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一卷 揚帆

第十二章 杯酒

第一卷 揚帆

第十二章 杯酒

今晚這杯酒,居然讓所有人都喝得如此清醒。
「啊,我看不錯,姜燁這種打法遠遠好於接舷戰,我剛才想起一種船,更適合航海,但是我沒有它的圖紙」,武安國說道。一種船在他腦海里浮現,他在北京時曾經有過一個十六世紀西班牙大帆船的模型,但到底怎樣造船,他並不了解。「這種船適合遠洋,耐風浪,並且載重大,船速快,可惜,可惜……」他邊說邊搖頭。
正躊躇滿志間,馬皇后從門外走了進來。朱元璋在紅巾軍中時,被上司郭子興猜疑,馬皇后數次捨命相救。和蒙古人激戰時,也多次陪伴在他身邊,長子朱標就是生在陣前。所以朱元璋和馬後感情甚篤。馬後不干涉政務,但每當朱元璋發火時,總有太監悄悄給馬後報信。剛才朱元璋發怒,馬皇后聞訊悄悄趕到,已經在外邊等候了很長時間。見大夥商量完走了,才進來安慰丈夫。見朱元璋現在的樣子,知他心中必有謀划,溫言問道「陛下,剛才出門去那個沒有頭髮的大塊頭可是傳說中象魯班一樣的巧匠武安國」。「正是,豈止是魯班,簡直是諸葛再世」朱元璋誇讚道。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蟬娟」,掌燈十分,郭璞、武安國等人坐在秦淮河的畫舫上,看著磷磷的水波掩映著月亮的影子,把酒討論著上午的話題。水面漸漸變暗,初上的燈兒們一點點掠剪柔膩的波心,梭織地往來,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隨著低低的琴聲,濃妝或淡抹的江南歌女在船頭舞動,明窗洞啟,映著玲瓏入畫的曲欄干,讓人不知身在何處。
「對,到時兒臣就把倭國酋長的頭給父王拎來當夜壺」。朱棣插言道:「關於禁止黃金出關,兒臣看還不夠,應該命以後各府庫以黃金為庫存,永絕此患」。
那一夜,在皇宮暖春閣的宴會上,很多人都醉了。朦朧中,大家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面對蒙古人的鐵騎,唱著歌,手持簡陋的兵器,毫無畏懼的衝上前去。「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本堂堂男子漢,何為韃子做馬牛……」武將們低聲吟起當年的起義軍戰歌。文臣們一樣慷慨激昂,一直自制力極強的宋廉被人從自己的桌子上扶起時,嘴裏喃喃念叨著居然是,「直搗黃龍,直搗黃龍,我再與諸君痛飲」。「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了,把蒙古人趕出了中原,大家的心也散了,也許,我們的確需要一個新的目標」望著座位上醉得七扭八歪得群臣,朱元璋默默得想。
「到底是馬上皇帝,打仗內行,怪不得能在亂世中得到天下」,武安國心裏暗自贊了一聲,幾天下來,武安國覺得朱元璋面似粗豪,其實卻是一個心思極其甚密的人物,並且不像史書上說得那樣天性殘忍好殺。對於新鮮事物,這個皇帝接受起來,甚至比一些大臣還快些,前提是這些新事物不威脅自己的統治。如今御書房的牆壁上,就掛著朱棣那天獻上的地圖,書案上,也按武安國當時給朱棣看的模樣,做了一個沙盤。指著沙盤,朱元璋如自己親臨一樣,推演著當時的戰鬥,遇到不明白之處,就直接發問,每個細節都了解的一清二楚才肯罷休。
這次遠征倒是備了不少糧草,只是輜重車和作為軍糧的牛羊群速度較慢,納哈出急於奔襲懷柔,只帶了三日的補給就沖了出來,被一把火燒光草料,而輜重隊尚在一日路程之外。本來這不算大事,蒙古兵出征向來只帶幾日糧草,不足部分就地搶掠,可前面村村堅壁清野,就地補充是指望不上了,人倒還有些乾糧,可五六萬匹戰馬的嘴實在讓納哈出頭疼,天寒地凍,地上哪有那麼多乾草。為了等草料,不得不停了一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多少代皇帝心中,所有人都是他的奴僕,殺就殺了,有什麼了不起,過後想起來,也許會懊悔一些,封一個忠臣的名號,可人都死了,名號管個屁用」。十三郎想起自己的師父,憤憤不平的說道。
