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一卷 揚帆

第十四章 中華

第一卷 揚帆

第十四章 中華

「武卿,看了這些奏摺,你可有話說」?朱元璋沉沉的問。
眾將士飲酒,舉劍,劍光映日生寒,齊聲呼喝:「驅逐賊寇,恢復中華,日月不滅,永照大明」!此際,天地為之動。
「是啊,他要殺你,在朝堂上就把你推出去砍了。御書房內,你這塊頭,離他又那麼近,恐怕沒等武士抓你,他自己就被你掐死了。好沒來由,我自己嚇自己」。十三郎笑著說。「不過你這次是把文官們全得罪了,這些傢伙個個眼高於頂,你建議皇帝命令他們學習算術,不是明著寒磣他們么。郭兄,我可不是說你」。
「治理海關,不通算術則需要學習,那陛下以為治理一縣一府之政,不知治下百姓多少,算不清百姓需要多少柴米油鹽,可乎」?
「我覺得萬歲不會對你怎樣,現在正是用人之季,他才不會自斷手臂。古人說:王者威脅一個人,憑藉的是一國之力,距離七步以內,就憑藉不了國力了。召你到御書房,本來就沒有殺你之心,只想嚇嚇你,讓你好好聽話,這不過是基本的帝王之術罷了」。郭璞笑著安慰道,忘了下午是誰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今日你給朕出了三個好主意,朕一時想不出如何賞你,這些東西,朕就不和你計較,算你功過相抵了」,朱元璋指著桌子角上的奏摺說道。看看外邊天色漸暗,他知道今天又和往常一樣,和這個野小子聊得忘了時間。貼身太監們還在一邊,小心翼翼的等著他下令用午膳。這不卑不亢的野小子,的確讓他充滿好感。
君臣哈哈大笑,一場風波,就這樣消于無形。
原來是這樣,「徐老將軍,著急辭什麼官啊,這下我可被你坑苦了」。他終於明白了朱元璋為什麼找自己的麻煩,武安國暗暗叫苦。苦歸苦,但從目前的情況看來,一切並不像想像那麼嚴重,至少朱元璋還沒有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個很大的威脅,也不知道自己那天和徐達的交談,那一切就有迴旋餘地。武安國假裝仔細把徐達的奏章又看了一遍,腦子裡快速的思索著應對的言詞。
「臣剛到懷柔時,身無分文,加上臣飯量又大,無肉不歡,臣又沒有刮地皮發財的黑心腸,打虎殺蛟得的那些銀子,夠幾花啊。好在虎皮賣了個好價錢,才有了後來做生意的本錢」。武安國用大實話笑著說。
武安國笑了笑,謝了恩。順便為自己分辯了幾句。如果凡事都不創新,也造不出克制蒙古騎兵的火器來。奇技淫巧,只是無聊文人的污衊之詞。不信去這些人家裡去查一下,他們誰家都沒少用這些奇技淫巧的東西。若說和百姓爭利,懷柔百姓可以說是全國最富有的百姓,爭利有越爭越富的嗎……朱元璋只是靜靜的聽著,武安國急切的為自己表白樣子,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至於是不是污衊,還不是自己的一句話。當聽到武安國說起白虎和青龍不過是誤打誤撞才殺死的謙遜之詞時,朱元璋突然插言道:「那白虎可是稀世之物,你要沒些本領,也降不了他,武卿不必過謙」。
「誰」十三郎機警的拔出火銃,跳到了船艙外,儘管心潮澎湃,但他的耳朵依然敏銳的感覺出窗外有聲音響了一下。武安國和郭璞一驚,連忙追了出來,只見水面上一個漣漪慢慢散開。
「沒關係,我也覺得有些人看不順言,整天大義微言,整個一個假道學。所做的事,沒有一點上得了檯面,連街頭混混都不如。唉,這文人無恥起來,可比沒讀過書的厲害多了,再無恥的事都能找到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不過我們以後要小心了,北平所做的事,不能再被他們抓住把柄。回去拿點水晶琉璃,堵他們的嘴,這叫什麼事,做正事的反而得拍不做正事的馬屁。」郭璞對當朝的很多文官也有些不滿,搖著頭說道。
眾人一起笑了起來,一會,曹振又問道,「你這樣說,舅父肯定不理解,他心中,君臣觀念很重,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永遠不會認為自己和朱元璋是平等的,又不想讓你將來為難,所以才選擇了迴避,對不對」。
