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二卷 大風

第十一章 長生天(五)

第二卷 大風

第十一章 長生天(五)

「可汗,我看還是你歸順大明吧,反正你已經稱過一次臣,何必扭捏這第二次」。李善平如同對著私塾的蒙童一樣循循善誘。
「你先閃一邊去,朕需要你的時候自然會問你」!脫古思貼木兒粗暴地打斷他的話,汪忠義想說什麼他知道,震北軍中大部分是北平人,很多軍官都是當年懷柔鄉勇,和李善平淵源頗深。用此人要挾震北軍退兵雖然不是一條妙計,但是絕對可以擾亂對方軍心,只要保證李善平不死,震北軍投鼠忌器,為了攻破和林一定要付出極高的代價。自己和大臣們也就有了充足的時間遠遁,不必擔心身後的追兵。打仗他不在行,若論起逃跑的經驗,整個草原沒人比他脫古思貼木兒豐富。
李善平又笑了,笑容如陽光般溫暖。「大汗可否想過,如果李某降了你,不過和他們一樣是一條斷了脊樑的狗而已,哪裡還有大汗口中的風骨」。
「在他們身上,屬下還搜出這個」。武將從懷裡小心的掏出個紙卷,呈到脫古思貼木兒的面前。
「大汗帳下不乏飽學之士,何必非要我一個殘疾之人來辱沒門庭」!李善平拍了拍自己殘疾的雙腿,語調中不無遺憾。
「這群養不熟的狼崽子,回報什麼,統統給朕砍了」!脫古思貼木兒一腔怒火正無處發泄,破口大罵。
長生天下,生命如秋葉一樣隨風飛舞。
脫古思貼木兒被問得臉色鐵青,汪忠義的眉頭皺了皺,走上前對脫古思貼木兒道:「大汗,當年馬超反出西涼……」。
「如此,先生莫怪朕不惜才」,脫古思貼木兒雙眼中滿是祈求。
料峭的秋風吹散了戰場上的硝煙,分散成小隊的震北軍騎兵穿梭著,尋找躲藏在屍體中間的倖存者。靠近戰車五十米處,有一具「屍體」突然動了動,騎兵警惕的拍馬趕過去,隨時準備給他補上最後一擊。那具「屍體」掙扎著站了起來,鮮血從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中噴涌,是百夫長寶日傲拉,他的右臂已經消失,左手殘存的手指拎著馬刀機械地走向終點,一匹馬的屍體絆倒了他,失去了感覺的身體在血泊中滾了滾,掙扎著又爬起來繼續前行,一個戰友的屍體又把他絆倒,這次摔得更重,在人們都以為他不會再爬起來時,倔強的他又挺直了身軀,深一腳淺一腳在浸透鮮血的泥地上躑躅,為什麼要前進,前進后要幹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向前走,向前走,泉水一樣的血在身後畫出一條生命的痕迹。
和林城內,此時正進行著另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鬥。雙方實力一樣懸殊,結局卻不像城外一樣明朗。
「是條漢子,送他上路吧」,徐增壽對不知道該生擒對手還是消滅對手的震北軍士兵叮囑了一句。幾個士兵閉著眼睛扣動扳機,寶日傲拉的身體猛地一震,軟軟地委頓于地。如此近的距離內,徐增壽都能看清他的雙唇在動,那是一句蒙古話,不是吶喊,不是咒罵,了解簡單蒙語的士兵依稀聽到的單詞是:「謝謝你……」。
「是」,蒙古武將歡呼一聲,高興地領命而去。
「萬歲,他可是華夏正朔,殺了他,日後我們進兵中原就缺了內應,請陛下斟酌」,老成持重的文臣也速捏些在旁邊進諫。
「皇上,這樣會讓天下來投之士寒心」!汪忠義兔死狐悲,看著脫古思貼木兒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情。