「將軍不必謙虛,不說這戰陣之功,卿這幾年在懷柔所做,哪一件不當嘉獎,只是朕太忙,一直沒有注意到。若不賜你富貴,恐怕普天下的人都認為我大明無識人之能,埋沒英才」。朱元璋見武安國不貪功,心中對他又多了幾分歡喜。勉勵道:「出將入相,人之大欲。若論才華,滿朝文武,幾人及你。過得幾年,以卿之才,萬戶侯何足道哉!」他草莽出身,出口實話居多,偶爾帶點文采,則不倫不類。這點和武安國相似,所以兩人這兩天談起來倒覺得彼此彼此,有些悻悻相惜。「今日朕破例一次,你有什麼要求,儘管說來,朕一併賞了你」。
「客官,您是要叫花船嗎」,小二哥聽到拍桌子聲,從隔艙跑了進來。
「哦,王兒有何妙計」
「有道理,曹將軍,你看如何?」朱元璋微微點頭,見旁邊曹振躍躍欲試的要補充,轉頭問道。
不覺已到寅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滿營元兵鬧了半晚,人困馬乏,突然一陣弓弦響,霎時間無數火箭順風紛飛而來,當頭的十幾座營帳頓時火光四起,風助火勢,四處延燒到四十多處營帳,裏面的元兵被燒得鬼哭狼嚎。等弓箭手們挽起長弓,外面卻再次陷入一片漆黑中,只好亂射一通,只盼能射中幾個,聊以解氣。天明納哈出的手下把傷亡報上,一夜之間,元兵又被燒百余多人,千餘人帶傷,還有二十多人被自己人踩死。營外有幾匹戰馬被射倒,卻沒發現敵兵屍體。
「那陛下現在豈不是如魚得水」。
白天,武安國指點江山,直到掌燈十分才講述完畢。關於明代的世界,武安國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在懷柔這兩年,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他花了極大的力氣向過往商人打聽世界的情況,所以離得近的地方,都和自己手中的世界地圖對應個八九不離十,至於遠的地方,他把自己能弄明白的地方講得詳詳細細,不明白得地方則一句話帶過,反正明朝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個世界,所以也不怕穿幫。中間又穿插了很多道聽途說的西方典故,時而讓群臣捧腹,時而讓朱元璋扼腕,自從大明朝開國以來,大家還從沒有這樣痛快的一起開心過,開心得忘了時間。佳節不可無酒,當朱元璋宣布賜宴時,底下居然有低低得歡呼聲傳來。酒宴上,除了必要的禮節,恭祝皇帝洪福齊天外,朱棣、武安國等人成了大家的焦點。白天一直到散朝,朱元璋一直沒有開口說如何賞賜二人,但誰都知道,武安國封侯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又過兩、三個時辰,縣令郭璞率著上百輛大車,夾在和若干商戶以及各工廠礦山的近萬工人一起趕到。這兩年懷柔民間日漸富庶,有了錢財的百姓第一件事就是蓋房修屋,所以建築行業極其火爆,各商家囤積有的是建築材料,不到一個時辰已徵到麻袋,草袋數萬,其它米袋,木箱,架子,不計其數,甚至還有十幾口棺材,也被棺材店老闆給捐獻了出來。在武安國的指點下,近兩年,一些新式的建築工具,比如滑輪組,簡易輪盤吊車也得到了廣泛應用,這次也被建築商們紛紛送到,伴著號子聲中在渡口隆隆轉動,把一些笨重材料安放到指定位置。
「父皇,兒臣倒又一計,可以平遼」。出關去打仗,正是朱棣求之不得的事,前幾天朱元璋問武安國遼東形勢,朱棣就推斷出父親想對遼東用兵,所以回去仔細思考了很久。這下把住機會,等武安國剛謝完恩,就趕緊請命。
「要什麼呢,我有什麼可要」武安國心中感謝朱元璋以誠相待,卻不知自己真的需要什麼,自從來到這裏,哪一件事不是走一步算一步,自己將來要幹什麼,走向哪方,自己也不清楚。沉吟半天,施禮道:「萬歲,臣只求萬歲讓我中華永不再受外族之辱,讓我中華百姓無論走到哪裡都堂堂正正,不受別人白眼,立於世間,不再向人低頭。倘能如此,臣心愿已足」。
「萬歲,北方窮困之民到了江南,還要受歧視,何況異國他鄉。人若敬我中華百姓,必然需要我中華百姓背後有一富庶強大的中華。幾百年來我中華先稱臣于金,又亡于蒙古,山河破碎。破國亡家之民,怎會有人尊敬,又有何可敬之處啊」!