朱元璋又訓斥了一番,發泄夠了,心裏多少痛快了些。近年來,天下漸漸安定,但百官卻越來越膽大妄為。在朝堂上也是分為幾派,遇上事情不考慮如何解決而是惘顧事實的互相攻擊。這裏面有他故意縱容的成分,因為這樣才好控制局面。但作為皇帝,再也沒有當年大業未成之前支使千萬人如心使臂的感覺。他可以隨意處置官吏,官員們只會求饒,沒有人敢頂撞他。越是這樣,他越孤獨,越想找人把自己這樣做的理由說個清楚。今天終於和武安國這個外國歸來的人叫嚷了一番,雖然有失身分,但心中的悒鬱也散去了不少。見武安國不作聲,臉上出現不好意思的神色,以為他認錯了,聲音也慢慢降了下來。
「就算你有些道理吧,你給百姓賺錢,朕看沒什麼不好。但以輕慢朝廷之事,你也否認不了,不全是,就是有大半原因都是。你是個聰明人,做生意的本事比朕年輕時好多了。朕當年往來販貨,也沒你這番本事幾年內成為地方首富的本事。可有時候你也太聰明了,你覺得徐達辭官,君臣之間就沒猜忌了,大家都皆大歡喜了,你也太小看朕了。朕沒讀過書,也知道當年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搞得大宋空有百萬軍隊,兵不知將,將不知兵,逢戰必敗,連個小小的西夏都打得大宋沒有還手之力的故事。你這樣,不是想讓我大明重蹈大宋覆轍嗎?」
「陛下,趙宋杯酒釋兵權之後,軍隊將士不協調,導致軍隊大而無力。這就好像一個人患了癱瘓之症,心有思而臂不知,臂有力而心不知如何去使。所以才會逢戰必敗。而趙宋雖然懦弱,但終其一朝,百姓卻不再受軍閥混戰之苦,不得不說是借了這個國策之福。」武安國知道今天要不讓朱元璋打消了疑慮之心,很難脫得了身。所以把自己平時一些考慮一點點擺出來,這些在二十一世紀很常見的軍隊國家化的道理,在朱元璋耳朵里,是那樣的新穎。「軍隊,本來就應該是國家的軍隊,不屬於武將個人。只有皇帝以國家的名義才能授權武將調動,古代的虎符,就是這個授權的作用。但國家化的軍隊,必然要精確的管理,其裝備,訓練,給養,都要有專門的部門仔細規劃計算,這應該是兵部的職責。平時,軍隊應該是指揮與訓練分開,教官負責訓練,軍官負責指揮。低級軍官具體負責作戰,高級軍官即將帥,並不固定在某個軍中,而是隨時調換指揮的軍隊,熟悉各軍隊的性能,並防止其任用私人。普通兵士要作為一種職業,軍餉要可以養家糊口。以前,軍隊都是使用長槍大刀,所以不需太多訓練的農人即可作戰。現在,軍隊使用火器,訓練得越仔細,其戰力越高。並且使用火器的軍隊,實在是國家之福,對外做戰時,兵少可節省糧草,力強可縮短戰爭延續時間,並且火器軍隊需要穩定的後方支持。一旦有將士作亂危害國家,國家只要停止供其彈藥,火銃沒了子葯,還不如燒火棍好使……」。
……
「陛下,那白虎臣當年在動物園經常見到,也沒什麼稀罕,那天實際上是它爬得太高摔死的,臣那幾隻防身的弩箭只射瞎了它的眼睛。」
出了宮門,遠遠的就看見張正心在街角著急的張望。看見武安國的身影,小傢伙高興的撲了過來。這兩年吃的營養好,加上每天跟著武安國做各種健身運動,又在曹振那裡學了好多功夫,張正心發育得已經是同齡人中的大塊頭,武安國幾乎被他撲到。兩人說說笑笑往回走,又看見曹振、郭璞在街角轉了出來。原來大家都覺得今天情況不對,下午,朱棣已經進宮打聽消息,發現沒什麼異常,才安下心來。武安國一摸張正心的腰,裏面鼓鼓的別滿了上了子彈的三眼短銃。再看看曹振和郭璞,也差不多同樣情形,心中一陣感動,估計今天真出了問題,這幾位就要冒著抄家滅族的危險闖宮救人。
目送眾人遠去,朱元璋取燕王所獻千里眼四下望之,只見長江之上,白帆點點,東邊牛首山蒼翠如黛,西面棲霞峰梅花似火,正北方向,大隊人馬如一條長龍欲騰空而去。回頭,不遠處聚寶門在朝陽下虎踞龍盤。心有所感,「大喝,取筆來,吾中華有如此少年,聚寶何用,今為此門更名」!左右獻上紙筆,朱元璋手書「中華門」三字于其上,執筆于地,曰:「待吾兒班師,朕當與爾等共醉此樓」!
