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三卷 國難

第二章 儒(七)

第三卷 國難

第二章 儒(七)

伯辰被朝廷用鳩酒毒殺后,其族人不肯為其收屍,江南儒林恥于有此褻瀆聖人之言的敗類,特請了官府批准,以精鋼為棺盛其身,以黑石壘其穴,籍以此永鎮其魂魄。
最後鬧得實在不像話,有司只好派人將其抓了,遣送出京城,方了結一場鬧劇。
「臣不敢」。曹振坐直身體,正色回答。
安泰皇帝聽到此言,楞了一愣,沉吟不語。焦躁地在如畫江山圖前來回踱步,越踱越快,越踱越快,突然間一口血噴在圖上,將半幅如畫江山染得通紅。
是道家的導引術,姑蘇朱二大喜,說不定子由可以救皇上一命。這種獨門秘笈他只是聽說過,從來沒見有人實施。與江湖上賣大力丸的騙人氣功不同,導引術可助人舒筋活血,對疑難疾病的確有些輔助療效。
「不用了,天要收朕,醫者無用。」安泰皇帝揮手斥退了跑進寢宮的太醫,「別打擾朕,朕要和自家兄弟好好話別」。
帶頭的是自己的貼身侍衛,跑得太急,全身衣服不知被雨水還是汗水濕透,緊緊地裹在身體上。
「大哥」,曹振低低的叫了一聲,熱淚大顆大顆掉到朱標手上。
「我們自己人殺起自己人來,也從來不比外族殺得手軟啊!」
「朱大人,朱大人」一陣大喊夾雜著嘈雜馬蹄聲打斷了海關總長朱江岩的思緒,轉過身,他看見幾匹快馬飛一般向自己奔來。
安泰皇帝搖搖頭,命人給二人搬過兩把左椅,勉強探了探身子,微笑著吩咐:「坐吧,咱們君臣已經很久沒在一起說話了,你們兩個坐到朕身邊來,朕和你們聊一會兒」。
被白正以拐杖擊面,打得抱頭鼠竄。
……
黃子澄就怕太子問自己這個問題,先前有朱標在背後撐腰,他自然巴不得早日削番,這樣他的功業就直比漢之晁錯。如今換了這個根基不穩的太子,削番的建議就得斟酌一些。一旦到時候叔侄反目,誰知道允文會不會真讓自己步了晁錯後塵,殺之以安諸侯之心。
「別一口一個臣了,朕已沒太多時間。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朕倒願意叫你們二人一聲兄弟」。安泰皇帝朱標嘆息不止,目光中充滿親人離別時的不舍。
「傻孩子」,朱標輕輕地替兒子整了整衣服,滿眼愛憐。自己的兒子才華過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幕府往來皆飽學儒士。但對於治國安邦,他卻一竅不通,甚至連撒個謊安慰自己都不會。自己給他留足了人才,他卻問自己諸臣皆非完人,誰來主持全局。當皇帝有讓別人主持全局的嗎,那他自己還是不是皇帝?
「什麼」,朱江岩只覺得腦袋「哄」的一聲,天旋地轉,心中酸甜苦辣五味道雜陳。對帝國失望至極,但他並不怨恨安泰皇帝。當年太子初設幕府,朱二棄商從戎,君臣甚是相得。朱標對這個同姓幕僚信任到出言必從的地步。水師剿滅沿海各島海盜時,是姑蘇朱二第一個獻上的招撫為主,剿撫並重之策,並親赴虎穴,說得沿海眾盜歸降。水師海東征,兵臨倭寇老巢時,又是太子朱標親點姑蘇朱二出馬,憑藉他的伶牙俐齒瓦解了對方的抵抗之心。洪武年江南官僚反擊新政,沈斌落馬,無數官員盯上了海關總使這個肥缺,又是朱標力排眾議,破格提拔了朱二這個一無功名,二無根基之人,並且在這個號稱帝國錢莊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七八年。安泰朝的內閣大臣中,姑蘇朱二雖不受寵,但卻從不見疑。同樣替國家理財的戶部,官員幾乎是兩年一換,可海關總長到現在還是姑蘇朱二。
