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三卷 國難

第二章 儒(一)

第三卷 國難

第二章 儒(一)

誰在乎呢?誰在乎武安國那微薄的力量,那低聲的吶喊呢。
「他們在乎」,武安國剛好回到屋子,手裡捧著一罈子梅子酒,壇口的泥封已經打開,散出醉人的清香。詹臻的注意力立刻被酒香吸引,抽動著鼻子,貪婪地望向武安國的大手說道:「好酒,好酒,這酒要拿到北平去,不掏十個金幣,甭說喝,聞都不給」。
伯辰搖搖頭,他何嘗不知道風雪將至。可此時就這樣走了,如何對學堂的師生們交待?況且明天還有一場和江南幾個明儒關於儒學真偽的舌辯之會,今晚走了,不成了臨陣逃脫了嗎?如此一來,今後北平儒學如何在江南立足。念及此,他給兩位朋友的答案愈發堅定。「無憂,你知道為什麼儒學被歪曲踐踏至此嗎,就是太多的人選擇了事急從權,太多的人以欲成大事的借口向世俗的壓力逐步退縮。伯某遍覽西方諸子,其言未必都強於二聖,而其門下對真理的堅持與發揚,卻遠遠強於我們這些聖人門下不孝弟子。」
武安國給座上每個人斟滿一碗,剛好一小壇酒見底。聞著味道跑進來的梅老爺子後悔不迭,痛不欲生地將罈子接過去,晃動著,憑藉響聲判斷裡邊剩了多少。
「也是,反正到時候黃大人想救隨時可以救他,況且還有齊大人呢」,方碩不再堅持,點頭示意部下一切按原計劃執行。
「伯某為平等奔走半生,到頭來難道反而要用特權來掩蓋別人的罪行么」?風中,一個身影彷徨自問。
方碩嘴唇動了動,不再說話。栽贓伯文淵藉此剎住儒學復古之風,是兵部侍郎周崇文和刑部尚書尚炯吩咐下來的任務,這肯定是幾位閣老商量好了的陰謀。眼下北方復古儒學興盛,從現實和考據角度推翻了多項理學認為天經地義的信條。按復古儒學解釋,理學所堅持的天命、君權及長幼尊卑,禮教綱常等皆有需推敲之處,多方面已經遠離了聖人的本意。南方堅持理學的名儒雖多,可除了白正,沒一個有實力和北方領軍人物伯文淵抗衡。並且現在整個江南儒林都有向北方靠攏的危險,伯文淵應邀到給皇家培育官員的京師大學堂講學就是危機即將來臨的明證。
「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應天府尹方碩顫抖著雙手,簽署了對伯辰的逮捕火籤。他老婆剛剛攀依了上帝,聖經上的名言聽得他耳朵起繭子,此時不由得想起這句話。
是啊,誰在乎呢,百姓自古以來還不都是戶部的一個數字,當年耶律楚才說得好,留著他們是為了給皇帝納稅收啊,否則他們哪裡如牛羊有用。劉凌的目光中露出些無奈,即使在這些被他們夫婦所救濟的百姓中,有多少想過吃飯以外的問題呢。大多數人得到了救濟,還不是趴在地上大喊皇上聖明。受了委屈,罵得還不是他們夫妻二人。
周無憂越發著急,時間拖一刻少一刻,誰知道對手選擇什麼時機發難。上前一步,拉住伯辰的手勸道,「文淵兄,古來行大事者皆不拘於小節,大辭不拘泥於小讓。朝中有人行事手段向來狠辣,所以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咱們事急從權,算不上臨難退縮。」
展顏笑了笑,伯文淵對著兩位好心人長揖到地:「二位高義,伯某心領。然學期未完,伯某不敢棄學子而先走。況且師者,人之楷模也,伯某剛教了學生何為勇,自己卻臨難退縮,如何對得起他們稱我這個師字」。
看到姑蘇朱二的到來,周無憂滿臉喜色,邊打招呼邊著急地嚷嚷:「朱兄,你來的正好,我勸伯兄早點趕回北平,他卻非要等大後天本期課程結束。快來幫我勸勸他,都快過年了,也不知道回家」。
