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二卷 大風

第十三章 路(一)

第二卷 大風

第十三章 路(一)

注:1、四腳記帳法,是出現在我國的一種複式記帳法,比西方複式記帳法略粗陋。
「李卿家忠心耿耿,可惜了」!朱元璋見武安國臉色黯然,知道他又想起故友,在放下手中的奏摺,惋惜地長嘆一聲。李善平在陣前捨身取義氣,朱元璋聞之,曾親賜其忠烈二字,有詩人把李善平在和林城頭那一躍寫成短劇在京城傳唱,每奏此曲,歌者以銅鼓鐵瑟相伴,座下無人不淚滿春衫。「你叫科學院把李卿家的記帳法刊刻發行了吧,朕自內孥里給他撥銀子,李卿家建議施行的,一定是好的,可惜朕沒早日把他調到朝堂之上」。
「散朝,駙馬武安國御書房留對」。武安國苦笑著尾隨在皇帝的身後,今天答應劉凌下午出門踏春的計劃又泡湯了,自打洪武十五年北巡歸來已經三個多月,窗外已經有早春的梅花悄然綻放。自己現在成了朱元璋的不帶大學士頭銜的職業顧問,書房伺候的機會越來越多,每天回家也越來越晚。
北平有郭璞等人支撐,張五等人已經懂得謹慎地維護自身權利。這些進步讓武安國對新政的未來充滿信心。軍事方面,他更認為自己無需擔心太多,震北軍有燕王朱棣率領,這個日漸成熟的小政治家居然能想出參拜成吉思汗衣冠冢認親這種辦法來拉攏蒙古人,可以預見,用不了五年,東部蒙古必定定會在他的旗幟下得到統一。而在更遙遠的海上,曹振率大明水師殺入日本,逼迫對手簽訂城下之盟,完成了一代天驕忽必烈都沒完成的目標,如今太子朱標的聲望如日中天,如果自己再能避免朱標的早死,說不定連靖難之禍都可以避免。
迤邐來到長江北岸,碼頭更加繁華。北方的精美工業製品成箱地擺在岸邊,被油布和葦席遮好,等待裝船。趕著回京城過年的遊子熙熙攘攘,盼望著下一班渡船的來臨。乘官船過了江,郡主劉凌已經在江邊望眼欲穿,夫妻二人歡歡喜喜到皇宮門口報個平安,朱元璋心情正好,著人傳令武安國先回家休息,明日早朝後單獨進宮問對。
小別勝新婚,雖然一直有家書往來,夫妻二人還是絮絮叨叨把幾個月的經歷重複梳理一遍。待懷中玉人熟睡時,簾外已經隱隱看到天光。
「武卿,你呢?你有什麼良策,朕就不明白,北平那邊商人雇的夥計,貪老闆點錢沒有掉腦袋的風險,卻鮮聞哪個夥計手腳不幹凈。偌大個股市幾年下來,千萬兩銀子進出也有了,我也沒見郭璞把哪個掌柜的抓進去。怎麼到了朕這裏,那麼多剖皮實草的例子擺著,就有人前仆後繼」!朱元璋不大聽得進費震的「和稀泥」意見,這種處置方式等於沒處置,過些日子肯定有人舊事重提,大家還得吵一整天。朝堂上哪裡有那麼多時間吵這些事,日本人議和;脫古思貼木爾再度上表稱臣,請求雙方罷兵;河東的帖木兒遣使感謝大明提供火炮支援,要求購買更多的火炮並請求大明對其進行冊封的奏摺還壓在案頭上,這裏邊隨便哪一件事不比吵架玩重要?