街市依然太平,當夜被官兵格殺和受了冤枉的百姓,還得忍氣吞聲繼續過日子。畢竟是天子腳下生活的人,愛國,見識比其他城市的人高半頭,受了罪也不會搬家。毀於火中的宮殿、官宅,皆由國庫出錢修復。朝房和午門修得最快,數日光景已經可見其新構架,可預見其修好后自然比失火前還巍峨許多。沒有了伯文淵的京城,除了報紙上缺了些論證其罪行的熱鬧外,什麼都沒少。
朱江岩鼻子發酸,淚水奪眶而出,哽咽著回答:「萬歲……臣,在下,不敢」。
「不是你不用心,是為父太難為你了。以你的性情,生在富人之家,不難名垂青史,可偏偏做了朕的兒子,要替朕掌管這片江山啊」,朱標一邊給太子擦淚,一般嘆息著說道,兩行濁淚溢出深陷的眼窩流到枕頭上。
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彷彿一切都發生在昨天。安泰皇帝在病榻上睜開雙眼,看見守在自己身邊黯然垂淚的太子允文,知道同樣的事情又要發生了,只不過這次無法放心而去的是自己。
「眼下諸王應該不會謀反,誰先反了,誰將成為其他王爺的靶子,倒是天下權柄……」黃子澄的話漸不可聞,他明白允文太子擔心什麼。他也沒想到一向最器重自己的安泰皇帝臨終之時,選擇的托政之臣是內閣中平時最不得寵的朱江岩和曹振。這讓他心中失落無比。而太子朱允文此刻估計有同感,沒有一個帝王喜歡身邊朝廷上有一個總和自己相左的先朝老臣,仗著輔佐過父親的功勞在自己耳邊喋喋不休。
「朱大人,咱,咱家可找到你了」,跟在侍衛後邊的是安泰皇帝秉筆太監孫厚,公鴨般的嗓音已經帶上了哭腔。「朱大人,趕快,趕快進宮面聖吧,皇上病重,等你,等你托政呢」。
靖海公曹振伸出手指,搭在朱標的脈門上,凝神分辯了一會,叫聲得罪,將手掌貼到安泰皇帝胸口處上下移動。一會,縷縷熱氣從曹振腦門上冒出,安泰皇帝蒼白的臉上居然奇迹般出現了血色,連帶說話也有了些力氣。
聞此言,朱允文心中愈發難過,跪在床邊,拉著父親的手,眼淚如斷線的珍珠般滾滾而下,「父皇,父皇,孩兒知錯,請父皇安心養病,孩兒以後用心……就是,用心就是」。
為了這個目標,他不惜被人誤解。也不惜和當年的生死兄弟裝作反目成仇。被蒙在鼓裡的妻子朱春紅一直追問自己圖什麼,曹振總是笑而不答。其實他心裏最清楚,自己和那個埋頭修路、造橋、建圖書館的武安國,引進西方文化精髓、復興儒家的伯文淵,大力興辦新式工廠,推廣新技術的周無憂一樣,圖的是這個國家的將來,圖的是這個民族永不再墜宿命輪迴。
「萬歲」,痛哭之聲從朱標寢宮中傳出,聞者無不落淚。
曹振依命將手掌撤回,除非是神仙,什麼武林功夫也無法救病入膏盲之人,自己這番作為,只能讓安泰皇帝身體舒服一些,臨走時少些痛苦而已。
「兄弟」,朱標笑了笑,瞬間神采飛揚,「當年在水師中,愚兄就希望你們這麼叫我。今天我托你們二位一件事,不是皇帝朱標所託,而是你們的水師兄弟臨終遺願」。
這就是帝王家,以天下為籌碼的賭局,要麼賠得一乾二淨,連家族所有人的生命都搭進去,要麼贏得盆滿缽圓,將全天下的財富都作為彩頭。
「為父累了,你先出去吧,等一會兒朱江岩到了,讓他和曹振一起進來,為父有話要叮囑他們」,朱標沒有睜眼,夢囈般回答。