不多時天已大亮,官道上又駛來一溜馬車,上面裝滿巨大的鐵籠子。原來武安國記起長江截流時的情況,頭天就命令鐵匠鋪連夜焊起數十個大鐵籠。眾人將鐵籠用滑輪吊到大壩缺口處,裝滿大石,數十人發聲喊,將鐵籠推入水中,激起的水花將缺口對面的人澆得透濕。只見水流更加湍急,而鐵籠在水中巋然不動。眾人大喜,顧不得被冰冷的河水凍得嘴唇青紫,紛紛吶喊著將土石拋入,十幾個鐵籠入水,轉眼間缺口已不足一丈。
「去去,沈公子,您再唱幾句,客人全讓你唱跑了」,小二哥沖對面的船上喊到,對面的歌聲乍止,嘆了一聲,艄公把船撐了開去。
「啟稟萬歲,人尊我為中華上國,不過是足不出戶的書生們一廂情願的想法」曹振見朱元璋一時反映不過來,輕聲解釋道。他到過西域,知道西方人尊重的是實力。「國與國之間的尊重,要靠實力來說話,民與民也是如此,蒙古人入主中原,我中華百姓都是四等奴隸,他們什麼時候當我們是一國之人過。說我們和蒙古是一國之人,純屬是給自己臉上貼金。至於尊重,萬歲也知道,倭人在我大明海面上劫掠,萬歲申斥其國王再三,但倭寇從來沒停止過其獸行。高麗人表面上尊重,但占我遼東故土,根本不想歸還,所謂四夷來朝,不過是書生夢囈,掩耳盜鈴之詞,實不足信」。
「的確如此,我看不如船小一些,靈活一些,兩邊多裝些火炮,反正咱們的火炮射程遠,跟敵船繞著圈打,船打沉了,敵人自然就淹死了,傻瓜才和他們靠近了拚命」!小姜燁在旁邊聽了半天,終於插上了一句話。這次他死乞白賴的央求了曹振幾天,才和眾人一起來到了京城開眼界。平時眾人沒有時間照顧他,把他悶在館驛里,幾乎頭上長出犄角來。今天終於可以出來,興奮得幾乎把船蹦翻。
沉默半晌,朱元璋方開口說道,「武將軍,朕今天就封你為平遼侯,輔佐燕王處理北方防務,你胸中有才,可否給朕出個主意,如何奪回遼東,掃蕩倭寇」。
納哈出到底是沙場老將,連續兩天讓人劫營,暴怒之餘倒也沒喪失冷靜,反而覺得對方將領用兵詭秘,必須小心謹慎。反正北平附近明朝防衛空虛,無論如何何處派兵也來不及援救。不必為了煮熟的羊羔中了敵人的奸計。到中午大隊人馬運回糧草,方才拔營前進。拒絕了部下急追敵兵的請求,緩緩而行,簡直是步步為營。他飽讀漢人的兵書,照葫蘆畫瓢,營寨四周挖了壕溝,放上據馬,陷坑機關也做得中規中距,元兵本來沒有如此紮營的習慣,但吃一塹長一智,營壘扎得滴水不漏,晚上巡夜也精神抖擻。接連數日都是無驚無險,只是原本兩日的路程走了四五日,比步兵快些,但與平常速度相比那簡直是烏龜爬了。
……
「如畫江山,讓朕如何不動心」,朱元璋等武安國等人告退之後,對著地圖又開始踱步。第一次聽說世界竟然是這樣大,對他的衝擊是顯而易見的。本來做了皇帝後日漸疲憊的心又重新活躍起來。「朕要和天下英雄爭一雄長,嘿嘿,我中華百姓,我中華百姓無論走到哪裡都堂堂正正。他奶奶的,老朱先把不服氣的國家全給平了」。
「萬歲不必為銀兩操心,臣有辦法」。提到銀兩,郭璞心中靈光一現。趕緊啟奏。「這兩年,武將軍教臣通商賈,開礦山,臣漸漸明白如何使地方富足。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臣以為,若要富其民,必須農、工、商、虞並舉。我中原自漢以來,重農而輕其他三民。殊不知,農夫一年所獲之糧,不若工一月所做貨物之值。一味重農,表面上民間不愁糧食,國家安穩,實際上國庫匱乏,一旦有水旱天災,朝廷無力救民,必生禍患。臣以為,欲富國強兵,首先要做的就是讓四民平等。天下穰穰,皆為利往,四民平等,則工、商、虞必多有人為之,萬歲可讓地方定工、商、虞之稅,不可濫收,如是,則工、商、虞者多,則稅收多,則國庫足。何愁沒有銀兩打造虎狼之師,何愁天下不定。」
「妙計,郭兄好發明」武安國一拍桌子,幾乎把桌子拍散。他不知道此時西方是否發明了「旗語」,但心中明白將來後世追溯起中國旗語的發明者,必然是眼前這位郭璞無疑。想到此節,忍不住拍案叫絕。
