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文革時期
第175章 所謂感化
白琉璃像個人似的，晃著腦袋點了點頭。
丁小甜不是不信，是不想信，不敢信，也不能信。讓她相信她的領袖強姦未遂？她接受不了。
丁小甜鎖了收發室，帶著自己的部下走出了革委會大院。小丁貓躲在招待所里一天沒露面，他的吉普車就暫時撥給了她使用。吉普車停在路口，她須得走上將近一里地的路途。
丁小甜很欣慰，認為自己既凈化了蘇桃的靈魂，又鍛煉了蘇桃的肉體。黑白之間是容不得灰色存在的，她感覺蘇桃像一隻迷途羔羊，自己既然見到了她，就理所當然的該拯救她。
然後她擺開架勢，帶著蘇桃跳了一支忠字舞。舞畢之後意猶未盡，她又讓蘇桃隨著自己做了一套毛主席語錄操。蘇桃的肚子里本來就只有糙米黃瓜一類，且早在昨晚就消化殆盡，如今大清早的水米沒沾牙，卻要沒完沒了的載歌載舞，不由得有些支持不住。丁小甜走到她面前，嚴肅的看著她，見她出了一頭一臉的汗，鬢角都濕了。
與此同時，小男孩用腳趾頭踩住饅頭，一個腦袋驟然向下直貼地面。張嘴咬下一口饅頭，他直著脖子吞了下去。抬起頭把腦袋轉了二百七十度，他眼珠子一斜，把背後的風景都看清楚了。
白琉璃想了一想，不能確定，因為貓頭鷹都是一個德行：「也許是？總之大得很。」他張開雙臂比劃了一個尺寸，拖著長聲描述：「那——么大！」
因為她始終是沒反應，所以輕拍漸漸轉為了重拍：「丁秘書！」
心中忽然受了一點感動，蘇桃輕聲說道：「我沒騙人，小丁貓真的很壞！」
小男孩大概也就是十歲上下的年紀，赤腳蹲在一棵老樹下，腳趾頭抓著地，趾甲都泛了白。兩條手臂軟軟的垂在地上，他穿著一身大而無當的舊軍裝。丁小甜急著走路，匆忙中看了他一眼，結果險些被他奇大的黑眼睛嚇了一跳。可憐巴巴的仰頭望著丁小甜，小男孩一言不發，單隻是望。
蘇桃隱隱明白了他的意思：「白娘子，你……你要幫我給他送信嗎？」
在白琉璃和無心嘁嘁喳喳之時，蘇桃一直守在窗前等待。外面有
吃過一個饅頭之後，丁小甜離去，蘇桃開始抄寫毛主席語錄。慢吞吞的抄到傍晚，在開飯之前，丁小甜又來了。
掏出鑰匙打開鎖頭，她放蘇桃出去倒尿盆以及洗漱。等到蘇桃端著尿盆回來了，她筆直的站立在朝陽光芒之中，橫寬的粗壯身體被她從視覺上拔高了些許。默然無語的審視著蘇桃，她看蘇桃本來是朵含苞待放的白蓮花，卻因無人呵護，被罪惡的小白臉子澆了一泡熱尿。白蓮花不知道自己是受了褻瀆，反倒喜滋滋的汲取了養分，死心塌地的愛上了小白臉子。
丁小甜終日忙碌，晚上還要專程教導蘇桃打拳，也很疲憊。但是她以奉獻和犧牲為榮，如果在教拳的過程中累死了，她也會含笑九泉。
無心睡眼惺忪的看過字條，又捏著鉛筆條在下面寫了回信。忽然看到地上白蛇軟癱，尾巴尖鮮紅的滲了血，他開口問道：「你受傷了？」
無心捏起白蛇的尾巴尖，送到嘴裏吮了一口，然後扭頭吐出帶血的唾沫：「一般的貓頭鷹哪有那麼大的？興許就是黑水窪的那一隻。那隻貓頭鷹的來路，我始終是不清楚，我只知道它和你一樣，喜歡往戰場上湊。戰場上有人肉給它吃嘛！」
一個饅頭沒吃完，他力不能支的挪到了暗處。片刻之後，暗處撲啦啦飛出一隻大貓頭鷹。昨天他被白琉璃的鬼氣衝撞了一下，彷彿習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竟是驟然精進，凌晨時分變幻出了人形。可惜人形不能持久，而且四肢不聽調動。悄悄的落到院牆頭上，他心裏打著如意算盤，希望昨夜的強大鬼魂能再出現一次。
丁小甜一哆嗦，如夢初醒的轉向了來人：「怎麼了？」
對方恭敬的對著她微笑：「沒事，剛才看你一直對著牆頭髮呆，我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丁小甜被他看得心裏很不好受，好在飯盒裡還剩了半個雜合面饅頭，被她拿出來扔給了小男
「丁秘書？」有人開了口：「你看什麼呢？」