「萬歲」,曹振與朱江岩彷彿第一次認識朱標般,滿面驚詫。
據京城學子傳言,與腐儒們事于願違,伯辰所葬之地居然為一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在其下葬的第七天,有酒徒夜行,聞山上琴瑟相和,詩歌問答,嚇了半死。及天明,糾集數名大胆者一夥前去探望,只見桃花瓣瓣,如雪般在文淵墓前撒了一地,美酒,素燭,檀香皆未冷。本應是哪個豪俠在此彈劍做歌,長哭了一場;哪知鄉人無知,皆言鬼神訪之。以訛傳訛之下,竟傳聞南唐二帝敬文淵之才,與其在某夜中論文品詩。自此,不時有學子前來,焚稿拜墓,期文淵在天之靈助自己金榜題名。
「子由,你來了,朕等了你很久。」安泰皇帝睜開渾濁的雙眼,看到自己的兩位肱骨之臣,嘆息般說道。
「父親?父皇?」,太子允文又聽不見父親和自己說話之聲了,不安的低聲呼喚。
今天早上安泰帝精神尚好,囑咐太監們在皇宮內設了香案,率太子及後宮諸妃子遙祭朱家列祖在天之靈。祭祀結束,遣退諸妃,皇帝父子照例來到御書房探討朝政。
千百年來,無數人在這賭桌前徘徊,對手不分兄弟、夫妻、父子。
允文太子答應一聲,慢慢地站起身,帶著滿腹狐疑退出了朱標的寢宮。姑蘇朱二和靖海公曹振都是父皇當年的舊部,此時,父皇喚他們來幹什麼?莫不成……允文不敢繼續往下想,匆匆忙忙向自己的老師,已經哭成淚人的大學士黃子澄走去。
被二人如此一攪,太子允文反而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難過了。好不容易等二人忍住悲聲,才將二人拉到一旁商議近幾日如何處理朝政。
朱二趔趄著前行了幾步,將墓碑上的花瓣摘下,擺放在墳墓周圍。一股輕霧飄入朱二眼角,這時他才發現墓碑後邊有一個香爐,餘燼已被雨水打濕,那淡淡的白霧就是自這裏發出,煙一般,縈繞不散。
「臣,尊旨」。朱江岩和曹振齊聲回答,心中好生難過。無論太子朱標行事如何讓大家不滿,畢竟雙方有著近二十年君臣之誼。眼看當年英俊瀟洒的太子變成這個樣子,怎不怪造化弄人。
朱標得意地點點頭,旋即滿臉落寞。「這些話,這麼多年朕都沒人能說。今天說出來,朕,朕非常痛快。新政有利於國不假,可一味推行新政,最後江山卻非朱家江山。國於家之間,朕好生難做。朕從父皇手裡硬把江山奪過來,就這樣丟了,朕,朕如何到九泉之下去見父皇」!
待其氣平,有好事者問其故,白德馨正色回曰:「無他,我不贊同文淵之見,卻願誓死捍衛其說話之權力」。
曹振看到朱標憔悴的模樣,不由心裏一酸,躬身施禮:「萬歲,臣等探望來遲,請陛下勿怪」!
周崇文聽到太子出言相詢,洪水般的眼淚登時收了回去,比河道安了閘門還好用。四下看了看,見沒有大臣跟過來,小聲對允文太子建議:「依臣之見,雖然萬歲吉人天相,可主公不得不早做打算,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
曹振和朱江岩苦笑一下,都沒有搭言。安泰皇帝是個英明的帝王,從開始設立幕府到借勢逼宮,沒一步做得不精細過人。二人既然是安泰倚重之臣,為其奔走,甚至被其利用,均合情合理,不能怨天尤人。
也許吳思焓那夜說得對,「這種制度,誰上去都是一個德行,皇帝是個冤大頭而已。解決辦法只有一個,先把制度改了。限制朝廷的權力,還政於民」。可有人會主動放棄手裡的權力么?