「郭兄,我就不信老天會保佑這無惡不作的倭人!」。十三郎把面前的酒杯沖郭璞舉了舉,輕輕抿了一口。他年少時遊俠江湖,對於十里秦淮風物,十分熟悉。從皇宮裡出來,告別了朱棣,回館驛站里換了便裝,就同郭、武二人帶著張正心、姜燁到了這裏,找了只最大的畫舫跳了上去,一邊觀賞秦淮美景,一討論如和準備明天的庭議。他家是海商世家,從小對倭寇在海上搶劫殺人的故事耳熟能詳,因此平生最恨倭寇,今天見朱元璋有意平倭,十分興奮。幾乎整整一個下午都在不厭其煩的和郭、武二人討論如何破倭。桌子上的菜盤子都被他擺成了船隊形狀。
可等到傍晚,還不見草料的影子,納哈出知道不好,怕是傳令兵也中了埋伏,只好派了一個千人隊去搜索,不久得到報告,十幾個傳令兵隊就在營外三十里處,被人用刀砍成了兩段。
「這個計策實在是危險,如果不是眾人心齊,未必能夠取勝,即使如此,也折了許多人馬,實在是微臣膽大妄為」。武安國不愛虛誇,一五一十的回答。沒等他謙虛完畢,朱棣早已在一邊接過話頭,大聲到,「啟稟父皇,那天兒子真正見識到了武將軍的高明之處」拿起一支毛筆,眉飛色舞的說了起來,通過在沙盤上的勾勾畫畫,當時的戰鬥,又栩栩如生的復現在眾人面前。
注:江南沈萬三,歷史上並非朱元璋所抄家流放。滿清為了給明朝摸黑,篡改了歷史,才編出了這個故事。酒徒為了增加故事可讀性,在此以訛傳訛。歷史真相據考證是,沈萬三死於明朝立國之前,根本和朱元璋碰不上。所謂獻龍角等事,更是無稽之談。沈家最後因卷進了藍玉案而得禍,那已經是洪武二十多年的事了。清代修的明史,可能是二十四史中最不可讀的,當時的女真人為了自己的統治,篡改和抹黑了很多真相,比現在的日本人沒好多少。酒徒提及此事,並非想製造民族矛盾,只是希望,歷史不要一再的重複,如是而已。
「這……」朱元璋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周圍的文臣們總是告訴他中華是世界的中心,自古就是四夷來朝。在他的思維中,蒙古人的元朝就是前一個朝代,雖然對漢人狠了些,但仍然是中國的一任主人。宋亡于蒙古,不過是國運衰落,改朝換代而已。南宋稱臣于金,也不過是權宜之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唐還向突厥人稱過臣呢。如今武安國提出的國家、民族與百姓之間的關係,實在是太新穎,一時難以明白。
……
此時天色已晚,無數火把燈籠點起,照得河面波光閃閃,宛如游龍卧波。又過兩個時辰,河床無水處的堤壩已成,武安國當即分派人手,將成袋的土石拋入河水中,兩條土龍在兩萬人的號子聲中從兩邊逐漸向河心延伸。眼看缺口越來越窄,到後來只余不到兩丈,河水卻越來越急,百余斤的一麻袋土石,拋入河中只打了個轉就無影無蹤,最後連裝滿石頭的棺材也打了水飄。郭璞有些急了,性急的軍官如李堯等更是大聲叱罵手下的軍卒。武安國只微微一笑,命令停止截流,開始加固大壩。眾人都在疑惑:「不截流如何成堤?」但看到武安國胸有成竹的樣子,只得將滿肚子問號咽了回去,埋頭將大堤加寬加高。
「皇帝認為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奴僕,並不可怕,可憐的是幾乎所有人認為自己就應該是皇帝的奴僕,被殺被貶還要謝主隆恩,我就不知道這個恩在何處了」武安國一句話又嚇了眾人一跳,大家四下看看,低聲說「武兄醉了」。但是每個人心裏都明白,這些話正說到自己心裏,只是自己沒有總結出來罷了。儒家千年的教誨,說到底就是讓一個人甘心的做奴隸。
「不錯,武將軍認為如何」。
「我兒妙計」朱元璋心中甚感安慰,神色也緩和了很多,這孩子真學了很多東西,沒有比看到自己的孩子有出息讓父母高興。他摸著自己的鬍子,順著地圖邊看邊思索。「不過真的依你所說,建立幾萬火銃兵,恐怕國庫難以支撐」。蒙古人退出中原時,把整個國庫搬到了塞外,所以明朝的日子過得一直緊巴巴。朱棣先前向他介紹過懷柔的「白銀鄉勇」,他算了算,建立一支十萬人的軍隊,至少要一年的全國稅收,所以只打算徐徐圖之。