丁小甜等人披星戴月的走了，只留一個人持槍守門。收發室的房門從外面鎖嚴實了，丁小甜給蘇桃留了個搪瓷尿盆，杜絕了她以上廁所為名趁機野跑的機會。從玻璃窗里向外看，能夠看到大門前的看守者，窗戶下方的木頭格子是能左右活動的，像個小小的拉門，平時用來從內向外遞信，如今蘇桃輕輕的打開了一線，把鼻尖湊到縫隙前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
蘇桃垂下了頭：「不信算了，反正我知道我自己是誠實的。下次他敢再來欺負我，我還打他。」
無心含著白蛇尾巴，用舌尖輕輕壓下翹起的蛇鱗，又含糊的告訴他：「別怕。等你過幾天再蛻一次皮，傷就徹底好了。一會兒你還回去陪桃桃，我先不走了，外面都是聯指的人，我肯定出不了文縣。不如留下來先和他們對付著，等到有了機會再說。」
蘇桃歡天喜地的接他進來，取下他身上的紙條展開了看。看過之後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在白琉璃的腦袋上親了好幾下，然後脫了鞋上了床，心滿意足的睡了。
那人擼起衣袖，藉著月光看了看手錶：「兩個多小時吧！」
蘇桃睜大眼睛，雖然感覺不可思議，但是因為走投無路，所以決定相信白琉璃。從報紙上面撕下一條白邊，她用鉛筆小小的寫了幾行字，講清了自己如今的情形。然後用一根毛線把紙條和鉛筆頭全綁在了白琉璃的身體上，她把木格子窗微微又推開了一點，然後趁著看守者背對自己，悄悄的把白琉璃放了出去。
丁小甜這才感覺到了脖子的酸痛，落了枕似的，將要不敢動：「你們在外面等了多久了？」
蘇桃不問了，慢慢的撕著饅頭皮往嘴裏送。丁小甜看了她的吃相，又是個看不慣：「不要做出這副嬌滴滴的樣子，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丁秘書……」她小聲問道：「無心有飯吃嗎？」
等她把自己收拾利落了，丁小甜開始檢查她的
「白娘子。」她輕聲開了口：「你要是只小鴿子或者小狼狗該多好啊，鴿子認路，狗通人性，也許還能替我去給無心送個信。我知道無心就在那邊的一排空房子里，可我出不去，我沒法子去見他。」
無心那個長相堪稱出奇，眼珠子太黑臉太白。小男孩與他如此相似，讓丁小甜懷疑他是無心的弟弟。可是吉普車已然發動，她犯不上因為個小男孩再半路折回了。
白琉璃怒道：「來的路上遭了偷襲，是只大貓頭鷹，想要吃我。」
白琉璃游到了床下，沿著椅子一路上行，最後爬到了窗台上，回頭對著蘇桃嘶嘶的吐信子。蘇桃正在東一句西一句的自言自語，忽然見了白琉璃的舉動，她不禁一愣，穿了鞋往窗前走。而白琉璃先對著窗戶縫隙一探頭，隨即催促似的轉向蘇桃，又吐信子又卷尾巴。
白琉璃坐在無心面前，擰著兩道長眉告訴他：「你輕一點，我的鱗都翹起了一片。」
轉身回到了小床邊，她撫摸了盤在枕頭上的白琉璃。白琉璃正在思索著要不要去把無心救出來。要說救，他是能救的，但是白天看無心的意思，似乎並不急於得到自由。無心的思想一貫比他複雜，於是他打算等蘇桃睡了，自己再去和無心好好商量商量。
蘇桃坐在小床上，平時覺得床太小了，小得讓兩個人全伸不開腿；可是如今她伸手左拍拍右拍拍，發現床板竟然無邊無際，左右全拍不到頭。真想無心啊，她徒勞的抽著鼻子，想要捕捉無心留下的氣味。
在早飯前，她帶著蘇桃站在房內，手握紅寶書對準了牆上一幅毛主席像。先是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再敬祝林副統帥永遠健康，一邊敬祝一邊揮動手中的紅寶書。敬祝完畢之後，她帶著蘇桃高歌一曲《東方紅》，末了又把紅寶書翻開了，朗朗的誦讀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節約糧食問題，要十分抓緊，按人定量，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事吃干，閑時吃稀，雜以番薯、青菜、蘿蔔、瓜豆
