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文革時期
第172章 鎮魂
陳大光沒有水，而是把無心和蘇桃分別拽到了馬上。馬蹄子呱嗒呱嗒的敲擊路面，他們飛快的繼續逃了。
一封電報發出去，全縣的武裝民兵全集合到了妃子嶺。陳大光從無心口中得知了小丁貓的陰謀詭計，又想起了整整三卡車的人命，不禁怒髮衝冠。親自率兵上了陣，他拉著大炮直奔喇嘛山而去。
陳大光被人抄了大本營，帶著一票人馬陷在了山中。而文縣內外僵持不下，無心和蘇桃躲在革委會的收發室里，因為食堂不再正經開火，革委會也面臨癱瘓，所以他們只好自力更生，用磚頭搭了個爐灶，架著飯盒煮粥吃，菜只有一道，是咸鹽拌黃瓜。兩人無處可跑，並且聽說聯指已經佔了上風，就愁得唉聲嘆氣，終日盼著陳大光力挽狂瀾、早日歸來。
沒等他調轉人馬撤出山區，後方情報十萬火急的送到了他面前：聯指被中央划為左派革命組織，如今已在保定和文縣齊頭並進，各自聚集了幾千人馬。保定比較遠，姑且不提；只說文縣外圍，已經被聯指的隊伍佔據了。
單手舉起砍刀，刀刃反射了月亮的光芒。銀白的光一閃而逝，帶著若有若無的一聲「嚓」。一隻人頭滾落了，整齊的腔子口裡，還塞著一團染了血的紙符。
卡車裡的人，遇難是正常的，可是前來尋找他們的人，不該一起失了影蹤。無心蹲在路邊伸下一條腿，蹬住陡坡試了試，感覺還不算滑，便連跑帶溜的一路向下，直奔卡車而去。
刀尖挑開后斗的布蓬，無心向車尾靠近了一步。車中忽然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彷彿是有人在用指甲抓撓后斗的鐵板。眼角餘光掃過最近的一排屍首，他忽然獰笑了一下，因為發現它們無一例外，指尖全帶著血。月色之下，它們的嘴唇也是暗紅——干血的顏色！
無心扭頭望著蘇桃，忽然嘆
無心點了點頭：「嗯，沒別人了。」
蘇桃檢查了內心情緒，發現自己不怎麼怕。幾個月前她見了人都怕得要死，如今像是麻木了，什麼都不怕了。
無心仰臉又去看了夜空中的星月，感覺自己其實也是個沒用的貨，有力氣賣給陳大光，目的是希求對方庇護自己和蘇桃。自己沒本事，保護不了蘇桃，可憐蘇桃還當自己是天下唯一的親人。
白琉璃一吐信子，表示同意。
無心並不怕鬼魂，尤其是新鬼力量微弱，眼看著正在魂飛魄散。輕輕的邁步拐了彎，他繼續往前走。末了停在土路中央的大坑前，道路一邊的山壁已經崩潰了，另一邊是向下的陡坡，陡坡足有十幾丈深，坡上生著不成氣候的枯瘦草木。一輛大卡車零零碎碎的滾在坡底，后斗的布蓬還存留著，依稀可見布蓬下面有人。
無心伸手取了紙符，向後一扔。隨即抓了另一隻頭顱的長發，他揮刀再砍。小丁貓的戰術實在是讓他反感至極。很好的生命，年紀輕輕，無端的就被他毀滅了；很好的肉體，年紀輕輕，無端的就被他利用了。無心沒有時間與精力再給他們留全屍，因為一個小翠已經讓人吃不消，一車的小翠一起上陣，更不是他單槍匹馬可以對付的。
陳大光一瞪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心對於自己的前途，是徹底的一無所知。人群經過之後，他的腳落了地。蘇桃早就看出他是裝的，但是不明就裡，當眾也不敢問。現在看人沒了，她小小的出了聲：「無心，我們為什麼不跟著他們走？」
無心轉身走向卡車后斗。靜靜的站到了車尾，他提著砍刀向內望，就見車中人疊著人，彷彿還在爭先恐後的向外沖，
無心雖然知道借屍還魂的東西都伶俐不到哪裡去，不過既然攻擊已經開始，行屍們必定都會漸次蘇生。單憑體力來論，自己也不是它們的對手。忽然靈機一動，他一扯布蓬蓋住后斗，隨即繞到卡車車頂一側。劃破手指擠出了鮮血，他忍痛在布蓬上畫起了符咒。符咒是專用來鎮壓一切邪祟的，他平時很少使用，筆畫生疏。布蓬下面起起伏伏，顯然他的符咒有點靈驗，可是法力有限，未必能夠持久。一道符畫完了，他抓緊時間跑去車頭，想要從卡車油箱里弄些汽油。
埋在山中的炸彈也許是定時炸彈，昨天依次炸過了，今天再無存貨。一路顛顛簸簸的到了妃子嶺公社，陳大光惡狠狠的苦笑，心想自己這一趟堪稱全軍覆沒——此仇不報非君子，他饒不了小丁貓。
無心彎腰檢查了幾人的口腔咽喉，沒有發現紙符，可見他們的確是死得徹底。直起身繼續向前走去，他記得還應該有一輛大卡車殿後。
蘇桃「哦」了一聲。
人死久了，已經變硬。無心盯著面前的手，忽然發現這手有點古怪——手掌手腕都算乾淨，泛黑的濃血是從手指尖開始往下蔓延的。若說是手指尖受了傷，可指甲全都完好，完全沒有傷口。