「太子認為諸臣推薦的人選不通算術,和海商往來會有閃失。但朕以為這些人都是地方上的俊傑,比義學的蒙童更懂得為政之道,讓他們學習一下算術,再回來治理海關,有義學的才子們輔佐,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朱元璋見武安國問得突兀,以為他對海關大使的任命不滿意,好言解釋道。作為皇帝,他要考慮各方面勢力的均衡,不會像太子那樣率性而為。
「師父否定的是英雄的特權,而不是英雄的本身,一個國家總要出現一批勇於肩挑重任的人,這樣國家才會前進。這些人是國家的精華,但他們並不比別人高貴,不能擁有比別人更多的特權,不能踐踏別人的權力」武安國知道在這一點上,郭璞和曹振也未必理解,仔細的解釋道。「就像我和你爸爸,我比他有力氣,比他官大,並不意味著我可以欺負他,比他高貴」。
「陛下,臣實不知徐將軍告老還鄉與臣有何關係」。
「好張利嘴,好說辭,你說,你在來京城之前為什麼要散盡家財,難道朕封你為官,是要了你的命嗎?不是你怕朕負你,又是怎地」!朱元璋見武安國把干係推了個乾乾淨淨,怒喝道。
朱元璋嘆了口氣,恨恨的說道,「我如果憑這些治你的罪,你肯定不服,對不對」,見武安國不作聲,他把聲音又提高了幾分:「你自己說,你自從入朝以來,朕是如何待你!」他快步走到書案前,一手扶住桌子。旁邊侍奉的太監趕緊跑過來,把武安國弄亂的奏摺收好,趁機擺擺手,示意武安國謝罪。
「對我如何,什麼意思,難道殺頭之前還要攀攀交情,讓我謝主龍恩嗎」武安國暗自思量。「不對,那些誣陷和告狀的奏章寫的分別是這兩年發生的事,也就是說除了最後幾個奏章外,是不同時間寫的,朱元璋這次把它們一併給自己看,應該不是完全收集自己的犯罪證據,這個皇帝腦子裡到底想什麼還很難說。」想到時間先後問題,他眼前突然一亮,「那個刺客應該不是朝廷的密探,如果是密探,朱元璋幾日前就應該大發雷霆,而不是等到今天才找上自己」,淺意識里,他一直不願意相信那個女子是官府爪牙,雖然那女子以兵刃相對,但武安國一直覺得自己和她應該是朋友而不是敵人,所以斷定朱元璋要問自己罪時,才會那樣的失望。如今把那女子從密探的圈子裡排除,他心裏登時覺得分外輕鬆。朗聲答到:「陛下一月之內,接連升臣的官,臣不會說官話,心裏卻覺得陛下對臣很好,可以說很信任,很推心置腹」。
動物園是什麼,朱元璋好奇心又被鉤了起來。武安國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走了嘴。只好解釋說是海外貴族收藏各地珍禽異獸的園子,是收銀子才給看的,每年可以賺很多錢。朱元璋慢慢的點點頭,說道:「將來,朕也造這麼個園子,放在郊外,每天開放給百姓,與民同樂,那些化外蠻夷,就是小氣。武卿,那虎皮後來你收到了何處,能否拿來讓朕一瞧?」
「噢,傳說中點石成金的武大財神也有犯窮的時候」?朱元璋打趣道。
朱元璋見他不說話,更怒,斥責道:「你覺得朕太不講情誼,對大臣太涼薄是不是!你怕朕有朝一日也對你不利,先讓那些和你相關的產業避禍是不是。就憑這個心思,朕就可以治你欺君之罪。如果朕想除你,兩年前即可除你,何必容你到現在。在你心中,朕真的是那種不講道理的昏君嗎?」朱元璋越說聲音越大,聲音夾雜著憤懣與無奈。「你光看到那些獲罪的大臣一家之哭,聽到過在他們治下的百姓無數哭聲嗎?想他們當年和朕一樣,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百姓,不是蒙古人逼人太甚,他們會拎了腦袋,陪朕造反嗎?如今學了幾句子曰詩云,就和當年的蒙古人一樣欺壓百姓,奪人田產,淫人妻女,縱子行兇,任爪牙為惡,連蒙古人都不如,朕不除了他們,早晚他們也會被揭竿而起的百姓殺死,害得朝廷也受他們的拖累。」
「好,好,只是如此一來,又多了一個北平書院一樣的終南捷徑」,朱元璋點頭笑道。君臣之間氣氛一下子輕鬆起來。「軍官不能由文人擔任,目前不是馬放南山的時候,但是目前國庫哪裡撥得出那麼多銀子去組建全部的火銃兵,也開不出那麼高的軍餉,朕的日子很窮啊」。
「陛下可知太子為何要選用北平書院的學生出任海關大使」。
「應該是吧,徐老將軍精忠報國,只要對國家有利,他絕對不會反對。其忠君之心,也宛如明月。」武安國感慨的說,他以君臣大義勸我,我告訴他:「什麼君臣父子,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全是他媽的扯淡。每個人生來頭頂上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他們本來就是平等的,他們都有自己生存的權力和說話做事的自由,誰也沒有權力去剝奪。頭頂蒼天腳踏大地,我們一樣的高矮」!
