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民國初期
第071章 人間苦
月牙點了點頭，然後把目光又轉向了無心：「咋不點燈呢？點燈，我再看你一眼。」
房門是虛掩著的，推開門是迎面一片溫暖的漆黑。汩汩流淌的鮮血浸潤了微涼的春夜，棉被從床上拖到地下，而月牙被一柄鋼刀穿透胸口釘在床上，一身的單衣被血染紅了，紅的像她去年為自己縫紉出的嫁衣。
月牙扯動嘴角微笑了：「顧大人……你對我倆一直挺好……」她的聲音越來越弱：「以後我沒了，你替我顧念著他……他沒啥正經本事，將來要是窮了，你想著給他口飯吃……」
無心搖了搖頭：「正在想。」
在迴光返照的平靜中，她定定的凝視著無心。要說的話太多了，約好了是過一生一世，現在提前沒了一個，另一個怎麼辦？
房內又加了一副燭台，燭光幾乎可以媲美電燈。無心擰了一把毛巾，去給月牙擦臉。兩人做了一年的夫妻，全是月牙照顧他，月牙把家裡的活全乾了。
顧大人的腳步聲緩緩近了，黑暗中能聽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音，是怒不可遏、欲哭無淚的光景。一隻大手伸到月牙胸前，他想拔刀，可是一旦拔刀，月牙必定立死。
月牙聽出了他的動靜，於是又開了口：「顧大人……」
無心答道：「我想報仇。」
可月牙就不一樣了。
葬禮結束
他的聲音輕而顫，是又驚又痛又絕望。伸手撫上她的面頰，觸及之處一片濕熱。刀子割了她的臉，她是受了酷刑。
月牙忍著不死，等了又等，終於等回了他。本來前一個時辰兩人還親親熱熱的分享著一個被窩，沒想到只是一刻鐘的工夫，她一生一世的日子就化為了烏有。她知道自己是不成了，她甚至都感覺不出了疼。
而在他開口之前，無心疾沖向了房門。
「嚓」的一聲，火苗竄起，是顧大人划燃了火柴。燭台上的蠟燭一根一根的亮了，月牙的面孔漸漸顯現在了光明中，血痕交織，猙獰縱橫。眼睜睜的望著無心，她氣息一顫，一滴血淚順著眼角滑落。
最後，她慢慢閉了眼睛。口鼻逸出淺淺的一聲嘆息，帶著她短暫一生中所有的苦樂與留戀：「沒過夠啊……」
然後他大步流星的擠到了棺材旁邊，從軍裝口袋裡掏出一隻金絲絨小盒子。盒子打開了遞給無心，他對著棺材里的月牙一歪頭：「你給她戴上。」
無心一言不發的凝視著她，有透明的液體在他眼中匯聚成滴，懸在睫毛上，粘稠而又沉重，是他的淚。
顧大人的聲
她只有一雙眼睛依然潔凈明亮，一眨不眨的盯著無心：「無心，我跟你……沒過夠……」
顧大人悶聲悶氣的答道：「啊，月牙，你放心吧，我肯定給你風光大葬。禍害你的妖怪娘們兒，我也饒不了她。」
無心「嗯」了一聲。
無心說道：「我要等岳綺羅。」
無心又對墓碑望了一眼，隨即邁步向前走去：「她不怕死，不會逃。」
月牙笑了：「以後……我不伺候你啦……你自己好好活吧……」
顧大人沒聽明白：「等岳綺羅？她把你媳婦都殺了，還不得早早就逃了？」
在棺材旁邊彎下了腰，無心伸手摘了月牙耳朵上的小金耳環，為她把鑽石墜子換了上。兩個人都知道月牙如果活著，一定不會讓顧大人花錢買鑽石。她有了金的，已經非常知足了。
顧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顧大人有他自己的事業，將來還會有他自己的家庭，有他孫男娣女一大群熱熱鬧鬧的親人。而他無論在何處活久了，都會活成眾人眼中的謎團。顧大人對他再有感情，也沒法向親人們解釋他所有的謎。
然後她緩緩
他說：「我想你。」
全宅子的人都跑去瞧鎮長了，其餘院落就變得寂寞空落。無心和顧大人一前一後沖向所住的小院。在進院的一瞬間，連殿後的顧大人都嗅到了隱隱的血腥氣。而無心猛然剎住腳步，俯身從地下撿起了一隻小荷包。