近了,近了,身軀寬闊的蒙古百夫長寶日傲拉把頭緊緊貼在馬脖子上,人的汗水和馬的汗水混在一起從馬身上滑落,遠離馬脖子的那隻耳朵直立,等待著衝鋒的號角。他的手緊緊攥住已經拔出刀鞘的刀柄,手背上青筋縱橫,從長滿黑毛的皮膚中透出來,突突跳動。突然,這隻手抖了一下,隨即雙腿緊緊夾在戰馬的兩肋邊,被馬刺刺痛了的戰馬稀遛遛一聲咆哮,四蹄騰空,風馳電掣一樣沖向擋在前邊的隊伍。
有一條生與死的邊界線,無形地橫亘在雙方中間,跨過這條線,你不知會面對什麼。如此遠的距離,對手是誰,是年青英俊還是老邁慈祥;沐浴在同樣的陽光下,那雙眼睛是同樣未經世事還是同樣歷盡滄桑,一切都屬於未知,但誰的內心都難掩揭開答案的渴望。因為這個距離終究要走完,結局終究要面對,即使知道了對面就是一個黑洞洞的槍口,一把滴血的馬刀,依然無法抗拒這個結局的到來。這一刻的天光雲影,這一刻的沉靜孤寂,給交戰雙方都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無法訴說,永不能忘。
脫古思貼木兒肚子里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噁心,指著他的鼻子罵道:「這傢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誰知道哪天會叛了朕,來人,給朕一塊拖到城頭上去,砍了」
斯琴,你等著我,我馬上就回來了,我們在藍天下一起放羊,一起唱歌。
「講」,脫古思貼木兒見李善平態度突然軟化,心頭一陣狂喜。如果這個人肯降,今晚他就可以放棄北和林,草原大得很,用土地換取時間,幾年後,憑著此人的才智和他造出的優質火器,脫古思貼木兒絕對有信心捲土重來。
攻擊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和武裝到牙齒的震北軍打陣地戰,結局根本不存在懸念。常茂放下手中的望遠鏡,嘆著氣點點頭,傳令兵將出擊的焰火點燃射向天空。兩翼,李堯和梅義各帶一隊騎兵殺出,卷向蒙古騎兵的身後,鐵蹄過處,血流成河,蒙古騎兵的角弓給震北軍戰士造成的傷害很低,而震北軍的三眼火銃卻是他們永遠的噩夢。沒有人可以活著回去,靠近即意味著沖向了死亡,不斷有蒙古武士倒下,依然有活著的蒙古武士衝上來,決然如飛蛾撲火……
「呸」,脫古思貼木兒向他臉上吐了一口吐沫,「你他媽的忠心,你他媽的這輩子忠心的只是你自己」。
藍色的天空,金色的陽光,白色的積雪,遠方青黛色的小山,硝煙繚繞的戰場上,烤糊了的野草散發出奶茶的清香。這亮麗的景色似曾相識,寶日傲拉努力回憶著,回憶著生命中的所有美好時光。是了,是今年春天的時候,我家的羊生了一窩小羊羔,她真會趕時候,偏偏趕在新草未生,儲藏的冬草耗盡的時候生崽。斯琴心軟,不肯把母羊和小羊都棄掉,逼著我出來找給羊找草。那初春的雪地就是這樣明亮,我就是在這積雪下邊找到了一大窩去年秋天凍乾的奶子草,肥得流油啊,怎麼割都割不完。那天我回去的真晚,那頭母羊用溫柔的眼光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發暖。斯琴在氈包外給我燒了一大壺奶茶,真香,和她的身體一樣香。
「朕需要先生的才學,朕更看重先生的風骨」,不顧身邊還有汪忠義這樣的降臣,讚賞的話脫口而出。
炮擊的聲音嘎然而止,出了城門后的騎兵迅速散開,對付這種過於分散的騎兵隊形,火炮並不是最佳選擇。硝煙慢慢散開的戰場上瞬間恢復寧靜,秋日正午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北和林城青色的石牆,遠方草地上白色的積雪絢麗奪目,大片雪光反射到天空,給飄在碧藍色天空中的悠悠白雲嵌上一圈淡紫。