入夜,月黑風高,突然軍營外又響起吶喊聲,納哈出早有準備,營外埋伏的兩個千人隊點起火把奮勇殺出,黑暗中有箭矢射來,手持火把的蒙古兵被射落了十幾個。蒙古兵十分悍勇,紛紛棄了火把,邊追邊把箭射向前方,追了個把時辰卻也沒找到敵人,只好返回。誰知眾兵將剛剛脫掉盔甲躺下,營外又是殺聲陣陣。這次納哈出倒是學乖了,知道敵兵不過是騷擾,只令弓箭手緊守營盤,將箭不住向喊聲大的地方射去。喊殺聲時大時小,時東時西,到後來連弓箭手也不再理會,營外喊殺的人可能也鬧得累了,聲音逐漸消失。
「非天命,皆人力不及也。蒙古人本來就不擅水戰,船也是大而不當。載人很多,但不抗海浪。在河道與近海作戰尚可,到了遠海,恐怕就不行了。」郭璞本是江南水鄉人士,對船也不陌生,品評起蒙古戰船的短長,侃侃而談。「況且那遠征之軍,還有大半是漢人,未必和他們一條心。以疲憊之師將疑惑之眾,不敗才怪。縱使沒有颶風幫忙,他們也難獲勝。不過我大明水師的戰船,也沒比蒙古戰船好哪去,人是載得更多了,走不了多遠,就得補給,沒等到地方,糧食就耗盡了,還打什麼,我看能回來就不錯」。
「可惡」朱元璋揮手把龍案上的茶杯等統統扔到了地上,自大明立國以來,倭寇不斷騷擾東南沿海。數次派使節去交涉,日本人都沉醉在當年曾大敗蒙古水師戰績中,根本不放在眼裡。想派水師討伐,但是擔心重蹈蒙古水師覆轍,猶豫不決。高麗更甚,居然以受蒙古人之託為理由,賴著遼東數萬里領土,為了不四面樹敵,他也一直隱忍。今天曹振提起日本、高麗,正戳在其心中的痛處,當即火冒三丈。周圍侍奉的太監趕緊跑過來,一邊收拾破碎的瓷器,一邊示意眾人不要再說。
眾人跟著嘆息了一回,郭璞又問,「那沈家到底是怎麼得罪的皇上?」
「我這徒兒,不枉為師疼你」十三郎高興的拍拍姜燁的頭,得意非凡。「照姜燁的說法,船上除了水手,只需要炮手,人可以少很多,也就不需要太多糧食和水。這種船隊在海上縱橫,肯定沒有敵手」。他把菜盤子又換了一種隊形,「我這樣,以側翼的火炮齊射,只要打准了,一次足以打沉一艘敵船,等戰船把敵人的船隻打光了,再掩護專門的運兵船運兵上岸,到了岸上,就是我大明火銃兵的天下,有了戰船,把馱炮都省了,武兄,你此計看如何」。見武安國半晌不說話,十三郎高聲問。
「不敢,妙計算不上,兒臣想,遼東地廣人稀,不宜派大軍長時間作戰,否則光糧草一項,我軍就消耗不起」。朱棣在懷柔聽武安國評論對蒙古用兵之策,這回如竹筒倒豆子般全部賣了出來。「不如派幾萬精兵,裝備火銃、火炮,火器看似昂貴,但兵少則補給容易,並且火藥等物是一年四季都能造的,不必象糧食一樣,要等到豐年才能有盈餘。高麗人不敢觸我軍鋒纓,必然和蒙古人一樣,與我軍打游擊。我軍則以良馬逐之,反正仗不是打在我中原境內,與我中原無損。同時我軍遣水師重炮封住這,朱棣一指鴨綠江,斷了高麗人的糧道,我倒要看看,我大明軍隊,到底收拾不收拾了這無糧無援的高麗人」。
「讓我中華百姓立於世間,不再向人低頭」。朱元璋又是一愣,「難道卿在海外,總是受人欺負嗎?難道他們不敬重你來自天朝上國」。
此時,武安國心中無限感慨,自畢業分配到北京后,自己一直連個房子都沒分上,北京幾乎為天價的房子,絕對買不起。父母幾次來京看自己,都是匆匆而去,從來沒有機會在父母面前盡一盡孝心。女友更是遠離而去,在異國他鄉不知要受多少委屈。他不願意想這些,也無能為力,唯深夜中扼腕而已。如今到了明代,孤身一人,別說是封妻蔭子,縱使送他如畫江山,又能如何。想到這,心中無限凄涼,回奏道:「多謝聖上美意,臣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再無一個親人」。
