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二卷 大風

第十六章 莫須有(三)

第二卷 大風

第十六章 莫須有(三)

蒙古人完了,此後數年,再沒有任何民族敢提兵跨越大漠。居沿海邊,大將藍玉策馬獨立,目光望向金光絢麗的湖面。數年前,常玉春在居庸關前對他說過,最好的城牆只須一寸,築在敵軍的心頭,今天,他終於做到了這一點,將雄關萬里築在了蒙古人心頭上。
「停車」,駙馬李琪大聲喝令車夫將馬車剎住。半夢半醒之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明朝報紙傳遞消息比邸報快是眾人皆知的事實,特別遠離皇城的事,有時外地送到朝廷的摺子還沒到,報紙上已經炒得沸沸揚揚。幾家報紙為了爭奪百姓口袋中的銅子,挖空了心思找消息,戰場上的消息是百姓關注的焦點,隨軍的商隊里就有專門的消息販子。像《北平新報》、《江南新聞》這樣以消息及時而見長的報紙乾脆雇傭了寫手跟隨軍隊前進,每天將最新情況雇傭私郵接力遞到各自的銜接點。
這麼快,駙馬李琪一口氣翻完所有報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馬車駛到家門口,侍衛催促幾次,才把他請下馬車,持著報紙邊看邊向里走。
「給我一份,哪家報紙的消息」!李琪見孩子說的有趣,有意多問兩句。
然而,這個傻妹夫卻把自己騙了,這個在自己指導下學習為官之道的傻小子挖了坑把老師給陷在裡邊,可笑的是自己在陷阱里還高高興興,以為進入了福地洞天。越想,駙馬李琪越覺得自己的看法有道理,分權和制衡之策,應該是武安國早已想到的,和自己在處州那些熱烈的討論,不過是誘導自己得出他預先安排好的答案,以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向當今皇帝提出「制衡」建議。利用民間有爵之士對官員進行監督的策略,表面上不過是一個對現在「民可隨意告官」之策的一個局部變更,深層下,卻掩蓋了太多的權謀在裡邊。武小子一定在很早之前就做好了這樣乾的準備,至少從他當年建議父親設立爵祿分開和六級爵位制度開始,就為今天埋下了伏筆。年前通過的「鬻爵」一策,更是為了近一步靠近這個目標而按進行的關鍵環節,放眼今日大明,那些有爵位之人中多少是花了銀子買來的?這些買了爵位的又都是什麼人?至少在北方四省,那些出得起銀子買爵位的,八成都是經商或開工廠的,也就是從此新興階層有了名正言順的參政議政權力,再也不用偷偷摸摸靠賄賂官員實現自己的目標。
西路蒙古三部本來積聚了大批糧草輜重,欲藉助草原上變幻莫測的天氣和居延海邊險要的地形固守待援,即使防線被大明軍隊衝破,亦可以憑藉豐富的戰馬儲備迅速和明軍脫離接觸,到戈壁灘上和明軍打游擊。此番出其不意被藍玉劫了后營,失去了相持的本錢,不甘心承認失敗,欺藍玉和張正武所帶人少,第二天糾集全部人馬前來爭奪,自天明殺到日幕,明軍陣地前落下的長箭如河灘上的蘆葦一般密集,蒙古人的鮮血也彙集成海。雙方皆精疲力竭之際,威北軍先鋒至,蕭用、楊春、張政、祝哲四將率領騎兵突入蒙古中軍,斬將奪旗,蒙古軍亂,再潰。
「當然是真的了」,報童雖然膽子小,卻不容有人懷疑他的誠信,「騙你我將來就去做貪官,讓人把皮剝了填上草豎在衙門口」!
這局也布得太大了,大到超乎人的想象。這是我的傻妹夫嗎?捫心自問,駙馬李琪寧願相信武安國依然是那個不通事故的直心腸。想起老父當年對武安國的評價,「遠見卓識,大略雄才」,又覺得真有武安國幕後操縱了一切的可能。郭璞在地方上大力興辦學校,鼓勵當地子弟參加今年的會試,那個文采飛揚的周無憂平時什麼也不爭,這次卻削尖了腦袋去謀副主考的位置。而主考官的選擇幾經波折,最後也落到了傾向支持新政的大學士邵質身上。這些不都是爭奪天下權柄的作為嗎,可以料定,今年選拔的人才中間,支持新政者將佔大多數。加上昨夜自己提出的有爵之士議政制度,不知不覺間,朝內朝外這新政的局面竟大佔主動。這麼大的局,真是武安國布的嗎?
