攪了李察的生活。
而這幅畫……這幅畫太傳神了,以至於大師都沒有辦法假裝看不出它的傳神。它就意味著特殊的情況,而且是傳奇法師專門列明需要上報的幾種特殊情況之一。如果不報,大師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隨之而來的一定是傳奇法師的狂暴。在藝術、良心和蘇海倫的喜悅之間抉擇,大師還能掙扎掙扎,可是在良心與蘇海倫的狂暴之間,卻根本沒有他選擇的餘地。
「這幅畫還沒有上色吧?」
因為艾琳的突然轉變,整個夏天李察的天空都籠罩著一層陰霾。每當稍有空閑,少女微笑著但又哭泣著的臉便浮現在腦海里,無論怎樣刻意都無法驅散。他的心中全部被艾琳的身影填滿,藉助超卓的智慧和精確天賦,她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會完完全全的在腦海中還原,甚至她身體的每一個細節,連同那未能完全探索的最神秘的區域,所有的點點滴滴,都會清晰記得。
走到鋼鐵人偶前,李察照慣例站住,雙腿分開的距離與肩寬,絲毫不差地完成出拳的準備姿勢,深深吸了一口氣。鋼鐵人偶表面十分光潔,清晰地倒映出了李察的面容。不知為什麼,看到鋼甲上的自己,李察心頭忽然湧上不可遏制的怒火!他痛恨自己,更加痛恨為何自己沒能及早發現艾琳的困窘,而是放縱著自己的失落,在沉默中等來了不可接受的結果。怒火點燃了隱藏的血脈,流動的血液瞬間沸騰燃燒,化作奔騰咆哮的熔岩,直衝頭頂!
李察交上的畫作,一幅比一幅讓大師感到窒息。它們全是素色勾勒,全部是由細細的羽毛筆一筆筆勾出。最開始,畫面還講究構圖和光影,亦有各式各樣的人物出現。按照大師的教導,人像會賦予畫面靈魂。可是李察交上來的畫作中人卻是出現得越來越少,而環境則越來越是壓抑。到後來,畫面中乾脆不再有任何生物,甚至於景物也逐漸模糊。但是在大師的眼中,這些畫卻是一幅比一幅來得更有力量,如同暗夜的大海,海面上只有些微的波浪,暴風雨卻隨時都會到來。
灰矮人本能地走向寶石原礦,卻又皺了皺眉,收住腳步,折回辦公檯前,重新把少女像打開,仔細審視了足有十幾分鐘,這才合攏,猶豫了一下,把這幅畫像放進另一個小了一號的柜子里。小柜子里同樣是想讓蘇海倫「喜悅」的事件或報告,但合計只有五件,而這幅畫被擺在第二的位置。和大柜子不同的是,這個柜子中的報告是很快就會和傳奇法師碰面的。而大柜子中的東西,過幾個月後或許會和廢礦一樣被傾倒出去。
在這個秋天,深藍中惟一一個不想看到「蘇海倫的喜悅」的人,就是灰矮人了。
大師的說明灰矮人根本沒聽進去幾個字,他略過所有解釋性的語句,抓住了重點,李察的作品,蘇海倫殿下專門要求上報的情況之一。聽到這裏,黑金倒也不敢怠慢,用那雙堅硬粗糙,布滿了厚硬程度堪比魔獸鱗片的老繭的手,小心撕開了包裝紙,露出了裏面的少女像。
無論斯迪文森還是米妮,都在魔法上有著不錯的造詣,因此談論的都是魔法方面的話題。而李察雖然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但是魔法方面的討論卻算是例外,因此勉為其難地陪他們聊了一小會,好在課程很快就開始了,李察又得以回到獨行的寂寞中去。
李察身體立刻顫抖起來。他抬起雙手想要掩住耳朵,可是舉到一半卻又放下了,因為他知道,不管怎樣努力,這段對話都會完完整整地重複一遍。
浮冰海灣的初秋就已經十分寒冷,深秋則與嚴冬無異,只能從植被尚未來得及褪盡的鮮亮色彩上,分辨出些許不同。
一份份報告如雪片般飛向黑金,讓灰矮人暴跳如雷。他竭盡全力壓縮著送上傳奇法師案頭的數量,以免蘇海倫殿下過度的喜悅拖垮深藍已顯得有些脆弱不堪的收支平衡。可是灰矮人的力量有時而窮,井噴般的記錄飛舞在深藍每個角落,甚至很多報告有足夠的能量直接越過他,送到了蘇海倫的面前。
「為什麼?!」
「……」