勸徐達隱退的話,武安國的確和徐達說過,那是在北平來京城的路上講的,而不是在湖上。當時徐達已經明白回到京城后,即將永久失去兵權,所以把自己的作戰心得填鴨子一般講授給眾人。朱棣和武安國可以說被徐達手把手教導如何帶兵作戰,以及臨敵機變的本領。武安國從徐達的言談舉止中覺察到了他欲以大任相托之意,感謝他以誠相待,也為他不計個人得失,一心為國的赤子之心所感動。不想讓他真的落到傳說中的下場,所以才勸他自己主動交出兵權,安朱元璋的心。武安國對明朝的了解,僅僅限於小時候聽的《明英烈》和一些謠傳的小故事。按傳說中所講,朱元璋後來曾經火燒慶功樓,把一干武將除了徐達外全燒死了。徐達染了疾病,不能吃鵝肉,而朱元璋偏偏賜他蒸鵝,為了表明忠心,徐達不得不服毒自盡。可武安國來到明朝後,發現很多本來在慶功樓要被朱元璋燒死的人,居然在明朝沒統一中原之前就已經亡故,所以對傳聞的真實性有很多懷疑。但朱元璋對大臣的兇殘卻絲毫不比傳說中遜色,來到明朝這幾年,武安國每年都能聽說有朝臣被杖斃,對徐達的最終結局,他也不敢保證不與傳說中類似,只好盡自己個人的力量來改變一下歷史,讓好人終有個好報。
洪武十二年春三月,大明太子朱標、信國公湯和、靖海侯曹振與定海伯方明謙率水師辭朝出海,同日,燕王朱棣、平遼侯武安國也向朱元璋辭行,率精壯北上。眾臣之子在常茂、徐輝祖帶動下多請旨隨軍。朱元璋允之,並把一干年青的武臣調入軍中聽用。擇吉日,朱元璋率文武大臣送水、陸人馬于玄武湖畔,親自把盞敬諸將,曰:「朕今以國之未來托諸君,願諸君傾力為之」,舉杯一飲而盡。
朱元璋之所以生氣,就是不願讓人說自己沒有容人之量,連布衣兄弟徐達都信不過給逼退。他本來有讓把徐達慢慢架空之心,不料徐達搶先辭了職,心中難免惱羞成怒。並且目前他也不想讓徐達離去,因為還有一個更緊迫的計劃需要藉助軍方的力量。這次他只打算藉此契機修理武安國一下,免得其將來不好控制,並且要迫使他與徐達等人拉開距離,以防其舊的軍方勢力剛剛消弱,新的軍方勢力又興起來。
「看身材是個女的」!十三郎用火銃瞄了一下,判斷不了那人的水下的去向,只好做罷。武安國笑了笑,淡然說到:「此人要是錦衣衛,我早就被砍頭了,由她去吧!」心中也約略感到一絲困惑,「她,到底是誰」!