月牙死得慘，周身的關節竟然都被捏碎了，所以臨死前想要摸摸無心都不能夠。無心很細緻的為她擦去身上的血漬，沒過夠，兩個人，在一起，都沒過夠。
他趕在蓋棺之前進了門，進門之後大喝一聲：「慢著！」
無心給月牙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顧大人命人套馬車，拉著月牙回了文縣。夜色深沉，他和無心並肩坐在車裡，顧大人問他：「你媳婦讓人給弄死了，你怎麼想的？」
顧大人抽了一夜的煙，此刻下意識的又要去摸煙盒：「想明白了就說話，我有人有槍！」
他是月牙的唯一，月牙是他的唯一。月牙不必為他的存在辯白，反正他們只為對方負責。你們看不慣我們，我們就走。
「咱倆才過了一年……」她的聲音越發輕了：「往後……你一個人……咋辦啊……」
在月牙下葬的當天，顧大人風塵僕僕的回來了。
顧大人又問：「接下來怎麼辦？」
顧大人追上了他：「你要在哪兒等啊？不
所以她不能停，她得趁著氣息還足，把話說完：「我不求你給我報仇，你要是打不過她，就趕緊往遠了跑。」
無心接過了小盒子。盒子里墊著紫紅色的絨裡子，上面擺著一副鑽石耳墜。耳墜子亮晶晶的，像兩滴淚，也像兩抹閃爍的淚光。
無心站在了床邊，俯身喚道：「月牙？」
「月牙。」他輕聲說道：「我也沒過夠。」
月牙沒娘家沒兒女，天氣又熱，所以葬禮沒法辦得太複雜隆重，三天之後就出了殯。三天里無心一直守在靈堂里。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月牙身邊，他閉著眼睛歪著腦袋，用面頰去貼月牙的手背。月牙身上苫了一層白布單子，靜靜的躺在靈床上。家裡沒了她，立刻就不像家了。顧大人不知跑到了哪裡去，只有一個小勤務兵會一天三頓來送飯菜。廚房裡清鍋冷灶的，從早靜到晚。無心把月牙的針線笸籮端到面前，笸籮裏面扔著一隻未完工的大布鞋。月牙總不閑著，做不完的飯菜，做不完的針線；飯菜做得快，針線做得慢，說要給顧大人做一雙鞋，直到現在還沒做成。無心撿起布鞋看了看，知道自己又是一個人了。
顧大人的衛隊包圍了小院，不許閑雜人等靠近。無心端了熱水關了房門，要為月牙擦身；顧大人獨自靠牆站在門外，不歇氣的一根
無心低聲答道：「我要去豬頭山。」
無心經過了無數次的生離死別，可每次的主角對他來講，都是獨一無二。讓他徹底忘記一個人，也許只要一天，也許需要一百年。
她還清醒著，可是不呻吟。一口熱氣存在胸間，她要等著他回來。
顧大人把月牙葬在了文縣城外。
無心答道：「嗯，我記住了。」
顧大人又問：「有計劃了嗎？」
無心搖了搖頭：「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讓她走。」
無心仰起了頭，已然凝固的透明淚珠墜落下去。微弱的光芒在他眼前流動閃爍，是月牙的魂魄脫離軀殼，挽不回，留不住。
荷包上的細帶子斷裂了，荷包口收得卻緊，是月牙永遠貼身掛在脖子上的小物件。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可以捏出裏面折好的黃符。細帶子是濕的，浸的不是鮮血，而是膿水，散發出腐臭味道。顧大人抽抽鼻子，知道是不好了！
無心彎下腰，把笸籮里的碎布頭一片一片的整理好。月牙從來不肯輕易扔掉任何破爛，彷彿預備攢出個千秋萬世的基業來。無心攥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布條，忽然自言自語的開了口。
「是岳綺羅。」她開了口，聲音很輕，然而很穩：「她跑出來了，帶著個骨頭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