黑金忽然吐出一口濁氣,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說:「就這樣?」
度冬亦如冬。
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李察由始至終都感覺到了他們的淡淡敵意。雖然他們掩飾得非常好,可是一些肢體上的細節動作,卻都為李察的精確天賦所捕捉,並且由智慧加以分析。有敵意很正常,在深藍中李察見到的所有人幾乎都對自己有或多或少的敵意,只有蘇海倫和艾琳不是這樣。他不明白的只是無論斯迪文森還是米妮,身世背景個人能力都比自己要強,為何還會存有敵意?不過這兩個人在李察的心中其實也不重要,到了晚上,他就幾乎把斯迪文森和米妮徹底忘記了。
而黑金並沒有被嚇退,他很快就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動力。如果不能解決眼前的困境,那麼還要他何用?財務官可不僅僅是記記帳的,那是高等精靈都會幹的活。
現在季節對李察來說沒有區別。原本好奇地看了看外界的雛鳥徹底閉上眼睛,封掉了感官,李察不關心外界的任何事物,只是瘋狂地把自己投入到魔法的世界里。他的魔力再次瘋狂成長,在浮冰海灣北部封凍的時節,李察的魔力達到了24,已經超過三級法師的標準。幾乎所有教導李察的導師都為他的進步欣喜若狂,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教導他藝術的大師。
她像平時一樣收拾好餐盒,走到門口時,回頭說:「忘了告訴你,從明天開始,會有另一個人來給你送飯。那麼……再見了,李察。」
精鋼鍛制的胸口應聲垮塌凹陷,甚至出現隱隱裂紋。不光是拳頭,李察的小半前臂都沒入了人偶胸口,狂暴的力量太強,竟然隱隱形成一個帶吸力的渦流,人偶被緊緊吸在拳頂,變形的範圍還在擴大。最後當迸發的力量全部宣洩而出時,扭曲的人偶才猛地向後飛出,重重撞在牆壁上,再次變形。
最後一塊點心被李察以頑強的意志吞下腹中,然後他抬頭第一次直視少女,習慣性地想要說聲謝謝,可是少女身體上浮現出的一排排數字卻讓他當場僵硬!少女的身體變了,在數字化的視野中,原本細微的變化被無限放大,極為醒目地呈現在他眼前。
李察知道艾琳就在這些天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也知道她有心事,可是卻不知道原因究竟為何,每次詢問卻又沒有任何結果。直到此時,李察才發現,除了艾琳之外,他竟然沒有一個可以說說話的對象。是的,在深藍中,他沒有任何朋友,一個都沒有。雖然他是蘇海倫的親傳弟子,可是到深藍一年了,李察也只見過老師三次而已。說起來,除了授課的魔導師們外,他和艾琳相處的時間反而是最多的。
李察心中稍稍動了動念頭,然後視線向自己的下身望去。那裡雄性特徵已然高高挺立,時刻準備著刺入與征服,而現在就已然不凡,將來還有更多的成長空間。看到昂然的兇器,李察嘴角終於浮現出一絲久違的微笑。
這個夏天的李察是讓人驚嘆的。在每項學習的領域中,他都徹底爆發,很多時候交出的成績讓見多識廣的大魔導師們也為之無語。除了稱頌睿智的偉大的永遠正確的蘇海倫殿下,別無他言。而在非常有限的時間內,李察魔力的增長竟然再一次提速,眼看到夏末時分就會達到二級魔法師的標準了。魔法領域之外,李察的表現也同樣讓人震驚。哲學、歷史、政治、經濟,小小的少年如乾涸的沙漠,瘋狂吸收著每一滴知識。就連那位最挑剔的大畫家在看到了李察交上來的一幅畫后,也久久沉默。
李察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不再讓眼前跳動那些讓人絕望的數字。「為什麼?」他的聲音和艾琳一樣平靜,然而卻多了些令人心寒的冰冷。
一片寂靜。