用人用人之長,棄人之短。如果手下出了完人,則最明智的做法是殺了他或將他棄置不用,否則江山必危。朱允文至今沒明白這點,才是朱標對著如畫江山吐血的原因。自打從父親手中接過這片江山,安泰皇帝就一直沒省心過。朱元璋努力,朱標比朱元璋還努力數倍。父子二人嘔心瀝血,絞盡腦汁適應著越變越快的時局,才勉強維持到這個局面。偏偏即將接下自己權位的,是如此一個毫無心機的兒子,如何讓朱標不心急如焚燒。
「只恐是熱血已盡,濕薪未暖」,風捲起一股冷雨,將朱二手中未燃的殘稿打濕,冰涼枯瘦的手中,留下墨痕闌乾的半形。朱二輕嘆一聲,將手中的殘紙揉成一團,高高地拋向半空。
軍隊在誰手裡,誰說話硬氣。允文雖然不通政務,祖父和父親之間的故事多少也知道一些。嘆了口氣,掏出印信交給周崇文,命其以太子之命著現任兵部尚書劉秉瓏調動安東軍兵馬入衛京師。又叫過貼身太監,請他去聯絡方明謙,敘親厚之意。都布置妥當了,用手指指北方,向黃子澄請教道:「恩師,若是北方不肯號令,孤王又該如何」。
歷史總是用血推動前行,而書生的血是不在其中的。有長歌當哭的精神,還不如賣來新醅慢品。當年寸舌說降數萬海盜如何,機鋒催破倭寇營寨怎樣,自己親自參与締造了這個舉事無雙的大帝國,自己親眼看著這個舉事無雙的帝國肆無忌憚。自己親手舉起了一個英明神武得皇帝,自己親眼見證著他無所顧忌的發揮「英明」。
「別稱臣,朕真的寧願叫你一聲兄弟。你們不知道,朕有多懷念大家一塊縱橫海上的日子」,朱標不滿地抗議了一句,繼續說道:「其實你們不說朕也知道,你們兩個都希望朕能將新政不折不扣地推行下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批著新政的皮,藏著舊政的魂」。
拉過侍衛讓出的馬匹,朱二顫抖著認蹬,天濕,馬鐙滑,認了數次才勉強爬上馬背,顧不上自己已經是近五十之人,狠狠地一夾馬鐙,直接向皇宮方向衝去。邊跑,邊向秉筆太監詢問今天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清明時節雨紛紛,細雨中,姑蘇朱二撐著一把油紙傘,獨自徘徊于寂寞空曠的京城東郊。東郊向來是文人攬勝之地,著名的南唐二帝就葬在這裏。每年春天,無數遷客騷人往來於此,吟詩做畫。
「朕知道你們心存不滿,朕自己也對自己不滿。可朕畢竟是朱家子孫,比不得你們。所以朕才羡慕你們可以行心中所想,無牽無掛」。朱標笑了笑,不計較二人的失禮舉動,自顧繼續說道:「有時朕想,如果朕不是皇帝,朕也會儘力支持新政。可朕不能,朕得為先皇負責,為朱家子孫萬代負責。朕這些難處,你們可曉得」?
安泰皇帝自覺有了些力氣,伸手將曹振火熱的手掌推開。望著對方腦門上的汗水,心疼地說:「子由不可再浪費虛力,老天給朕留了多長時間,朕心裏清楚得很。留下些力氣吧,朕還有要緊的事和你們二位交待呢」。
到了此際,曹、朱二人已經無法再用腦子思考,只能拚命點頭應承。淚眼朦朧中,聽到朱標嘆息著吩咐:「允文是個傻孩子,比我當年初入水師時還傻。愚兄不放心,所以把他交給你們二人照顧。若是他確實可輔佐,你們則輔佐。如果他不是那塊材料,你們二人可自行廢立之事,將國家交給我四弟。總之,不要讓江山再起烽煙,朕,朕這輩子,已經負天下百姓甚多」!
「子由,朕這些年縷縷不納你的諫言,你心中可否怨朕」?沒等曹振緩過氣來,安泰皇帝迫不及待地問。
現在曹振能做的就是拖著,用水師的力量威脅北方,讓曾經的好友,燕王朱棣不敢輕易南下。在南北雙方這種競爭狀態下,南方的朝廷不敢對百姓盤剝得太過分;北方的燕王屬地為了顯示那裡比南方優越,也會讓好朋友郭璞推行的新政得以順利實施。
這不是廢話么,黃子澄不滿地瞪了周崇文一眼,伸手將他拔拉到一邊。拉著允文太子的手垂淚道:「萬歲將國家大事托給臣,臣等自然要誓死追隨主公。禁軍主帥方大人受了萬歲之命,已經在京城內外做了布置。為防不測,眼下主公應以監國太子之命,調安東軍沿江設防,護衛京師。一旦萬歲駕鶴西去,三日後,主公儘管登基便是,為難之際,休要再管那麼多繁文縟節」。
「酒濃處,夢深時,誰聽得你吳鉤唱斷……」姑蘇朱二低低嘆了一聲,與懷中掏出兩頁祭文,用身體隔開風雨,點燃,在伯辰墓前焚了。紙灰被風一吹,蝴蝶般旋入空中,很快被雨點打濕,直直地于風中墜落。