「萬歲,無論是海關稅收,還是軍隊供應的統籌,無準確計算則必出紕漏。治政亦如此,豐年需囤積防災,荒年需開倉賑濟,這積多少,放多少無不需要根據百姓需求的多寡進行統籌,否則難免不出現寅吃卯糧之事。況且,為政講求中庸之道,過之與不及都會禍害百姓,這個把握尺度,也需要計算得出,不能憑個人好惡。譬如販貨到一地,貨少則運費太高,無利可圖,貨多則多出部分無人問津,也是枉費力氣。」武安國用最淺顯的道理,向朱元璋講述基本的經濟數學思想。這些都是他和郭璞、李善平等人在懷柔時閑談而得出的結論。以武安國這幾年的經驗,他認為目前這個國家只有道德上的模糊概念,沒有完整的統計,也從來沒有一個合理的預算,很多政策,從出發點來說,立意都是好的。實際執行起來,由於數學不精確,沒有精密的經濟計算能力卻又精精計較,經過糟糕的混亂的幣制和稅收核算方法扭曲之後,帶來的往往是禍害。所以他想借海關初建的機會建議朱元璋讓官員們學一些數學,這樣考慮問題也會有量化的概念,而不是憑主觀判斷去定性。
「你們都覺得伴君如伴虎,卻不知道朕的苦心。只要你一心為國,無不臣之心,不作禍害百姓之事,朕還能捏造罪名給你嗎?」
「哦,你仔細說來」武安國的說法讓朱元璋深感好奇。
「一個強大的國家,不一定要有一個強勢的政府,國家和政府是兩回事。李凌那天說得好,不在於國家是否強大,而在於力量是否均衡,如果民間有足夠的力量與政府抗衡,皇帝也不敢為所欲為。所以,我們首先要讓民間擁有自己舉足輕重的力量。這並不是要造反,而是要讓官員們有所顧及。力量對等了,他們才會平等待你。並且所謂皇帝,在我眼中,不過是百姓的代表,骨子裡的血並不比普通百姓高貴」。武安國解釋道。他不指望自己這番話郭、曹二人能懂多少,只是想告訴他們自己心中的志向。
「你這徒弟膽子忒大,武兄再不回來,估計就要讓他哥哥把炮兵拉出來造反了」十三郎打趣道,說得張正心小臉一紅,把頭埋進了面前的飯碗里。
「這倒不失為一個良策,朕和李文忠、徐達他們商量一下,應該可行。兵法學校之事,就交給徐達辦理吧,朕把國之未來交給他,免得落得猜忌忠良的口實,乾脆,這兵法學校就叫指揮學院算了。」朱元璋把大事定了下來,心裏舒坦了許多。看看武安國,大概覺得今天也嚇夠了他,好言安慰道:「你下去把懷柔那些與國有功的巧匠和商人們的名字報到吏部,朕也給他們封一個名號,既然說四民平等嗎,就切實的給他們些地位」。
虎皮,武安國愣了愣,這大明朝的人怎麼都對這東西感興趣,微笑著說:「啟奏陛下,臣當年犯窮,把虎皮賣了過日子了」。
算來算去,到底還是要把軍工製造掌握在自己手裡,這個皇帝倒時刻惦記著我這點家底。武安國看看朱元璋,心中暗想。今天開始好像要殺我的頭,現在有一切風平浪靜了,談笑之間,再把我的朋友都拉進自己的掌握中,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帝王之術吧。看來以後自己事事還需多加小心些。不管怎樣,今天得把自己的建議提出來,既然文官們已經把矛頭指向了自己,來而不往非禮也,況且,為了將來國家的發展,也必需這樣做。
「我不十分明白你說的話,但我支持你,因為按這個道理,國家才會真正強大,我一直認為,國家強大不僅在於兵,更重要的是在於政,我們所求不衝突!」十三郎誠懇的說道。三隻大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上面又搭上了張正心的一隻小手。
這個問題正問到武安國要害之處,如果說把名下各個產業低價賣出是為了更好的盡忠報國,誰都不信。當時在懷柔就有人認為武安國是落水之後,發熱燒暈了頭。武安國本也說不出這麼媚的話來,只好低頭不語。
「托萬歲的福,陛下年青時,不是做生意的本事不好,而是蒙古人為政太惡。臣做生意做得好,是借了萬歲的仁政」。武安國見朱元璋火氣漸小,趕緊輕輕的拍了他一下馬屁。眼見讓徐達交出兵權這件事,朱元璋非要推到自己頭上。推脫是推脫不掉了,不如說出番道理,讓朱元璋打消疑慮,把災難降低到最小。想到這,輕聲建議道:「陛下,大宋杯酒釋兵權,看似迂腐,實際上是鑒於唐朝藩鎮割據之禍,不得已而為之。蒙古人兵權集中在武將手裡,才會出現各部混戰的情況,導致天下大亂。杯酒釋兵權不是沒有好處,只是沒有採取措施預防其反面影響。」
「武兄,你那天在湖上到底和舅父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語,害得他要辭官不作,否則以舅父的謹慎,應該不會作出牽累你受懷疑的事」。十三郎疑問道。
「朕算你又對付過了一關,今天先放過你,如再出現此類自作聰明的事,定要重重罰你。現在,你說,讓我如何安置徐達」。
「刮地皮,這個詞有意思,如果全國官吏都有你做生意這番本事,估計也會少禍害些百姓。不過朕估計,給了他們做生意的本錢,用太子的話說,他們照樣會賠得當了褲子。還是老老實實拿著朕給得俸祿,吃安穩飯的好。真的刮地皮太深了,免不了要被朕刮他們的皮,剝出他們的黑心肝來」。
看武安國謝了恩,朱元璋又笑道:「不過這些都是虛銜,朕不給他們開俸祿的。朕過些日子要派些人到懷柔去,學習一下如何製造火器,你叫他們好好給朕派去的人傳授些真本事。朕不是不信你,光憑北平一地,供全國之軍需,恐怕把人累死也造不過來。太子推薦你北平書院的弟子做海關大使,這件事有些唐突,我看先讓他們做海關副使吧,先管著事,等群臣推薦的大使人選從北平書院學習回來,再量才而定哪個更適合做大使。」
「今天皇帝又問起白虎之事了,我告訴他虎皮被我賣了,郭兄,記得當時你讓人到處宣揚虎皮賣了,是為了何故」?
