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民國初期
第045章 盡人事
顧大人已經吃過了晚飯，並且帶著一點微醺的酒意。笑嘻嘻的倚著廚房門框，他對月牙說道：「師父算是給我長了臉，等我真得差事了，非得給你買副鑽石墜子不可！」
無心不飽不餓的出了門，帶著老帥和顧大人往後花園裡走。一路回到了十二姨太的埋屍地，無心從旁邊的枯樹上折下一根粗壯枝條當成手杖，彎腰去翻坑中的幾塊焦骨。一杖戳進了鬆軟的土壁之中，無心低頭問道：「老帥，想不想知道九姨太的死因？」
浴缸旁邊的牆上支出鐵絲絡子，裏面放著一塊嶄新的香皂。無心打出滿身的泡沫，把自己洗了個噴香。披著絲綢浴袍走出去，他打了個哈欠，餓得肚子里嘰里咕嚕亂響。
「哎。」月牙忽然開了口：「你說再過個二十年三十年，我成老婆子了，你咋辦？」
無心在帥府的客房裡面脫了斗篷僧袍，坐進大浴缸里泡了個熱水澡。舒舒服服的躺在熱水裡，他抬手撫摸著牆上貼著的白瓷片，心想自己不過是幾年沒下山，外面的世界竟然大變了模樣，等到閑下來了，真該到處好好看看。
小溪本是用來點綴風景的，冬天花園裡無所謂風景，小溪也早凍成了一條冰帶。入口隱藏在一叢荒草之中，別說花園子里平常不來人，就算真有人經過，也不能留意到它。老帥彎腰從土裡撿起一團兔子尾巴似的白毛，認出它是九姨太戴在頭上的新式髮飾；髮飾尚存，斯人已逝，老帥眨了眨小眼睛，眼角閃爍了一點多愁善感的淚光。
月牙把他攙回房內，
無心雲淡風輕的笑了一下，心想自己當初本也沒在小少爺的臉上留下許多鮮血，鮮血一干，更是少到了將近於無。十二姨太昨夜若是真想殺他，未必就一定殺不成。
無心背對著老帥擺了擺手，頭也不回的走向了大門：「老帥如果真有酬謝我的心意，把錢財施捨出去救苦救難，也是一樣的。」
重新將僧袍穿戴上了，他面無血色的推開房門，冷不防的和老帥打了個照面。老帥一宿沒睡，可是精神百倍，先是對著無心一笑，隨即開口說道：「法師，我想起個事兒。我家小子上車去醫院時不老實，自己把臉上的血符擦掉了一半……」
翌日中午，無心並沒有去帥府赴宴。
在他看來，老帥堪稱惡棍之中的楚翹，實在是不能令人親近。而自己已經盡了人事，顧大人能否東山再起，就看天命吧！
無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伺候你。」
老帥察覺到了無心的注視，連忙正了正臉色，可是正了沒多久，他又美起來了。俗話說男人的三大喜事是升官發財死老婆，老帥在升官發財一途，已經高到了極致，唯有同患難的正房老婆身體康健，總無去死的自覺。當然，大太太是攔不住他納妾的，不過他一旦往家裡討了新人，免不得就要受她一頓聒噪。他念著對方老妻的身份，又不好對
無心和月牙過了一天清靜日子，到了晚上，無心站在廚房裡，正在向月牙描述帥府里的新式大浴缸，院門一響，卻是顧大人回來了。
月牙繼續試探他：「到時候我頭髮也花白了，臉上也有褶子了，牙也掉的差不多了，一說話就滿嘴漏風，一幹活就咳嗽氣喘，你真不煩？」
無心跳進坑中，用樹枝狠狠去捅坑壁，三下兩下竟然捅出一個小小的洞口。正能容得一位苗條女子爬行出入。一邊向老帥講述了九姨太的來和十二姨太的走，無心一邊繼續研究洞口。末了他跳上地面，對老帥又做了一番吩咐。老帥如今對他是無不相從，立刻依言喚來家裡衛士聽差，沿著土洞的走向開挖。挖到最後，眾人在花木林外的一條溪邊發現了入口。
無心硬著頭皮冷著臉，拒老帥于千里之外。坐上帥府的汽車，他獨自回了家。
老帥眼看著法師飄然要走，連忙把顧大人叫了過來，又追著無心說道：「法師，話雖如此，可是我也沒有讓你白出力的道理。我——」
他昂首挺胸的進了院門，院門一關他就軟了，靠著門板咩咩的叫：「月牙，月牙，我回來了。」
大上午的，她有不少活要干，可是無心拉扯著她，死活不肯放手。月牙一橫心，自己給自己放了假，上床躺到了無心旁邊。兩人也不說話，單是面對面的側身對視。無心覺得
無心答道：「留在帥府拍馬屁呢！」
老帥正對著坑裡的骨頭唉聲嘆氣，聽聞此言，立刻答道：「法師，您快給我講講。」