現在想起來,曹振方知道武安國話語背後深深的憂慮是什麼,當老百姓連威脅朝廷的能力都沒有了時,官員們行事就會更加肆無忌憚。
「父皇……」朱允文伏首于床,泣不成聲。
「你從我手裡奪了這江山,我不怪你。本來這江山就是打算傳給你的,不過是早兩天,晚兩天的差別。可你一定要記住,這是咱朱家的江山,不能送給外人」,朱元璋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拉著兒子的手如是說。
朱標搖搖頭,無力的笑了,蒼白的臉上一片慘然。「傻兒子,知道什麼啊你?這不是你的錯,是為父沒做好,沒能多教你幾年。」
原來已經有人來過,朱二笑了笑,有花,有酒,有香燭,斜雨微風相送,也附和伯辰淡泊的品性。此情此景,真如學堂里那些舉子所傳,天憐伯辰之才了。
「文淵兄,為這些俗人,你值得嗎」,姑蘇朱二收起傘,從馬車上取出一壺酒,斟了兩杯,一杯放于伯辰墓前,一杯留給自己。
「父皇,孩兒知道錯了,請父皇保重身體,別和孩兒一般見識」,允文見父親半晌無語,抽噎著表達自己的歉意。今天將父親氣得吐血,無論說過的話是否有心,都讓他負疚萬分。
朱允文點點頭,完全採納黃子澄的建議,眼下也只有黃子澄可用了。曹振和朱江岩二人粗鄙無文,他不喜歡。尚炯是登基後用來立威的,此時不能再重用。除了黃子澄,朱允文不知道還能問誰。而他自己本身並非一個能判斷形勢並作出正確決定的人。
黃子澄已經覲見過朱標,皇帝把草擬傳位詔書的大事交給了他和方孝儒,這種寫文章的小事,自然交給方孝儒來動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個時候,正是取得允文太子信任的最佳時機,絕不能隨便離開。
又做了一番封鎖消息的布置,朱允文心頭疑慮總算稍輕,舒了口氣,低聲問出了自己最擔心的一個問題,「若有人趁機做亂,孤該如何」?
朱標笑了笑,將期待的目光又看向姑蘇朱二。
「父皇,父皇哪裡話來,太醫說您是急火攻心,吃些養心順氣之葯,很快就能康復的」,太子允文一把鼻涕一把淚撒了個善意的謊言。雖然父親最近逼自己功課甚急,但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慈父,自己寧願用生命換他長命百歲。對允文而言,皇權與江山,遠遠不如父親的生命重要。
「什麼事」?朱江岩警覺地問。皇帝現在於病中,朝政皆由太子與其最親近的內閣大臣處理。像朱二這樣早靠邊站的閣老,除非國家又出了什麼驚天大事,不會有誰想到他的存在。
讓時間去證明一切,只要能拖到全天下都認識到新政的好處,讓新政的根深深植入民間那一天,南北雙方即使想拒絕新政,誰也沒有力量抗拒這股變革的洪流了。
「大哥」,姑蘇朱二再也控制不住,任由熱淚順著腮邊滾落。
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黃子澄方遲疑地回答:「以臣之見,眼下必須先定了君臣之名分。名分即定,其餘的事則可徐徐圖之。今日如果宮中有事,上策莫如密不發喪,不讓民間知曉。三日之後,諸王知道消息也晚了。」
有人勸他說:「伯文淵乃您的宿敵,他死,不正合了您的心意嗎」。
伸出寬厚的大手拭去允文太子腮上的眼淚,朱標低聲安慰道:「我兒不必難過,人都有這麼一天,只是遲早而已」。
「我們雖然都是草民,可畢竟不是草……」懷柔鄉勇初出茅廬第一戰結束,在曹振陶醉於火器的巨大威力時,武安國曾經這樣對他提醒。
靖海公曹振和海關總長朱江岩匆匆忙忙地從太子和黃子澄身邊走過。朱、黃二人沒有看到曹振,曹振和朱江岩也顧不上和未來的主公打招呼。
安泰皇帝朱標在朝房被燒那天因指揮救火受了風寒,本來其身體就弱,這些年操勞過度,積勞成疾,已經到了凡夫俗子能夠承受的極限。那夜被冷風一激,數疾併發,只是為了讓諸臣安心才叮囑太醫不得外泄漏。這幾天本來已經有好轉,勉強能下床走動,只可惜千不該萬不該偏逢清明時節。
多日沒臨朝,朱標自覺身上責任之重,唯恐把父親傳給自己的基業弄出差錯來,便不顧太子和內待勸阻,找了幾個要緊的摺子複閱。大概是對太子和內閣的表現不太滿意,不知不覺又和太子允文探討起為政得失,諸臣長短來。父子二人品評天下人物,皇帝朱標一邊告訴太子允文要知人善任,一邊嘆息朝中無全能之臣。太子允文聽得發暈,突然沒頭沒腦地蹦出了一句,「既然諸臣皆有所短,將來兒臣依仗何人總理全局」?
