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二卷 大風

第十章 較量(五)

第二卷 大風

第十章 較量(五)

劉伯溫、李善長、常遇春,多少人為此愁白了頭髮,惟獨馬王后,寬容或者是睿智地容忍了後來者奪走了丈夫的所有寵愛,吳王朱元璋的後宮人數不少,沒有人能對馬王后的地位構成威脅,經歷了這麼多年風雨,她已經知道如何去從容面對這些家事。更何況,她早已料定這個故事的結局。如同大姐姐般,她成了娜仁托婭最信任的人,信任程度還超過了自己的貼身侍女。
娜仁托婭,真的很遙遠了。李善長眼前閃過那個健康的笑臉。如此一來,整個遼東,萬里江山都將在燕王名下,以震北軍的實力,北方戰事不會超過兩年就可以見到結局。只是這裏邊的隱患?他隱隱感覺到一些事情,照朱元璋的旨意,誰打下來的江山是誰的封地,義子沐英已被他按這個規矩封到雲南,照這樣下去,燕王朱棣馬上就要成為整個草原的主人。對任何一個朝代,強大的番王都不是一件好事,漢代削番,晉代禍亂,皆由番王尾大不掉引起。想到這,儘管有些不忍,李善長還是提醒道:「萬歲,金山部歸順后,我軍北線可以直搗黃龍,是否讓安東軍由大寧一帶北進配合燕王殿下討敵大計」!
「萬歲,臣邵質不知萬歲所憂何事,願為陛下分憂」,新入閣的大學士邵質小心翼翼地回話。現在已經是下午,御書房內照例只有輪值的閣臣伺候。
注:1、日本當時處於南北朝階段,按照正史,大約是兩年後南朝徹底滅亡。武安國去的那個時空么,自然要向對明朝有利的一面發展。
讓所有人奇怪並暗中鬆了一口氣的是,朱元璋並沒有殺她。都道是紅顏禍水,並不是所有英雄都有消滅禍水的愛好。從娜仁托婭的貼身侍女那裡知道她是元順帝的妃子,來刺殺自己只是為了給逃婚減輕一點兒良心上的負擔后,朱元璋開始了平生最大的一場胡鬧――向娜仁托婭證明自己比她原來的丈夫當萬民的主宰更稱職。不知是豪情征服了美麗,還是美麗纏繞住了豪情。當白天所做的一切都為了某個人的一句誇獎,無論這個人是否真的有褒妃般美麗,那嫣然一笑已經足夠震撼整個江山。
這個奏摺讓他很難抉擇。同樣困擾他的還有駙馬李祺在山東發回來的密折和太子從海上發回來讓新任海事少卿朱江岩去濟州待命的請求。海上將有動作,曹振積蓄了三年力量,終於找到了出手時機。
養了一會精神,李善長輕輕地問:「萬歲,剛才臣聽陛下說震北軍重陽之前無大戰,不知是何緣故,太晚了,一旦入了冬,補給就又成了問題。今年年底結束不了遼東戰事,璞英將軍那點兒人馬未必能挺到明春啊」!
「你說什麼」朱元璋從邵質拐彎抹角的回話中聽出了些不祥的味道,蹭地站了起來,大聲問道「太師,太師病情真的如你所言,朕上次去時,太醫不還說是偶傷暑熱嗎」。
「這些年你過的可好,我們的孩子現在已經是個大英雄了,你可滿意」!放下朱棣的奏摺,朱元璋深深的嘆了口氣,把心思從遙遠的草原上收回來。
朱元璋橫了女兒一眼,心道你還要瞞朕多久,低聲吩咐,「帶朕去看看,傳旨,召駙馬李祺速速回京,賑災的事,讓費震去替他」!
到底是李善長,考慮問題比別人深遠。朱元璋暗自佩服,有些無奈的說道:「只是這樣委屈了棣兒」。
「別這樣說,你還沒滿七十,姜子牙八十歲還能上陣」朱元璋壓制住心中傷感,輕輕地替李善長掖了掖毯子,「等陳士泰回來,那小子據說如扁鵲再生,華佗復世,你這點兒小病,不過是他舉手之勞的事。咱們君臣一場,再累你也得堅持下去,有始有終才行」。
朱元璋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女兒,沉聲問道:「怎麼不拉上窗帘,難道家裡的下人你不管么,還是你從來就沒有過來探望過」?