無心雙手捧著月牙的臉：「我不煩。將來你老了我不老，你別煩我給你招閑話，我就謝天謝地了。」
花園的土坑裡還盛著九姨太的骨頭，也是應該一併處理掉的，不過無心現在饑寒交迫，實在是沒有力量。老帥先讓人把小少爺送去了醫院做全身檢查，然後專心致志的前來招待無心。
然後他又轉向了無心：「老帥明天中午訂了一桌素齋，專要請你。你去不去？」
一場恩怨落了幕，除了老帥安然無恙之外，其餘四人全成了灰燼。帥府眾人各歸其位，老帥鬧鬼還鬧高興了，嘻嘻哈哈的要重謝法師。然而無心只對他搖頭一笑，輕聲說道：「貧僧說過，前日之所以肯來帥府，並非為了懲惡揚善降妖除魔，而是為了我和顧玄武有點緣法。他讓我來，我便來了。如今邪祟已除，貧僧完成了分內之事，也算了了一樁心愿。至於錢財，非我所圖，所以心領足矣，無須接受。」
月牙一擰他的鼻尖：「你不嫌我？」
良久過後，無心抬起一根手指，在月牙的臉蛋上劃了一下。月牙也用手指一推他的鼻尖，給他推了個朝天的豬鼻子。
無心當即一搖頭：「沒關係，府上已經乾淨了，血符也沒什麼用處了。」
老帥有年頭沒見過不貪財的和尚了，幾乎有些發愣。顧大人陪著小
無心一搖頭：「不去。」
月牙在房內聽他顫聲顫氣的十分像羊，連忙推門迎了出來，只見無心向自己伸出了一隻手，一雙眼睛陷在眼眶裡，昨天上午的好神采一絲都沒有了。
火是在大雪地上燃起來的，三具屍首靠在一起，燒著燒著會猛然驚坐起來，是大夢初醒的樣子。
帥府里鬧過一場鬼之後，沒人願意靠近凶死的屍首了。所以留下來的人，還是無心。
顧大人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看你好像對老帥挺有意見。唉，男子漢大丈夫嘛，就得殺伐決斷有魄力，死了太太就不過日子啦？反正老帥今天跟我聊了一下午，我倆倒是很投脾氣。老帥說了，讓我明早就到他身邊當差去，憑著我的資歷，他總不能讓我當副官馬弁吧？嘿嘿，他隨便發一句話，我不就又是官了？」
他不愛搭理老帥，老帥卻是挺愛和他說話。恭而敬之的把他請到餐廳，無心被他強行摁到了首席座位上。無心面無表情的掃了桌面一眼，就見一張大方桌上琳琅滿目，各色飲食俱全，單是看一遍都能過癮。
顧大人也被一名副官叫來了，扭扭捏捏的坐在下首。無心只對著他一點頭，然後抄起筷子，自顧自的開始吃。依著無心的食慾，真恨不能直接端起桌子往嘴裏倒；可是為了維護自己仙風道骨的形象，他一口一口吃得很有克制，剛剛到了三分之一飽，就把筷子放下了。而老帥終於除了大患，一口一個小籠包，吃喝之餘談笑風生，
老帥圍著屍首轉了一圈，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無心冷眼旁觀，見他不但不悲，彷彿還漸漸生出了一點喜色。
無心命人把十二姨太、副官長、大太太的屍首全抬到了大太陽下，沒有用布單子苫蓋，只讓一隊士兵圍成一圈看守了他們。
月牙發現無心越來越纏人了。
月牙饒有耐性的往米粥里拌了一勺砂糖，然後繼續喂他：「顧大人呢？」
膽大的衛士揀出了坑中的遺骨，整條土洞則是被衛士鏟了泥土，結結實實的全填了上。把遺骨送到三具屍首旁邊，無心建議老帥再來一把火，先把屍首燒盡了，然後再做喪事的打算；否則萬一鬧起借屍還魂，可不是玩的。
無心懶得再提帥府情形，一味的呻吟不止。月牙給他端來了一大碗米粥，他起身喝了一口。月牙再喂他第二口時，他不喝了，哼哼唧唧的說道：「沒滋味，放點糖。」
老帥雙掌合十，五體投地的表示崇拜：「法師，您是真高！一夜死了三個大人，他個小崽子卻是平安無事。全虧了您的血符保佑了！」
無心鄭重其事的搖頭：「只要你別半路嫌我就行。」
無心孤零零的蹲在火堆旁，手裡攥著一根撥火棍，同時輕聲唱著一段經。生死也算是大事情，他總不希望一條生命來得孤單，走得也孤單。大人物出場退場都是要奏樂的，他沒辦法一個人奏出樂來，但是慢悠悠的唱上一段倒沒問題。
細雪飄落下來，落在了他短短的黑頭髮上。他的聲音沙啞蒼涼，給他平添了千百歲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