「嗯」朱元璋略微沉吟了一下,眾人所說,讓他心中也躍躍欲試,元朝本來就不重農,所以此時在他心中也沒有那麼多重農思想,但改變庫銀為庫金,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不敢輕易下結論。考慮了一會,命令眾人把今天的見解詳細寫一個本上來,待明日早朝和眾臣商議。
原來那日火燒石門谷之後,懷柔縣城已陷入狂歡氣氛中。先是捷報傳來,民團八百人全殲韃子三千精騎而己方不損一人。懷柔縣城登時鞭炮齊鳴,一片歡騰。正興奮間,只見數十差役從縣衙湧出,不一刻縣城各處已貼滿兩張告示。一張自然是報捷,另一張卻頗為怪異,稱本縣要在黑水河上修建堤壩,務須三日完成,徵集一切修築材料。又見各里正在街巷間篩起鑼來,口稱郭縣令徵集精壯勞力,攜鍬鎬等物到黑水河上游八里的渡口處築壩,每人每日五錢銀子,限當日到達,人到即付,過時不候。一時間各種消息在人群中流傳:什麼武大老爺在戰場上得到神人指點,黑水河中有寶物出現,立即得之則韃子盡滅,天下太平;又有人說郭縣令夢受太上老君明示,黑水河中有妖孽,必須儘快排盡河水除之。有人提出疑慮,立遭旁人痛斥,稱武大老爺神機妙算,豈是凡夫俗子能曉得的,別的不說,以前武大老爺所作所為有誰明白,哪樣不是帶來天大好處?何況還有每日五錢銀子,也是一筆橫財。眾人正沉浸在戰勝的喜悅中,又聽說有真金白銀可輕易賺到,冬天田中事少,不多時已有滾滾人流從縣城和附近鄉村向渡口涌去。
「不妨,武兄只管把外形畫出來,我們找一群老造船師傅研究,再召集常在海上行走的海商,看誰能推薦好船型。要抗風浪,速度快,轉彎靈活的。我們的火炮射程遠,這才是關鍵,戰術也得改一改,要所有的船協調一至,還要保持隊形」。
「萬歲,臣認為郭知府和曹將軍所言極是,但臣還有一點淺見」。武安國思路漸漸被大家調動,想到還沒聽說大明有海關,用蹩腳的觀話建議道「臣以為,陛下還可在海邊擇地建良港,在陸地擇要地建邊塞,一則便於往來客商停泊歇息,二則在這些地方駐水師或騎兵護送客商安全。當然這些都要收取費用」武安國漸漸又露出「奸商」本質,「第三,在這些地方設海關,出入關貨物都要報關,收取關稅以供國庫,對於我朝需要之貨物,入關則課以輕稅,不需之物,入關則課以重稅,我朝認為的重要物資,比如糧食,則不準出關,如此,則可減少通商賈的隱患」。
「不必了,準備結帳吧」郭璞吩咐道。等小二答應著走了出去,輕聲說「靖海侯先別忙著靜海,今晚我們還得回去商量怎麼寫明天的奏章呢」。眾人說笑著正準備起身,外邊卻傳來低低的歌聲。
「好,好,好」朱元璋不住的點頭,「妙計,真是妙計」。見他高興,曹振又補充道「萬歲,臣早年替商人押運貨物,發現西方金貴銀賤,一金可換十銀不止,銅更是便宜,我朝銀貴金賤,一金僅換四銀。以往路上不安定,所以不會有商人帶大筆金銀,如今蒙古稱臣,路途太平,必有人往來買賣金銀,我朝百姓必然吃虧。萬歲不如下旨,待海關建立后黃金只可入不可出,如此則可消除此患。至於倭寇,我大明設海關之後,可在良港之中訓練水師,通過給商船護航鍛煉戰力,待水軍成熟后,一舉蕩平了倭國,省得他們在那裡讓人看著噁心」。
「保持隊形不難,關鍵是號令統一。我們家鄉賽龍舟時,就是靠鼓聲和指揮的旗子統一眾人的用力。海上浪大,聲音肯定聽不清楚,但可以靠旗子指揮,不同的命令用不同的旗子,顏色和指示的方向、揮舞的次數不同即可發布不同的命令。晚上再把旗子換成彩色燈籠就可以了,糊燈的彩紗好找,即透亮又不怕風。」郭璞建議到。
「孺子可教」郭璞誇了一句。這種水戰打法是前所未有的,以前都是兩船對著射火箭、對撞,用拍桿互擊,然後跳到對方船上用刀互砍。這種讓敵人不能靠近的打法,除了武安國,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聽說。