「有什麼敢不敢的,朕不喜歡。朱二,朕喜歡的是當年那個對朕說『寸舌能敵百萬兵』的姑蘇朱二,而不是現在行事畏首畏尾的海關總長朱江岩。」安泰皇帝話說得有些急,帶出一長串咳嗽,血又順著嘴角流了出來,慌得太監趕緊喊太醫入內。
誰都沒覺得少什麼,除了和伯辰打了近二十年嘴架的大儒白正,在伯辰被毒死的當日發了狂,與街頭襲擊朝庭官員馬車,將大學士黃子澄拉出馬車來痛毆。其後,又寫了狀子,狀告文武百官皆犯謀逆之罪,理由居然是土匪皆出身於大明百姓,皆是官員的子民,百官為土匪提供了兵源,自然比伯文淵為他們提供了幾本書罪行大。有司念在白正於朝廷中門生無數的面子,不欲與其糾纏,白正卻天天瘋了般到大理寺擊鼓喊冤枉,被人趕走又來,趕走又來,無止無休。
黑漆漆的雲層下,狂風肆虐,彷彿要把整片天空揉碎,揉碎。
偏偏生在帝王家,東宮太子,風光無限。可幾人能體會到帝王之子肩頭的責任,這責任不光是對社稷,對百姓,還要憑一人之力來支撐整個家族。朱標從同樣的位置走過,知道這付擔子有多沉,憑允文稚嫩的肩膀,脆弱的精神,他能撐得住嗎?
「萬歲」,曹振嘆息著用官袍擦去朱標嘴角上流出的涎水。直到此時,二人才明白朱標心中的苦,捫心自問,把二人位置和朱標調換,估計要和朱標做同樣的事情,並且未必如朱標做得這般穩妥。
「兄弟,難道你就不能叫我一聲大哥」,朱標一把拉住曹振的手,滿眼期待,彷彿眼前的人不是曹振,而是遠在北平的燕王朱棣。
朱標疲憊的閉上眼睛,彷彿已經看到了本輪賭博的結局。千里之外,二弟,三弟,四弟,擦拳摩掌,他們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皇上等大人入宮呢,請大人上馬吧」,秉筆太監孫厚抽泣著說,「上了馬,咱家再給侯爺細說」。
自從伯文淵案子結束后,靖海公曹振一直抱病在家。不能效仿武安國,身上的千斤重擔他放不下,但心裏對安泰皇帝又懷著深深地失望。
大儒伯文淵也葬於此,其墓與南唐二帝陵隔谷相望。張正心劫獄的當晚,皇宮失火,朝房及午門上的鐘樓皆毀,安泰皇帝親自指揮宮廷侍衛救火,感了風寒,自此卧床不起。官兵救火不力,唯恐皇帝震怒,事後在民宅、客店中逮了亂黨無數。有司將此事奏於安泰帝,饒是安泰帝仁厚,勒令刑部詳查,仍有五十餘人無辜被殺。加上當夜被官兵們格殺於家中的亂黨嫌疑,京城中因此火而死者二百余口。百姓們不敢怨恨官府,將火氣全集中在獄中不肯逃離的伯文淵身上。日日有京官奏請皇帝殺伯辰以謝天下,安泰帝惜文淵之才,本不欲殺之,病中擬旨,命大學士黃子澄去獄中見伯辰,許其著書悔過。伯辰不肯從帝命,於是刑部依律判其妖言惑眾,煽動謀反之罪。擬刑剮於市,帝念伯辰乃北平儒林領袖,改賜毒酒於之。
「殿下……」周崇文如喪考仳,拉著允文太子的手才說了半句,已經從噎涕轉成嚎啕。黃子澄沒他這麼長的氣,哭不出那麼大聲音來,只好用無聲落淚來表達自己的難過,神情看上去比周崇文有聲的嚎啕更悲痛萬分。
撐不住的結局如何?歷史上那麼多撐不住的這副擔子的皇帝,在重壓下粉身碎骨。數百年經營一旦為人所有,自己和自己家族連個容身之地都尋覓不到。
冰涼的雨點打在烏黑的石墓上,將墓穴洗得一塵不染。在周圍一片油油的春綠中,愈發顯得孑然蕭索。幾瓣早發的野花被這倒春寒揉碎,晃悠悠自半山上飄來,柔柔地粘在墓碑上,猶豫著不肯離去。