大師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看到過傳奇法師的喜悅了。
一個小時后,少女像就被放到了黑金面前。
收穫節對於李察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所有的時間除了完成繁重得幾乎永遠也做不完的課業,就是冥想積累魔力,以及鍛煉魔法技術。他要把自己的時間全部填滿,否則思緒就會如水泡般一串連一串地冒上來,按下這邊,浮起那邊。
灰矮人一天天的憔悴下去,粗壯敦實的身軀竟然奇迹般地顯露出一絲骨感,明顯不合身了的外套隨著他每一次揮拳詛咒飄飄蕩蕩著,就像帳面上那脆弱的平衡。他每天都要和海量的數字打交道,可是收入是穩定的,而支出卻總是難以測度,並且每次超出預期的方向都不會讓人愉快。每塊利潤被侵蝕,都讓黑金覺得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被生生剜掉。可是傳奇法師的喜悅同樣不以灰矮人的意志為轉移,有時候她甚至會為李察一個小小的成就歡呼。
這個時候的李察還不明白,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會有某些莫名的堅持,並且以此感動著自己,卻時常會在不經意間讓真正重要的東西從指間流走。
大師忽然焦灼起來,甚至於不能安然坐在椅子上,他站起來,在這幅畫前來回踱步,似乎內心深處有什麼難以作出的決定。徘徊了整整一個小時,大師的目光才落在畫室的角落裡。那裡放著一張精緻的魔法台,和畫室整體散漫隨性的風格有些格格不入。魔法台是激活每月帳單的專用設備,本該找個合適的空間,穩妥地裝置起來,但是大師有些不拘小節,於是這台昂貴而重要的設備被隨意地扔在畫室角落裡,只有必須用到的時候,才會被從角落裡一堆廢稿中扒拉出來。看到魔法台,大師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每月帳單,想到了蘇海倫的喜悅。
「我需要錢。」
大師實在說不出自己的心情,又無法對黑金爆發,只能耐心引導:「您仔細看,這幅畫捕捉的那一剎那……」
深秋的最後一天,李察赤裸著站在落地鏡前,仔細端詳鏡中的自己。這是一個初顯雄性風範的身體,有著寬闊的肩膀,兩塊初具形狀的胸肌,急速收束的腰線,緊而有力的臀部,乃至具有精靈風格修長卻又滿蘊爆發力的雙腿。而他的臉則有稍許的變化,或許因為許久不曾笑過的緣故,或許是長期沉默思索的原因,春季時還殘留的些許稚氣和柔軟已經全部褪去,而稜角則開始凸顯,有如巨斧劈出的鋼岩,每根線條里都埋藏著流動的岩漿。至於那雙眼睛沉靜如淵,陰鬱、冰冷,深不見底。
度夏如冬。
一個就是在某次課程上,李察再次遇到自稱為斯迪文森的青年法師。青年法師非常熱情,風度無可指摘,充分展現出貴族子弟的禮儀,同為蘇海倫親傳弟子的身份使他和李察之間天然少了一層隔閡。而傳奇法師的另一位學生米妮也在場,平時冷若冰霜的她此刻卻顯得活潑了許多,旁聽一會兒后,不但主動加入,還挑起了幾個話題。
每當獨處時,李察心上的痛就格外清晰,甚至偶爾會痛得和只在夢境深處才會出現的熊熊烈火類似。只有躲藏進魔法和知識的浩瀚世界時,他才能重新歸於平靜,專註于複雜的公式、曲線、魔力和異位面生物上。
大師有時會忍不住去細細地看線條。線條每一次的勾勒、盤曲、順滑,都讓他彷彿聽到了靈魂從地獄深處發出的吶喊!連一根線條都是如此有力量!大師想象不出作畫時的李察應該是什麼樣子。某一天,只不過是十二級魔法師的大師,忽然發覺自己已經有些難以承受那些畫帶來的精神衝擊。可是身為導師的職責,卻讓他不得不去認真地審視李察交上來的每一幅畫。
