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二卷 大風

第四章 棋局(一)

第二卷 大風

第四章 棋局(一)

「父皇,兒臣以為那遼東之地,我漢人太少,雖然趕走了高麗,保不準何時又興起一個族群,這樣一來我們純屬為人作嫁衣,所以還得想想治理遼東的辦法」。
「萬歲,依臣之見,有法必依,法不可輕費,不可枉縱,胡逆謀反,證據確鑿,罪不可赦」。說到這,武安國故意停了下來,藉著外邊的日光觀察朱元璋的臉色。
不一會,王公公親自出來迎接,告訴大家皇上在御書房,宣三人一同覲見。小心的從側面繞過大殿,穿過一條夾在兩道宮牆之間的過道,來到御書房門前。路上往來巡視的震北軍將士紛紛給三人行禮,看著將士們嚴整的軍容,武安國心情少寬,畢竟那是自己汗水澆灌出的成果。
看我的,朱棣有些得意的向武安國使了個眼色。武安國心下雪亮,當即明白他要幹什麼,凝重的臉上不由得帶出一點喜色。
正在胡思亂想間,聽見朱元璋對太子說道:「昨天你母后勸我不要難為宋濂,說民家為子弟延師,尚以禮全終始,天子之家不可不尊師重道,我想也有道理,已經派人把他放了,不再追究他和胡維庸的關係」。武安國連忙回過神來,繼續聽堂中正題。
「是賣了一些,但去的都是農夫,讀書人嫌那是苦寒之地,去的很少。過不得幾年,兒臣恐怕那些百姓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哪族了。真正佔住這些地方,讓蠻夷仰慕我中華教化,還得有讀書人幫忙。非但如此,將來蒙古臣服了,也面臨這個問題」。朱棣侃侃而談,關於如何治理遼東,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這幾句話說得極其在理,朱元璋本來也有些懷疑是否冤枉了李善長,但很多供詞面前,他也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況且朝廷制度多出自善長之手,官吏中善長威望很高,藉機除掉李善長,對自己沒什麼壞處。這番說不出口的心思現在被武安國義正詞嚴的一問,反而有些底虛。忍了忍怒氣,回答道:「你說得有些道理,但胡維庸和李善長交好多年,是李善長一手提拔起來,現在胡維庸謀反,善長難辭其咎」。
朱元璋顯然心情不錯,三人行過君臣大禮,即被賜坐。和皇帝一同坐著探討問題,即使是朱元璋的親生兒子,也是少有的殊榮,突然受寵,三人反而有點兒不知如何應對。倒是朱元璋先開口打破了僵局,笑道:「坐吧,今天不在朝堂上,咱們父子君臣,不必拘泥那麼多禮節,老四,你不是常在軍中開圓桌會議嗎,怎麼在朕面前反而拘束了呢」?
「抱著一個宏偉的目標卻製造了一個畸形,我到底做了什麼」,深深的自責讓他難以呼吸,看著他日漸蒼白的面孔,劉凌非常擔心,溫言軟語,紅巾翠袖,都緩解不了他的痛苦。劉凌怕他出事,只好一再拿賣鞋子的故事勸他,希望他不要衝動。
「來了」,聽著外邊的馬蹄聲,武安國知道太子和燕王到了,起身迎了出去,太子顯然也沒睡好,兩眼中布滿血絲。燕王朱棣依然是那幅沉靜的樣子,只是神情中不經意間露出一縷疲倦。三人打過招呼,吩咐當值的太監進宮通報。
沒等他開口說話,朱元璋卻像知道他的心思般說道:「間道滅蜀之計,本來不錯,朕以為靖海侯是知道輕重之人,到時自會見機行事。朕已經抽調山東、河北各地人馬到威海衛,做出隨時準備跨海東征的姿態。李家父子想趁火打劫,也應該掂量掂量,哼,在朕面前耍小聰明,沒那麼容易」。最後一句特意加重了一下語調,讓聞者心頭一凜。
殊不知中華文化包羅萬象,自古以來在政治陰謀方面獨樹一幟,比這陰險者比比皆是,在朱元璋這種帝王眼中,李成桂所作所為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小兒家家,根本不值一硒。