位卑未敢忘憂國,來到古代,武安國的地位變了,人生軌跡變了,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卻絲毫未減。他不是聖人,揭示不了社會發展的必然軌跡,但是他卻知道這片土地上在探求革新之路中曾經發生的悲劇,知道那些被人強加在這片土地上的恥辱,並且永遠不希望其重演。他那個原來的時代積累了無數次教訓才制度完善的制度,武安國不希望大明朝付出同樣的代價。更進一步,縱使平等的夢想再遙遠,再不被世人接受,武安國亦希望讓這個世界能接受平等的準則,不能因為不平等現象的存在而放棄了對平等理念的認同。因為如果那樣,衝突永無止境。自認為高高在上者不會尊重他們眼中下位著的生命和尊嚴,被踐踏者一旦起來反抗,要麼玉石俱焚,要麼同樣將原來的上位者踏于腳下,開始新一次輪迴。
早春的屋子裡約略有些寒意,大學士費震微微縮了縮脖子,旋即把脊背挺得筆直,那齣戲他也曾經看過,記得名字叫「孤城雪」。正在心中感慨間,聽見武安國又建議道:「萬歲,那本書的下部說的是查帳,北平軍械製造分工精細,各作坊之間貨物來往煩雜,忠烈侯怕出紕漏,專門設立了個核查科,和選購材料,出售成械的三科分立,互不統屬。每過半年,單獨核查帳務,查完后把結論直接向忠烈侯彙報。按北平規矩,凡手腳不幹凈的,將逐出工廠,各行各業永不錄用。所以輕易沒人敢幹偷雞摸狗之事,否則他一輩子不可能再找到飯碗……」
「無事散朝,平遼侯武安國御書房問話」。太監拉著長音宣布一天的庭議結束。
一旦將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模式和北平的現實妥協,武安國腦海反而沒有那麼多焦急和無奈。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把自己放在一個參与者而不是聖人的位置上,當不再用數百年後的眼光而是儘力用這個時代人的眼光看北平,武安國霍然發現所有的黑暗之處都隱含著光明,看似有通路的地方實際閉塞,看似閉塞的地方卻隱約有通路的存在。經過自己這個偶發事件一攪和,北平已經不是原來的北平,大明也未必是原來的大明,甚至世界都已經不是原來的世界。發展到目前這個階段,恐怕任誰都無法讓歷史退到原來的老路上去,任誰都不能否認北平新生活方式的存在。無論其喜歡不喜歡,大明朝的工業和經濟命脈在這裏,大明朝最強大的軍隊出自這裏。
「北平商家用的是四腳帳,不知是誰先倡導的,後來大家看著好用,就都跟著用了,忠烈侯李大人還專門寫過一本關於記帳和查帳的書,叫『四腳帳記法與第三人核查』,北平那裡又叫天地合帳,臣記得其記帳規矩是:有來必有去,來去必相等。此帳法凡收(來)方記錄位於帳簿上半部分,被稱為『天』;而付(去)方內容則列于帳下半部分,被稱為『地』。待結帳時,帳單上下兩部分的總計數額應相等,即『天』與『地』相符,表明帳務處理正確;否則,說明帳務處理有誤。該帳法關鍵在於『天』『地』相合,故而北平那邊的商人稱該帳法為天地合帳。」提起李善平,武安國心裏又有些黯然,李善平才華蓋世,卻沒有留下半點兒可以傳世的東西,只有那根節,被固定在北平書院圖書館玻璃櫃內。如果能讓他總結的四腳帳經朝廷認可刊刻天下,武安國也算為朋友盡了一點力(注1)。
在庭議時武安國沒參与雙方論戰若有所思的樣子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按李善長的臨終前的建議,駙馬武安國算是皇帝的自家人,並且為人正直,不愛錢財,體貼百姓,這種關於棘手的問題找他問問可能會有答案。所以退了朝,朱元璋直接把這個問題推給了他。
武安國在軍中的坐騎奔雷自從回京平亂起就被留在了安東,月前被安東守將千里迢迢的送了回來。幾年未縱情馳騁,奔雷終於又得機會撒一撒野,一離開送別的人群,立刻張開四蹄,遠遠的把侍衛們的馬拋在後邊,跑了半個時辰方才盡興,找了個高處回頭四望,一人一馬顧盼生姿。此次南返,武安國自知沒機會再回北平,心裏卻不如上次離開那般不舍。北平的新興勢力經歷此番打擊,已經慢慢開始成熟,武安國從張五、詹氏兄弟和郭璞的身上能清晰的看到這種變化。雖然這種勢力和他心目中的理想相去甚遠,但是,有誰能知道哪條路一定是正確的,即使是在他原來生活的社會,也沒有一種社會模式能盡善盡美,況且那些模式還都建立在其歷史與社會基礎之上。與其花費太多的時間去爭議或定義,不如從技術層面上付出努力,避免那些已經發生和已知的悲劇再度發生。作為工科學生,武安國做事並不拘泥於形式。在郭璞問及他心目中的理想方式是什麼而他無言以對的瞬間,他已經將自己的心結解開。