於是深藍的收支平衡開始搖搖欲墜。好在索拉姆公爵不知為什麼突然又補了一大筆贊助費,而另一個自費弟子資格則在人類三大國度之一的千年帝國拍賣出天價,才為深藍的秋冬兩季財政報告增添了兩塊大大的遮羞布。可是灰矮人並不是個短視的種族,黑金更是有著長遠的戰略眼光,以往他時常會擔憂深藍三百年後的財政狀況。而眼前的真實情況卻是無須三百年,明年春天就要過不下去了。
李察幾經調整的日程表裡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思考的空隙,對時間的利用已經精確到了分秒。每天疲倦之極時,他就會立刻把大腦清空,倒在床上,進入睡眠,連山裡生活養成的最基本警覺都被解除。只有這樣,李察才會得到最深沉的睡眠,才能在三個小時內恢復出一天學習需要的精力,也才能讓三小時睡眠內增長的魔力不比冥想三小時所得到的少。
就在不久之前,記憶的每個片段都帶來陽光、欣喜、忐忑和對第二天更多的期待。而現在,這些記憶一日一日反覆疊加,最終溫馨的暖意燃燒成灼人的熾烈,如同塊塊燒紅的烙鐵,炙燒在他尚未成熟的心上,在那道深深疤痕的旁邊,再留下一條細細的痕迹。
於是,在由秋入冬的這一天,李察覺醒了人生第一個血脈能力:爆發。
「啊?是啊……」大師有些摸不著頭腦。
當大門合攏后,門后的灰矮人忽然冷笑,喃喃自語:「老闆的喜悅,哪是那麼容易得的?」就在他的柜子里,如果把這幅少女像也算在內,想要讓蘇海倫「喜悅」的事件已經堆滿了大半個柜子,合計六十七件。
整個夏季,對李察來說,彷彿一眨眼之間就過去了。再過一天,就迎來了收穫節,那是秋季的開始,也是浮冰海灣漁季的結束。在這一天中,浮冰海灣幾百萬靠海謀生的人們都會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感謝海神賜予了度過漫長嚴冬的食物。位於浮冰海灣的深藍,也把這一天作為節日,算是正式進入秋季的標誌。
所有跡象放在一起,立刻讓李察心中浮上一個答案,一個讓他感覺到完全無法相信的答案。剛滿十一歲時,李察還不懂貴族子弟們七八歲就啟蒙的事,可現在他已經十一歲半了,艾琳又帶著他走過大半的路,所以早就知道了成年男女之間所有必定要發生的事。
金屬隔離門緩緩合攏,當沉重的撞擊聲傳來時,李察像是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量,頹然靠向椅背。他用力抓著自己的頭髮,努力想要相信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是不光是兩項啟迪天賦,就連幼時培養的所有特質都在提醒著他這冰冷而殘酷的事實。然而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艾琳會不願意賺他的錢。
燃燒的血液忽然賦予了李察無窮力量,每根血管都欲在壓力下迸裂,每道經絡都似乎會在下一刻被衝破,他發出一記野獸般的狂吼,揮起一拳,狠狠砸在鋼鐵人偶的胸膛上!
在大師身後,灰矮人辦公區的兩扇古銅色大門緩緩合攏。大門高度是普通區域的一倍,意味著灰矮人辦公區的層高也是其他人的一倍。所以這兩扇代表著財富與地位的古樸華貴大門,素來是深藍中許多人欣羡和嫉恨的對象。而身高僅為高大人類一半的灰矮人為何會把自己的辦公區弄得如此之高,其原因不言自明。
「我需要錢。」
李察沒有追上去,也沒有再看第二眼。艾琳身邊的青年男子很有些像是斯迪文森,但是李察卻沒有繼續對比。少女身邊是誰都已經不重要了,所以李察把她和她身邊的男人都從腦海中清除出去,過程相當簡單容易。
在最束手無策的時候,灰矮人甚至打起了蘇海倫個人錢包的主意。只要殿下把自己的錢袋敞開哪怕小小的一角,深藍的境況就會迎刃而解。黑金一度為這個主意迷醉過,殿下那個精緻的小錢包,裏面裝的可是不知道多少條巨龍的財富!然而幸運的是他很快就清醒過來,明白這個主意有多麼的愚蠢,就連巨龍都不敢打蘇海倫錢包的主意,何況是個小小的灰矮人?