武安國沒想到自己離開幾個月,伯文淵的文章居然流傳到了京城,看來風行北平的復古運動影響逐漸壯大。一年來,在對北平儒學復古方面,郭璞和他下了不少功夫,在郭璞看來,漢后的儒家歪曲了聖人本意,需要正本歸源。而武安國心中卻認為,所謂復古,其實不過是借了聖人外殼的革新,這種革新明顯帶有功利色彩,並且有北平商人的背後支持。不然也不會有人出錢大肆印刷這賠本賺吆喝的書。師承大儒汪克寬(明初鴻儒,主修元史)的伯文淵顯然比他的老師和同門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把儒學推上了一個新台階。
「不是,兒臣想向父皇辭行,明日就和武將軍乘船趕回遼東去」。朱棣笑著回答,突然轉變的話題讓所有人微微一愣。
「也不必改,蠻夷之邦雖小,也有些我中華沒有的東西,你覺得對自己有所助益,儘管去做。《李斯諫逐客書》中寫得好,『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我中華上國要有包容四夷的胸懷,才能讓四夷臣服。只是君臣之禮不可廢,談公事時可以不避諱上下,知無不言。平日里卻不可如此隨便」。朱元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書,向眾人晃了晃,「你的北平有個伯文淵,作得一筆好文章,為人雖然狂捐了些,但言之有物,這篇《六經辯惑》,很有見地。回北平后,你訪一訪他,別讓大賢老於林泉之下。」
只見太子眼睛一紅,起身施禮,口中稱謝。朱棣、武安國二人趕緊站起來,閃到一邊。朱元璋扶兒子坐下,看著朱標欲言又止的樣子,嘆了口氣,說:「你心地純厚,甚和為父的心意,但治國不能以婦人之仁,國家的法度,不是帝王憑親疏遠近就可以變更,謀反乃重罪,宋濂去年已經不再為官,所以未必知道胡維庸的陰謀,可以網開一面,但其他人則不可枉縱。立法要嚴,才能讓百姓信服,如果輕易就赦免重罪,恐怕將來人人都要以身試法,此乃取禍之道,不是英明天子該做的」。
武安國不理會朱元璋的諷刺,橫下一條心要把話說完。「臣不是青天,臣只是以一個常人的角度去推敲此事,就拿太師來說,他與陛下同心,出萬死以取天下,勛臣第一,位列三公,再加上和陛下有兒女親家的關係,可以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如果他自己要謀反,還可以相信,因為人心不足。說他輔佐胡維庸謀反,則分明是陷害。陛下請息怒細想,他幫胡逆謀反成功了,胡逆給他的好處最大不過是太師,不比現在地位高,他也沒另一個女兒嫁給胡維庸的兒子;一旦謀反不成,就要全家處死,這代價和收益差距如此大的事,以太師這麼聰明的人,他會去幹嗎。況且當年和陛下打天下時,比陛下勢力強的諸侯多得是,太師都沒有背叛您,現在他為了一個渺茫的富貴而造反,值得他去做嗎?陛下設身處地的想想,就知道太師有多冤枉」。
陽光還是原來的陽光,街道也是原來的街道,只是在人的眼中,不再相同。
朱標低頭不語,趁父親轉身回座的時候滿懷歉意地看了武安國一眼,搖搖頭,露出是愛莫能助的表情。朱棣見話題談到了謀反案中眾大臣,趕緊插話道:「父皇,兒臣有一事要啟奏」。
「兒臣尊旨」,朱棣帶頭坐了半個凳子,這幾年隨著年齡增長,和父親的距離漸遠,皇家威儀倒是越來越重,隔在親情中間如同一堵宮牆。「圓桌會議,是兒子聽遠方蠻夷之邦的故事,一時好奇,太子兄已經告誡過我,如果父親覺得不妥,兒回遼東后,即行改過」。
「好,朕就依你,放了李善長」,朱元璋不願再此事上再糾纏,傳旨撤去圍困李善長家的士兵,讓他明天早朝後覲見,然後問武安國:「這下可遂了卿的心思」!
武安國帶著幾個護衛策馬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馳過,清脆的馬蹄聲打碎死一般的沉寂,路人用眼皮夾了一下他們,很快就低頭忙手裡的活計去了。雖然沒有人敢攔他的馬頭,但是武安國自己能感覺到百姓的敵視,就在幾天前,他們還是被夾道歡迎凱旋而歸的英雄。他無奈的笑了笑,踢踢馬肚帶,坐騎加快了腳步。這匹馬雖然不似留在遼東的奔雷那樣神俊,但也是百里挑一,皇宮很快就在眼前了。
「兒臣謝父皇指點」,朱棣心頭一陣輕鬆,本以為朱元璋會訓誡自己,沒想到父皇居然不是非常反對自己的圓桌。「兒臣回去就去訪他,這個人兒臣聽說過,是歸塵先生的門下,頗負盛名」。
「噢,這樣說來,你倒是青天大人了」?