伯辰心中一暖,不好拒絕朱二美意,將金牌鄭重藏進懷裡。朱標並非開國之君,手下功高蓋世者不多,是以持有安泰皇帝御賜免死金牌的天下不超過七人。朱江岩追隨其多年,有從龍之德,所以擁有其中一枚。
「掏傢伙,跟著我上,準備搶人」,姑蘇朱二壓低嗓音吩咐手下,已經過了逞筋骨之強的年齡,剛才活動過於劇烈,嗓音中帶出了粗重的喘息。
「小錚,對客人有些禮貌」,劉凌輕聲喝住了女孩的胡鬧。如今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婦人,美麗的臉上已經可看到歲月的痕迹。
「這是御賜的免死金牌,持此牌者非謀反罪皆可免死。有司認牌不認人」,朱江岩苦笑著說,「此乃當年陛下初登大寶,獎勵朱某從龍多年之功的。先借于伯兄應急,等伯兄北返后,朱某再遣人登門去索要」。
都是我的錯,沒有我,他們都不會死,都會好好的活著,無論做教師還是做將軍!武安國藉著去儲藏室找一壇陳年佳釀的機會,離開了飯桌。他腦袋上短短頭髮已經全白,昔日魁梧的身軀佝僂著,宛如一個久病初愈的老人。
用生命捍衛說話的權力,說話的權力于真理無關。幾句話如洪鐘大閭般激蕩在周無憂的耳朵。此刻,他不得不承認,對於聖人言行的理解,自己照伯文淵差得太多。很多江南名儒攻擊伯辰,認為他是曲解聖人之言的罪魁禍首,但周無憂知道,眼前這個伯辰和北平學者們堅持的復古儒學,恢復的才是聖人學說的生命所在。
他們在乎,對於那個剛領到半斗米的老阿婆來說,她在乎。因為有這半斗米就關係到她今冬的生死。對於那個扛著個大袋子而來,帶著些失望領了半斗米的小夥子來說,他也在乎。因為這些米意味著他家裡的種子可以留下來,等到春天來臨時播種下收穫的希望。
詹氏叔侄端起碗來,將酒倒進了肚子。然後帶著十分歉意,將武安國家的藏酒嘗了個遍。那天,他們都醉了。因為武安國在勸酒前,指著窗外樓下不遠處,忙忙碌碌的饑民對他們平靜的說道:「我知道,他們在乎」。
琥珀色的酒漿在碗里晃動,散發出梅子特有的香氣,那酒,粘粘的,一看就知道有了些年頭。
「那我就殺了你,然後將你的書焚掉,告訴世人你說的全是妄言。反正你已經死了,不能為自己辯駁。伯兄,話是從活人嘴裏說出來的」。姑蘇朱二又把火銃頂了回來,手指因為緊張而漸漸發白。
「如此,周大人慢行,天晚,我就不遠送了」,方碩縮縮脖子,顫抖著和周崇文告別。趕快回家燒書去,伯辰的著作全部燒掉,家裡兒子是伯文淵的信徒,好在處理及時,否則還不是禍從天降?還得派人抓緊把在京師大學堂深造的兒子找回來,把他記錄的伯辰講義全燒掉。周崇文說得對,皇上不舍(不敢)殺那個平等論的始作俑者武安國,可自己這樣的小人物不屬於不敢對付之列。還是小心為上。這個武安國,盡給大夥找麻煩,真是個災星。跟他有關係的人都沒好。
朱江岩當年舌戰群雄的風采剎那間又回到了身上,從當前局勢分析到厲害得失,從漢高祖棄父從權到楚霸王烏江自盡,足足勸了一個時辰,伯文淵依舊滿臉坦然,彷彿根本不相信朱江岩和周無憂拼著前程不要送來的警告。
伯文淵見朱江岩入門時這身打扮,知道他肯定也聽到了什麼風聲,否則也不會如此緊張。心中感謝周、朱二人的熱情,對信念的堅持卻讓他無法接受二人的勸告。在伯文淵的信條里,活著固然重要,但如果失去了做人的尊嚴,他寧願選擇死亡。亞聖說得好,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這個伯文淵平素一個很隨和的人啊,怎麼關鍵時刻反而犯起倔來,簡直是個驢脾氣。朱江岩氣得胸都快炸了,惡狠狠地掏出火銃來頂到伯文淵腦門上。「你這個書獃子,殺你還需要討論罪名的正確與否嗎?這是人家的地盤,如果我就要為這些言論而殺你呢,我是官,你是民,殺了你有誰能把我怎樣」?