然而就在此時,艾琳那清脆而又沉重的聲音忽然在李察耳邊響起:「是的,就在昨天晚上。」
度秋如冬。
「我有很多!」自從關注到艾琳的變化,李察如破殼的小鳥般,開始探頭學習以外的世界。雖然仍是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都沒有,但至少李察已經明白,不能夠以自己的標準來衡量深藍中其他人。單以消費為例,他每月的收入,足以讓幾十個人在深藍中生活得很好。
「我有很多!」
艾琳的身體震動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當事實的真相揭曉,她反而慢慢平靜下來,抬手理了理臉頰邊有點紛亂的髮絲,說:「是的,就在昨天晚上。」
灰矮人恍然大悟,重新審視了一眼少女像,評價說:「嗯,還沒完全發育,但是身材和長相應該都很一般。我是按照你們人類的標準來衡量的,如果按照我們風暴之錘的傳統,哼哼……啊哈!我看到了,那個餐盒!那是特別為李察準備的餐盒!真是完美的細節和比例,就連一根線條都挑不出偏差,真是李察的風格!你知道嗎,那個教魔法陣的洛丹魔導師這個星期已經誇過他三次了。今年以來是多少次?讓我想想,五十還是七十……反正不少!要知道,那老傢伙過去十年中加在一起都沒有誇過別人這麼多次!」
艾琳的臉色蒼白,深深地看了李察一眼,搖了搖頭,輕聲卻堅定地說:「可是我不想賺你的錢。」
她的乳房增大了少許,而且左右並不均衡,明顯不是自然生長,而是因為外力受傷所致。而她的動作也顯得很不自然,特別是雙腿偶爾會輕輕顫抖,腰也不停地悄悄挪動著。似乎坐在覆蓋重錦的椅墊上會讓她感覺到刺痛一樣。而少女的眼睛略顯浮腫,比平時要紅一些,似乎狠狠地哭過不久。今天少女的魔法師袍裹得格外的嚴實,可是在不經意動作間,卻露出脖頸上的一塊淤痕。而且她的心跳也比平時快得多,對照李察自己,只有在剛剛經歷過非常重要的事情時,心才會跳得這麼快。
大師艱難地抑制住跳得忽快忽慢的心臟,長長吸進一口氣以後,才勉強回答:「這是一幅素色畫。」
灰矮人依言仔細的看,再看,再三的看……最後還是覺得這幅畫應該塗點顏色。
那是一個少女的背影,提著大大的恆溫食盒,正向遠方昏暗的通道中快步走去。剎那的剪影,卻把她的壓抑、憂傷、些許的慌亂和害怕全部勾勒出來,就連那飄飛的魔法袍一角,都讓人誤以為會繼續隨風而動。不知道為什麼,那個食盒似乎是畫面中心點,筆觸的使用也與人像有所不同,如果說人像的動感塑造得絕佳的話,食盒似乎靜止在那裡,沉重得彷彿一塊巨石,拉扯住看畫人的心臟直往下墜。整幅畫面是素色的,也沒有用到第二種畫具,全部由魔法羽毛筆勾勒而成,無數細細密密深淺不一的線條共同組成了這幅讓人感到窒息的畫。
心境是會變化的。
李察的畫,光線運用越來越少,景物也越來越模糊,大片的陰影開始佔據更大的區域。終於有一天,當李察交上來一幅完全由凌亂線條構成的「畫」時,大師忽然砸碎了畫室中每一樣能夠被砸碎的東西!