「依臣之見,明日早朝陛下不妨褒獎章嚴直言敢諫,因為給監察百官是御史的責任,真的委屈了他,恐怕將來別的御史遇到類似事情不敢出來說話。戶部和工部那邊,也不能過分追究,把那幾個過分奢侈的略做薄懲,罰些俸祿,讓他們回家自省一段時間。章嚴所說之事的確有些捕風捉影,估計是讀書人腦意氣,陛下不和他們較真,讓他們自己知道沒趣就算了」。大學士費震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皇帝的臉色,吞吞吐吐地建議。戶部是他的起家之地,戶部真的出了事,他面上也不好看,弄不好牽連進去落個失察之罪,這輩子官運就到頭了。
「武卿,今天庭議,御史彈劾戶部和工部虧空國庫,浪費民財之事,你看如何」?洪武十六年春天,正當朱元璋為科學院改良占城稻種成功的喜訊而宣布大赦天下時,御史章嚴的一道奏摺震動朝野,奏摺中力數戶部幾個官員私下購置豪宅良田,工部主持的興建的幾個橋樑花費費超過實際需要,完工日期一拖再拖之事,懇請朱元璋裁奪。戶部和工部官員則大呼冤枉,指責御史章嚴目無尊長,為了個人立名誣告忠臣。這次大臣們難得沒分成文武新舊各派,老成持重些的大多認為御史所奏存在憑空推測的成分,不足成為彈劾官員的憑據,但念在皇上要求廣開言路的前提上,不予追究雙方責任。年輕一些的官員,特別是一些新近科舉出身的,則力挺御史章嚴,認為戶部個別官員的確行為不檢,生活奢侈,國庫充盈情況下看不出這些舉動的危害,但一旦形成習慣,恐怕上行下效,危害國家根基。朱元璋平素最恨官員貪污,李祺北巡時抓來的幾個貪官都落到了剝皮實草的下場。但是,以洪武十三年處置胡維庸案形成的慣例,在證據不確鑿的情況下,朝廷輕易不殺死官員,為此大臣爭論了半天也沒爭出結果。
「沒有兵權,他也不必天天防著你,現在,燕王、太子、甚至常冒和藍玉的聲望都比你高,暫時咱們還能落個平安吧」。劉凌在茶餘飯後幫丈夫分析著最近「得寵」的原因。夫妻兩個在平時小心翼翼,努力實施著武安國的理想。大明朝的圖書館在人們眼皮底下不知不覺中多了起來,在郭璞的鼓勵與支持下,一些大商號悄悄在新年計劃中把觸角伸向山東、河南及新安定的西北等地。據報紙新聞介紹,幾個山西富商賺了大錢返鄉,在故鄉平遙籌備了一個類似北平書院的學校,沒等開課,已經有不少贊助商踏破門坎。
站在一個無須仰視的角度,武安國有時候很同情朱元璋,後者花了無數心思和力氣廢除三省,把所有國家權力抓在皇帝一人的手中,並且妄圖以一人之力管理整個天下事務。在收集不到足夠的信息和沒有任何反饋的情況下,完全憑藉直覺和經驗評判大臣們的提議,的確非常辛苦。即使把自己擺在同樣的位置,武安國也不認為能比老朱幹得更好。按劉凌從宮中收集的小道消息來分析,老太師臨終前的遺言給朱元璋衝擊很大,他的確無法保證子孫後代能在治理國家上和他本人一樣辛苦,但又不甘心親手建立的大明帝國將來重蹈歷朝歷代走向滅亡的覆轍,因此,在不危及皇家安全的情況下,他也在努力的做各種嘗試,尋找著各種出路。沒有兵權的但看問題甚有遠見的武安國再次受到重用顯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因為放眼朝野,沒有一人能如他一樣,一策平遼,一策靖海,不事殺戮而擺平江南北平兩大利益集團在北平的衝突,讓他們能短時間和平共處。
表面平靜的大明王朝就這樣走過了洪武十五年。所有人都在探索,所有人都在嘗試,所有人不知道路在哪裡,有人在劇烈的社會底層結構變化中徹底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臣,臣這一次還真不好說」。武安國也有些為難。「從今天庭議時戶部官員列舉的帳目上來看,應該沒有任何紕漏。章御史彈劾的那幾個人的確非常有錢,但如果他們的家人也從事北平遼東等地的新興行業,短時間積累這麼多財富不無可能」。若說這些官員不貪污,武安國打死都不信,在這片土地上與經商比較,做貪官是風險最小而收益最快的方式。自古以來黃河清易官清難,但是在沒有一個好的制度前提下,清理一批官員不過是打掃了屋角的灰塵,用不了多長時間,那裡骯髒依舊。