「太師薦人不當,要負舉薦不當的責任,但這與謀反沒有關係」。武安國趁熱打鐵。
「父皇,兒臣這次去遼東主要是和各個部落會盟,遼東除了蒙古、高麗、女真外,還有二十多個不同的族群,原來大家都稱他們為女直,其實差別很大。兒臣派陳士泰和蘇策宇去聯絡他們,約他們今年中秋遼陽會盟,共尊父皇為天可汗。剩下時日不多,趁這兩天海上南風,兒臣需要乘快船趕過去」。朱棣把話引回主題,距中秋僅剩二十多日,需要抓緊時間,他不能再在京城耽擱。
「這倒是個難題,移民太傷百姓,你不是把地賣給百姓了嗎,難道人還不夠」,朱元璋皺了皺眉,先前只想收復漢唐舊地,的確沒考慮收復之後如何。
武安國看了看他,心中感謝這位太子爺的仗義,臨回京城之前,自己跪求眾人勸朱元璋少做殺戮之事,太子和燕王迫於情面而答應。連日來,二人沒少為此事儘力。但是,今天如果不藉著李善長之冤抓緊時間制止朱元璋的株連政策,不知到明天又有多少人被牽連。武安國知道的歷史告訴他必需盡一切可能做自己應該做的事,縱使為此丟官罷職,或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不是看不出朱元璋的臉色,如今的他也不再是一年前那個了無牽挂之人,但牽挂歸牽挂,必要時必需有人站出來說話。為了那段黑暗的歷史不再重複,必需有人燃燒生命去照亮黑暗。想想自己當年還不明白李善平所講的勇,告訴眾弟子如何迂迴,現在才發現,現實中有時根本沒有後退的餘地。
「讀書人,讀書人都嬌貴,朕也不好太對他們無禮,這真讓朕有些為難了」,朱元璋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這麼快就急著走」?朱元璋有些意外,話語中露出不舍之意,兒子回來沒幾天,這些日子整天忙著平亂,父子之間都沒吃過一頓家宴。想到遼東戰局未定,曹振等人偷襲高麗王都也沒消息,的確需要派人去主持一下大局,微微頷首,曰:「遼東未定,你的確也該去了,朕再留平遼侯些日子,等此間事了,再派人去協助你」。見朱棣有些躊躇,知道他不願將武安國留下,朱元璋又替他分析道「遼東也不會出什麼大事了,湯老將軍足夠讓李成桂裹足不前。況且朕看那李成桂的樣子也不像真要過江。聽探子回報,高麗王大權旁落,朝政全由崔李兩家把持,兩家勢均力敵,互相忌憚,所有其朝中才沒出亂子。你們在遼東把崔家給打殘了,估計李家要有所動作,若不是無法向民間交代,我看這姓李的小子弄不好要演一出陳橋兵變給大夥看看」。
「接著說下去」,朱元璋沒想到武安國支持自己,臉色稍晴,放過朱棣,命令武安國繼續。
「父皇聖明」、「皇上英明」,此刻武安國對眼前這個皇帝的佩服如滔滔江水,要沒些本事,朱元璋也不會從數十路義軍中脫穎而出,登上皇帝寶座。他自己也不會被玩弄于股掌之間,做事縛手縛腳。
「這次錦衣衛抓的逆黨中,依臣之見,有很多被冤枉的」。
朱標、朱棣和武安國俱是一驚,三人從來沒有懷疑過李成桂明知難於過江還要屯傾國之兵于江上的目的,一直以為他要決一死戰,所以都認為朱元璋臨陣抽調震北軍回京過於魯莽。聽了朱元璋的分析,心中不由的打了個冷戰,國難當頭還要圖謀不軌,人性險惡如斯。
「謝父皇」,朱標和朱棣被朱元璋用活生生的例子上了堂生動的政治課,一起稱謝。武安國在一旁不禁為曹振的安危擔憂,如果現實真的如朱元璋所說,曹振的軍隊無異是給李家幫了大忙,免去了其親自動手所要承擔的道義上的責任。到時候李成桂振臂一呼,曹振的孤軍難免陷入高麗人復讎的海洋中。
「講吧,說過不是朝堂了,不必多禮。但若是重複昨天的求情就不必了,我已經說得很明白,老四,你剛毅果決,是個為將之才,想必不會說這無用之言吧」。朱元璋見兒子說話客氣,以為又是求情之事,心中約略有些不悅。
早晨的街道上不再有熙熙攘攘的小販,也不再有來去匆匆的行人,甚至連嬉鬧的孩子也少了許多。臨街的店鋪還是開了門窗,雖然沒有客人,但打開門,就有做生意的希望,飯錢還是要去賺的,生活不會照顧人的心情。
「然而執法者亦不可枉殺,否則更是對法律的褻瀆,若用人不當,或有人借冤枉好人而邀功,則成苛法,有違聖上本意」。武安國搜腸刮肚想著既不觸怒朱元璋,又能讓其少殺無辜的言詞。
朱元璋停止對朱棣的斥責,怒氣沖沖的說:「講」。