「你聰明啊,你厲害,你有本事上京城去,把那幾個王八蛋殺了」。武錚和詹無咎兩個人在大人眼皮底下低聲吵著。
對政客而言,不過是動動手或者揮揮筆。對於天下百姓來說,就是生、死、離、合。所以,那些為下位者在乎,被救者在乎。那些世代承載著這個國家的「水」們,他們在乎。
「周,周大人,咱們真需要這麼做嗎」,事到臨頭,簽完之後方碩對此有些猶豫,伯辰畢竟是黃子澄的師輩人物,若黃子澄為此翻臉,他這個小小的府尹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不懂了吧」,周崇文滿臉得意,「那個率先推崇平等論的,萬歲捨不得動。還有個洋和尚,萬歲懶得搭理這種化外蠻夷,所以呢,我等只好借伯辰這顆腦袋嚇唬嚇唬那些跟著起鬨的書獃子們,暗中也替萬歲爺了一樁心事」周崇文拍著方碩的肩膀,語重心長。「咱們當臣子的,關鍵是要懂皇上想什麼,如此才能盡忠。最近坊間流傳那本記載洪武十七年的野史,估計也是出於此書呆之手,這些讓人忌諱的陳芝麻爛穀子他都翻,還不是找死嗎!」
「兩個獃子,我看你們同門中沒一個正常人」,朱江岩氣得渾身發抖。他已經不再是朱標的心腹,安泰皇帝如果想對付伯文淵,以扼殺住這股儒學復古的風氣,自然不會和他商議。僅僅從齊泰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上就可以推斷出此事非同小可。但現在勸人離開的周無憂反而被人所勸,自己今晚這一趟何苦來哉!
朱江岩不是聖人門下士,受不了伯辰在這個時候還掉書包,口乾舌躁,氣得對著伯文淵大聲吼道:「算了吧,文淵兄,你算哪門子聖人門下士,你那《平等論》,《原君》,《原政》,隨便哪篇拿出來不是殺頭的罪名,『眾生平等』,『天下為公而不為私』,『君者,理國者而非持國者也』,哪篇不是大逆不道之言,我要是夫子,首先依誅少正卯之例誅了你這曲解儒學的狂徒,還是聽無憂的,快些走吧,此地不可久留。」
姑蘇朱二跳下馬車,趔趄了一下,爬起來向伯文淵的寓所方向跑了幾步,略一沉吟,又反身而回。不顧天氣寒冷,將官服和烏紗扒下來扔回馬車中,順手從車廂里摸出兩把火銃,藉著門口的燈光利索地裝好子彈和炮子,將其中一支拿在手裡,另一隻插入官靴。
姑蘇朱二點點頭,將手中的傢伙別回腰間,對著伯文淵低聲勸道:「伯兄,近日京城風雪交加,沒什麼好天氣,你一個他們請來講《孟子》本義的教授,何必在乎學堂里的課程安排,聽無憂的,該回就回吧」!
謝天謝地,這個伯書呆還活著。朱二擦了擦頭上因緊張而冒出的冷汗,輕輕扣動門環。開門的是工部尚書周無憂的貼身侍衛,認識朱江岩,將三人讓進外間,匆忙進去通稟。
「你不說話,就有人把你當啞巴賣了」。武安國家吃飯向來是男女老少同桌。武錚看父親難過,小臉氣得通紅,桌子底下狠狠給了詹無咎一腳。
要怎麼和你解釋才清楚,周無憂氣得直跺腳,他比朱江岩早來了一個時辰,嘴皮子差點磨破,就差讓手下人綁了伯辰送上渡船,可伯辰翻來覆去就是這麼幾句,死活不肯聽勸。
詹臻滿臉尷尬,他這次南方巡視分號,順路來看看故人,把北方商人捐贈給武安國的幾十萬兩治河銀票也帶了過來。本來想順便探探劉凌口風,替詹無咎將親事說和了,省得這孩子天天輾轉反側。見親事沒提之前,詹無咎已經得罪了女方家長,趕緊上來打原場,衝著詹無咎生氣地訓斥道:「小孩子家,你懂什麼。當年的事要那麼簡單,你武伯伯還用這麼辛苦」!