第三天,武安國在一干侍衛的前呼後擁之下南返,郭璞、張五等人照例是送出十里。沿途百姓夾道相送,幾度將侍衛隊伍衝垮,眾人知道武大人性情,並不著力替其維持官威嚴,自古以來,這百姓是最知道人情冷暖的,每個侍衛連帶著懷裡都被塞進了不少特產。
「退朝,今日所論之事明日早朝再議,大學士費震、駙馬武安國御書房議事」。在眾臣羡慕或者嫉妒的目光里,武安國垂頭喪氣地走向御書房,北巡歸來,不知為什麼自己在朱元璋眼中的地位陡然升高,連科學院的事情幾乎都沒時間過問,原來不必天天上朝的閑人,現在卻被每天通知早朝必須到場,將大好春光浪費在大臣們的毫無味道的以議論中。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去上朝,施禮,陳述此番北巡經過,武安國肚子暗罵發明了跪奏的禮部官員,這不是變著法折騰人玩嗎,怪不得這時代的官員奏摺都寫得言簡意賅,若是真如讓他們跪在地上長篇大論,還真得跪殘廢了不可。沿途和北平的發生的事情朱元璋早就從駙馬李祺和武安國的奏章上知道了,朝堂上彙報不過是走過場。雖然有些大臣很想挑刺,但大明朝在戰場上的接連勝利,平定倭寇和蒙古的策略都與武安國有著莫大關係,朝臣們縱使看武安國再不順眼也不敢這時候跳出來煞風景,在眾人齊聲讚揚聲中,武安國又收到朱元璋近萬兩賞銀。如今國庫充實了,朱元璋給大臣們的賞銀也大方了許多,動輒就是千兩規模。很多得了賞銀的臣子念念不忘這是太子主理海關給他們帶來的實惠。
回京之路就在思考和觀察中渡過,與北來時路線不同,作為欽差大臣,武安國不得不到未巡視過的地方兜上一圈。而河北、山東等地的官員早就派人「深入學習」了河南經驗,知道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武大人的確是官場上的菜鳥,在他們的用心糊弄之下,沿途也的確看不到太多的深層東西。其時已是隆冬,夏天周無憂在庭議時所獻依賴民間力量南糧北運,以食鹽經營權力換糧食的策略已經初見效果,加上沐英從安南等地掠奪來的糧食和一次秋收的彌補,市面上的糧價已經回落到人們基本可以接受的水平線,隨著日本賠償的「靖海糧」到港,離海岸近的地區基本已經看不出曾經飢荒的痕迹。百姓的要求是非常簡單的,你讓他在生活中忍受痛苦,至少心理上也能讓他偶爾感受一下大國子民的虛榮。不能讓他食不果腹還天天聽到朝廷對外委曲求全的消息。北方和海上的大捷極大地鼓舞了民間士氣,人們談論著這兩場戰爭,仰慕著英雄,慢慢淡忘了夏天的飢餓,剛剛入臘,大街小巷已經開始飄出年的味道。
見朱元璋想借鑒北平的經驗,武安國想了想,低聲啟奏。「萬歲,據臣所知,戶部會計一直沿用始於宋朝的『四柱』記法,分舊管或元管(注:上期結存),新收(本期收入),開除或已支(本期支出),實在或見在(本期結存)四個部分,實難記虧營,適於官府而不適於民間商家。北平的商家都是自負盈虧的買賣,所以記帳辦法也與官府不同,另外,賬本的監察也不同於朝庭……」。做了幾個月顧問,武安國說話大有長進,今天朝堂之上他就想提出採用新式記帳方法和財務監察制度,但那時候提出來,估計爭端的雙方肯定把矛頭對準他,兩邊不討好。到了御書房他的話題就一直向賬本上引,現在朱元璋終於順著他的思路走了,心裏高興,臉上還不能帶出來。
武安國慢慢地向朱元璋解釋著李善平的發明,回到京城后,他做得最多的,就是這種悄無聲息的滲透。在他的信念里,北平商人走多遠,北平的新政就能走多遠。北平的各種技術和規範被這個時代的人們接受越多,越有更多的人理解北平,當這個社會的基層為變革做好準備,官僚機構也好,上層建築也罷,早晚一天要審時度勢跟著改變。自己和夥伴們曾經給這片土地撒下了種子,現在需要的就是小心翼翼的呵護著它,看著它慢慢長大,慢慢地在中國這片的土地上蔓延,慢慢成蔭。他看得到希望,所以他有足夠的信心去灌溉,去守護,去等。
「是啊,朕亦派人查過戶部的帳,錢多了,開銷亂,難免有些出入,但損耗甚小。這兩年銀子越來越不值錢,工部開銷大些未必是他們的責任,朕亦不願意無端冤枉了他們,寒了天下士子的心」。朱元璋有些無奈,前些日子有言官建議他禮天下賢士,不可因小民之利而懲罰士子,因為天子治理天下憑藉的是讀書人而不是百姓,氣得他當場發怒把這個言官給亂棍打了出去。但他內心也知道言官說得是事實,皇權雖高,政令的具體實施還得依靠讀書人和官員。現實中的種種制約有時讓他這當皇帝的也感到力不從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