十來天不見,李善長已經只剩下了一堆骨頭,見皇帝進來,掙扎了一下,終究支撐不起,氣喘吁吁地說道:「陛下,臣再不能跪接聖駕,請陛下恕臣不敬之罪」。
吩咐眾人免禮,朱元璋沒有時間和大夥客套,拉住外孫李芳問道「你爺爺病情如何」?
這個李善長,你他奶奶的,朱元璋心裏罵了一句,大喝一聲,「擺駕,去太師府」!
「重陽之前,震北軍不會有戰事,去,召陳士泰回來給太師治病」。朱元璋一邊吩咐,一邊向裡間走,王公公一邊答應著,一邊手忙腳亂地給他掀開門帘。公主早晨已經進來問候過,不方便再跟著。輕手輕腳退出屋子,吩咐人準備朱元璋喜歡的茶去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陳天行他們利用燕王的生母做文章,自己何不也充分利用這層關係以燕王來羈絆蒙古族。想到這,再看著李善長深陷下去的眼窩,朱元璋萬分不舍,如果李善長就這樣去了,到哪裡去找給自己分憂的能臣。「善長,國事未定,你不能棄朕西去啊」!
「也不算委屈」,李善長喘息著說道。「燕王畢竟是陛下的骨肉,他的東西也是陛下的,金山部歸他調遣,相當於歸了大明。以燕王殿下和蒙古人的淵源,陛下加以充分利用,說不定能破解千余年來北方總是戰火不斷的迷局」。
李善長知道朱元璋在安慰自己,也清楚自己時日不多,勉強擠出一份笑容,「借陛下吉言,咱們君臣有始有終。陛下今天想必還有別的為難事吧,不如一起說來聽聽。臣今天自覺身體還好,也過過給陛下出謀劃策的癮,好久沒給陛下獻策,臣心裏真痒痒得很」。
眾侍衛答應一聲,留一兩個機靈的藏在朱元璋看著不礙眼的角落裡,其他都退了出去。公主不敢讓父親站在窗子下邊等,小心地推開門,把朱元璋領進外間。
李善長比較愛奢華,房間里擺放的古玩玉器恰如其分地襯托出主人身份的高貴。外間收拾得很乾凈,滿室葯香讓朱元璋心情稍微平復了些,招手叫過女兒問道:「太醫怎麼說,怎麼會病得這般厲害」!
「這個曹振是個人才,單從他的奏摺上就知道此戰贏面在八成以上」,李善長想了一會,費力地說。「不過按其奏摺上敵方情況來講,當年寫信觸犯萬歲的是倭國的南朝,海盜也多為南朝武士,怎麼他的艦隊主攻方向是北朝的港口」?
朱元璋搶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有些黯然地說道:「善長,都什麼時候了,我們還在乎這些,朕只是過來看看你,今天這裏沒有君臣,只有當年情誼」!