幾人相視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之中,走到秦淮河邊,包了一隻畫舫,吩咐船家向河中盪去。邊吃,邊聽武安國介紹今天的情形。
「徐老將軍問我兄中之志,我告訴他,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可以生活在同樣的陽光下,無論貧窮、富有、出身、地域,可以彼此拍拍肩膀,互相叫聲兄弟,再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沒有所謂的精英,可以把別人踏在自己的腳下」!武安國望著窗外黑黑的河面,大聲說。初到大明,他只是機緣巧合,救了那個村子。那時的他如同從一輛不知去向的火車上下來,走出一個陌生的車站,在人流中茫然不知該走向何方,只能隨著人流。後來感到此間人的質樸,決定保護他們不受別人欺負。從保護一村到保護一縣百姓,到最後迫於蒙古人的兵勢,不得不奮起抗敵,可以說一直是被動的做事。總有人問他要什麼,他自己也總是這樣捫心自問。在這另一個時空,他的確是個無所掛牽之人,無論過得精彩也好,平淡也罷,永遠不會再有那雙關注的目光。然而,這些日子,他感到了無處不在的等級,無處不在的威脅與壓制,這是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無法容忍的。在徐達問起自己的剎那,他決定,既然自己已經改變了歷史的軌跡,索性改變得更徹底些。
「我大明百姓只有先自己不欺負自己,才不會再被外人欺負,但師父所言人人平等,不是把自己也否了嗎,我爸爸常說,你們三位都是人中俊傑」!小張正心疑惑的說道。
「依卿之見,莫非這文武百官,都需要再去學習算數不成」。朱元璋懷疑的問到。他年青時做過小販,賣過水果,關於販貨多少的問題自然很清楚。但打破儒家「半本論語治天下」的基本觀點,他是不可能接受的。武安國自己也明白,除了懷柔的這幫弟兄外,整個朝堂上,恐怕沒有人能理解他的統籌觀念。唯一可能對此有些概念的,就是李善長這個睡不醒的老狐狸,但想讓他開口,恐怕比登天還難。
「正是,不必專門去學習,但需要多少知道一點,這樣為陛下效力時才能更到位。這不是臣的創新,而是聖人的倡議。古之士大夫,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皆通習之,今之士大夫,只知道讀詩書博取功名,御、數二藝一竅不通。手無縛雞之力,胸缺謀划之才,既不能禦敵國門之外,又不能為陛下分憂朝堂之內。臣以為,陛下既開兵法學院,培養武將。也應在國學內增加御、數二科,讓文人習一些武藝,強健其體魄。學一些算術,知道過日子如何去精打細算。這樣等將來開疆拓土后,地方官不至於無人可用。也不至於和海外諸國打交道時,被人家算計,失了國家顏面。」
「其實國家不必養那麼多的軍隊,軍隊要分級管理,對外作戰的軍隊,是國家的拳頭,必需武裝到牙齒。境內的常備軍隊,熟悉軍器操作即可,不必裝備齊全,其作用只是對外作戰部隊的後備,順便維護一下地方治安,消滅一下匪患。而京城禁軍,應該由皇家派親信之人負責,裝備自然也要好,人數不必多,但必需是精銳中的精銳」。
「可你現在所做的,可是富國強兵之道,皇權會越來越強大,而不是越來越弱,不和你所求背道而馳嗎?」郭璞沉思了一會,幽幽的問。
盯著掛在牆壁上的如畫江山,朱元璋用眼睛的餘光悄悄的打量武安國,令他吃驚的是,武安國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安詳,目光中居然隱約有一種解脫之感。往常他一動怒,縱使徐達這樣的名將也要畏懼幾分,那些文臣們更是早就匍匐在地,口稱罪該萬死了。而武安國只是默默地等著聽他的下文,是推出午門,還是打入監牢,彷彿整個事情,都與自己無關。
「這……」
郭璞看著武安國,這麼幾天,自己這位肝膽相照的兄弟如同變了個人,有一種氣吞山河的氣勢慢慢顯現在他身上。這也許就是古人說的浩然之氣吧,他默默的想。政府、國家、皇帝、平等,這些概念和他所學完全不同。但他知道,武安國說的是對的,按這條路走下去,中華大地將永遠不會再有萬里腥膻之恥,總有一天,再聽不到百姓的哭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古之聖者,追求的不就是這些嗎。他伸出手去,與曹振伸過來的手一起握住了武安國的大手。
「還敢狡辯,若不是你在徐府宴會上給徐達出的主意,徐達怎會告老,分明是你仗著朕對你的信任,挑撥我們兄弟之間的關係,那天眾臣都看見你和徐達去湖上密談,你還想抵賴不成」。朱元璋聲色俱厲的呵斥。
「何故,武兄弟真是純厚之人,估計萬歲也看出了你這一點才不難為你。那白虎皮,從古到今只有兩個人擁有過,一個是當年的漢高祖劉邦,另一個是咱們的當朝皇帝,當年常將軍打到后獻給他的。愚兄當時看你沒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才趕緊幫你賣了避禍」!