接下來幾日早朝,繼續封賞有功之人,散了朝,朱元璋則把朱棣、武安國等人留下,在御書房仔細詢問戰爭的經過。「先前火燒石門谷之計用得妙,蒙古人喜歡搶掠,當年徐達將軍就多次用此計誘敵,屢試不爽。這麼多年了,這些韃子依然沒有長進」朱元璋微笑著對武安國說,「但是水淹之計,行得太險,有兩點朕實在不明白,其一是黑水河上游冬天一時怎能積得這多水,其二是本來兩天的路程,納哈出久經戰陣,不會不知道兵貴神速這個道理,怎麼五天才到,王兒說你一日鑄成一個水壩,說得也不是很清楚,不知到底怎地才能一日鑄成」。
「啊」,朱元璋微微一愣,見武安國神情落寞,知他不是刻意隱瞞。安慰道,「你立下如此大功,又救了王兒,朕本想讓你光大門楣,誰知你身世如此凄涼……」。剛要說出如何封賞,武安國長嘆一聲,搶先回道:「臣帶鄉勇抗敵,乃是不得已而為之。湊巧立了些功勞,運氣而已。以臣之才,實難當大任,萬歲不必費心。」
小二口上推辭著,攥緊拳頭,把銀子藏進懷裡。壓低聲音說「嗨,這沈二公子,就是江南人盡皆知的沈萬三的孫子,他家曾是江南巨富,人說『枯樹影,萬三名』就是說他家富得有樹影的地方就有人知道。你們三位看是北方人,說給你們知道,你們千萬別外傳」,小二左顧右盼,見四下無船隻靠近,又接茬說道:「誰知到了他父親這輩,得罪了當今聖上,抄了家不說,還發配嶺南。這沈二公子是逢大赦天下時回來的。當年這秦淮河上提起沈二公子沈彬的大名,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自幼幫著父親打理海上生意,那個精明,周圍進出的海商,都敬他三分。又精通海上數國番文,琴棋書畫更是無一不曉。平日里一幫富家公子跟著他吃喝玩樂,揮金如土。等到這沈家敗了,沈公子就沒人理了,你想,哪個大了膽子敢雇他做事,就只有在河上靠給人寫曲為生,世態炎涼啊。去年得了一場大病,差點死在河上,虧得當年幾個要好的姑娘,出錢給他找了大夫。這些女子當年得過沈二公子的好處,如今還記得不時買他點曲子,他那凄涼的曲子誰愛聽了掃興啊,這還不是變相周濟他!都道這些歡場女子無情,唉,要我看,比那些讀過聖賢書的男人,有情有義得多了」。
這時大壩前後已有數尺落差,河水衝過缺口,如牛吼一般,聲勢駭人。接連三個鐵籠都被激流沖走,有一個竟被衝散了架,引來一片驚呼。眾人的目光聚集在武安國身上,只見他不慌不忙,發了個號令,立刻有傳令兵吹起號角。號角聲中,停在上游的十幾艘大小船隻紛紛起錨,大船居中,小船在外,密密排成一字橫隊,整整齊齊地劃了過來。到了近前大家才看清,各船已被鐵鏈連為一體,裝滿土石,河水幾乎與船舷平齊。雖然缺口處水流甚急,各船互相拉扯,被兩岸上的人用纜繩拖住,速度如閑庭信步。說話間三艘最大的船已近缺口,又一聲號角響起,各船拋下鐵錨,隨著一聲大喊,數十條纜繩將三艘大船拉得橫在缺口上,緊接著第三聲號角響起,船上士兵打開船底早已弄好的放水口,眾船緩慢下沉,交錯著堪堪將缺口堵死。兩岸一片歡騰,人人奮勇,二十多個鐵籠在歡呼聲中轟然入水,大壩下游頓時變為涓涓細流,很快又露出了河底,被北風一吹,不一會結了冰,好像乾涸了一般。
納哈出這天派出的斥候有去無回,加派人馬搜索卻什麼都找不到。途中遇到的村落大都不見一人,村民跑得很匆忙,有些人家桌上還放著飯碗,可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蹤影皆無,連麥桿茅草甚至荒地中的野草都被燒光,井裡也灑了大糞,害得元兵只好跑上十幾里到河中取水,行軍速度大大減慢。
「啊」,眾人這幾天聖眷正隆,忘了伴君如伴虎這句名言,不由相對默然。
「啟奏萬歲,臣以為無農不穩,無商不富,無工不強,無農商工則無驅虎吞狼之勝師,無勝師則國運不長,江山不固,須知儒家教化能夠安撫百姓,但打江山守江山支柱來自軍隊,王道還要霸道輔」曹振與武安國、郭璞、李善平閑暇時討論得最多就是這些,當即把一些大家公認的道理一一講出。「如水車、風車等物得到推廣,收穫同樣的糧食自然不必原來那麼多農夫。萬歲可不必擔心百姓缺糧。況且,天下這麼大,不是我大明一國。我大明只要有銀子,可以向周圍任何一國買糧以備不測。在懷柔,一個水晶琉璃盞換米一石有餘。我大明如今有無數別國沒有之物,只要商賈往來,何愁沒有銀子收」。