李善長輕輕嘆了口氣,「萬歲,臣老了,有道是『人到七十古來稀』。臣這輩子得遇明主,位列三公,知足了。將來史家為陛下做傳,無論寫臣昏庸也罷,忠直也好,畢竟臣也跟著陛下名垂青史。讀書人一輩子的目標,不就是這樣治國平天下嗎!」
朱元璋又拿出太子的奏摺,揀緊要的向李善長介紹。自從曹振問高麗「租」了濟州島,大明水師就以此為補給基地往來縱橫。在水師的嚴厲打擊下,海上倭寇基本已經絕跡。根據這幾年觀察,曹振發現每年七、八月(農曆)是颶風高發季節,九月過後一直到第二年春天,颶風十分罕見。到過日本的水手也證實了這一點,所以太子朱標和曹振準備秋天去倭寇老巢轉一圈。叫朱江岩去海上匯齊,為的是利用他的談判能力。和武安國當年北伐前的奏摺一樣,在曹振的奏摺里,敵我雙方的實力對比,此戰的獲勝把握等都分析得很清楚。最末還加上了關於此戰的大小範圍和如何收尾等。
「回陛下,太師」,邵質稍稍有些猶豫,偷偷看了一眼朱元璋的臉色,低著頭說道「太師年已古稀,這三件大事……」。
李芳乃駙馬李祺和臨安公主的長子,方五六歲光景,還不知皇家威嚴,細聲細氣答道:「回萬歲姥爺的話,爺爺今天吐了好幾回,剛剛吃完葯」。
聽朱元璋提起當年情誼,李善長蒼白的臉上湧現了一絲笑容,當年,自己和這丑將軍指點江山,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誰也沒想到後來一個成為帝王,一個成為首輔。如今自己大限將至,這個帝王也兩鬢花白,老天給人的時間太少,很多事自己已經想到,卻沒有完成的機會。
朱元璋把壓在手邊的三個奏摺給放到邵質的面前,卻不指望他真能提出什麼好建議,耐著性子等他看完,和氣地問道:「邵卿,朕知道你昨天去探望過太師,不知太師病情怎樣,比十天前朕去探他時是否好轉了些」。
「萬歲」!邵質鼻子一酸,眼淚刷地流了出來,「萬歲息怒,臣昨天去探太師,他已經病得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只是太師念陛下操勞國事,囑咐臣等不得驚擾陛下」。
「太師不要再操心戰局,養好身體要緊,這些日子沒你在身邊出主意,朕累了好多。金山部請降,要奉朕為天可漢,整個部落歸入燕王麾下,我考慮再三,準備答應他們」。朱元璋盡量讓李善長放心,原本打算和李善長商議的事情,看到對方如此光景,也只好放棄。
就在眾侍衛發愣的當口,朱元璋利落地來了個蹬里藏身。娜仁托婭的羽箭貼著他的馬背飛了過去,沒等她第二箭射出,朱元璋的鵰翎已經插在對方的馬脖子上。草原上的獵鹿手終究比不過萬馬軍獨行客。
終究是老狐狸,比別人多一層心眼,朱元璋嘆服,拿出朱棣的奏摺,讓太監捧到李善長的眼前,伺候他掃上一遍。「當年朕的往事,只有你們幾個老臣知道,本來不打算告訴棣兒,沒想到這個蒙古人陳天行出現在這節骨眼兒上,雖然沒有人直接和棣兒說,但日子久了,棣兒終歸會知道她生母的真相,朕打算親自修書告訴他,以免到時候父子隔閡」。
當年徐達北伐大勝,武安國在懷柔城外擊斃納哈出,朱元璋為了慶賀勝利把大寧封給了剛出生的十六子朱權,認為這個孩子能給大明朝帶來好運。如今聽李善長說讓湯和出大寧一線,眼睛一轉,已知道其中關竅。如此一來,不但安東軍所取之地歸寧王治下,震北軍和安東軍配合所征服之地估計也要分給寧王多些。朱棣心中即使再不痛快,也拉不下臉來和年幼的弟弟爭地盤,有效避免了諸王之中燕王獨大的局面。
「奴才領旨」,一邊伺候著的王老太監趕快跑到外邊安排出宮事宜,朱元璋對著他的背影吩咐「不要驚動太多人,朕去去就回,告訴太師府接駕也免了,朕是去探望病人,如果太師睡下了,也不必叫醒他」。
「李太師才高八斗,是輔政的最佳人選。臣之才不及太師甚遠,但為陛下分憂乃臣之職責,敢問陛下,到底為何事煩惱」。邵質的回話中沒有抱怨,但是帶著些淡淡的傷感。
公主低低的回道:「太醫說是傷了暑熱,加上過度勞累所致,半月前本來已經好轉,後來收到駙馬一封家信,說了些外地官場上的事情,公公有些急怒,就又加劇了,吃了葯再不管用」。
臨安公主嚇得一收肩膀,委屈地回答:「是公爹不要拉窗帘,說見不到光氣悶,平時這裏還要開著窗子的,父皇」!