兵部侍郎周崇文抬起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黃大人若存心救他師叔,並非沒有辦法。但在得到聖上手諭之前,咱們這些為臣子的,必須捉拿他歸案。無論他多大名氣,犯了這人神共憤的罪過,豈能不究。況且大人也知道,眼下民間商人膽敢抗稅不繳,膽敢向地方官員索要權力,還不都是因為此人妄言挑撥。哼,平等,要是平等了,天下秩序何存」?
「有勞方大人」,看著差役陸續走出衙門,兵部侍郎周崇文拱拱手,起身告辭。
「至少可以博一博,況且誰在乎武伯伯現在做什麼,那些百姓,古往今來,又有誰真正在乎他們死活。」詹無咎邊躲閃邊回答。
轉過臉來,詹臻又對著劉凌賠罪道:「嫂子,這孩子我和老二都沒時間管,有些野性。不過年青人么,慢慢就收斂了。您和武兄別介意」。
武安國端起酒碗,才一會功夫,他已經從心神激蕩的狀態中恢復平靜,一雙看盡風雨的大眼古井無波。
劉凌展顏笑了笑,笑容中帶著智慧與經歷風浪后才特有的寬容。「年青人么,肯花心思,有自己的想法就好。誰又會真的介意他說的對錯呢。當地百姓送給安國自釀果酒,他平時捨不得喝,特意藏了起來,別人找不到。你們別多心,馬上他就回來」。
武錚見父親進來,不再理會詹無咎這個冒失鬼,規規矩矩的坐好,裝出一幅淑女狀。
方碩肚子里一陣翻滾,這個周崇文陰險毒辣狠樣樣佔全,偏偏這年頭壞人得勢。這小子科舉不成,北平書院畢業后又沒找到合適事兒干,高不成低不就混了好幾年,不過是跟著吳沉身邊當師爺。安泰皇帝即位時,不知此人獻了什麼奇謀,破格提拔為知縣,幾年下來,血染朱袍,瞬間光景就升到兵部侍郎。此人曾多次設計陷害同僚,弄得滿朝文武人人側目,海部尚書曹振曾多次上本彈劾他,怎奈有黃子澄、尚炯等人罩著,此人活得反而越發滋潤,眼看著就是下任兵部尚書的人選。
「文淵兄,你還是先退一步為好,沒必要在這裏無辜丟了性命,你若講學,燕王治下書院也不少,何必在京師和他們鬥氣」。周無憂的聲音從屋子裡邊傳進朱江岩的耳朵,讓他提的嗓子眼兒的心落回肚子。
「無憂,你還記得亞聖這句話么,『雖千萬人,吾往矣』。況且伯某行事,仰無愧,俯無咎,避他們做甚」。
「那得死多少人,你說得輕鬆。況且不一定打贏,贏了又怎樣,還不是朱家天下,會替百姓考慮多少」。小武錚揮拳又打,在她眼裡,父親就是一座大山,高高地擎起整個天空。無論父親做的事有多少人不理解,至少母親和自己永遠會站在父親身邊,捍衛他的尊嚴。誰也不能在她面前詆毀她的父親,即使這個北平書院最出色的學生,平時對她照顧有加的詹家師兄也不行。
為官多年,方碩自問沒少干虧心事,但那都是欺負欺負小魚小蝦。今天要對付的伯文淵是儒林復古領袖,抓人之令簽于自己手,一旦激起了儒林反擊,生出什麼事端來,閣老們肯定推自己出來頂缸。抓住捕簽,方碩猶豫著不肯鬆手,如果自己有勇氣學一下吳思焓就好了,退出官場,雖然前途斷送但至少捍衛了律法的尊嚴。
兩個貼身侍衛見海關總長大人如此緊張,也如臨大敵般掏出傢伙,一左一右將朱江岩夾在中間。一行人匆匆趕往伯文淵的住所。已經有一輛馬車徑直停到在了伯辰的寓所窗下了,雪亮的燈光將房間中幾個人影透過玻璃窗映在窗外的雪地上,通過影子,可看出屋內緊張的氣氛。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聽世子說,當年要是武伯伯一揮手,天下七軍中至少有三軍會起兵勤王,天下唾手可得。把那幫傢伙趕下台去,燕王殿下登了基,一定會讓武伯伯當丞相,將大夥那些想法全部實施。可是現在,老百姓有口飯吃就不願意打仗,經商的怕打起來毀了他們的產業,有恃無恐,所以朝中那些當官的手越來越長,離武伯伯當年的目標越來越遠」。詹無咎小聲替自己分辯。