「小二哥,唱曲的是哪個,好像是個讀書人么」?郭璞叫進小二,問道。
「你看它,西子湖畔,武穆志未死,你看它,姑蘇城頭,子胥恨難平,休道是,國之干城,到頭來,一縷英魂秋風冷,江海掩悲聲……」。伴著二胡,在熱鬧的水面上傳開,顯得格外凄涼。
眾人知道武安國這回肯定要封妻蔭子,一齊看向他。卻見他如傻了般站在那裡,竟然不知跪倒謝恩。
「豈止如魚得水,我現在是肋下生層雲」。
「好,好一個以牙還牙的騷擾之計,好一群俠肝義膽的鐵血男兒,我大明有如此忠義之士,何愁國運不興」,聽燕王說到此處,朱元璋忍不住拍案讚歎。站起身來,對曹振叮囑,「曹將軍,下去后把為國捐軀的幾位英雄名字報到吏部,朕要重重嘉獎」。掃了一眼眾人,指著地圖分析道:「蒙古人以襲擾的戰術拖住徐達,你們也用此計對付他們,痛快,痛快!納哈出到吃了這幾個虧,肯定已經氣急,看到石門谷中蒙古兵的屍體,估計恨不得把你們都用馬踩死。你們又故意以石碑激他,以沙壘示弱,虛虛實實,深得用兵之道。王兒上次所奏的聽炮聲放水,武將軍這邊以假伏兵誘敵,把這個老狐狸都給蒙住了。這亂炮齊轟,更是神來之筆,武將軍文武全才,古之名將,不過如此,不過如此。武將軍,你也將父母妻子名字報道吏部吧!」
武安國,朱棣等人以及得到嚴厲封口令的民團和御林軍已候在此處,民工一到立即被組織起來,在河谷就地取土築堤。河谷中頓時一片繁忙景象。
郭璞等人隨武安國爬到高處,看遠方的黑水河從天邊逶迤而來,橫亘大地之上,卻被一條百仗長的土龍攔腰斬斷。太陽高高陞起,照著蟻附在大壩忙碌的人群,更顯得大壩有如神跡。御林軍等看著武安國的眼神已充滿崇拜。一日成壩,當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饒是諸人都見多識廣,此時也不禁疑惑是否在夢中。而兩邊的山上,斥候王飛雨帶著一干斥候,嚴密把住各個大小通道,連只山羊也不肯放過,更不用說蒙古姦細。
半夜,蒙古兵正睡得香甜,突然營中殺聲四起。納哈出急奔出帳,只見營中已燃起十余處火頭,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人馬往來馳奔,眼看一場炸營不可避免。納哈出久經戰陣,當下傳出號令,軍士各守兵帳不得妄動,奔走者格殺勿論。蒙古兵當真紀律嚴明,不多時整座大營已經平靜下來。納哈出這才派人率親衛四處搜查,只是偷襲者早已去得遠了,連個受傷的都沒有留下。鬧到天明,清點損失,納哈出又被氣了個半死。人馬雖只傷亡了數十,但偷營者的目標竟是隨軍攜帶的草料,大部輜重車被點燃,眾兵將謹遵將令守衛營帳,沒多少人救火,草料被燒得精光。氣得他把管糧草的千夫長綁在馬後拖死,卻也只得派人向後催運。
「嗨,客官別提了,還有哪個,就是沈家二公子唄」!小二回答到,看看艙板上莫談國是之詞,不再多說。十三郎見狀,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銀子,塞到小二手中。
那些騷擾的不是別人,正是十三郎帶領的騎兵兄弟,大家雖然不能帶自己常用的三眼火銃,但心中知道多拖住蒙古人一天,家鄉就少一分危險,個個把生死置之度外。半夜騷擾時受了傷的,咬住牙跟住己方人馬,第一天夜襲傷勢重的幾個,竟然跳進了烈火堆中,和自己知道的秘密一同化為了灰燼。
回館驛的路上,大家一路無語,半晌,郭璞低聲說了一句,「按武兄所說,幾百年前英格蘭皇帝就不能亂殺無辜了,我朝這方面,差得遠呢」。
「還不是有錢燒的,先給當今皇上獻龍角,獻白金,後來又捐錢修城,本以為會買個好,誰知道皇上懷疑他家有反心,沈二公子的父親也是糊塗,前年居然要勞軍,皇上當即大怒,要滅族啊。好在是皇后給說了話,才改判罰沒家產,全家充軍嶺南,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