「《江南新聞》、《三江舊事》,我這有的新報紙都登了,昨夜印的,墨還熱乎著呢」,報童麻利的兌出找頭,將零錢和報紙一同送到駙馬李琪的眼皮底下。
第二天正午,燕王率震北軍亦至,大軍火力強勁,天下無匹。軍中還有槍法奇准之士兵手持北平所供細管火槍,專殺將佐,三百步內彈無虛發。赤斤、沙洲、哈密三部戰力本來就不及東、中兩路,彈盡糧絕,援軍尚在千里之外,兵無鬥志,士有去心,見到如此遮天蔽日的炮火,呼嘯一聲,棄營而走,主帥攔都攔不住,只好隨著亂兵向西跑,半日之間,士卒散盡。三部首領俱喪于亂兵之中,首級被士卒割了邀功。
「我上當了」,在踏上自家的馬車那一瞬間,駙馬李琪猛然醒悟。晨風讓他疲憊了一夜的頭腦清醒,一個清晰的脈絡隨著馬車的顛簸慢慢出現在他腦海。
「怎麼了,蒙古人完蛋了,我兄弟就在定西軍,他們挑了蒙古人的老窩」侍衛長把胸膛一挺,帶著軍人的自豪回答。
沒有哪個朝代的官兒比大明朝難做,俸祿低廉不說,人格還時時受到折辱,朝堂上被拖出去扒下褲子打屁股是常見的事,三天兩頭也有官員掉腦袋。一個和他關係不錯的官員酒後如此抱怨,「為了平頭百姓得罪士大夫,咱這萬歲真不知道是誰和他一塊治理國家」。
威北軍主帥常茂本來就是個悍將,最喜歡乾的事就是帶隊沖陣,怎肯放過送上門來這個破敵良機,當夜,威北定西二軍並立西向,馬踏連營,追敵軍八十里,天明方止。西路蒙古諸部檢點所帶人馬,十停已經去了六停。無糧草補給,敗局已定,只是貪念故土,憑著居沿海邊的一些山丘而勉力支撐。
作為洪武朝的臣子,被朱元璋的皇家威儀嚇得狼狽不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李琪並不覺得自己昨夜的表現有多失態。況且當時即使心裏不害怕,表面上也要裝成害怕的樣子,這樣才會讓岳父有成就感,武安國幹了那麼多利國利民的好事不卻討皇帝喜歡的原因之一就在於他不會演戲,不會裝出一幅誠惶誠恐。
「駙馬怎麼了,為幾頁報紙這麼著迷」,把門的家丁低聲問侍衛。
「這不太可能」,駙馬李琪搖搖頭,自言自語。但他又希望武安國有如此心機,如果真能如此,父親在酒泉之下也可以安然入夢了。
初夏的天亮得早,駙馬李琪走出宮門的時候,天邊已經出現魚肚白。清晨的涼風吹動他的衣衫,背上傳來一片片清涼,那是昨夜伴君嚇出的冷汗。
比起防守,藍玉更喜歡進攻,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只有進攻才能顯示出一名主帥的能力。月前得燕王令,率部殺出玉門關,藍大將軍將多年死守關隘積壓得怨氣撒了個痛快,一路上攻破大小城池二十余個,間道兼程逼進居延海。去海四十里,不見敵,士卒疲敝,諸將欲紮營以待震北軍。玉曰:「吾輩提五萬眾,深入大漠,無所得,且貪人之功肥己,何以立於天地間」?遂令軍士穴地而爨,毋見煙火。乘夜至海畔,知敵後營在海東北八十余里。遣快馬告知燕王,以張正武持中軍緩行,玉自為前鋒,疾馳薄敵營。時乃夏初,地生狂風,天降暴雪,晝晦,湖水聲若牛吼。敵謂明軍輜重多,行軍緩,欲待雪停而戰,遂不設防。拂曉,藍玉軍至,敵尚無所覺。至前,大亂。迎戰,敗之。殺領軍督帥以下將佐五十餘人,劫馬駝牛羊十五萬余。焚其甲仗蓄積無算。后軍潰,天明,蒙古人慾整軍再戰,玉引軍牲畜且戰且走,雙方糾纏半日余,雪地上忽見一城,原是張正武軍至,以戰車首尾相連而就。張正武接藍玉入內,以馱炮轟敵,驚其馬,復引軍殺出,再破敵,追出四十余里,人馬互相踐踏,血流成河。