「如此倒是朱二多事,不耽誤伯先生研究經義,這個小東西請文淵兄收好,關鍵時刻,也許能派些用場」。臨別,朱江岩咬緊牙關,從懷中摸出了一塊帶體溫的金片,壓到了伯文淵手裡。
什麼寶貝,伯辰借燈光翻看。鍍金銅牌上有幾行蠅頭字,太小,他一時看不清楚。
「朱兄,走吧,多勸無益」。周無憂拉了拉朱江岩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一同離開。伯辰已經準備以身殉教,捫心自問,自己沒這份勇氣,只好記住今晚發生的事情,不讓他隨時間埋沒。
上帝廟是科學院博士,西洋和尚馬可·卡瓦尼捐出多年積蓄所建立,連同廟前草皮佔地數畝,通體為磚石頭結構,耗資甚巨。好在卡瓦尼這些年夥同凌昆盜版西方農具,收入甚厚。中原很多世家大族都對這些農具頗為歡迎,特別是洪武年間發明的馬拉犁耬曾讓黃河兩岸的旱田受益非淺,大片蒙古人統治時期的棄耕之地又得到了重新開發。安泰皇帝繼位后,有一段時間重視農桑,馬可·卡瓦尼又「改進」了收割機(古代收割機,起源於古羅馬),這拖在馬車后的鐵傢伙收起麥子來效率驚人,原來需要七八個壯勞力幹上四、五天的活用收割機旦夕之間即可完成,並且勞動者無需在田間彎腰。這個發明給馬可尼帶來的紅利更多,光朝廷的賞賜據說就有金幣兩千枚。憑藉兩朝皇帝的私人賞賜和商家分給的紅利,馬可·卡瓦尼辛苦十多年終於攢夠了修一座教堂的費用,教堂建成后被百姓稱為上帝廟;以其教義與宋時傳來的景教相似故,文人一般以景廟稱之。伯文淵和致仕后當了「和尚」的馬可·卡瓦尼有些交情,二人對平等觀念都很認同,區別不過是馬可尼認同上帝面前的靈魂平等,而伯文淵認為同一片藍天下,所有人生而平等。
「朱兄此言差矣」,伯文淵正色反駁,「儒本是兼收並蓄之學,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伯某寫這些書,本意乃去漢儒掩目塞耳,抱殘守缺之惡習,洗宋儒內視自閉,尋章摘句之陋行,解儒家之經義,還古儒本來之面目。何罪之有?夫子誅少正卯,行的本是法外之刑,師行不當,我輩應識而改之,而非拘泥於師徒之禮,掩其暇,揚其過。」
「我從來就沒說過我寫的東西一定是對的,我只是覺得此刻寧可放棄生命亦不可放棄說話的權力。《論語》中其實忘了很重要一句話,因夫子那個時代諸子百家皆奉行之,所以沒有明確記載。後人則應該時刻記住這個準則,否則永遠不可能理解儒家本義。讓人說話,說話的權力與真理無關」。伯辰微笑撣冠,分明告訴朱江岩和周無憂,他不相信這個時代還有人行此難塞天下悠悠之口的倒行逆施之舉,即使有人行了,他也為此做好了一切準備。
京師大學堂用來安置遊學之士和往來名流住宿的院落黑沉沉的聽不到半點異動,大門口,兩隻「氣死風」燈內燭火跳動,將燈壁上「肅」、「靜」二字映上照壁,提醒著人們此乃斯文之地,閑雜人等切勿打擾。圍著院牆栽種的松柏上面壓滿了積雪,微風掠過,碎冰夾雜著亂雪紛紛揚揚,在燈光照耀下如雨後彩虹般絢麗。
丈夫的心事,做妻子的怎麼能不明白。這些年了,武安國背負著沉重的石頭,舉步惟艱。「都怪我,如果我不告訴他們這些,他們就不會死,他們就會好好的活著。無論做什麼都可以平安到老。」劉凌曾經真切地聽到丈夫在夢中吶喊,醒來時,卻會發現丈夫心如止水,毫無怨言地修路、搭橋、治河、建圖書館。十五年了,夫妻二人相伴,足跡從中原到南疆,一座座橋樑,一座座路碑上都留下了武安國的汗水。丈夫在贖罪,贖他那根本不存在的罪。他的罪就是告訴了王飛雨、李陵、李善平、常茂他們人生而是平等的,卻無法告知他們如何實現。一次又一次風波捲來時,看著昔日的同伴一個個倒下,卻無力救援,無力反抗。