邵質領命到一邊擬旨去了,朱元璋跟著女兒,輕手輕腳走到李善長的屋子旁,透過玻璃窗向裡邊望去,李善長蓋著床羊絨毯子,似睡非睡,旁邊有僕人小心的清理著地上的穢物,看樣子是剛才又吐過。
李善長府離皇宮不遠,北平為朱元璋特製馬車跑起來不過一刻鐘光景就已經到達目的地。遠遠地看見儀仗的到來,太師府的人黑壓壓跪了一地。
「曹振前幾天曾經給過朕另一份奏摺,說那年大放厥詞的是南朝的攝政懷良王,現在已經把攝政位置讓給了別人。倭國現在有南北兩個國君,北強南弱,眼看著北方就要把南方給統一了。為此曹卿家建議水師假做不明白真相攻打北朝,我朝目前無力把倭國整個吞下,把北朝打殘后,南朝才能緩過口氣,接著和北朝干。他們國內鬧騰得越厲害,我們將來征服倭寇的機會越多。這是曹卿家建議拿北朝開刀的第一個理由,第二個理由上不了檯面,他在奏摺上說南朝已經油盡燈枯,滅了他也軋不出什麼來。倒是北朝在足利家的掌握下,民間富足。只要我們做出一幅扶立南朝的態勢,北朝打不過我們,肯定要服軟。到時候應對國內不測的糧食就有地方要了。」
朱元璋以民族大義為號召奠定自己的基業,他可以原諒一次不成功的刺殺,但整個江南卻未必能夠一個異族女子的存在。特別是在強敵環繞之下,英雄有時必須做一個負責任的選擇。當愛侶彼此相望的目光越發沉重時,娜仁托婭知道,所有的結局都已經寫好。她可以不要名分,但卻不願意看到朱元璋眼中的為難。
「歸入燕王麾下,陛下,這事很蹊蹺,請多加小心」!
「不行就換個大夫,來人,派八百里加急到震北軍中把那個鄧州陳士泰給朕召回來」!即便在皇宮中,陳士泰的名聲也不小,生死人而肉白骨,朱元璋抱著一線妙手回春的希望。
「善長,你看這事怎麼處理」,朱元璋頭也不抬,低聲發問。
「陛下,不可,北方戰事正緊,陛下不可因臣一人生死而棄陣前將士于不顧」!李善長在內間著急地叫道,伴隨著一陣陣撕心裂肺的長咳。
娜仁托婭,翻譯成漢語的意思即為霞光,當年她的出現如同黎明前猛然射出的霞光一樣刺傷了隨同朱元璋出獵所有侍衛的眼睛。她不是中原女子,中原女子在馬背上沒有那種和天地融為一體的英姿,如果把江南女子比做屋檐下的畫眉,娜仁托婭則可稱之為天際間翱翔的白鶴。那渾然天成的美麗讓高飛的蒼鷹也願為之斂翼。
朱元璋抬起頭,帶著些安慰的意味笑了笑,說道:「原來是邵卿啊,李卿家伴朕處理奏摺這麼多年,朕都叫習慣了」。
「胡鬧」,朱元璋知道不是自己的女兒虧了禮數,低聲罵了一句也就算了。煩躁地對著站得滿院子的侍衛吩咐:「你們外邊候著去,別在這裏添亂,太師府還能有什麼事」!
官場上的事,朱元璋想起李祺的密旨,知道李善長怒的是什麼。他奶奶的,這些所謂的官兒,等老子有了時間,看怎麼收拾你們。但善長一直是心裏放得下事情的人,不應該為幾個官兒氣得這般厲害。想起太醫說善長年老體弱這件事,想想自己當年胡惟庸案讓李善長受的委屈,朱元璋心裏好生內疚。如果不是當年又嚇又累,估計李善長的身體也不會垮得這麼快。今年蒙古戰事,北平被炸,山東、河南災荒,讓自己這個武夫出身的人都累得喘不過氣,太師一個文人,的確承受的東西太多。
於是在朱棣生下來半個月的時,娜仁托婭再一次消失了,和來的時候一樣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