馬車穩穩地剎在路邊,隨行侍衛將一個賣報孩子叫住,帶到李琪面前。駙馬李琪掏出一個銀幣丟給嚇得不知所措的報童,和氣的問道:「剛才你喊的消息是真的,還是騙人買報的」。
「無功不受賞,謝謝大爺」,把硬幣強塞進了李琪手中,施了一禮,報童頭也不回的趕下一個買賣去了,瘦弱小脊樑挺得筆直。
此戰殲敵十五萬余,俘獲牛羊馬匹無數,收降各部殘眾二十六七萬。目前燕王朱棣正指揮各路英雄清剿草原上的散兵游勇,居延海邊熱鬧如過節,每天都有大隊士兵押著蒙古士卒前來投降。隨軍的商隊更是興奮得如雪天的小狗,用鼻子嗅著士兵們的臭汗味,陪著笑臉搶購戰利品。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這種體制下,大臣都是皇帝的家奴,不高興就殺了,當然不必考慮理由」,武安國的對明朝君臣關係的評價更直接,直接到一針見血。偏偏他對朱家王朝也最忠心,忠心到簡直不考慮個人得失榮辱,忠心到被棄置在處州還想著替朱元璋出主意解決千古難以破解的死局。他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麼?
如果順著這條思路理下去,武安國明著退出權力中心,實際上極有可能是以退為進,避免留給官員們心黑手狠的印象。反正他也看不起那些貪官,由著萬歲把朝廷上的官員清理乾淨,他再尋機會歸來部署自己的人馬,有了廉潔有效的執行者作為保證,新政還愁推廣不利嗎?
街道上已經有早起的人在走動,販菜的農夫趕著四輪馬車,把城外的時鮮趁著「露水早」拉進城來。做早點的夥計也吹著了昨夜壓下的火,燒熱開水等著堂下大師傅的第一籠包子上架,起得最早得是走街串巷賣報的報童,兩個裝滿生存希望與夢想的沉重口袋搭在肩上,赤著腳,沿著馬路邊跑邊喊:「賣報了,賣報了,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前線大捷,大明軍隊踏平西路蒙古,直搗居延海,大破韃子二十萬了」!
大明朝同時建立的六軍當中,定西軍得到朝廷的支持和關注最少,但這些並不妨礙藍玉組建出一支虎狼之師。從洪武十二年到現在,從沒有敵軍能跨過定西軍的防線一步,西北前線那些大大小小的堡壘記載了他的功業。採納原震北軍炮兵師長張正武的建議,前線的城堡皆為鴛鴦壘,兩個城堡之間的距離不超過火炮的射程。蒙古人的騎兵在火炮交叉區域,只有乖乖納命的份。這些年,喪身於定西軍手下的敵酋官職在萬夫長以上的不下十余個,卻沒有一支人馬能突破玉門關半步,夥同其他兩路蒙古人前來進犯的西北三部損兵折將,從沒在藍玉手上撈到半點便宜,只要他們稍有疏忽,肯定遭到定西軍的傾力反擊。有藍玉在,就是西疆平安的保證。其他各軍就可以在北方放手施為,而不必考慮被人從背後攻擊。定西軍威名隨著戰爭遠播,前年吐魯番諸部千里來襲,到達玉門關下,見藍玉大旗,哀嘆一聲:「藍將軍尚在」,折旗而返。
「有骨氣」,李琪笑著翻開了報紙,大明百姓越來越自信,從販夫走卒身上就能看到百姓心態的變化。今天的報紙頭版套了紅,鮮紅的大字帶著喜氣映入他的眼帘:「大將軍夜雪夜入瀚海,燕王爺一戰定黃沙」。
「剩下的賞你」,李琪把報童的手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