周崇文一把將捕簽搶過來,交給應天府的捕快,「快去,晚了這傢伙就逃了,黃大人知道這事,他老人家這也是大義滅親。為皇恩浩蕩,我等做臣子的大節面前焉能徇私義。並且咱這樣也不是為了要伯文淵的命,畢竟還給他留了條活路,以黃大人在聖上眼裡的身份,報答師門恩德的人情萬歲還能不給」。
學堂不遠,上帝廟高塔上的大鍾叮叮噹噹的敲響,告訴人們午夜的到來。那個背負了世人罪孽的傳說人物四肢被釘成十字,在高塔頂端悲憫地看著云云眾生。
伯文淵對著朱二笑了笑,用手輕輕將頂在腦門上的火銃推開:「為了言論而殺伯某,君乃自取其辱。伯辰倒願意以身殉教,讓後人記得何為真正的春秋大義」。
「洪武十七年事」?方碩嚇得一哆嗦,他家裡剛好收藏了一本,買來還沒讀完。書中將朝中公認的說法統統推翻,不同於一般的野史傳聞,書中記載了當年常大將軍遇刺案始末,起因是什麼,中間可能發生了什麼,最大受益者是誰,分析得頭頭是道。如果此書真是伯辰暗中所寫,那他死得也不枉了,沒有一個皇帝能容忍別人對其江山掌管權力的置疑。
「嫂子,治理完了這條河,你還是勸武大人致仕,回北平吧。那裡的父老鄉親都盼著你們回去呢。當年他留給學校那些股份,還有很多掛在他名下,這麼多年了,把紅利提出來,你們依然是北平第一流的富豪,當這費力不討好的掛弦工部尚書幹什麼,你們幹了這麼多,有誰在乎,還不是天天被人挑毛病。」詹臻低勸。
這就是傳奇中的英雄人物?詹無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股歉意湧上心頭。他以出門歷練的借口離開北平,千里迢迢趕到武安國在淮北的臨時居所,為的就是看一看師妹武錚和其父武安國一眼。途中又碰見了他的伯父詹臻,三人一同來到武安國府,剛好和奉旨打劫的吳思焓趕了個前後腳。心中的偶像和吳思焓相比之下,令詹無咎大失所望。他少年心性,遠遠覺得快意江湖的吳思焓比任勞任怨的武安國更值得效仿。肚子里有想法,言談間不覺就帶了出來。在武府接風家宴上詹臻無意間提到民間流傳的野史《洪武十七年》,詹無咎順口來了一句:「其實常將軍死得才冤呢,命搭進去了,皇上換了個人,朝廷還是那個德行。白送了性命。早知這樣,他還不如不來京城呢。」
朱江岩嘆了口氣,收起火銃,起身告辭。眼下只好祈禱上天保佑伯辰能平平安安渡過這三天,自己再派得力手下送其回北平了。也許是我多慮了吧,想想伯辰說的話,朱江岩在心裏不斷寬慰自己。以安泰帝的仁義之名,按道理不會因言而治伯辰之罪,否則等於自毀形象。黃子澄是伯辰的師侄,亦不會冒天下大不諱行殺師之事。照常理,伯辰應無血光之災。若齊泰的示警只代表著有一群無賴文人準備勾結起來對伯辰口誅筆伐一番,以伯辰的心胸,也未必在乎此事。
不敢得罪這傢伙,但有些話還是憋不住,藉著送客出門的功夫,方碩故作疑惑地試探道:「這平等之論流傳多年了,起源並非伯辰,怎麼諸位大臣們此時卻與一個白丁較起勁兒來。」
「持此牌者免一死」,送走客人,伯辰在房間里將金牌反覆翻看,「才免一次死罪啊,我還一直以為能反覆使用呢」,他微笑著將金牌包好,藏進貼身衣袋裡。
「謹受教」,周無憂對著伯辰一揖到地。「他日有所成,無憂當面謝伯兄相教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