現在聽朱元璋把徐達隱退的帳算到自己頭上,心裏忍不住暗罵,你自己分明要奪徐達兵權,被人看穿,卻來怪我,當皇帝也不能如此不講道理。壓著怒氣,低聲說道:「那天臣不勝酒力,到湖上吹吹風,和徐老將軍不過話了些家常,徐將軍乃是謹慎之人,如果是臣給他出的主意,他為了讓臣避避嫌疑,也會過一段時間再請辭,不會現在就告老還鄉」。這幾句話說得極其厲害,徐達用兵與事君,都是以謹慎出了名的。
「啊」,武安國這才明白當初郭璞良苦用心。心頭湧上一陣陣暖意,推翻朱元璋自己做皇帝,這個念頭他從來沒想過。不是他沒有膽量,而是他從歷史中看到,每次改朝換代,中國都要付出減少一半以上人口的代價。「當皇帝真的那麼有趣么」武安國苦笑道「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等場,到頭來苦得都是平頭百姓而已。無論提出的理由多麼高尚,還不是一樣要血流成河,幾千年來我們殺來殺去,還不是給外人看個笑話。當上了皇帝又怎樣,整天防著這個,防著那個,連睡個好覺都是奢侈。何樂之有!大丈夫立於時間,能仰無酢,俯無愧,足矣」。
「武兄如此胸懷,真的讓那些猜忌你的人羞死。內亂起來,死得還不都是國之棟樑,留下來的不過是幸運的和逃跑快的。那個花了千金買虎皮的人,早晚要生出禍端,不知多少人死於非命呢,咱們小心些,等著瞧吧!唉,有力氣不說禦敵國門之外,全花到自相殘殺上了」十三郎嘆息到。三人相對無話,沉默一會,又轉到朱元璋的問話上來。
「無話可講」。武安國乾脆連「臣」字也省了,直接回答到,如果那個刺客真的是錦衣衛,那自己當天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眼中,自己在勝棋樓上和徐達的話,想必也一字不差,甚至添油加醋的彙報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憑藉那些話,朱元璋殺自己十次的理由都有,何況還有這麼多人向自己身上潑髒水。
這幾句話把拓土之後,如何應對外面的整個世界這個命題擺到了朱元璋面前,讓他不由得陷入深思。以前沒有人告訴他海外還有這麼多國家,他可以不考慮這些。現在,地圖就在他面前擺著,做一個稱雄宇內的千古帝王這個念頭,在他心中熊熊燃燒。所以他可以忽略文官們指控的武安國的種種「僭越」行為,因為武安國是他通向世界的嚮導與先鋒。只要武安國所作所為沒有威脅到他的統治,他就可以讓武安國放手施為。並且通過自己的觀察,他認為武安國不是個有野心且功於心計的人,否則也不會落下那麼多把柄。以目前空虛的國庫,被人算計了還充大方,朱元璋是萬萬不會做的。況且,這會讓他顏面無存。對他而言,這比打了敗仗還難受。沉吟了半晌,他折中地接受了武安國的提案,以後朝臣們舉薦的新人,無論充當什麼職務,在到任之前,必需到國學學習御、數二藝。更深層次的原因,他借鑒了開武學,給武將灌輸精忠報國思想,消除武將的派系這個辦法。認為通過國學的學習,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切斷被舉薦的官員和原來舉薦者之間的關係,加強自己對官員的控制。
武安國看看郭璞,有看看曹振和低頭聽他們說話的張正心,心想,等此間事一了,兄弟就要各奔一方。一個海上,一個遼東。不知多長時間才能奪了遼東,平了倭寇,今後相見的機會恐怕不多,不如把話說明白,無論意見是否相左,兄弟之間日後也不會生分了。