震北軍中有旗子揮動了兩下,一顆炮彈擦著蒙古騎兵的頭飛過,嚇得騎兵們一哆嗦,把身子拚命俯低。座下的戰馬不安的打著響鼻,在主人的驅使下邁開僵硬的步伐前進。士兵們散得更開,彼此通過手勢聯絡著儘力保持一條斷續的虛線。只有散開,才有活著抵達目標的機會,在接近騎兵衝刺距離前,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坦然面對一切。
李善平淡淡地笑了,目光中帶著一些嘉許。「大汗,李某的確佩服大汗的學問和這份執著。如果你不是蒙古人的大汗,我們其實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今天你我二人分別在即,李某也想問大汗一句話,請大汗坦誠相告」。
帳子的門「乒」地被推開,北和林的一個蒙古武將未經通報衝進來,跪在脫古思貼木兒面前氣急敗壞地報告:「啟稟萬歲,那個姓劉的漢人王爺帶著自己的家將想從西門溜走,被我守城的士兵發現,雙方打了起來,屬下已經將他們全部拿下,請萬歲發落」。
第二顆,第三顆,炮彈一顆顆呼嘯而過,有韻律地飛過騎兵的頭頂,炸開的炮彈如同一束束焰火,儘管午後陽光強烈,依然可見彈片帶著火焰如落櫻般繽紛。騎兵們聚精會神,每一聲呼嘯傳來,都有節奏的頓一頓,在馬背上弓下身子,然後還原,起伏之間如舞蹈般整齊。偶爾有人被彈片擊中,身子在馬背上晃一晃,無聲地墜落。在他後排二十米外的第二波騎兵提提韁繩,催馬補上前邊因陣亡而出現的缺口,保持陣形的完整。其他戰友則目無表情的繼續前進,不管身邊是誰倒下,只要倒下的不是自己就得繼續前進,這是騎兵的宿命。
第一排震北軍士兵從容的後退,第二排士兵用同樣的姿勢射齣子彈。第二排士兵從容後退,接著是第三排。在密集的排槍唱著歡歌,收割著敵人的生命。對手卻用同樣的從容靠近死亡,衝刺,倒下,衝刺,倒下,他們如同上了妝的武丑,翻著筋斗跨過生命的舞台,從台後繞一輪迴,身穿同樣的裝束再次翻出,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身形,死亡不過是翻向了幕後,槍炮聲好似樂班的鼓點。
「好一句迫於形勢,李先生,當時先生也是迫於形勢,為何不歸順於我」!
那個紙卷展開后是一張地圖,上面標著一條穿越沙漠通向南和林的小路,狡兔三窟,看來這群漢人老早就給自己準備好了退路,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不是他從中挑撥,朕會犯下這麼大的錯誤嗎。脫古思貼木兒愈發惱怒,大叫道:「什麼正統,他們漢人隨便找一個放羊娃來都可以說成是華夏正統,誰知道這個傢伙到底是什麼貨色,給我統統拖到城頭上去,當著震北軍的面砍了」。
「先生來北國,已經快半年了,這些天和先生談詩論詞,著實是一大樂事。先生的學問,朕非常佩服,但朕在先生眼中就真那麼無恥么,居然會簽這城下之盟」。不到最後關頭,脫古思貼木兒絕對不願意對李善平下手,在平時他甚至都不願意手下碰李善平一根寒毛。他佩服這個讀書人的風骨,佩服那因飽學而帶來的睿智和鎮定。相比之下,雖然汪忠義等漢人大臣能給他分憂,但那份奴顏婢膝和眼前這個書生給人帶來的感覺,如爛泥和白雪一樣分明。
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脫古思貼木兒不甘心地又問了一句,「先生真的不肯降我,半年來,朕對先生可是禮敬有加,未曾半點虧待。你雖然不承認,但朕畢竟是個帝王,按你們漢人的標準,也算得上禮賢下士,難道先生一點都不感動么」?