「父皇」,朱棣站起來,走到如畫江山的地圖前,指著地圖說道:「現在遼河以南盡歸我有,待今秋會盟之後,除了蒙古金山等部外,遼河以北各地沒人管的地方,兒臣也擇險要之地鑄城,明為建立各族交易之地,實施監管之責。整個遼東,有民無官,不便管理。若父皇開恩,把卷進胡逆案中,證據不足和罪責不明的給兒臣一些,哪怕是發配到遼東待罪立功,也救了兒臣燃眉之急」。
「噢,天可汗,想不到朕還要做眾蠻夷的頭,這個稱呼好,天可汗,天下人的可汗」,朱元璋大樂,老四就是老四,做事總能匪夷所思地讓人開心。「去吧,小心安全,朕把你的護身符平遼侯給留下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說到這裏,終究於心有些不忍,若不是武安國兩度捨命相救,自己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兒子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把武安國留下來,又叮囑道:「你們震北軍的鎧甲是天下無雙的,出門時多穿兩層,那鎧甲比為父當年上陣時的鎧甲輕多了,別嫌重。等你從遼東回來,咱們一家再聚,為父去年答應眾臣平了遼之後,在中華門上喝酒的?」又想到去年的送燕王出征時的諸臣有一半去了監獄,不覺有些黯然。
「荒唐!」朱元璋一拍桌子,嚇得朱棣一哆嗦。「剛和你們說過國家法度不可費,還轉著彎和我繞圈子,我大明難道沒人了嗎,非要找這些亂臣賊子來推行教化。到了遼東,他們再勾結起來造反怎麼辦,私通蒙古怎麼辦?……」盛怒下的朱元璋用手指著兒子厲聲斥責,本來今天還想父子間好好溝通一下,誰料到這兩個小子串通起來對付自己,真是反了天了。怒火中三分是為了兒子不聽自己意見,倒有七分是恨兩個兒子越長越倒退,盡講些婦人之仁。在他的法律觀念中,治亂世需要重典,只有酷刑重法的威懾,才能避免更大變亂的發生,才能維護皇家利益和國家穩定。真的內亂再起,人命還不值一條草繩,那才是更大的不仁。為了維護穩定的統治,犧牲掉一些人,冤殺掉一些人,都是為帝王者英明的選擇。而這兩個兒子顯然不認同自己這種觀念,偏偏要給謀反者留情,這才真正讓他感到憤怒。
朱標聽了,在一旁連連給武安國使眼色,示意他見好就收,今天救了宋濂和李善長出來,已經非常不易,平日朱元璋處置群臣,從來沒從輕發落過,反正今後還有時間,慢慢再想辦法,不要一下子弄僵了,讓萬歲下不來台。
跳下馬,把韁繩交給一邊的護衛,整理一下衣服。不打仗,武安國穿的是大明武官服,這裏不是遼東,震北軍那身迷彩不能在皇上面前亂晃,雖然這明朝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掏出手鍾來看看,時候還早,估計太子和燕王還要等一段時間才到,武安國慢慢的踱到朝房內,找個座位休息。
「聖上息怒,聽臣一言」,武安國見燕王嚇得不敢再說話,明知此時進言不是時候,還是不得不站了出來。
朱元璋抬起頭,掃了三人一眼,說:「你們三個有什麼好的建議,說出來給朕聽聽」。
雖千萬人,吾往矣。
「說下去」,朱元璋沉著臉,心道,你們三個分明是一夥的,這些天你要見朕,朕就知道你想給胡黨求情。說不定太子和燕王全是你帶壞的,朕且看你怎麼花言巧語。
沒有人等候上朝的朝房乾淨而涼爽,不似外邊那麼氣悶。武安國自己打心眼裡不願意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在二十一世紀,他總是嘲弄那些不去抵禦外辱而只會屠殺本國百姓的非洲軍隊不配叫軍隊,歷史偏偏和他開了個大玩笑,這幾天他乾的是同樣的勾當。無論是否親自動手,震北軍在這次「平亂」中都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抱著為國為民的目標,最後卻成了政治鬥爭的工具,功勞越大,他越感到羞恥。然而整個震北軍中卻只有他一個人這麼想,每天看著興高采烈等待皇上賞賜的下級軍官們,武安國更加感到十分的孤獨與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