「有道理,軍隊國家化,朕第一次聽說」,朱元璋微微點頭,漸漸恢復了平靜。「火銃沒了子葯,還不如燒火棍好使」這句話讓他心裏減小了很多疑慮,他更加仔細的打量起武安國,真不知這海外歸來的小子,還有什麼驚人之舉。若說他對自己忠心吧,他似乎言談間對自己只有尊重,但沒有朝臣們那種崇拜。若說他不忠吧,他把火銃兵的弱點親口說了出來,等於把后心交給了自己。並且,這小子居然要求將帥隨時調動以防作大,而其本人已經是一方將帥。他又看了一眼如畫江山圖,「就算他對朕忠心吧,為了這如畫江山,也值得賭一賭」。朱元璋心中暗想。
這幾句話句句屬實,明初的很多大臣們的確得了天下忘了本,幹了很多為人不齒的事。大臣們的子孫除了徐達、李善長的後人等家教比較嚴之外,大多數仗著父輩的功績四處招搖搜刮,給武安國的感覺和當年在北京的太子黨差不多。倒是這個朱元璋,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也好,時時不忘自己出身微寒,施政很少禍害百姓。幾個兒子都先後派到老家體驗民間疾苦。當年有好事者曾幫忙修朱氏家譜,把朱元璋和宋朝的大儒朱熹扯在了一起,朱元璋知道后,批示說,自己本來就是一個農夫,父親貧病而死,連墓地都是別人施捨的。自己要飯,當和尚,做小販這些事情沒有必要掩飾。朱氏一族,不是什麼名門,家譜就從自己修起。正因為吃過當百姓的苦,所以朱元璋才深知官逼民反這個道理,對官吏要求極其嚴格。貪官的下場往往是剝皮實草。武安國作為一個現代人,對於一人有罪,牽連親屬朋友和嚴酷的刑罰理解不了,但對於貪官污吏,也恨得咬牙切齒,在北京的日子,他曾親眼見過沿街賣報紙為生的下崗職工,也親眼見過明火執仗瓜分企業財產的官僚。所以聽朱元璋如此一說,倒多了幾分對這個皇帝的敬意,作為比自己少進化了六百多年的前輩,能有這番憂民之心,也實數不易,自然不能要求他和現代人一樣有平等思想。想到這裏,心裏約略有些愧疚。
「是么,你倒不是完全沒有良心」,朱元璋用譏諷的語氣說到,「那你為何自作聰明,做出如此之事」。說著,把桌子角上的另一份奏章重重的擲于武安國面前。這倒不是一個暗本,武安國撿起來,徐達龍飛鳳舞的字跡展現在眼前:「……臣犬馬齒長,不堪復任驅策,願得歸故鄉,為容棺之墟,以待骸骨。燕王智勇有大略,能推誠任人,雖為少年,陛下足以兵戈托之。為陛下驅逐韃虜,乃臣分內之責,臣二十余矢志不忘。今北方以平,蒙古稱臣,此後華夷之爭,當在少年。臣不敢以老邁之軀,戀棧不去。願陛下虛此位以待後人……」
又兜回來了,武安國心想,這朱元璋還真較真。躬身答到:「陛下勿慮,軍隊國家化還有一個關鍵,那就是要將、兵要知道為誰而戰,沒有知識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所有的軍人如果都有知識,都知道國家和民族大義為先,知道真正的軍人榮譽是忠於國家,而不是忠於某個其他人、其他的團體,這樣的軍隊才能作為國之干城。徐達等老將軍,戎馬一生,積累了無數作戰經驗,陛下既然在京中開了國學,不如再開一兵法學校,專門給各部低級軍官講如何作戰,以徐老將軍等宿將作為老師。這樣,軍隊中高級軍官必需是武學院培養訓練后才可充任,低級軍官必需是在戰功的士兵中選拔,軍官在武學院學習期間,陛下可親身教導他們精忠報國。如此一來,軍官不但是文武全才,而且知道盡忠為國的道理,可永絕軍閥擁兵自重之患」。
「當然不會,臣把產業分散,也不全是怕引起朝廷的不快,導致玉石俱焚。臣當官之後,肯定再沒有精力管這些產業,做生意總是有賠錢的時候,沒有時間去照料卻要逞強,一不小心,把產業弄跨了,反而不美。不如給它們找個好主顧」。武安國慢慢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