雙方的火炮都停止了射擊,在零散的蒙古騎兵和整齊的震北軍陣地之間空曠的草地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彈坑,枯草的餘燼冒著縷縷青煙。秋風過處,發出像江南牧笛一樣婉轉清脆的聲音,慢慢地飄向天外。藍天下,伴著牧笛的節奏,兩支隊伍慢慢靠近,在沉靜中跨越死亡。
「蒙大汗照顧這麼長時間,李某也該走了,咱們就此別過」,李善平對脫古思貼木兒瀟洒地抱了抱拳,右手抓起橫在膝上的長纓,左手轉動輪椅,頭也不回地走向帳外。
脫古思貼木兒被氣得鼻孔中都要冒出煙來,又是這樣的對白,重複了不知多少次。從他第一次見到李善平開始,到每一場為前線將士舉辦的慶功宴會上,雙方一直重複同樣的話題。脫古思貼木兒自問學識淵博,手下的大臣中也不乏精通漢學之士,在李善平面前,偏偏是講不出任何有力度的勸降話語。反而是這個坐在輪椅上的書生,每次都滔滔不絕地列舉歷史上的英雄,引證典籍中的名句,把大家駁得啞口無言。到後來一聽到脫古思貼木兒又勸降李善平,所有的無關大臣都借故躲到帳外,免得脫古思貼木兒吃了虧,把怒火發泄到他們頭上。在他們看來,自己的皇帝絕對是在自討苦吃,如果這個書生肯降,當年一文不名時早就降了,何必等到現在。
「大汗當大明的王爺也有兩年了,難道不知道大明對歸附者非但不加罪,還優待有加么。況且實力懸殊,大汗是迫於形勢而已,怎能說是無恥呢」?
「萬歲,臣對大元的忠心,日月可鑒」!汪忠義哭叫著,被沖入大帳的武士死狗一樣拖出。
蒙古騎兵終於越過排槍射擊的距離,震北軍的戰士也全部退到了戰車之後,一輛輛正廂車支起擋板,組成不可逾越的鐵牆,鐵牆上面,閃爍著寒光的鋼刺倒映出蒙古騎兵雄壯的身軀。擋板后,戰車兵用肩膀死死頂住車身,擲彈手點燃手雷,一顆顆丟出,在車前構成一道死亡屏障。長槍手把三丈多長的拒馬槍架上戰友的肩頭,一旦有戰車被打破,衝上去堵住缺口是他們的使命。
「李某是大汗用偷襲手段搶回來的,當然心裏不服。如果兩軍真前真刀真槍的廝殺而被擒,說不定李某還真降了,不過要真的是在兩軍陣前,大汗未必有這個機會」。李善平知道脫古思貼木兒盤算的是什麼,他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能激怒對方儘快殺了自己最好,負面影響最低,如果不能,那恐怕是一場災難,給脫古思貼木兒出主意的人心裏巴不得這片草原上永遠淌血。
冒著震北軍猛烈的炮火,大隊的蒙古騎兵從和林城內衝出,東面的城牆上的火炮已經所剩無幾,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震北軍即可逼近城門。
對面的震北軍士兵也動了,新式的遠距離排槍發出一次齊射,無數匹戰馬應聲消失在硝煙中。穿過死亡線的蒙古騎兵浪涌一樣衝過來,嘴裏發出絕望的吶喊。蹲在第一排的震北軍戰士冷靜的扣動火銃扳機,看著越來越近的敵人身上綻開一道道殷紅的血花,慢慢地擴大。看到血花的主人從馬背上墜落,強壯的手臂伸向悠遠而神秘的藍天。
「李先生,朕再問你一次,你到底肯不肯歸順大元」。脫古思貼木兒對著輪椅上李善平的低聲咆哮。這個李善平,自從來了北和林,給他吃他就吃,給他喝也不誤,給他華麗的帳篷他照住,給他大把的金銀他也不推辭,但他就是不肯合作。無論是面對鋼刀皮鞭還是金銀美女,他總報以同樣的笑容,那笑容充滿自信,充滿驕傲,讓人不知道到底誰是誰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