收發室已經熄了燈關了門，革委會大院里也是黑沉沉的不見一點光明。等在大門口的人被蚊子咬得狠了，忍不住走進院內去尋找丁小甜。結果到了一堵圍牆附近，他們看到了一個雕塑似的黑影。
白琉璃得償所願，既安慰了蘇桃，又可以去見無心，一路搖頭擺尾，急急忙忙的扭向院子深處。正是帶勁兒之時，冷不防一個黑影從天而降，他只覺尾巴一痛，猛的回頭看時，發覺自己的身體已經被一隻大貓頭鷹用利爪踩住。大貓頭鷹身軀偉岸，目露賊光，一張大嘴堪比金雕，低頭對著他的腦袋就要啄。白琉璃最是愛惜自己的蛇身，眼看貓頭鷹想要吃了自己，當即怒不可遏，鬼魂還未脫離蛇身，已經對著貓頭鷹惡狠狠的發出了一聲獅子吼。大貓頭鷹不見鬼魂，只見白蛇，一張尖嘴都張開了，忽然腦中起了巨響，一股子陰邪的鬼氣直衝胸膛。力不能支的鬆了爪子向後一仰，它周身的羽毛都炸開了，體積登時比方才又大了一倍。瞪眼張嘴的喘著氣，它既享受著周遭的森森鬼氣，又被鬼氣重重的激蕩了身心，幾乎當場昏厥。拍著翅膀勉強飛上牆頭，它迅速縮成一團企圖隱身，真是感覺又痛苦又暢快。放眼再看地面，它只見地上的白蛇凌空飄起，一溜煙的直奔房屋而去。
蘇桃嗡嗡的跟著她念，肚子餓得嘰里咕嚕亂響。然而丁小甜堅決的要除去她身上好逸惡勞的腐朽習氣，明知道她腹如鼓鳴，可硬是不讓她吃早飯，寧願自己也餓著肚皮陪她。把蘇桃領出收發室，她迎著陽光說道：「軍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
丁小甜扭頭面對著牆頭，一動不動。
吃過一頓熱饅頭之後，丁小甜正視著蘇桃的眼睛，溫和而又堅決的讓她寫一份思想彙報，彙報今天一整天的思想動態。蘇桃被她弄得無可奈何，只能連連的點頭答應。坦蕩的正氣籠罩在丁小甜的橫圓臉上，讓她看起來已經無所謂了美醜，純粹成了一座象徵或者圖騰。
沿著大街沒走多遠，她忽然在路邊看到了一個古怪的小男孩。
她嘆了口氣：「除
丁小甜莫名其妙的搖了搖腦袋，真不知道自己站了那麼久。回想起發獃前的那一刻，她只記得自己看到了一隻非常大的貓頭鷹。
一隻手輕輕的拍了她一下：「丁秘書？」
然而蘇桃就是不睡。
及至坐上了吉普車，丁小甜一拍大腿，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看那男孩刺眼——那男孩長得太像無心了！
丁小甜定定的凝視著她，不發一言。
把自己帶來的飯盒打開，飯盒裡面裝了兩個人的早飯，是雜合面的大饅頭和腌黃瓜。兩個人一起在桌邊坐下了，蘇桃拿起饅頭嗅了嗅，鼻子里甜絲絲的全是白面味道。
無心把白蛇扯到腿上：「大貓頭鷹？不會是在黑水窪遇見的那隻吧？」
丁小甜在敬祝完畢之後，帶她進行晚彙報，檢討一天來的錯誤行為。蘇桃早有準備，說自己白天抄語錄的時候貪玩，在陳舊的木製窗框上摳了個坑。咕咕噥噥的懺悔了一陣之後，丁小甜教她打了一套當下最流行的毛主席詩詞拳。蘇桃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得知陳大光的螳螂拳如今已經走上頌古非今、宣揚封建迷信、培養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修正道路了。要是放到北京，陳大光剛一偽裝螳螂，就足夠被人捉去批鬥了。
蘇桃不知道她是如此的高看自己。對著掛在牆上的一面小圓鏡，她不言不語的梳頭髮編辮子。頭髮太厚了，烏雲似的堆了滿肩垂了滿背。手背在黑髮中閃動穿行，顯得手特別白，發特別黑。垂著眼帘目光散亂，她誰也不看，粉撲撲的嫩臉上毫無表情。
蘇桃不撕皮了，當即在饅頭上咬了一口。她也知道自己邊吃邊玩，吃得不爽快，不過母親似乎從來不把狼吞虎咽當成美德，無心也認為女孩子天然的應該慢條斯理一點。女人都狼吞虎咽了，男人是不是就得茹毛飲血生咬活剝了？
白琉璃托著白蛇飄到無心面前，發現無心正睡得深沉。一板磚喚醒了他，白琉璃讓他看蘇桃的紙條。
丁小甜沉著臉，沒有回答。
翌日清晨，丁小甜上班似的，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