一根火柴扔上布蓬，火焰騰空而起。無心聽到了真正的鬼哭，吱吱呀呀，宛如鼠類的慘叫。拎起砍刀繼續向坡下走去，他得找到餘下的屍首。小丁貓打得好算盤——幹部們半路失蹤，必定會引人前來尋找，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陳大光如果在卡車上，自然死得利索
在無心身邊一勒韁繩，陳大光居高臨下的質問：「你怎麼沒死？」
無心向天猛一抬頭，看到了大貓頭鷹的黑影。而大貓頭鷹眼神不比他差，低頭和他對視一眼，大貓頭鷹把嘴一閉，當即沿著原路掉頭飛了。
司機的臉已經被碎玻璃紮成面目全非，咽喉也裂開了一條黑洞洞的傷口。踉蹌著起身撲向無心，他微微張開了嘴，口中隱約可見一角白色，正是揉成了一團的紙符。無心先是不動，及至他撲得近了，無心橫著揮出一刀，寒光過處，人頭落地。身體與紙符斷了聯繫，立刻僵直著向後仰倒，不再動彈。
前方的人順著山路拐了一個彎，拐完一個彎，還有一個彎。無心帶著蘇桃回了卡車，卡車內外空無一人，他順著大開的車窗爬進駕駛室，摸出了司機偷藏的一包餅乾。
在三里地外，無心又放了一把火。
陳大光翻山越嶺，一進喇嘛山就發現情況不對。再接再厲的殺入黑水窪，形勢越發的糟糕了——聯指的人馬居然已經撤出了黑水窪。
無心和蘇桃卻是不再往前線跑了，他們得了陳大光的許可，兩人迴文縣去了。
凌晨時分，他疲憊不堪的回到了蘇桃面前，蘇桃要去看他，他卻是連連擺手，說自己身上太臟。又提起其餘的人，他告訴蘇桃：「都死了。」
無心扶著蘇桃起了身：「說來話長。有水嗎？」
大貓頭鷹又來了，顯然是有所圖謀。無心不再理它，而是跟著它走。沿著土坡又走了一段路，他看到了與自己同車的夥伴們。
夥伴們死得很慘，全被人抓爛了面孔和
一身的血點子在慢慢的風乾，他向旁伸出一隻手，抓住了蘇桃的腳踝。蘇桃一動不動的任他抓著，心裏空蕩蕩，什麼也沒想。
無心知道司機都不是空手的人，身邊必定藏著武器。爬上車門站穩了，他抓著后衣領把司機向上一拎，司機僵著雙臂順勢直起了身，一個腦袋依然低著。利落的把司機拽出車門推向地面，他自己跳入駕駛室內，因為近些天來隨著卡車東走西逛，見多識廣，所以他立刻就從座位下面抽出了一把帶著皮鞘的砍刀。
無心沿著土路走，拐了一個彎之後，他看到了半空中懸著一隻鬼影。鬼影正在緩緩的淡化，魂魄宛如微弱的流星，從他身上逸散而出。他認出了鬼影的身份，正是打頭卡車的司機。
從破碎車窗中站起了身，他飛身一躍跳下了地。正要邁步走向卡車后斗，他腳步一頓，忽然感覺身後有了異樣的動靜。一把除下刀上的皮鞘，他將刀刃緩緩的劃過手掌。忽然向後一轉身，他看到了司機的臉。
一陣風掠地而來，夾雜著甜腥的鮮血氣。無心繼續慢慢的走，走著走著，他在一處彎路口停住了腳步。探出腦袋向旁望去，他看到了一條空空蕩蕩的崎嶇路。之所以崎嶇，是因為路面受了爆炸的影響。幾隻無精打採的鬼魂飄在半空中，一個個的死相都很不好看，大概也是受了爆炸的連累。
無心依靠山壁坐著，臉上顏色並不好看：「我死了，你怎麼活？」
越是往下，血腥氣越重。無心停在卡車之前，剛剛直起了身，不料忽有一陣涼
他們是騎馬走的，前半夜就出發了，沒經山路，穿了林子，往死里走也只走出了這般的速度。他們在喇嘛山生產隊里就聽說了山路上發生了大爆炸；及至走到林子中了，他們隔著遠遠的距離，又看到了山下隱隱的火光。
無心四仰八叉的躺在土路上，側過臉看她：「你怕不怕？」
費了偌大的力氣，他用一根長長的膠皮管子，把汽油引去了後方的布蓬上。他沒開過卡車，但是在幾十年前，賽維的日子還好過時，曾經買過一輛小汽車讓他開。如今的卡車和當時的汽車不甚相同，不過構造大同小異。
無心不動聲色的轉身走向卡車駕駛室，卡車側躺在地上，駕駛室的窗口向上成了天窗。司機彷彿在臨死前曾經試著往外爬，上半身都伸到車窗外了，兩條腿卻是骨斷筋折的卡在了座位下方。伸長雙手趴在車門上，他面孔向下，倒是還算乾淨。
餅乾是用油紙包裹著的，看著好像肥皂，是方方正正的一大塊。無心和蘇桃飛快的把餅乾吃了個一乾二淨，然後回了原路繼續等待。天真黑了，夜風涼颼颼的吹，始終不見人歸。無心等不住了，打開書包說道：「娘子，你陪著桃桃，我去瞧一眼。」
翌日上午，陳大光和朱建紅雙雙出現了。
陳大光一聽，倒像他死了自己就要守寡一般，不禁鼻孔出氣：「除了你們兩個，再沒別人了？」
一具軀體緩緩的爬向了車尾，在無心力不能及的範圍內四腳著地，走獸一般的瞄準了他。忽然縱身一躍撲向無心，他亮出了一口血淋淋的牙齒。而無心猛一側身，避開了他第一次的攻擊。等到他落了地，無心不等他起身，直接一刀剁向了他的脖子。腦袋骨碌碌的順著斜坡滾出老遠，身體趴在草叢中，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