「可是我不想賺你的錢。」
……
從黑金的辦公區離開時,大師的心幾乎和李察一樣灰暗,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讓他幾乎喪失了在藝術上的自信。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珠寶、魔法裝備和古董的鑒定大師會對繪畫如此的一竅不通,說出的每句外行話卻又深具打擊效果。
大師感慨良久,終於沉重地搖了搖頭,揮手讓助手離開,自己則坐在畫架前,死死地盯著這幅少女像。天不知不覺間黑了,畫室中也變得昏暗,但是一團純由魔力點燃的螢火在大師身邊出現,給畫室增添了一點暗淡的光芒。在昏暗光線下,這幅素色勾勒的感染力才真正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讓看的人也彷彿置身於那陰暗、寒冷、空曠,彷彿不知道盡頭的長廊中。
這幅畫,讓大畫家整整看了一個小時,卻依然難以給出評價。最後,他忽然長嘆一聲,對身邊的助手說:「再現真實只要突破了臨界點,原來也會成為藝術。而這幅畫,僅是他抓到的這一剎那,就足以成為永恆!」
灰矮人的眼睛幾乎動都不動的盯著少女像,嘴唇急速開闔,不知在自語著什麼。大師則深深為之震驚,沒有想到黑金竟然能夠看出這幅畫那流光石火般的神韻,並且為之震顫。大師忽然覺得自己此前對灰矮人的確有些偏見,是誰說這個種族根本不懂藝術的?
收穫節的晚上,艾琳準時來到李察的居住區,送來了他的晚餐。沉重的餐盒已經讓少女單靠臂力拎得十分吃力了,但是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餐盒還會繼續增加重量。在李察埋頭清掃食物時,艾琳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現在兩個人之間早已沒有了一個金幣的交易,甚至連話都很少說。因此這段時間艾琳從李察這裏一個金幣都沒有得到過。吃飯現在對李察來說完全是一種煎熬,少女的憂鬱無論怎樣隱藏都無法瞞過他,可是她卻又拒絕透露原因。所以李察痛苦,卻又對痛苦無能為力。
另一件小事,則是他又一次看到了艾琳。那只是一個遠遠的背影,在近底層最大的一片貿易區,人流滾滾,一閃而逝,李察卻知道那就是她。艾琳的身邊還有一個男人,公然摟著她的腰,姿態親昵。他們去哪裡不重要,做什麼也不重要,因為一切已表明,該做的都已經做過了,多一次少一次,本無所謂。
灰矮人在憔悴著,而心情同樣灰暗的李察卻恰恰相反。
自己已經是男人了。
這是標準的魔法人偶,擁有與軍用制式半身甲相當的防禦力。也就意味著,李察這一拳的威力已經足以從正面擊斃一名身披半身鋼甲的精銳騎士,如果用能級換算,亦與一顆削弱過的火球術相當。
大師一臉痛苦,伸手取下了少女像,仔細包好,然後匆匆離開了畫室。
助手目瞪口呆,沒想到一幅簡單的素色勾勒竟然會得到大師如此評價。不過作為差點就站上神聖同盟藝術巔峰的少數幾人,大師的評價是斷然不會錯的。既然得到了大師的親口讚譽,那麼這幅畫在外面的世界隨隨便便都可以賣出數萬金幣的高價。惟一制約它進一步升值的,就是李察還活著,而且好像還能活很久。可是這樣的作品,或許在今後相當長的時間內,李察都不會創作出來了。
冬天對這個位面的每個原生生命來說都是肅殺的季節,哪怕是習慣於在嚴寒地帶生存的生物,也會更喜歡春天和夏天。因為在那兩個季節它們可以找到更多的食物,可以交配,可以繁衍,可以為深秋和寒冬儲備脂肪。
在整個秋天,李察猶如沉寂已久的火山井噴,驟然爆發出巨大的能量,學習修鍊的瘋狂以及汲取知識的渴求程度讓本來還在為夏季速度驚訝的大魔導師們再次震驚。他們幾乎難以相信一個人可以如此壓榨自己的時間,而這一切,卻的的確確在李察那小小的身軀上出現。
「已經多少年沒有看到過這樣的作品了?這個孩子……畫她的時候心裏一定很痛吧!」大師喃喃自語。他也曾經有過年輕的時候,在最痛苦的時候創造出了最輝煌的作品。然而當功成名就之後,卻再也難以找回當時的激情和衝動。看到這幅畫,彷彿就看到李察,那個漂亮、沉默卻又在骨子裡帶著一股狂野烈性的大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